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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贤说书人(小小说二题)

宾贤说书人(小小说二题)

 

作者:姜博瀚

 

雨季。洋河上没什么人影。泥鳅从山上冲下来,在街上活蹦乱跳着;母鸡闭着眼睛缩着脖儿;狗窝在干草堆里懒洋洋地打盹儿。供销社开着门,也没几个顾客。烧茶炉的说书人刘铁匠靠在门框边上唱着戏。

说书人刘铁匠五十多岁。他样子非常难看,眼睛肉血淋淋地往外翻着,成天拿着一根竹竿走路吓唬人。他是年轻时候在石头窝里放炮炸瞎了眼睛。我依稀记得,他每天在自己的门楼底下,生起炉灶,叮叮当当地敲打家伙什儿。通红通红的钻子,用铁钳子夹着,他跟他的儿子你一锤我一锤,音乐般的奏鸣曲我会听上很长时间。他几乎不怎么赶我走,而是说,小明子站到一边昂,别让火星溅到衣服上,别让先英赖我身上。

自从铁匠瞎了眼睛,他就不做铁匠了,他也不去石头窝里放炮了。他拿着一根竹竿扒拉开路,他一来,鸡飞狗跳的动静此起彼伏,大家就都知道瞎眼子铁匠来了。他开始给东家西家的小媳妇算算卦,算完了就坐在街头讲瞎话。他是怎么彻底成了我童年时光里的说书人的,我想不起来了。夏天的家宅门外,大街上坐满了乘凉的老人。只要他一开口讲瞎话,满大街跑的孩子都聚拢过来,燥热的夏天突然间安静了。他每讲一段,衲鞋底的老婆婆往头皮蹭蹭针就说他讲得好。小媳妇会说他在胡说八道,哄孩子们不知道真假。他讲到口渴,就让小媳妇回家给他取碗水喝,还要捏上一捏花茶末。我祖父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我递给他,他喝了一口便吐了,骂我小瘪羔子给他喝生醋。你再欺负我,看我不去捏先英的奶子,先英的奶子圆又大。他几乎是唱着说的。我妈妈听到了也不怪罪他,觉得他是在跟小孩子调侃逗着我玩耍。邻居王玉珍大婶就驾他一顿,你真没个大爷样儿,要不是看你烂着个瞎眼,我就把你的屁股眼缝上。

刘铁匠开了茶炉房。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早早地生起炉火把水烧开。茶炉房也成了我们听他讲瞎话的聚点,还有他的茶叶末儿,他准会说这是天底下最好喝的茶叶。他的生意稀稀拉拉,运水更不容易。每次我来打水,他都记得我的脚步声。他说他知道是我:“你们家是有名的圣人。你曾祖母跟我祖父还是亲戚呢。”他把五分钱还给我,“到底是什么亲戚,我也不清楚,都是上一辈的事了。”我问我祖父,我们家跟刘铁匠是什么亲戚。我祖父说,他就那么一说,八竿子扒拉不着。他跟谁都是亲戚。

“小明子,我可跟你讲好,我的这些瞎话都是我们村庄的历史。”他翻翻着肉红色的眼睛近似的瞫视我,“希望你能理解,小明子,只有深深地扎根于肥沃大地的庄稼才会结出穗子。”三五个孩子围着刘铁匠听瞎话,他会告诉我,“你不能整个晚上白听我的瞎话,你要成为作家。”燊起来的炉火映着他的脸庞。

后来,就想他那些马背上打枪的故事,他立过三等功。他在石头窝里放炮为了解救一只路过的狐狸,炸瞎了自己的眼睛。我一直被他的传奇故事深深地影响着。

 

诗人刘子建

 

旗山后的村子叫宾贤。村子前面有一座高高的土岭叫葡萄岭,像是一座古老的城墙串串相连保护着村子百姓几百年来的安居乐业。村子有个传言:生闺女嫁人不要嫁到宾贤,不是上岭就是爬山。刘子建这个光棍汉就是没有娶上老婆的人。他一个人住在葡萄岭前的一座小房子里,孤零零地成了常年守山的人。

山脚下,顺着洋河湾逆流而上就是水的源头——青年水库。湛蓝湛蓝的水深不可测。

刘子建他常年戴着那顶风吹日晒着仍破旧的草帽,也不舍得换一顶新的。他坐在小房子的树荫下沏一壶茶,茶也不是好茶。我看见他亲手在旗山上采来的青野枣摊开场院里晒着皱巴巴的皮,然后把枣核碾碎扔进壶里。水是到水库里用桶提上来的。水在水桶里不再湛蓝而是清澈见底。他喝着野枣茶,看着水库一角在院子前变成了一道狭长的水塘,两只刚刚长着茸毛的鹅在凫水。像两只小鸳鸯一样叽叽喳喳地恩爱。我还问过他,刘子建,你养的小鸟怎么像鹅还会凫水?他总是笑眯眯地说,大侄子,你这就不懂了,这原本就是大白鹅。我嗤笑他一顿,还大白鹅,像他一样瘦小。弱不禁风的,不是飞上天,而是被风刮跑的。

我在洋河湾里滑冰掉进冰窟窿里湿了棉裤,没敢进家门。绕道上了葡萄岭找刘子建。他的灶台前垛着一层高高的柴禾。他门前一辈子贴着一副常规的对联:“垂柳上阶绿,牡丹映帘红。”刘子建点着一堆柴禾,双手提溜着我的棉裤烤。整个屋子里一股棉花烧焦的味道。我埋怨他笨手笨脚,别是把我的棉裤烧焦了。他笑呵呵地说是我棉裤的尿臊味,说得我无地自容。

我说:“刘子建,他们都说你老婆跳水库淹死了,是真的吗?”

他说:“没有的事。我是压根没老婆的人。”我母亲得知我滑冰的事,要是出个闪失怎么办,她足足气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转学去了河西郭,离家有十八里地。刘子建,我几乎是忘记他了。秋天的庄稼熟透了,高粱谷穗飘香。我一路骑着自行车穿行。大老远就看着一个上年纪的人站在葡萄岭前,他截住我,手里端着他的破草帽。他的头发被风吹成荒草。

他说:“我的大白鹅下蛋了,给你留了两个。”

两个白白嫩嫩的大鹅蛋在草帽里兜着,一闪一闪地耀眼。我说你怎么不给你老婆吃。刘子建还是微微一笑说自己是压根没老婆的人。我一直觉得他是在哄我。

祖父说:“刘子建是清朝末年生人,活到九十六岁高龄了。这本诗集是他送给你的,你在北京拍电影,他很长时间没有看到。”

“昨日降甘霖/麦苗变色新/走到洋河湾/石桥不算宽/桥上过行人/桥下长流水/春水起绿波/迎风呈纹理/走到防河坝/冰消滑脚底/人行能跌倒/泥水湿鞋袜/赶紧生炉火/泡上佛爷茶。——刘子建《十四行诗》

葡萄岭坑坑洼洼成了采石矿,青年水库早已干涸。刘子建的那座小房子不见了踪影。我简直想大哭一场。祖父说前几天我堂哥在这里挖矿,挖出来一尊小香炉。我就想着刘子建和刘子建的香楼一定飞上了天。

 

原载于《草原》2023年第9期

 

作者简介

姜博瀚,本名姜宝龙,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电影导演。山东胶州洋河人。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林》《橄榄绿》《青岛文学》《天津诗人》等刊。诗作入选《北漂诗篇》、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著有《顺着迷人的香气长大》《我和我父亲的过去与现在》《电影是一种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