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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林河悲歌

【中篇小说】

纳林河悲歌


作者:吕金海


楔  子

   “我来到戈壁滩南面的炎热的城镇萨拉齐,在中国西北的这个地方,我目睹了成千上万的儿童死于饥荒。这场饥荒一共吞噬了五百万人的生命,这是我一生的觉醒点。”

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叶末,一位叫埃德加·斯诺的美国记者历尽千辛万苦碾转来到中国北方小镇萨拉齐,亲眼目睹了“施粥棚”、“孤儿院” 和大批走西口而来的晋陕难民后,而写下的惊世名句。

 

     民国年间,我国北方数省发生了空前的大旱。冬末暴雪,夏季干旱,飞蝗蔽日,秋日田黍颗粒无收。部分地区野菜、草根乃至树皮全部被饥饿的人群吃光。加之瘟疫流行,至使饿殍载道,尸骨遍野,民不聊生。连续数十年的灾荒导致中国北方数省人口锐减。难民背井离乡,走西口谋求生路。几年间,大量的饥民潮水般地涌入蒙境鄂尔多斯沿河套地区和黄河以北土默川一带。东至张家口,西到河套平原,到处是哀嚎遍地,拖儿带女走西口的难民。此次人口迁徙是人类史上第三次大移民。蒙境鄂尔多斯河套地区和黄河以北的土默川平原,人少地多土地肥沃,成为晋陕难民的栖身之地。

 

    拴拴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一路向西。爬过一座山丘,天边如血的残阳已经褪去色彩,夜幕慢慢落了下来。已是深秋季节,咝噜噜的冷风卷起枯败的枝叶,四处飘荡。拴拴身上裹着一件蜂窝式的薄夹袄,很难抵御刺骨的寒风。他不得不紧了紧系在腰间的布带子,把唢呐牢牢地插在腰间,拎着走时从河边镇上买来的木碗,艰难地逶迤前行。

其实拴拴岁数并不大,才十五岁,只是个半大小子。眼下,他毫无一点办法,随着逃难的人群从老家山西五台,一路向西北,涉过滹沱河,翻越雁门关,穿过晋北高原,到了杀虎口。他和众人的想法一样,能够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点,有一碗饭吃。

杀虎口是清朝初年设置的专门管理漠南蒙古各盟旗,上传下达朝庭信函的驿站管理局驻地。共分上下二路十二驿站。上路经归化城西出至乌拉特各旗;下路经准格尔东宿亥向西到阿拉善旗。由于连年大旱,蝗虫肆虐,过往杀虎口的人流基本都是走西口的难民。昔日的杀虎口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旅蒙商者拉着一练练长长的驼队,穿梭在关楼内外的繁华景象已不见踪影。让拴拴看到的是关楼下沿街的店铺都关上了破旧的门板,不少的麻雀在破烂的门板缝隙里筑起了巢。小麻雀不时地探出头,张着黄黄的小嘴叉窝,嗷嗷地等着母亲喂食。拴拴看着小麻雀张着饥饿的小嘴 ,立刻想到了饭,胃里顿时一阵痉挛,似乎前心在了后背,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昨天夜里,他实在困得不行,在一间破商铺的檐下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逃难的人群走得一个不剩,只留下他孤魂野鬼一个。饥饿、寒冷、恐惧一起向他袭来,拴拴禁不住哭出声来。抽泣了好一阵,他无可奈何地止住悲声,一个人走出了杀虎口,漫无目的的向西前行。

一出杀虎口关楼就是蒙境了。

康熙初年,朝庭施蒙汉隔离固疆安邦方略。在长城蒙汉边界划四十里蒙境为黑界地,不得农恳或放牧,以减少蒙汉往来和纠纷。拴拴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高低不平的草原,在这随风逐浪的草丛中,有被碾压的很深很深的车辙,一直通往西北方向。拴拴走在这条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路上,看到眼前残缺不全的明长城,被远处一个个高耸在山丘之巅的烽火台紧紧地连接起来,向西延伸而去。一路上他听到一行行南飞的大雁不断地发出 “咯嘎咯嘎”的哀鸣。偶尔遇到一只被惊吓的野兔,沿着路径奔跑着,转眼间消失在草丛中。

拴拴不知道这是山西、陕西和内蒙交界出的四十里“黑界地”,他盼望着尽快遇到村庄,但在这四十里黑界地是绝对不会有人居住的,就是连逐水草而居的蒙古包和流动的板房也没有。当年康熙爷立这条黑界地的规距,就是惧怕大批如拴拴一类流民进入蒙境,以动摇大清固疆安邦的方略。拴拴一个劲地走着,他不知究竟走了多远,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晚霞挂在天地之间,天地浑然一体,犹如巨大的穹庐笼罩着他憔悴的躯体。

拴拴爬过一道山凹,薄薄的夜幕拉了下来,拴拴看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一户人家。他喜出望外,晃动着疲惫的身躯挣扎着前行。走近,才看清楚是一座瓜庵。瓜庵不大,很简陋,土坯、椽子搭建而成,有门无窗,没有墙皮,坑坑洼洼的坯头裸露在外面。借助星光,拴拴看到里面一盘窄小的土炕,一盘灶台和一口锯齿形破锅。墙面两端拳头大小的望风口呼呼透着寒气。一盏麻油灯碗从顶部吊了下来,风一吹,晃晃悠悠的。拴拴赶忙掏出半盒洋火点灯。刚刚点燃,风一吹又灭了。瞬间的光亮,拴拴看见土炕上有一堆糜穰,他赶紧用糜穰塞进透风口。当微弱的光亮照透整个瓜庵时,拴拴惊喜地发现,土炕一角残留着几颗圪蜪虫遛过的山药和大拇指粗细的黄萝卜。拴拴顾不了许多,一把抓过那几个细细的萝卜,在脏兮兮的的裤腿上一擦,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家里,光景窘迫,山药、萝卜是主要食粮。但他从来没有细细品尝过萝卜的味道。那甜,那水,那脆,是人世间最美味的佳肴了。几枚小萝卜下肚,拴拴感觉到一种气息在回归,原来软塌塌的身子,硬朗了许多。

摩挲着那几颗残缺不全的山药,拴拴转身朝外面走去。天完全黑了下来,夜幕四合,冷风嗖嗖,拴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萤火般的星光一闪一闪,拴拴看见瓜庵一侧堆放着几捆玉米秸秆,就势提回一捆,抽了几根塞进灶台。从油灯上引火下来,顿时,灶膛里的火苗噼噼啪啪燃烧起来。拴拴顿时感觉到瞬间的温暖,周身的寒气从体内驱散了许多,也感觉到了生命的存在。随着的火势慢慢减弱,拴拴再续几根秸秆,火头再度熊熊燃起。慢慢地,炉膛内积存了不少残灰,拴拴小心翼翼地用半截秸秆扒开红红的积灰,将那几颗山药埋了进去。

拴拴爬在炕上,把横七竖八的糜穰整理好,找了一块土坯垫在脑后。解下裤带上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唢呐,把揣在怀里的五台木碗放在一旁,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平躺着想歇一歇这酸麻溜困的身子骨。

这一躺,连日来的疲劳、饥饿和透支的小身板一起向他挤压过来,容不得他喘口气就呼呼地睡着了。很快,拴拴看见了老家那几间土坯房,看见积劳成疾的大大(山西人称父亲为大大)和患有病痨症的母亲。

拴拴小的时候,家里虽然穷,还有几亩薄田,大大在田里操劳。母亲则在家养几只羊,几只鸡。逢年过节,母亲到有钱人家做些针针线线,缝补浆洗的营生,挣几个零钱贴补家用。十二岁那年,父亲怕拴拴将来养活不了自己,就让他到邻村鼓匠班学徒。那时候,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不至于挨饿受冻。谁知连年的饥荒,霍乱流行,全村五百来口的人家,三分之一染上这种病。四十来岁的母亲抛下他爷俩睁着眼睛离开了人世。父亲怕栓栓也染上这种要命的病,心一横,卷起炕上的破草席掩埋了母亲。拉着拴拴到村口的土地庙上磕了三个响头,便踏上了走西口的路途。

爷俩约摸走了二个时辰便来到了河边镇。河边镇是阎锡山都督的家乡,北仰五台山,南眺滹沱河。是晋东北通往省城的咽喉要道,是五台县最繁华的地方。爷俩来到一杂货铺前一眼就选准一个五台山产得木碗和一盒洋火,拴拴大大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付给掌柜的,拉着拴拴出了河边镇。

偏偏祸不单行,当他们爷俩走到朔州城外的一个村子时,父亲不幸染上了霍乱病,连续两日腹泻、呕吐、脱水、肌肉痉挛。第三天夜里,拴拴大大临咽气时,断断续续地叮嘱他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给祖上留下一股根根。说完,两腿一蹬,撒手去了阴界。大大死后,拴拴哭得撕心裂肺,六神无主,拴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那些逃难的人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帮拴拴把大大草草掩埋。众人给拴拴出主意: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走吧,孩子,找一个能混口饭吃的地方,总比饿死在这里强。拴拴年岁小,少主没见的,只能听天由命,随着逃难的人流涌到杀虎口。

此刻,拴拴梦见大大和妈妈手拉手在天空中飘忽,拴拴光着一对脚丫拼命地追赶,眼看要追上,很快又飞远了。拴拴又急又气,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

拴拴醒来的时候,泪水把枕下的土坯湿了一大片。一股焦焦的烤山药香味钻入拴拴动的鼻翼……

 

纳林河其实是黄河的一条支流。

黄河穿越库布齐沙漠,主河道沿乌拉山山脉一路向东奔流。支流却在这里不断冲刷,形成了两条开阔的河床,一条流入杭锦旗的七星湖,集聚成了七个天然的大湖泊;另一条是源于汗山的纳林河,经由布尔淘亥,纳林,出准格尔境于府谷一路冲刷注入了黄河主河道。纳林河像一条优美的弧线,被围起来的准格尔地成了地肥水美的庶富之地,几万平方公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成了历代蒙古王公安营扎寨的地方。当鄂尔多斯蒙古部落迁徙到这一带时,这个逐水草而居的民族自然不会放过长生天赐给他们的宝地。由蒙古包、到板申,渐渐形成了一个个村落。随着走西口移民的流入,人口的繁衍,到这个时候,已经形成了几千号人口的大镇。

大部分蒙古人居住在镇的西头,那里有几万亩天然草场,有纳林河环绕,早牧晚归,悠然自得。东头居住的大都是汉民,基本上半农半牧,靠租种蒙古人的地和放牧过日子。如不遇上荒月灾年,光景也能马马虎虎过得去。

纳林河是黄河的支流,每逢夏秋时节,黄河挟裹着大量泥沙汇入纳林河。一但进入纳林河,汹涌澎湃的黄河就像一匹驯服的野马,不再桀骜不驯,而是服服帖帖,波澜不惊,缓缓地流入。原来含着泥沙的河水在沙漠里穿行不到两三公里,逐渐澄清,变得清清亮亮,透明见底。

每到春季,黄河流凌,潮水漫过纳林河南岸,白汪汪几十里,天连着水,水连着天,水天相接一眼望不到边。这时候,草嫩鱼肥,成群结队的天鹅在这里栖息,白花花的一群群,一簇簇,有时连成一大片,在夕阳的余晖里,很是壮观。

 

粉莲出来吊嗓子时,阳婆已经出宫。她每天出来要比今天早。昨天傍晚,戈力更、巴音朝鲁叔叔骑着马驮着羊骨囵来了。几个人吃着手把肉,喝着烈性酒,又拉又唱,一直红火到后半夜。肉吃光了,酒喝完了,三个人倒头睡了,留下残羹剩饭,让粉莲收拾到很晚。

小粉莲虽然只有十四岁,没有娘的孩子总是懂事早。每当巴音朝鲁和戈力更叔叔来她家作客时,小粉莲总是帮叔叔们打下手。烧火剥葱,洗锅刷碗,小粉莲眼里总能看见营生。巴音朝鲁叔叔更是对小粉莲喜欢得不得了,他对小粉莲大大王留柱说:“留柱兄弟,可惜我家乌兰是个丫头,要不咱俩结成亲家多好啊!”其实巴音朝鲁和留柱同庚,他比留柱还小几天。

巴音朝鲁是典型的蒙古人,人高马大,络腮胡子,一张国字脸,说话嗓门挺大,性格直爽,说一不二,从不藏着掖着。巴音朝鲁拉得一手好马头琴,尽管粗胳臂大手的,只要按住琴弦,却张弛有度,十分灵巧。倒是戈力更叔叔长得精精瘦瘦的,两只眼睛明明亮亮,从不多言失语。两人性格成了明显的反差。戈力更叔叔吹得好枚,敲得一手好扬琴,小粉莲大大拉四胡,三个人配合默契,随心所欲,热闹起来没完没了。

小粉莲大大是山西河曲娘娘滩人氏,长得方方正正、白白净净,做得一手好木匠活。那年夏天,小粉莲大大去邻村太子岛上的东家扶梁,粉莲妈妈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模样俊,憨憨厚厚的小伙子了。半个月房子盖起来,营生做完了,两个人眉来眼去也差不多了。秋后,小粉莲妈妈托人来提亲,王留柱那敢说半个“不”字。腊月小年的炮声还没响起,一乘骡驮花轿把小粉莲妈妈娶回了家。

小粉莲妈妈天生是个美人坯子。一张瓜子脸,白皙透红,眉毛又弯又细,白生生的一嘴好牙,两个小酒窝一笑就挂在脸上。不胖不瘦,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每一件件都长得恰到好处。

第二年腊月,王留柱点籽成苗,小粉莲哭着闹着来到这个世上。三翻、六坐、九爬爬,眨眼工夫,小粉莲会喊大大了。

就这样,生活平平淡淡过了三年,小粉莲也三岁了。

光景总不能这样过,三口之家,要吃要喝,不出去做工,老婆娃娃吃甚喝甚?赶上年景不好,家境大不如从前。王留柱为了生计,明没明夜没夜出去揽木匠活计,常常半年六个月不回家。小粉莲妈妈一个人丢在家里,白天飞针走线做些女红,晚上搂着小粉莲睡觉。半夜寂寞难耐时,望着天空数星宿。

王留柱有一个远房兄弟二呲牙,天生就是个二流子。家境殷实,成天好吃懒做,搧个扇子遛着鸟,阴阳头一甩一甩的,没事老往女人堆里钻。一天,二呲牙来家串门,左打量,右端详,发现族嫂竟是个美人,顿时眼睛冒出了绿光。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拉呱。你来我往,时间一长,一对孤男寡女钻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这一天,王留柱在离村十来里的邻村做工,利用天黑回家取东西。进院推门,门倒插着。喊,没人应声。王留柱以为出事了,使劲撞开门,才发现二呲牙和自己的媳妇穿着薄薄衣裤站在地下。王留柱什么都明白了,他顺手抄起门后的斧头,两个人齐刷刷的跪在地下。媳妇儿抱着王留柱的腿,哭天喊地的求饶。王留柱见不得女人哭鼻子抹眼泪,他的心一下子软了……

第二天,王留柱如同打掉的满嘴牙吞到了肚里,一口气咽不下,撇下如花似玉的老婆,拎起挑子,一边挑着三岁的小粉莲,一边挑着木匠家具,头也没回,踏上走西口的路。这一走就是三年,一路上,走走停停,靠做木工零活、要饭度日子,酸甜苦辣咸的滋味王留柱尝了个遍。等到了准格尔地时,小粉莲已经活蹦乱跳了。

王留柱很有音乐天分,和戈力更、巴音朝鲁几个人黏糊在一起,很快掌握了四胡的演奏技巧,指法一天比一天娴熟。三个人凑在一起,有酒,有肉,有歌声,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苦闷也排泄得差不多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在这样的氛围中,小粉莲日积月累学会了不少山西民歌和蒙曲儿。有时候,巴音朝鲁让小粉莲跟着丝弦唱,虽然稚嫩,但唱的有模有样,别有一番味道。巴音朝鲁说:“小粉莲天生就是一个戏子,长大了登台肯定差不了。”王留柱却摇了摇头和一声无奈的叹息。

                                    

拴拴吃了几颗山药充饥,又一连走了两天,一路风餐露宿,不吃东西的胃空落落的。沙漠里的爬爬水又冷又冰,喝进肚一阵一阵地难受。库布齐沙漠荒无人烟,只有枯树、沙蓬、芨芨草和天空中盘旋的秃鹫,远处秃嘶怪凄厉的叫声,撕破万籁俱寂的夜空。

寒风毫不吝啬地钻入拴拴单薄的体内。拴拴感觉头重脚轻,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着没落。拴拴心里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找到村子或人家,否则他可能困死在这个空旷的原野上,被秃鹫一口一口地撕掉。

黎明慢慢穿透黑暗,几缕橘红色的霞光染遍了山川。

拴拴翻过一座山包,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绿洲。他看见了波光粼粼的纳林河水;看见了丘陵的背风处那绿茵茵的树木;看见了隐隐约约的召庙;看见了无规则的板申;看见了袅袅炊烟……拴拴想大喊,喊不出声来,他想狂奔,双腿如同縻住一般,整个身子一下子垮了下来,瘫倒在纳林河畔。

拴拴眼睁睁看着自己倒在这里,缓了口气,挣扎地从腰袋解下小唢呐,平整地躺在地上,卯足浑身仅有的一丝力气,对着空旷的四野吹了起来……

小粉莲刚刚唱了两声,忽然一阵咽咽呜呜的唢呐声从纳林河畔传来。小粉莲侧耳细听,那音韵凄婉、无助,让人怜悯。这个曲子她熟悉,是那些外出谋生的人穷困潦倒的时候哼的调调,当地艺人们编成曲儿叫《刮野鬼》

          转畔畔刮风当中一滩水,

          什么人留下个刮野鬼。

          吃得是张口饭,

          受得是灰人的气。

          嗯唉嗨吆

          你叫哥哥该怨谁。

          ……

小粉莲跑到纳林河畔时,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仰面躺着,四肢分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人事不省的一个半大小子,一把唢呐丢撂在一旁。

小粉莲手足无措,转身跑回家。

 

拴拴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位身着蒙古袍的中年妇女正用湿毛巾给他擦拭着脸,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在一旁帮忙。

其中一位女孩问:“伊吉,(伊吉,也称额吉,即母亲)他醒了?”

   “是该醒了,他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中年妇女说。

拴拴明白,他是被人救了。拴拴再也忍不住了,泪蛋蛋哗哗地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那位称伊吉的中年妇女抚摸着拴拴的头说:“孩子,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把不幸和烦恼都哭出来吧,长生天会保佑我可怜的孩子的。”

拴拴听罢,索性放开声子嚎啕大哭起来。他想起大大和妈妈的死,自己一路苦难无助,饥寒交迫,差一点死在荒郊野外。越想越哭得厉害,越想越伤心,到最后哽咽得哭不出声来。

两位小姑娘看着他痛哭流涕,也哭成了泪人人。小粉莲一边抹眼泪,一边劝他:

“行了,别哭了,男人价,哭天抹地,没点猴气!”

另一位小姑娘却转身给栓栓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奶茶。

端奶茶的叫乌兰,是巴音朝鲁和和云格勒的闺女,这几天母女俩一直守候在栓栓身边。

掌灯时分,小粉莲的父亲王留柱和巴音朝鲁骑着马回来了。两位小姑娘像百灵鸟一样飞出门外,叽叽喳喳个不休。原来二位老人去草原上狩猎,捕获了一头黄羊和几只野鸡,他们想好好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补补身子。

鸡汤熬好后,小粉莲端了进来,粉莲大大接过来一匙一匙地喂拴拴,拴拴忍不住又泪花四溅。

王留柱一边给拴拴擦眼泪,一边喂鸡汤,自己却也禁不住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转。

第二天,巴音朝鲁一家,戈力更叔叔全都来了,问起拴拴的身世,拴拴低头一声不吭,只是叭嗒叭嗒地掉眼泪。

云格勒伊吉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心里苦着呢!”

几天后,为了给拴拴补充营养,戈力更叔叔提来一篮野鸡蛋和一只野兔。王留柱却让小粉莲和乌兰去纳林河畔收网捕鱼,顺便带拴拴出去散散心。

两位小姑娘听说去河畔下套捕鱼,高兴得像两只小麻雀,拉起拴拴就往河边跑。拴拴一个人走在后面,耷拉着个脑袋,显得无精打采,前面不断传来催促声。

小粉莲对这一带最熟悉不过了,这里有她家租种王爷府的河滩地。春耕,夏锄,秋收,小粉莲常在这里给父亲打下手。点个豇豆,薅个苗子,拾个秸秆,捡个山药的。闲时,小粉莲跟父亲学会了下套捕鱼。捕鱼的过程很好玩,也很诱人。

王留柱那年口里出口外,到准格尔地落脚,正赶上陶亥陶王爷大兴土木修建王府。王府的修筑,雕梁画栋清一色木材,拱斗梁柱全是榫卯结构,不用胶、钉。王留柱原本是山西木匠,对古建筑更有独道之处。加上他心灵手巧,做起来得心应手,被王爷府看准,留在府上,整整做了三年木工。给王爷府做营生,平时管饭不结工钱,完工后一起结算。三年后,王留柱去府上算账,王爷府章京(管家)阿格沁拉着脸说:“你小子好福气,王爷发了善心,把纳林河畔五亩河滩地,让你耕种了。不收租子,怎么样?”

王留柱心里盘算着,河滩地是好地,黑黝黝,肥着呢。每年春期河水涨潮,大量的牛羊粪全漂洒在河滩上。退潮后,地稍干些,一耕耙,一亩地打个石数八斗粮食没一点问题。想到这,王留柱当时就答应了。

但河滩地有河滩地的优势,也有劣势。如遇夏季雨涝河涨,河滩地就保不住了,籽种全无,颗粒无归。因此,王留柱的河滩地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好一年,歹一年,收一年,歉一年,加上王爷府吃官田的神马的遭害,勉勉强强能糊住个嘴。

两位小姑娘欢快地在河中下渔套子。拴拴抬头远望,只见静卧在群山环抱之中的纳林河,晨雾缭绕,河面飘起的雾气宛若撒落的胭脂粉弥漫在山腰,犹如一条白色哈达在飘逸曼舞。
      随着日头渐升,金色撒满天地。阳光透过云层丝丝缕缕筛泻下来,像一件金缕玉衣罩在水面上。于是潋滟荡漾的水面更加眩目而柔和,更加妩媚动人。岸堤的垂柳枝叶摇曳,在水面划出粼粼波纹,欢快鱼儿
游弋在波纹中,触吻着细细的草尖,把个拴拴看得眼睛痴痴的。

纳林河的鱼类品种繁多,有正宗的黄河红拐子鲤鱼,还有草鱼、鲶鱼、黑鱼、鲭鱼、红眼喇嘛棍、白条子鱼等。最有趣的是冬捕,凿开冰面,下进套子,回家睡觉,翌日取鱼,有长有短,大小粗细不一。肉质细腻,味道鲜美,鱼汤成了上等补品。

不到两个时辰,就传来了乌兰的声音:“快来看呀!捞住了,捞住了,还是红拐子呢!”拴拴顺势望去,只见小粉莲正在紧一把慢一把地起套子,手法老练娴熟,俨然一位渔猎的高手。

回来的路上,小粉莲还是忍不住问拴拴:“你叫什么名字?”拴拴提着鱼篓低着头没有作答。

 小粉莲又说:“那我们该咋称呼你哩?”

    “俺叫拴拴”。拴拴地说。

“啊呀,你是山西人?和我大大说话一个腔调儿。”小粉莲诧异地问。

拴拴“嗯”了一声。乌兰接起来说:“肯定是山西人,怪不得叫‘酸酸’。”

拴拴被乌兰的话逗得“噗呲”笑出声了,眉头上疙瘩解开了不少。

“就是吗,大人们常说;山西人有钱没钱喝醋过年。”乌兰扭着身子笑着说。

 河面上的薄雾完全褪尽,河对岸朦朦胧胧呈现出高大建筑的影子来。拴拴手指着低声问:“那是甚?”

乌兰答到:“河对面是伊金霍洛。”“甚?”拴拴一头雾水。

乌兰告诉拴拴:“伊金霍洛也是个大镇,是蒙古语,用汉语说就是‘圣主的陵园’。那里有成吉思汗陵寝,是我们蒙古人祭拜先祖的地方。去年,阿爸还带我去过那里呢!”乌兰说话时,头挢得老高,像一只打鸣的小公鸡。

其实乌兰比小粉莲小一岁,长得却比小粉莲还高,微凸的高原红脸蛋,高颧骨,深邃的眼睛忽闪忽闪,显得十分机灵懂事。

拴拴怯怯地问:“那,那咋过河呢?”

小粉莲抢着说:“坐划子呗!”

拴拴过黄河时就是坐的划子,况且在老家滹沱河上也见过,他知道划子就是小船。紧接着,小粉莲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打鱼划划渡口船,

           扳上妹妹过河南。(黄河南岸简称)

           河南不如咱准格尔地好,

           调转船头往回返。

拴拴听着听着从腰间取出唢呐跟着曲调吹了起来。

乌兰接唱道:

           妹妹坐上哥哥扳,

           姊妹二人心喜欢。

           盼得咱俩能成亲,

           杀上牛羊敬河神。

两个人一唱一和,声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在唢呐的伴奏下,在空旷的河面上回响,传得很远,很远……

       

时进腊月,过完小年,转眼间就是二十七八。巴音朝鲁、戈力更叔叔,两家人家都聚集在王留柱家,商量办理年货一事。近几年,三家人家走动的挺近,大事、小事商量着办,情同一家。其次王留柱住的是汉人的立架平房,有大土炕,有大铁锅,又热乎,又方便。蒙古包里怎么说也冷清寡水的,王留柱和小粉莲。拴拴也不习惯。

三人商定,由巴音朝鲁去镇上置办年货,顺便带上拴拴出去走走,开开眼界,见见塞外的世面。小粉莲一听,吵着        闹着要一起去,王留柱瞪了小粉莲一眼:“甚事也爱出个风头,和你……

王留柱没有说下去,小粉莲就知道大大要说甚了,禁不住眼圈红了。九岁那年,小粉莲看见乌兰在她伊吉怀里奶声奶气地撒娇,惹得小粉莲回去问王留柱,她怎么没有妈妈呢?谁知道她大大一听就像蜂蜇了一样,跳起来就给了她一巴掌:“以后再不许提调你妈,你妈早死了!”要在平时,小粉莲在大大眼里是蜜钵钵,是奴蛋蛋,不要说打,就是连骂也不曾有过。

打那以后,小粉莲再也不敢提自己的母亲了。

看着小粉莲泪眼婆娑,巴音朝鲁赶紧出来打圆场:“叔叔的小天使乖,叔叔一定给你买好吃的回来。下次,就下次,叔叔一定带你去。”

其实,准格尔镇子离他们居住地不过四五里的路程,骑马也就一两袋烟的工夫。小粉莲没事偷着去过,只是没敢让她大大知道,大大不愿意一个女孩子在外抛头露面。

拴拴不会骑马,两人合骑一匹,拴拴被巴音朝鲁揽在怀里,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又找回那种父爱的感觉。

准格尔镇,的确是一个大镇,比老家五台县大多了。老家那山山洼洼、沟沟岔岔,零零星星商铺和几辈子的老住户,没有一点生气。

准格尔镇这几年由于大量的汉民涌入,人口不断递增,又逢年关,人们熙熙攘攘拥来挤去。各路商贾、货家争相吆喝叫卖,更显得热闹非凡。什么四和园楼的烧麦,同盛茂商行,瑞蚨祥的绸缎庄,天泰店的粮油,大盛魁的典当行星罗棋布,还有河曲、府谷和托城来的商号,把个拴拴看得眼花缭乱。

其实巴音朝鲁也没多少置买的。牛羊肉、山鸡、野兔家里都有。奶酪子、炒米、疙瘩卜素自己会做。至于蘑菇、木耳、金针之类只要在草原上转上半个时辰,足够装上一褡裢子的。

两个人遛遛达达把整个街道转了个够,只买了二大块砖茶和一些纸杂、香烛、灯笼、响炮、糖果之类的东西。拴拴见买了二大块砖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随口问道;“巴音朝鲁叔叔,咋能买这大二块砖茶?”

巴音朝鲁看着拴拴说道:“孩子,一块是给王爷府的礼品,一块是我们几家过年用的。”拴拴听着还是不解其意。巴音朝鲁耐心地说;“这是我们准格尔蒙古人的习俗,每到年关,我们这些百姓都要给王爷、台吉人送年份礼。”老小二人,边走边说,看看天色尚早,巴音朝鲁领着拴拴去“四和园楼”吃烧麦。四和园楼门脸儿不大,里面却不小。上下两层,楼梯、地面都是榆木板条铺的,一层能放六张桌子。吃烧麦的人不少,店小二时不时地吆三喝四:“楼上请,楼上宽敞。又来俩位,请您老落座”。爷俩找了个利落的地方坐下来,点了三两烧麦,叭咂叭咂地喝起沏的红红酽酽的砖茶来。

工夫不大,烧麦端了上来,拴拴看着烧麦发怔。巴音朝鲁催促他趁热吃。拴拴不知道如何下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烧麦,也是第一次下馆子。

巴音朝鲁叔叔告诉拴拴,吃烧麦是有讲究的,先把碟子和筷子用开水冲刷干净。等烧麦上来,要一个一个翻转,防止塌底。第一个烧麦什么也不搁,才能尝到羊肉的鲜美;其次再加醋蒜,然后喝一口酽茶,叫细嚼慢咽,这样才能品出烧麦的味道。拴拴哪里知道这些,按照巴音朝鲁的说法,小口小口地咀嚼,感觉烧麦很好吃,比饺子香。

回来时,途经巍峨气派的王爷府时,拴拴又一次看呆了。他从没见过这么排场的府邸。占地大概有几十公顷,四面红墙碧瓦,里面亭台楼阁,假山秀水。门口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拴拴只从门缝里看了个大概,就匆匆离开了。可拴拴感觉心里怪怪的,甚至有些不舒服。

回到家时,阳婆已经偏西。才知道戈力更叔叔出去放牧,崴了脚踝子,肿得老高。巴音朝鲁不得不去准格尔大召请宝木白音喇嘛。

宝木白音是大召佛爷,熟读佛经玄法,精通蒙,藏,汉三种语言文字,精通蒙、藏两医,又和戈力更有些交情。准格尔大召每逢重大法事活动或召庙弘法大会,需要的牛羊肉量挺大。宝木白音总是把戈力更找去,戈力更也总是把最肥最好的肉送到召里。有时候召内忙不过来,戈力更就搭把手帮忙,从不计较报酬。另一个原因是戈力更早年在归绥城土默特学校读过五年书,两人能谈得拢。不像巴音朝鲁那样豪爽,粗喉咙、大嗓门的。戈力更办事稳重,说话有板有眼,只要话一出口,让人觉得入情入理。乍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位牧人,倒像是一位私塾先生。

片刻工夫,宝木白音喇嘛推门进来:“蒙古人的身躯是钢铁铸成的,怎么也会有不舒服的时候?”宝木半开玩笑地说。

戈力更坐起来:“草原上的雄鹰也有折了翅膀的时候,有劳嘛嘛(蒙古人对喇嘛的尊称)亲自前来,辛苦了。”

几个人寒暄几句,宝木从药箱里掏出一把用中草药和矿物质制成的蒙药放在碗里调成黏状,敷在戈力更的脚踝上,用白布裹紧,然后拍了拍戈力更的肩膀:“赛诺,没事了,我包你三天后下地。”

小粉莲很识趣地端上奶茶,炒米和圪瘩卜素(馓子),拿上了杨家湾酿制的烈性酒。几个人边喝酒边寒暄起来。

宝木白音临走时看了看栓栓,拍了他一下肩膀没吱声走了。

送走宝木白音,几个人说起拴拴。

这后生也不小了,过年都十六岁了。俗话说,男人十五掇父字,总不能坐在家中吃闲饭,找个营生做吧。

戈力更思谋了半晌说:“还是和宝木白音张一嘴吧,看能不能在大召里打杂啥的。”

小粉莲呆呆地听大人们说话,听说要把拴拴送出去打短工受苦,免不了表情有些复杂。

 

过完正月十五,戈力更叔叔领着拴拴去了准格尔大召。

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拴拴身体逐渐得到恢复,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身子虽然还是瘦瘦的,穿上云格勒伊吉腊月给他赶制的新衣,显得格外精神。

准格尔大召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间,是成吉思汗二十世孙鄂尔多斯部首领额林臣汗,请活佛到漠南蒙古地区弘扬佛法时兴建的。因大召位于纳林河畔的准格尔腹地,人们便称准格尔大召,是喇嘛教传入蒙古地区的一个重要的弘法中心。

准格尔大召的建筑风格是仿中原汉式,融合蒙藏风格而建的。寺里主体建筑有经堂、大雄宝殿、罗汉堂及观音殿。还有天王殿三间,供奉四大天王;大经堂四十九间,门楼二层,共七楹,大殿二十五间,供弥勒等诸佛像。殿前悬挂蒙、汉、满、藏四种文字镌刻的金字“准格尔大召”匾额,五个硕大的汉字遒劲有力,一眼就可认出是出自二百年前的康熙大帝御笔。后殿是欢喜佛殿,东西八角楼供奉十八罗汉。另有阎罗殿七间,殿宇庄严肃穆。殿内陈列神像、法器,墙面绘有黄教故事和护法神像等内容的壁画。各殿佛像均由黄铜铸成,工艺高超,栩栩如生,是其它召寺所少见的。

准格尔大召背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丘壑,冬有积雪,夏傍纳林河,是天然的牧场。站在召庙俯瞰,山壑松柏茂盛,白桦挺拔。峰间怪石嶙峋,泉水裂石而出。严冬,白雪皑皑,银妆素裹;春季,山杏野花争芳斗艳;盛夏,山风习习,沁人心扉;秋日,霜叶火红,层林尽染。真可谓佛地洞天,修心养性的好去处。

拴拴第一次见到这么宏伟高大的庙宇,不由地联想起老家五台山大庙的模样,看到远处纳林河清澈的河水缓缓向东南老家的方向流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的时候在滹沱河里摸小鱼的情景,拴拴的脑子一片凌乱。

拴拴再次见到宝木白音时,感觉和上次完全不同。宝木喇嘛身着紫红色僧袍,腰系金丝带,方面大耳,慈眉善目。看样子不到四十岁。当拴拴的目光与宝木喇嘛相遇时,拴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当戈力更和宝木喇嘛谈及拴拴的事时,宝木白音一边和颜悦色地打量着拴拴,一边爽快地应允了。

“我们这里三十多个喇嘛,房间庙宇又这么多,里外打杂就两三个人。今年五月十三,是三年一度的召庙大会,来的是时候,我这里正缺人手。”宝木喇嘛不紧不慢地说。

戈力更连忙站起来,右手放在胸前,弓着身子说:“又给大喇嘛添麻烦了,让我怎样感谢您才好呢?”

宝木笑了笑,双手合十:“无妨,无妨。”

临走的时候,宝木喇嘛又拍了拍拴拴的肩膀说:“你尘缘未了,就在这栖身吧,事可为而不可犟为。”说得拴拴云里雾里,心里空落落的。

正月十七傍晚,召里的管事告知栓栓十八早晨就上工。当天晚上,巴音朝鲁一家,戈力更叔叔都来了,乌兰和小粉莲忙前忙后帮留柱大大做饭。巴音朝鲁下午刚打了两只野兔,正好给拴拴解解馋。

饭端上来,拴拴没胃口,也不说话。大家知道拴拴的心事重,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不停地安慰。拴拴只是低着头,杵在那里不吱声。

小粉莲看拴拴既不吃饭也不说话,眼圈一红,躲到外面去了。

第二天,戈力更叔叔送拴拴去召上。一路上,戈力更说着些拴拴似懂非懂的话:“到了召里一定要听从安排,本本分分做好事情,要尊重召里的喇嘛和他们的风俗习惯,要和一些正直、善良懂事理的人接触接触,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苦日子总有一天会熬出头的。”

拴拴去了召内整整一个礼拜,和小板定(小喇嘛)吃住一起,营生并不繁重。无非是打扫打扫殿里殿外,照看一下殿院,没事给宝木白音端个茶递个水。哪里有事帮个忙,寻个长,问个短,众人看他勤快,识眼色,也就不难为他了。

黄昏的时候,拴拴没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召门口的台阶上,眺望老家五台方向天边的彩云。他觉得云彩很有意思,千变万化,一会儿像万马奔腾,一会儿如犀牛望月,一会儿翻江倒海,一会儿又如涓涓细流。就像他的人生一样,跌宕起伏,变化莫测:一会儿寒冷如冰,一会儿温暖如春。看着眼前的蒙古准格尔大召,再想想老家五台山大庙,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

忽然,小粉莲不知多会儿站在拴拴的面前,吓了拴拴一跳,慌忙侧身抹掉了眼眶中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咋来了?”

“咋?俺不能来吗?”小粉莲的嘴快得像刀子。

“不,不是!”拴拴有些结巴。

看着拴拴高兴起来,小粉莲的情绪也一下子调动了起来。

“拴拴哥哥,咋又抹眼泪呢?男子汉整天哭丧着个脸没出息!”小粉莲说话时嘴噘得老高。

拴拴不说话,盯着小粉莲不住地看。他觉得几天不见,小粉莲长大了许多;一双毛花眼眼像两颗黑珍珠,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小脸上还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

“看甚了,没见过?”小粉莲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拴拴说:“我是觉得你长大了好多。”

小粉莲嘘了一声,松了一口气。“这是格勒伊吉给你煮的鸡蛋,连我和乌兰都舍不得给吃一颗,全给你这个楞头青了。”小粉莲娇嗔地说。

拴拴接过鸡蛋,看见小粉莲两只手冻得通红,忍不住想拉粉莲的手。小粉莲一闪,抓住拴拴衣袖向外就走:“走,到外面看看去。”

远处的夕阳慢慢地落在地平线上,与山丘相吻,仿佛像一对恋人,吻得那么深情,那么投入,那么意味深长……

“拴拴哥哥,你要是觉得冷清了,我就来看你,陪你说说话。”小粉莲天真无邪的话,让拴拴感觉是一个成人的深情抚慰。小粉莲无意间改变了称谓,让拴拴心里暖暖的。

是啊,一个疲于奔命、居无定所的人,能遇上小粉莲一家,还有巴音朝鲁和戈力更叔叔的眷顾,就像一叶漂泊的小舟,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两个人坐在沙丘上,看着指间的沙子细细撒落,望着夕阳慢慢投入大地的怀抱,把一缕淡淡的霞光留在半天空。

“拴拴哥,能不能给人家吹个曲曲儿,人家爱听嘛。”粉莲央求道。

“吹个甚调调?”拴拴一边从裤带上解唢呐,一边问。

小粉莲托着腮想了想说:“就吹个‘北京喇嘛’吧。”

拴拴吹,粉莲低低地跟着唱: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头上眊妹妹。

            半个月眊了你十五回,

            因为眊你跑断两条腿。

远处,传来“粉莲,粉莲”的呼唤声。小粉莲一骨碌爬起来:“是大大喊我呢,大大平时不让我一个人在外面野跑。”说着,一边挥手,一边匆匆离去。

望着小粉莲纤细的背影,拴拴心里乱麻麻的……

 

三年一度的准格尔大召庙会转眼间就到了,召里召外开始忙乎起来。今年不比往年,西藏的十三世活佛土登嘉措应邀来参加佛事活动,规模要比往年大得多。河北吴桥的“马戏团”、“山西晋剧团”、“宁夏的花儿”、土默川上的“二人台”班子云梭阳都要来。黄河两岸的买卖人不失商机地组织物产交流,大批的物品从四面八方涌入准格尔这个弹丸之地。

因为是农历五月十三大召会,宝木白音大喇嘛从四月份初就着手准备上了。按部就班,各司其职,随着时间的慢慢临近,筹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拴拴在管事安排下,从早忙到晚,两头不见阳婆。拴拴虽然年岁不大,受过煎熬,这点苦,对拴拴来说算不了什么。即使是累,倒头一觉,醒来后,精力又是那么充沛。

这天中午,拴拴吃完饭,回到厢房,刚想舒展舒展疲惫的身子,小粉莲来了。

小粉莲给拴拴送来夹袄、夹裤,还有白洋布做的半袖袖。夹袄是大襟袄,夹裤是大裆裤,半袖子是对门门桃疙瘩扣子。

小粉莲说:“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大大想着你哩,特意跑到镇子上扯的布料,让云格勒伊吉给你缝制的。穿着试试,看合身不?”小粉莲边说边帮拴拴脱衣服,弄得拴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拴拴一边试衣服,一边打量起小粉莲来了,几个月不见,小粉莲又长高了许多,小脸越来越白净,粉嘟嘟的,长长的睫毛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加讨人怜爱。原来瘦得像高粱秆秆的身材,现在也发育了不少。小粉莲过年才满十五岁,得生儿早,是正月十六的生日。

小粉莲发现拴拴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脸上一下子飞上了两朵红晕:“咋了?没看够?当心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小粉莲说话时有些嗲声嗲气的,逗得拴拴哈哈大笑起来。

止住笑,拴拴问粉莲:“你现在还跟两位叔叔学唱曲儿吗?”

“人家就喜欢唱戏嘛,可大大不想让我学。说女娃娃学点甚不好,偏偏学那下九流营生”。小粉莲哭丧着脸说。

拴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涩涩的。

临近召会前几天,大剧团、小班子、耍把卖艺的,大商号、小商贩、桥牙子、算卦的,三教九流纷纷涌入准格尔这块风水宝地。王爷府的章京(管家)阿格沁早早派出兵丁出面以维护治安为名,收取地租费,搞得人声鼎沸,吵闹不止。

土默川上二人台班主云梭阳提前三天来踩台,晚上去了巴音朝鲁家。原来云格勒伊吉和云梭阳是堂兄堂妹。其实巴音朝鲁和云梭阳也是远房姑舅,这门亲事更是亲上加亲。大家都不是外人,巴音朝鲁拿上鼻烟壶、茶、羊肉、奶酪、黄油、酪丹、炒米、圪达卜素,招呼上戈力更叔叔一起去了小粉莲家。

小粉莲听说云梭阳是土默川上的名角儿,仰慕得不得了,跑前跑后,端茶递水。

工夫不大,云格勒伊吉就张罗好了。奶茶、奶酪皮、炒米、酥油、酪丹子摆了一桌。几个人兴高采烈地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天南海北地闲拉呱。几个时辰,手扒肉端了上来。巴音朝鲁提议用碗喝酒,戈力更和云梭阳一致附和。只有王留柱倒了半碗酒,出去到南房捞了一碗山西人腌制的滥腌菜。云梭阳笑道:“这个好,在我们土默川上家家户户都腌这玩意儿,去腥腻,解口淡!”

云格勒伊吉悄悄把乌兰拉在一边说:“你去把你拴拴哥哥叫来,一起热闹热闹,没有奶羊的羔子,怪可怜的。”

乌兰转身连蹦带跳地走了。

等乌兰和拴拴返回来时,几个人已经酒至半酣了。云梭阳看到这个眉头紧锁,嘴角轮线分明,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的半大小子诧异地问:“这是谁家孩子?”

众人你一言,他一嘴,简单地说明了拴拴的身世。云梭阳叹了口气说:“走不完的西口,唱不尽的寡妇上坟,这个世道好人难生存喽!”

戈力更叔叔接着说:“太阳也有乌云遮蔽的时候,但太阳总会出来的。”戈力更叔叔虽然平时话不多,一旦说出来,总让人感很信服。特别是戈力更叔叔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

云格勒怕搅了众人的兴致,赶忙提议说:“蒙古人有酒,有肉,哪能没歌声?”

巴音朝鲁接着说:“大舅爷是土默川上的名角,咱们热闹热闹?”

云梭阳酒喝得高兴,说:“行,红火一阵儿!”

几个人,你找扬琴,他寻枚,王留柱从墙上取下四胡,吱吱扭扭在那里定弦。

云梭阳敲扬琴,戈力更吹枚,王留柱拉四胡,巴音朝鲁打四块瓦儿。四个人简单地一合计,先耍个牌子曲《巴音杭盖》。《巴音杭盖》是由二流水板转变为捏字板,节奏由慢变快,演奏渐入高潮。老话说得好,枚为骨,四胡即肉,扬琴是衣,四块瓦是筋。耍四块瓦的巴音朝鲁侧头闭目,双手舞动,“噔哒”之声有板有眼;吹枚的戈力更和拉四胡的王留柱都紧盯着云梭阳手下的扬琴,生怕错开一个音节,几个人大多是些行家里手,手中的乐器得心应手,结尾时,随着四块瓦儿的节奏,音乐戛然而止,中间停顿了一个气口,紧接着是一个高音长调打住。

众人随之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云格勒、小粉莲、乌兰三个人是现成的观众,又是鼓掌又是喝彩。

稍憩片刻,云梭阳对云格勒说:“妹子也来一段,哥哥知道你嗓子好,能唱。”

云格勒有些忸怩,不知道该唱甚?云梭阳说:“就来个《哈勒正达瓦》”(又称韩庆大坝)。云梭阳话音刚落,丝弦就起了。

           二套那个牛车拉干柴

           问一声哥哥你多会儿来

           桃花开罢杏花开

           李子花开眊你来

           ……

云格勒唱得是梁外的漫瀚调,和土默川上的山曲儿有些大同小异,黄河北岸的山曲儿受了二人台的影响,远没有漫瀚调的韵味纯正,真正的漫瀚调,有一种大开大合,荡气回肠的感觉。

众人又喝了一回彩。

稍事休息时,乌兰指着小粉莲对众人说:“我姐唱得可比我伊吉好,让我姐露一手!

云梭阳看了看这个花眉参眼的小粉莲招呼道:“来来来,唱一个。”

小粉莲听见生人叫她,娇羞地躲在云格勒背后不肯出来。

王留柱难为情地说:“她娃娃家,会唱个甚?”

巴音朝鲁嚷着道:“怕什么?咱家又没外人,平时唱得挺好嘛!来,来一段!”

小粉莲不再忸怩,站出来,把两只小辫向脑后一甩说:“唱甚?”

戈力更抬起头来:“你会啥就唱啥吧。”

“就来一段《走西口》吧。”小粉莲说。

云梭阳惊讶道:“《走西口》你也能唱?”

小粉莲大大方方回应道:“听说舅舅是名师,想跟舅舅学学呗。”

云梭阳说:“好,那我就是太春,你就是玉莲,行不行?”

小粉莲说“行!

丝弦一起,云梭阳从太春亮调一直唱到“走出二里半,拧回头来看,我看见玉莲她,还在房上站。”几个人完全沉浸于二人台的音乐里,有闭着眼睛的,有身子前仰后合像喝了酒似的来回摇晃。虽然激情飞扬,但弓满弦张,不长不短,牢牢地拿捏在二人台“尺寸”里,几个人已经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

小粉莲从“家住在太原,爹爹名字叫孙朋安”开始,该高的高,该低的低,大弯大调,把握得十分到位。唱到“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那段,早已是泪眼婆娑了。

最后,丝弦声打住,众人鸦雀无声,把个拴拴和云格勒、乌兰三个人听得伤心,止不住泪蛋蛋一道一道往下流。

云梭阳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偌大库布齐沙漠中,还有一只雏凤。小粉莲不仅嗓音干净圆润,举手投足很显大气,是他从艺几十年不可多见的好苗子。

云梭阳抬头看看王留柱,又看看小粉莲说:“让小粉莲跟我走吧,学个三年五载的,保准成个气候。”

王留柱头也没抬:“女娃娃,学这一行,张口饭不好吃。”小粉莲看了看王留柱:“大大,我想跟舅舅学戏。”

巴音朝鲁也说:“孩子现在小,学点本事,自古道艺不压,将来生活也有个着落。”

王留柱头杵在那里,自始至终没作声。

 

五月十三,转眼间就到了。拴拴这两个多月忙得脚不沾地。虽然有会首筹办,有管事,但大家谁都愿意指派拴拴干这干那。拴拴年轻,脑子活,腿脚快,又无怨言,人缘也好。事情干得多了,拴拴倒像成了管事。

今年的召庙弘法大会,比往年规模大,隆重得多。邀请西藏布达拉宫、青海塔尔寺和阴山古刹五当召的喇嘛前来诵经作法。

为了大会有序进行,王爷府章京专门编排了大会日程。  

整个召会分两个主会场,召东面设一个,主要是商贾买卖,桥市交易;西面是庆典活动的主会场。除此之外,还设立了祭敖包、比武大赛。蒙古人崇尚勇武,凡年满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均可报名。比赛项目一般设有骑马、射箭、摔跤、羊等。头名是一匹骏马,二名是两只肥羊,三名则是两坛子杨家湾酿的草原白酒,并由这里最美丽的姑娘献上哈达。

敖包本来是蒙古人祭祀山神、从事重大活动的地方。每当人们从这里经过,总要停下来,给敖包添几块石头或捧一抔土,以示对山神的敬意。

五月十三这天,整个准格尔地彻底沸腾了。

会场彩旗飘飘,人声鼎沸,方圆百八十里的,甚至黄河北岸的乡民争相来这里逛召会,购买东西,凑个热闹。

东市场更是空前的繁华。有平津的洋货、苏杭的绸缎、武夷山的茶叶、山西的手工业产品;也有绥远的东西,像皮毛、马具,各类手工布料、缝制品、精米洋面、家俱、农俱等。还有赌博掏宝、押宝的,扭秧歌、踩高跷的,踢拳卖艺打场敲锣打鼓的;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桥上牲口市场马、牛、羊的叫唤声;喧嚣形成了巨大的声浪。

略靠南端,有摆地摊算卦的,看西洋镜儿(景)的;卖风筝、风车的;也有当地村民卖野生蘑菇、地皮菜、黄花菜的。应有尽有的小吃更是花样翻新:有尽肉没血,浮头漂点辣椒的羊杂碎;酸辣爽口的府谷麻镇驴肉碗饦儿、米凉粉;河曲手擀长豆面,香甜酥脆的保德大麻花、油蛋蛋、糕圐圙;萨拉齐的馋嘴茶汤、瓜子麻子、冰糖葫芦引得小孩们垂涎欲滴,缠磨着大人买这买那。

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纷纷挑选着自己中意的货物。

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一个五短身材的货郎子,操着山西口音在那里吆喝“针头线脑,零七碎八,有要的没有?”偶尔有几个中年女人上前问询,货郎子一边摇着拨浪鼓回答,一边用机警的眼光观察着四周。当买货的人走散时,他又和他身后的人攀谈起来,那个人就是戈力更叔叔。

 

祭祀敖包这天,成千上万的人群一起涌向那里。敖包的树枝上已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幔布和蓝、白二色哈达,四周堆放着夜晚篝火的木柴。一字排开的七根苏勒德上,挂满了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马鬃编织的经幡。苏勒德是大蒙古军旗,是圣主成吉思汗战无不胜的象征。

随着嘹亮深沉的牛腿号和喇叭声,一群喇嘛来到敖包前诵经。草原上的人们和看客都是虔诚的信徒,一起跪在那里祭拜敖包,大块大块的牛腱肉,羊胸叉儿用白驼毛裹着投进火中,以示对长生天的敬意。人们捧着哈达,双手合十,跟着喇嘛转敖包,嘴里不停地祈求着:“愿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牛羊肥壮。”

最聚人气的地方,还是大戏台,招引来了一万多人观看。况且云梭阳在黄河两岸可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人们为了一睹风采,干脆不吃饭早早来这里台前占座。

戏场的前排放着一排桌椅,是当地豪绅和达官显贵就坐的地方。开戏的头一天,陶亥陶王爷领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人和几个说着生硬汉话的人赶来捧场。几个人毫无顾忌,一会儿大声交谈,一会儿肆意狂笑,惹得周边戏迷们指指点点,众人敢怒不敢言。胆小的干脆躲到一边,省得招惹麻烦。

在准格尔扎萨克王爷陶亥陶的两边分别坐着还有扎萨克东协理和西协理(民间习惯上称之为东官府和西官府)。东、西官府是旗里军政大权的实际掌控人。此次弘法大会期间,东、西官府各派一个团蒙古军值班护卫,以防晋军和周边土匪流寇袭扰

几天下来,把云梭阳拿手好戏抖得货尽毛干。什么《三百六十只黄羊》、《阿拉奔花》、《白菜花》、《走西口》呀,《轧糕面》、《五哥放羊》、《打樱桃》、《卖碗》、《跳粉墙》……硬码戏、软戏、牌子曲该演的都演完了。当人们余兴未尽的时候,召庙安排的日程也到期了,云梭阳一行也收拾行囊道具准备返回土默川。

拴拴待召会一结束,匆匆回到召里的西厢房,连脸都懒得洗,草草吃了一口饭,和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起来。

约摸五更天,拴拴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睡眼,的确是有人在窗台下喊他。拴拴忙打开门,是小粉莲。

“你咋来了,半夜五更的?”拴拴看着冷得瑟瑟发抖的粉莲惊讶地问。

粉莲头低下,默不做声。两只手不停地搓着。

   “你倒是说话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了?”拴拴着急地催促着粉莲。

半天,小粉莲断断续续地说明了原委。

原来,自从上次在家里,众人都说小粉莲是唱戏的料子,粉莲就更想跟云梭阳舅舅学戏。粉莲软缠硬磨跟大大泡,可大大拉着脸说什么也不让去。没法子,粉莲就想偷偷跟舅舅走,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了,大大也没法阻拦了。

听完缘由,拴拴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年满十五岁的小姑娘,这样有主见。

拴拴说:“依我看,还是不走的好。你年纪这么小,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啊?况且留下大大一个人在家,整天为你操心劳肺的,该咋办?”说话时,拴拴不停地用眼神瞟着小粉莲。其实,拴拴极不情愿让粉莲一个人漂泊在外寄人篱下,学唱戏毕竟是吃张口饭的一种职业。

粉莲用眼睛盯着拴拴娇嗔地说:“人家就走个三年两载的,又不是不回来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个时辰,拴拴也没有说服粉莲,小粉莲是铁了心地要走。

临别的时候,粉莲掏出一帕绣有“鸳鸯戏水”的手绢,塞在拴拴手中。千叮咛万嘱咐叫拴拴等她走后再告诉大大,待她学艺期满就回来。粉莲说着,两行泪蛋蛋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云梭阳一行已经从高龙渡口渡过黄河,行走在到功德成库伦为东宿亥驿站,七十二掌盖唱堂会的路上。

五月的草原风清日朗,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各种野花一夜间悄悄绽放,远处呈鱼鳞状的山丘,高低起伏,逶迤连绵,与云天相接。云梭阳一行,吆喝马匹的声音,惊起了草丛中的野兔、獐子和扑棱棱的山鸡。

忽然,云梭阳听到远远的有人在呼唤,他勒住缰绳,扭头望去,是小粉莲追了上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几年过去了。拴拴从一个青涩的半大小子,长成一个体格健壮、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嘴角轮廓分明的大后生。

几年来,拴拴一直召里忙这忙那。原来那位老管事,因体弱多病已经回家养老。宝木白音看拴拴手脚勤快,憨厚实在,又一表人才,就让拴拴做了小板定的帮手,当上了小管事。拴拴是个有心人,他不愿意让别人说长道短,在背后指手划脚,一扑真心地打理召内召外的事情。

闲暇的时候,拴拴抽空回去看望看望留柱大大,及巴音朝鲁叔叔一家和戈力更叔叔。戈力更叔叔有时候留住拴拴,两个人一说就是多半宿的话。“你现在也不小了,也该懂道理了,没事的时候读些书,识些字,将来会有用处的。现在这个社会不公平,穷人太穷,富人太富,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社会颠倒过来。”刚开始,拴拴一句也听不懂,慢慢地拴拴有些懵懵懂懂。他认为听戈力更叔叔的话,没有错。

农忙时,拴拴看召里没事,就去留柱大大的田地里帮帮农活。积攒下点零碎钱,为几家人家添置几件衣服或家俱。看着这个又勤快,又憨厚,浓眉重眼的俊后生,没有一个不喜欢的。要是谁家吃点稀罕的,总得把拴拴叫来,否则就像缺点什么。

粉莲走后,留柱大大大哭了一场,变得更加无语了,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留柱大大心知肚明,粉莲三岁离家,自己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不容易。如今女大不由人,一个人流落在外,抛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有说不出的辛酸和无奈。

粉莲给大大捎过几次话,说在河那边挺好,云梭阳舅舅对她悉心照顾,当做亲闺女一样看待。就是那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行规,三年学艺期间,管饭没工钱,也不许回家探亲,苦得粉莲直喊想大大。当下,虽然学艺期满了好长时间,可云梭阳艺德好、人缘儿广、台口多,粉莲又是台柱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幸亏这边有拴拴、巴音朝鲁一家和戈力更时不时地过来和他说说话,缝补浆洗有云格勒。乌兰也长成大姑娘了,很会体贴人,三天两头跑过来,寻长问短,在留柱眼前绕来绕去的,使王留柱少了许多的惆怅与寂寞。

 

八月的草原,云淡天高,雁阵行行,到处是草木繁茂,瓜果飘香。王爷陶亥陶是八月十五的生日,王爷要在八月十四、十五、十六,在府上大唱三天堂会。府上章京阿格沁早早去了准格尔大召和宝木白音商量诵经一事,并派人过黄河北岸的土默川,邀请云梭阳的戏班子来唱堂会。

拴拴得知这一消息时,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胡思乱想了多半夜,黎明时分才打了个盹儿。恍惚之间,拴拴看见粉莲披着大红盖头款款向他走来,眉宇间洋溢着从来没有的笑意。拴拴张开双臂想拥抱粉莲,结果扑了个空,不知什么时候他搂着自己的夹袄睡着的。醒来后,拴拴把粉莲送给他那块鸳鸯戏水的手帕拿出来,左端详、右揣摩,终于明白了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

中午将近,拴拴趁召内没事,一遛烟地跑到留柱大大家,正好巴音朝鲁和戈力更叔叔都在,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得知小粉莲要回来,众人高兴地又多喝了两碗。王留柱喝得有点多,歪歪扭扭地躲在一边偷偷地哭了起来。

 

宝木白音把去王爷府办堂会诵经具体事务交给拴拴办理,拴拴第一次走进王爷府。

王爷府背靠圣山,面临纳林河。在纳林河畔的高坡上用万块卵石筑有一个巨大的敖包,敖包之上由旗王爷立祭一尊一丈九尺高的圣苏勒德,圣苏勒德是权贵的象征。用红马鬃编制成的经幡在夏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远处纳林河的潺潺流水,清格凌凌,缓缓向东南流去,经直由府谷注入黄河。 

王爷府红墙碧瓦,朱漆大门,两面门扇上各镶九颗铜钉,中间是两副青铜椒图辅首环一对儿石狮子蹲踞大门两侧,彰显王府的尊贵气派。府院内,整个建筑群的蒙古民族特色极其浓厚,造型宏伟,结构独特,雕刻精细,绘画美观,飞檐翘角既精巧,又古朴。正庭、配庭、厢房组成品字形三个相连的四合院。两侧结构一致的偏庭,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建筑群,使整个王府形成了左右对称的布局。庭堂边角均刻画有猿猴攀柱、喜鹊登梅、骏马驰骋、松鹿延年等象征佛教意义的图案。檐下每根椽子头部都绘有牛、马、羊、骆驼等图画,形象逼真,色彩鲜明。正庭前竖立着两根十余米高的“查迪格”,后面立有“苏勒德”。  

拴拴轻扣门环,一个下人出来问询,拴拴说明了来意,拴拴随着下人的引领,转过照壁,去见大管家阿格沁章京。

拴拴边走边看。只见王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远处假山秀水,飞鸟吟哦;长廊街影壁彩,屋顶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护院、下人穿梭不绝。

拴拴走了足足一刻钟,才走到院子的尽头,坐落在王府内尽头厢房是王府章京阿格沁的居所。章京阿格沁住的是几个套间,会客室面积挺大,窗明几净,花草茂盛。室内摆设也很讲究:青花瓷摆件,紫砂壶,双耳梅瓶,墙壁正中间悬挂一副中堂。拴拴正在观赏,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找我什么事?”章京阿格沁踱着方步,一手捋着稀疏的胡髭,一手拿着铺首衔环的白玉鼻烟壶把玩。

栓栓赶忙上前:“小的是准格尔大召宝木佛爷派来联系诵经事宜的。”

章京阿格沁耷拉着眼皮“嗯”了一声:“跟我来吧,见见王爷。”

七拐八弯走了不长一段路,就到了王爷住所,这里要比阿格沁管家那里宽敞得多,装饰富丽豪华,镂空雕刻的黄花梨木家具,供桌上中间呈放着喇嘛教信奉的镀金嘎乌哈格拉战神,供桌上前面呈放着硕大的大明宣德炉以供请香;一边是乾隆年间铜胎画珐琅“五福捧寿”摆件;另一边是清晚期一对景泰蓝麒麟。整个房间陈设雅致,只是入间太深,光线不足,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拴拴见到王爷时,着实吃了一惊。拴拴以为,王爷肯定是身材魁梧,派头十足,满脸福相的人。可眼前这个王爷怎么也和他想象中难以吻合。

躺在罗汉床上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瘦骨伶仃的小老头。鸡爪子手捏着一根大烟枪,正不紧不慢地在荧荧磷光的灯火下抽大烟。

章京阿格沁毕恭毕敬上前道:“禀王爷,宝木白音佛爷派人商量八月十五诵经一事,您看……”

不等章京说完,王爷就不耐烦地说:“这么点小事,也来烦本王爷,你自己看着办吧。”

章京唯唯诺诺,正待和拴拴退出,王爷忽然又道:“小子,你是大召内的喇嘛,怎么穿着汉服呢?”

拴拴木木地站在那里,这回看清了一张黑黢黢、满脸皱褶的脸,一双三角眼冒着绿光,深不可测,看得人心里直发怵。

阿格沁章京催促道:“赶紧给王爷回话!”

拴拴忙说:“我只是在召内打杂跑腿的管事,是俗,不是僧。”

王爷“嗯”了一声:摆了摆手中的烟枪“退下吧!”

拴拴和管家退出来的时候,拴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拴拴和章京出来边走边说诵经一事,一个浪声浪气的声音呼唤管家阿格沁:“大管家,这是去哪?唉哟,这俊后生是谁呀?”

阿格沁谦卑地答道:“回福晋,来人是商议八月十五王爷生日一事的,福晋还有何吩咐?”

“没事就不能说说话?本福晋一个人,少说没道,整日孤苦伶仃的,有个丫头片子不知在哪疯跑。”福晋沉下脸来说。

阿格沁章京不住点头哈腰:“福晋有事尽管吩咐。过几天,老奴给你派一个能说会道,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咋样?”

福晋面沉似水:“哼!就让这个俊后生陪本福晋聊聊。”

福晋说话时,浑身赘肉随头上的金叶子“步摇”一起乱颤。

拴拴吓了一跳,一个王爷的福晋,尽能说出这种少皮没面的话来。

阿格沁忙说:“福晋和你说话呢!”

拴拴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看着拴拴样,王爷福晋竟“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唉,这也是个可怜人儿。”

拴拴逃似的跑回准格尔召,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望了半日屋顶上罗织网的蜘蛛。

 

王留柱自从得知粉莲回来的消息后,眉头舒展开了,见了人也有了笑意,话语也多了。这几天不停地忙里忙外的,准备粉莲爱吃的东西。正赶上中秋季节,是狩猎的最佳时节,漫山遍野的羚羊、狍子、野兔、石鸡、獐子出没,巴音朝鲁出去不到半天的功夫,就驮回两皮褡裢山珍野味来。

云格勒和乌兰、戈力更叔叔过来帮忙,时间不长就收拾停当。满满两大锅野味,煮出味来,香气四溢,馋得乌兰口水直咽。

八月十三日傍晚,云梭阳和粉莲回来打前站,草台班子的演员第二天随后就到。

当粉莲亭亭玉立站在众人面前时,出落的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没了当年弱不禁风黄毛丫头的影子。如今的粉莲高挑的身材,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一双会说话的毛花大眼,透着灵气,两个小酒窝时隐时现,就像一颗嫩灵灵的鲜白菜,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随着一声“大大”的呼唤,王留柱早就抱住几年没见的女儿。这几年间,那刻骨铭心的思念,那种无间的父女情怀,那种难以释怀的牵肠挂肚,那种人世间伟大的父爱,此刻体现的淋漓至尽。

父女俩止住抽泣,众人无不唏嘘。还是巴音朝鲁朗声道:“粉莲回来,大家高兴才是,把好吃的端上来,给我们的小侄女儿接风!”

众人赶忙收拾碗筷,搬桌子,拿烧酒。唯有乌兰搂着粉莲的脖子不放,问长问短,问这问那,生怕粉莲飞了似的。

云格勒和云梭阳在一旁嘘寒问暖地说起话来。乌兰跑过来和她伊吉耳语了几句,像胡燕儿一样飞了出去。

酒刚过三巡,拴拴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拴拴看见粉莲时,面色潮红,两眼直直的。倒是粉莲大大方方地说:“拴拴哥,多日不见,小妹这厢有礼了!”粉莲用得是戏剧中道白的腔调,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酒至半酣,戈力更叔叔问起粉莲这几年的境况,云梭阳神神秘秘地说:“粉莲出师以来,可不得了了,是我这个草台班子的当家花旦,东至张家口,西至河套川,可是名声大噪啊!”云梭阳说话骄傲的神情,引得众人又大笑了一回。

粉莲脸色绯红娇滴滴地说:“我师父又在那里为我吹呢。要不是他老人家倾囊相授,我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王留柱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梭阳舅舅老了,走不了台口,要好好孝敬你师父。”

说得粉莲不住点头应诺。

巴音朝鲁提议说:“咱们一家人,就让粉莲给唱一段,看看这艺学得到底如何?”

众人附和说好。老班道,旧班底,几个人各自抄起乐器,粉莲问:“唱甚?”

几个人都盯着云梭阳,粉莲说:师父你点吧。”

云梭阳想了想说:“就来一段鄂尔多斯草原的《王爱召》吧。”

起弦,过门儿,粉莲张嘴唱了起来:

             上房瞭,

             见王爱召。

             二妹妹捎来小话话,

             要和喇嘛哥哥交。

             ……

粉莲用长音时是由低到高、由远及近的渐进式唱法,唱短音则是小心翼翼的轻快曼妙,仿佛是贴着山坡、荒漠、黄河轻轻掠过,唱出了一对恋人如漆似胶、渴盼已久的美妙情景。

众人齐声叫好,如抛砖引玉,乌兰毛遂自荐地说:“我也给长辈们献个丑,舅舅可不要笑话。”云梭阳笑着说:“唱蒙古族曲儿,你们比我还正宗。好,就让我们的百灵鸟叫唤几声!”乌兰也不矫情,说:“就来个《乌令花》吧。”

             纳林河芦苇密茫茫,

             河水浩荡随风儿扬。

乌令花生在这地方哟,

            如花似玉好姑娘。

 

            星星闪光月亮儿明,

            乌令花眼睛多迷人。

            二十几岁的好年华哟,

            美丽善良好人品。

            ……

乌兰是典型的女中音,音域宽广浑厚,却唱得婉转如诉。

大家你一段,他一段的,一直红火到月落星稀,方才散去。只剩下拴拴和粉莲坐在院子中说话。

仲秋的夜晚已有凉意,拴拴把夹袄脱下来给粉莲披上,粉莲把头轻轻依偎在拴拴的肩头。

拴拴担心地说:“王爷府不是个一般的地方,水深坑多,那里甚人也有!”

粉莲不以为然:“我一个唱戏的,唱完就回来呗。他们能把我咋?”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到露水把衣服打湿,才各自回房。

王留柱躺在下房的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半夜的心思。

八月十四晚,王爷府早早红灯高悬,因为是卯筵,来的都是王公贵族和氐亲。

王爷府的戏楼虽然不大,也可容纳百八十个看客。戏楼分上下两层,一楼是散座,二楼是包厢。包厢内装修飞彩鎏金,每个雅间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有奶茶、炒米、圪达卜儿素、黄油、糕点,冰果和海棠果。

按照定下的时辰,锣、鼓、镲响了三通,王爷陶亥陶和德王在随从的簇拥下,缓缓入坐。福晋却不与王爷同桌,在另外一个桌子上嗑瓜子。

    德王,即德穆楚克栋鲁普亲王,内蒙古的王公。满洲事变之后,德王与日本军方面勾结,在乌兰察布盟百灵庙成立蒙古地方自治政府。七七事变后,日本关东军很快控制了华北和内蒙古之间的平绥铁路,不久,占领包头、归绥。德王投靠了日本人,出任伪蒙疆傀儡政权主席。

    此刻,德王正和陶亥陶低声交谈着,德王说:“目前局势紧张,日本人大兵压境,共匪猖獗,我们要以不变应万变,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你我可要一心哟,吃亏的买卖咱可不干!”

王爷一边点头应诺,一边模棱两可地说:“看看风向,看看风向。”

德王心中暗暗地骂了一句:“老狐狸。”

福晋在一旁一口瓜子皮啐出,低声骂道:“呸,蛇鼠一窝。”

今晚演出的是《麻姑献寿》,由粉莲饰麻姑。

粉莲在幕后拉了个长调,然后碎步出场,台步如水上漂,身段若风摆柳,把个台下楼上看客个个目瞪口呆,痴了一般。片刻功夫,众人缓过神来,才山呼海啸般的雷动起来。粉莲一亮相,就博了个满堂彩。

粉莲唱腔高亢,如行云流水,嗓音纯正甜美,表演潇洒细腻。加之,台步轻盈,扮相俊美,传情动人。几条手绢娴熟翻飞,一会是“丹凤朝阳”;一会是“红梅缠腰”;一会又是“兰花望月”。戏到结尾处,粉莲走了个小圆场,这叫“红云绕塔”,然后揖客谢幕。

演出结束,掌声经久难平,粉莲几次谢幕,才算了事。

陶亥陶王爷看得抓耳挠腮,浑身痒痒得难受,他从没有见过扮相这么漂亮,身段这么好的戏子。王爷顾不得德王和众人,一溜烟从包厢下来,转到台后,他要亲自看看美艳绝伦的名旦到底是何许人也。

卸了妆的粉莲仍是面若桃花,楚楚动人。王爷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不知所措。

粉莲毕竟这几年走江湖,见过些世面,便站起身来道了个万福:“王爷吉祥!”

王爷言不由衷地:“吉祥,吉祥。”趁机邀约粉莲晚上吃饭,为粉莲接风洗尘。

粉莲说家中一大堆子的事,必须回去一趟。王爷没法强留,随即让管家阿格沁拿出十个大洋,犒赏粉莲,粉莲婉言谢绝了。

粉莲从后台上下来,早已走得无影无踪,陶亥陶王爷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呓语……

 

十五、十六又唱了两日,陶亥陶王爷还没过瘾,还想续几台戏。云梭阳说台口已经订出去了,没法改动。江湖上就讲的个“信誉”二字,不能坏了规矩。王爷如果想继续红火,提前择个吉日,随请随到。云梭阳说得合情合理,王爷也不好再说什么。

    云梭阳去妹妹家和王留柱家辞行,粉莲和梭阳班主请了三个月假。离家这么多年,她想陪陪日渐衰老的大大多些时日。江湖人也讲究“孝道”,与情与礼,云梭阳只得应诺。

粉莲在家这段日子里,栓栓乐得屁颠屁颠,黑头早晚往家跑。两个人形影不离,有说不完的话,倒是把王留柱一个人晾在一边。王留柱看两个人有眉有眼的,嘴上不说,心明似镜,躲在了一旁干其它营生去了。

 

陶亥陶王爷过完大寿,莫名其妙得了个怪病,哼哼呀呀躺在床上起不来。急得章京阿格沁四处拜神求医,郎中、先生没少请,丝毫不见效。没办法章京阿格沁去准格尔大召求宝木白音喇嘛。蒙古人信奉黄教,跳“查玛舞”以驱邪避鬼。

法事做了三天,王爷的病还是不见一丝好转。情急之下章京阿格沁去请教福晋,谁知福晋不阴不阳地冒出一句:“你家王爷得的是‘心病’!”

福晋其实岁数不大,四十挂零。十八岁进了王爷府,二十多年没给王爷生出个一男半女,甚至连个苍蝇也没飞出来。王爷一发脾气,张嘴就骂:“骡子腿攽,坏缝子。”福晋有苦没处说,常常和下人们瞎拉呱。其实福晋心里是玻璃扣子熬稀粥--一清二楚,王爷年轻时候就不是什么好鸟,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把个身子淘成个空壳壳。

阿格沁听了福晋的“箴言”,小绿豆眼睛骨碌一转,便有了主意。

一天,阿格沁趁没人打搅,蹑手蹑脚来到王爷身边,慢声细语地问王爷:“王爷的病一时不见好转,是不是王爷有什么心思,不好意思启齿?”

王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吱声。

阿格沁探前一步又说:“老奴跟随了王爷一辈子了,家中良田千顷,骡马成群,那一样不是王爷赏赐的,王爷还有什么话不能跟老奴说的?”阿格沁边说边掉下两行浊泪来。

顿了半晌,王爷紧绷绷的嘴终于开了口:“那个戏子。”

阿格沁一下子全明白了,怪不得那天,王爷出手如此大方,一下子就拿出十个大洋要犒赏这个小戏子。

阿格沁赶紧回禀王爷:“老奴已经打听过了,那个戏子叫粉莲,她大是个木匠,当年咱修官府时,那个穷小子在府上整整做了三年的活计。

“那该咋办?”王爷山羊胡子一噘一噘地问。

“让我想想。”阿格沁在地下转起了弯子,打起了鬼主意。

“王爷您老看这样行不行?那年,王木匠到府上算工钱,咱给了他五亩河头地。这十几年了,咱也没问他要过一个子儿的租子。一亩地就按一块大洋算,一年是五块,这十几年的,少说也得百八十个大洋。加上驴打滚,利滚利,他王木匠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清噢。”

“嗯,好主意!好主意!”王爷叭咂着嘴说。

阿格沁挤眉弄眼地笑了。

 

王留柱从王爷府出来,觉得天昏地转,双腿发软,连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

昨天晚上,突嘶怪子叫了半宿,王留柱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今天一早,王爷府派人请他到府上说事。王留柱自从离开王爷府,就再没有回到过那里,更没有任何的呱瓜葛,王爷府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呢?

王留柱满腹狐疑底去了王爷府,章京阿格沁在他身上盯了半晌,才开了口:“王木匠啊,你在咱准格尔地也算是老住户了,王爷府也不曾亏待你,可这几年王爷府开销大,塌下不少亏空,是不是你种王爷府上的地也该算一算租金了?”

王留柱一怔,怯喏地说:“不是说好不交租子的吗?况且这几年年景不好,河头地好一年,歹一年的,一个人种地刚刚能糊口,哪能交起租子?”

“河头地就不交租子了?年景不好就不交租子了?自古道:养儿当丁,种地纳粮。历朝历代还有不交租子的佃户?”

阿格沁鼓着小眼睛,振振有词。一边抓起桌上的算盘,噼里啪啦磕打开了。

“一亩地一年一个大洋,五亩地就是五个大洋,这不算多吧?十九年,五九四十五,一共是九十五个大洋,加上利息,利滚利,共计一百八十个大洋。”

“我就是倾家荡产,刨了祖坟掏出口含钱也凑不齐啊!”王留柱哭丧着脸说。

“都要像你这样,既不交租,也不纳粮,王爷府,东西官府和二个营的蒙古军吃甚喝甚?”

    “要是实在没钱,就拿人抵……阿格沁阴险地说

“我再给王爷府打三年工!”王留柱迫不及待地说。

“俗话说得好:人老不中用,马老没有劲。像你这样一匹走不动的骆驼,谁还用你套车?”阿格沁不屑一顾地说。

“你是说粉……王留柱听懂了阿格沁话中的含义,

“那,不可能!”王留柱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其实我家王爷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就是让她到王爷府里走动走动,没事给王爷唱个小曲儿,解解闷儿啥的。每个月工钱是五个大洋,三年后,你的账不也就还清了?怎么样啊?”阿格沁假惺惺地说。

王留柱继续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清楚王爷府的水有多深。

   “你是不是糊涂啊?这么划算的账算不清啊!”阿格沁管家瞪起小绿豆眼睛说。

“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要么还钱,要么让闺女到府上,你自己拿主意!”阿格沁说完扬长而去。

抛下王留柱一个人哭丧着脸,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阿格沁出来,得意极了,他觉得自己的脑瓜子就是比别人灵光,别人是办不出他这么漂亮的事情来。阿格沁一边拿出他心爱的白玉鼻烟壶往鼻孔里吸,一边哼起了小调。

嘭,阿格沁感觉自己撞在肉嘟嘟的球状物上,又反弹回来。阿格沁正要发作,抬头一看,啊?是福晋。

“哎哟,我的大管家,这么得意啊?”福晋五迷三道地说。

“老奴不敢,老奴失礼了!”阿格沁赶忙赔不是。

“还有我们大管家不敢的吗?你什么事做不出来啊?听说你又往府上弄个小妖精回来?可有此事?”

阿格沁一听,立刻单膝跪在地上:“回福晋的话,不是老奴,是王……”

“都是你这张乌鸦嘴,每天嗷嗷地乱叫,叫得王爷七荤八素的。”

“我这张嘴……怎么了?”阿格沁不由自主地摸了摸。

“是啊,你这张嘴,从来就嘣不出个什么好屁来。”福晋边说边一步三摇地走了。

 

十一

王留柱回到家里时,粉莲不在,乌兰过来找粉莲,却发现王留柱脸色不对,问了半天,王留柱就是不吭声。乌兰感觉事情并不简单,转身跑出去找粉莲。

粉莲早上起来,大大不在,以为去了田里收糜黍,粉莲不以为然。刚刚梳洗完毕,拴拴就来了。两个人嘻嘻哈哈不停地开玩笑。

粉莲说:“要不是那年我在河畔畔上撞见你,你早就冻死在那儿了。”

“唉,冻死倒好了,省得这么多的麻烦事了。”拴拴故意有一杆子没一杆子地说。

粉莲提议:“咱俩再去那儿转转?我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好!这叫旧地重游。”拴拴被吊起了胃口,兴奋了起来。

秋天的纳林河更加美丽炫目,一层一层的金波缓缓地流淌,清澈见底的河水,把卵石、细沙、河床组合成三位一体的沙盘画卷。远处山峦起伏,近处芦苇轻荡。河中野鸭红掌清波,偶有几尾鱼儿成双结对的游莲戏水,好不惬意。

粉莲和拴拴头挨头,紧紧依偎在一起。粉莲拉着拴拴的手说:“咱俩要是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呀!”

拴拴说:“人咋哪能和鱼比呢,唉!人的烦恼太多了,人有时候由不得你自己。”

粉莲怔怔地看了看拴拴,她觉得拴拴成熟了许多,冷不丁引出拴拴这样的感慨来。

“粉莲姐,拴拴哥……”一阵急促的呼唤,惊扰了这对儿情鸳鸯的好梦。

几个人回到家,见留柱大大脸色惨白,众人问死问活不作声。乌兰赶忙跑回家告诉了伊吉和阿爸,巴音朝鲁一家连跑带颠去了粉莲家。

乌兰这几年在戈力更叔叔的熏陶下,懂得了许多道理。戈力更叔叔给她讲了古代的巾帼英雄梁红玉、替父从军的花木兰等,这些女英雄的故事在乌兰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她对戈力更叔叔更加崇敬了。

乌兰知道,别看戈力更叔叔平时少言寡语的,遇事却很冷静,有主见。乌兰忙着要去找戈力更叔叔,却被巴音朝鲁止住了,说:“戈力更叔叔和一位叫刘景义的货郎出了远门。”

巴音朝鲁挥挥手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们老哥俩好好说说话。”

众人从下房出来,进了上房,七嘴八舌谁也猜不出个头绪来。

巴音朝鲁动情地和王留柱说:“咱哥俩也不是三年五载的交情了,咱是亲如弟兄啊!有甚话,说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我们当地蒙古人有句彦语,没有翻不过去的大青山,没有趟不过去的纳林河。”

王留柱低头思谋了半晌,觉得不说对不起巴音朝鲁。这么多年来,也多亏了两位蒙古族兄弟的照顾。于是,就把进王爷府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地告诉了巴音朝鲁。

巴音朝鲁一听,立刻火冒三丈:“真他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无法无天了,我去枪崩那老狗。”

众人听见巴音朝鲁大呼小叫,又拥到了下房,见巴音朝鲁浓眉倒竖,大骂不止。一群人好不容易才听清了事情的原委,反倒劝起巴音朝鲁来了,要他从长计议。

只有粉莲躲在一旁失声痛哭,拴拴不住地打劝。

整整三天,王留柱水米没打牙,粉莲三天眼睛肿得像核桃,任人们怎么劝慰都无济于事。

   王留柱觉得自己当初在山西,好不容易成家立业,一场天灾人祸,害得自己背井离乡,一条扁担走西口。这十几年,穷富搁在一旁,总算是把女儿拉扯大了,自己的心也放宽了一些。可老天爷仿佛跟自己作对似的,灾难的影子总是时常眷顾自己。让粉莲出走?到土默川上找她师傅,可那里也隶属王爷府管辖范围,况且自己又如何去偿还人家债务?让拴拴领着粉莲走?出门在外,少亲没故,盘缠费用也不宽裕,让年纪轻轻的娃娃们这么早就去承受苦难,他咋能舍得。自己咋办?也只有一死了之。

众人愁肠百结,想了许多办法,也没想出个稳妥之策。

巴音朝鲁还要去拼命,众人一起劝导:人家看家护院的有多少?官府团丁有多少?你一个人一杆火枪,人家都是快马长枪,去了,还不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坐在这里等死吗?”巴音朝鲁烦躁地说。

还是粉莲抹干了眼泪站起来说:“不就是去王爷府唱三年戏吗?我一个大活人,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或许三年以后,债租还完了,我还能回来。”

拴拴第一个不同意:“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王爷府是魔窟,王爷府的人是魔鬼,进了王爷府就是进了地狱,进了地狱的人,还能从鬼门关上活活儿出来?”

王留柱更不愿意,众人也反对,可商议来,商议去,还是一筹莫展。

夜深人静,一帮人困得实在不行,便昏昏睡去,拴拴搂着粉莲还在流泪。拴拴说:“你进了王爷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咋办?”

粉莲说:“不会有长短的,我就是死,也不会不清不白,这辈子,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

拴拴听说‘死’,急忙捂住粉莲的嘴:“千万可不能那样啊。”粉莲扑在拴拴怀里哭得更凶了。

 

十二

转眼就第十二天,王爷府派人传过话来:王爷悯天怜人,只要粉莲去王爷府,以前的租子、利息一笔勾销。每个月给粉莲的五块大洋份子钱照给不误。粉莲若是想回家,骡驮轿子迎送。

众人知道王爷没安什么好心,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三天的时间,打哈欠的功夫就到。那天,老天也好像发了慈悲,下起了濛渗渗雨,为苦命的粉莲掉泪。

阿格沁得意洋洋乘坐二人小轿,前面是一台八人大花轿,后面是锣鼓乐队,吹吹打打进了王家院。阿格沁正准备进院炫耀一番,抬头见拴拴血灌的眼睛正瞪着自己,吓得阿格沁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再仔细一看,拴拴身后的巴音朝鲁如金刚罗汉,提一把火枪横眉怒目地站在那里。阿格沁知道巴音朝鲁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猎手,万一朝自己撸上一家伙,自己的脑袋岂不成了筛底子?想到这,阿格沁连忙躲在远处指手划脚去了。

足足两个时辰,粉莲才在乌兰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进了轿子。

原来看热闹的乡邻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众人愤愤不平。

   “这是什么世道?”

   “阿大总管,你不得好死!”

   “老天爷迟早会睁眼的。”

阿格沁恐众怒难犯,赶紧吆喝一杆人,飞也似地逃离回王爷府。

 

从粉莲踏进王爷府的那一刻,王爷陶亥陶从罗汉床上一下子蹦了起来。他让管家给自己换了一套崭新的蒙古袍,金腰带,蒙古马靴,他要亲自去看看这个日思夜想的小美人。这几日,他茶不思、饭不香,眼前总是晃动着这个小奴奴的影子。六十多岁的人了,发起情来,还像一匹种公马。

离王爷的住所不远就是粉莲的厢房,王爷在管家阿格沁的搀扶下,一步三颤来到粉莲的居所。阿格沁赶忙推门把王爷请了进去。

粉莲自打来到这里,头不梳,脸不洗,衣服不换,茶饭不动,伺候她的两个女佣也被她撵了出去。一个人痴痴地端坐在那里,如老喇嘛坐禅一般。

阿格沁上前道:“我家王爷看你来了。你这既不洗漱,也不吃饭的,这那行啊?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哪不顺心跟王爷说说?”

阿格沁一脚把皮球踢给了王爷。他知道,戏是他导的,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岔子。一但事情砸了锅,王爷怪罪下来,他吃不了得兜着走。

王爷见到粉莲这一刻,顿时浑身麻嗖嗖的,心里像猫抓一样。尽管粉莲脸色惨白,眉头紧锁,樱桃小嘴紧绷,对于王爷来说,那也是一种美,一种说不出的美。

王爷恬着脸,凑在粉莲面前说:“心尖尖,本王爷也是为你好,你看看,本王爷这里是吃不完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一个人在外漂泊,没着没落的。在本王爷这儿,只要你嘴唇唇一动,要甚就有甚。话说回来,也没个啥的?无非是给本王爷唱个小曲儿,解个闷儿。本王爷喜欢听你唱,你一张嘴,本王爷心嘴嘴都摇哩。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没有王爷我办不到的事情!”说完、两只眼睛盯着阿格沁。

“只要王爷吩咐一定照办,照办!”阿格沁不住鸡啄米似地点头哈腰。

“好!”粉莲面无表情地说:“既然王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有几个条件。”

阿格沁把一双绿豆眼瞪成了蛤蟆眼:“什么?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允许你提条件?”

王爷摆了摆手立马打圆场:“说,说说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来本王爷顶着!”

粉莲接着说:“一,现在要我唱,没心情。什么时候心情好了,什么时候再唱。二,什么时候想回家,来去自由。三,过几天我要去准格尔大召焚香许愿。”

粉莲话音刚落,陶亥陶王爷赶紧应诺:“这个好说,这个好说!”

阿格沁赶忙附和:“好说,好说。”

两个人从粉莲那里出来,王爷早已心花怒放。阿格沁跟随一旁不着边际地大献谄媚:“王爷,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酒香不怕巷子深。”

正说着,福晋站在两个人面前揶揄道:“又唱双簧去了?”

“老奴不敢。”不知咋的,阿格沁在福晋面前总是缩头畏尾的。

“一只不下蛋的鸡,在这儿打什么鸣!”王爷说完甩头走了,

福晋看着两人的背影一口恶痰喷出:“早晚会遭报应的。”

 

粉莲被接走,王留柱就躺在炕上没爬起来,连续几日不吃不喝,串起了满嘴燎泡。他已经心力交瘁,无力支撑生命的躯体。他想到了死,但又无法割舍生命中让他唯一牵肠挂肚的人。在众人的劝阻下,勉强喝了半碗牛奶。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戈力更叔叔回来了。他的到来,就像满天乌云透出一丝光亮,在这个封闭得让人窒息的地方,人们第一次听到他们从未有过的词汇和信息,仿佛让人们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戈力更告诉大家,他这次出门见了大世面,他和那个货郎一起过了黄河。在离咱们几百公里的地方,就有一片崭新的天地。那里人人平等,没有地主、老财、恶霸,更没有王爷。人人有地种,个个有衣穿,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好日子。

戈力更告诉巴音朝鲁,要他召集十来个蒙古族弟兄和要好的佃户,晚上货郎刘景义要来,让他来给咱们好好讲讲。又特意嘱咐乌兰把拴拴也叫来,一起听听。

吃过晚饭,当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王留柱家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众人正在闲话,戈力更和货郎挑帘进来。戈力更介绍说:“这就是我给大家说的货郎大老刘,今天就让他给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众人赶紧给腾出一个位置,把他让在中间。

“可能大家还不知道吧,你们的戈力更就是你们蒙古人中的‘巴特尔’。他在归绥读书的时候,就是一位热血青年,因为和奎壁、吉雅泰、佛鼎等人闹学潮,被反动当局迫害才回来,他既是牧羊人,又是我们的联络员。”人们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戈力更,又听这个操着山西方言口音的人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目前中国的局势非常紧张,日本人的铁蹄已经踏进我华北,马上就要过黄河,来践踏我们的家园,大家答不答应啊?”

众人纷纷议论:小鬼子算什么东西,不在家好好待着,大老远的,跑来糟践咱们。

“对,绝不能让小鬼子来中国祸害咱老百姓。”大老刘继续说:“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主席已经剑指华北,特派姚、李井泉两位挺进土默川一带,成立了以大青山为根据地的抗日武装。”

一盏摇曳的油灯不停地闪烁,众人目不转睛地听大老刘的演讲,王留柱也慢慢地坐起身来。“因此,我们大家要团结起来,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那时候,我们要把土豪、王爷、地主的田地全部分给大家。让政权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真正过上太平美满的日子!”

拴拴和乌兰听得更是热血沸腾,两个年轻人更容易接受新东西,在他们眼前仿佛出现了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一个崭新世界。

鸡叫了头遍,众人还不愿散去。

 

十三

陶亥陶王爷这几日又勾起了赖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三天两头往粉莲厢房跑。粉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和不理不睬的神情,让他无从下手。他想和粉莲说话,那张臭嘴刚刚凑到粉莲跟前,粉莲一下子把脸扭到别处去;他想拉拉粉莲的手,粉莲又躲到一旁。简直是狗吃刺猬,吃也不是,抓也不是。王爷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就把火烧到管家身上:“都是你这个脖子上长着羊头的家伙,弄回个烫手山芋,吃不得,扔不得,长久下去,如何是好?”

阿格沁被王爷一顿恶心,两颗绿豆眼睛又骨碌骨碌转开了。

一钩下弦月爬上正空,在彤云中穿梭。秋日的夜风刮得呼呼作响,使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粉莲刚刚入睡,就听见有人敲窗户。“是我,开下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粉莲披衣下地,摸索到门口问:“谁?”

“是我,福晋。”

粉莲记得进王爷府后,有一个穿着绸缎长袍,海棠花袖口,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在不远处看着她,也许她就是福晋。

粉莲轻轻地打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团黑影飘了进来。来人披着一件薄薄的大氅,依然冷得瑟瑟发抖。粉莲摸索着点亮酥油灯,看清确实是福晋的那张脸。

福晋马上又吹灭那盏昏暗的酥油灯,拉着粉莲的手:“咱俩就说说话,一会儿就走。”顺便把粉莲拉在床沿边。

“你怎么了?有事吗?”粉莲诧异地问。

“没事,孩子,我来只想告诉你,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这里是阎王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那些人肚里憋着坏水呢!你年纪轻轻,咋跑到这儿来了?”

粉莲木讷地说:“我大大欠王爷府租子,让我来唱曲儿抵债。”

“唱什么曲儿,抵什么债?分明是个陷阱。那个老色鬼看你年轻漂亮,想纳你做侧福晋(二太太)呢。那天,两个人在厢房里鬼鬼祟祟地商量,让我给听着了。”

粉莲吃了一惊,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不幸被拴拴言中了。

粉莲经过这场风波,略懂得些江湖险恶,不露声色地说:“福晋心存善念,救救小女子吧,我该如何是好?”

“府院西北角有一个拉运饲草的通道,平时没有人,有一个小门,这是我着下人们配的一把钥匙。”福晋说着,从裤袋上解下一把一拃长的钥匙来。

粉莲惊愕地看着福晋,她觉得福晋是个有心计的人。

福晋继续说道:“过几天是初一,月亮没了,想走就趁黑走吧,别在一颗树上吊死。你还年轻,别毁了自己。我老了,哪也去不了了。”福晋说着,眼中淌下两行泪来。

粉莲抓着福晋冰冷的手,禁不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粉莲做梦也想不到,在她命运多舛的时候,还有一根稻草向她伸了过来。

“可别让那些看家护院的兵丁们瞧着,他们是两个时辰换一次岗。”福晋说完,像风一样的刮走了。

第二天,粉莲着下人们去请王爷。王爷陶亥陶以为粉莲想开了,又是刮胡子,又是换袍子的,管家阿格沁不住在后面讨好。

王爷进粉莲房门脚跟还没站稳,粉莲就提出要去准格尔大召许愿。兜头一瓢凉水浇得王爷转不过向来,王爷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事先有过承诺,不得不答应粉莲的要求。

“管家,派个丫头,再派两个家丁跟着,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嗻,王爷!”阿格沁此时不敢多嘴。

粉莲进王爷府半个多月了,第一次走出高墙深宅。虽然是深秋寒气袭人,但粉莲觉得天那么蓝,空气这么清新,有一种被囚禁的鸟儿突然被放飞的感觉。粉莲轻轻放下轿帘,琢磨着怎样才能见到拴拴

两个抬轿的家丁轻车熟路,眨眼就到了准格尔大召门口。粉莲吩咐家丁在门口守着,自己带着丫鬟径直去了大殿门前。小丫头懂事地拿出香火,自己却静静地站在一旁。粉莲也不理会,连忙进入大殿,三绕五绕,从大殿门后连跑带颠去了拴拴的住所。

粉莲的突然出现,拴拴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粉莲说:“还是长话短说吧,真还让你说中了,那个老不死真没安好心,要纳我为侧福晋。”

拴拴听得嘴巴都合拢不来。

   “王爷府西北门有一个拉饲草的小门,我已经有了钥匙。三天后四更时分,你在那里接我,我要和你一起远走高飞,那个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粉莲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拴拴毫不犹豫地说:“走,走到天涯海角也行,要死咱一起死,要活咱一块活!况且咱们也死不了,有戈力更叔叔和巴音朝鲁叔叔在,他们一定会……”拴拴打住了话头。

自上庙许愿回来,粉莲胃口大开,山珍海味,瓜果野蔬,凡是好吃的好喝的,毫不客气地塞到肚子里。

管家阿格沁得知粉莲又吃又喝的,以为事情有了转机,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格沁这几天总感觉肚里不舒服,一会儿觉肚里拧得疼,一会儿又觉得肚内翻江倒海。拉又拉不出来,害的他半夜三更往茅厕跑。四更时分,他已经第三次上茅房了。突然眼前一个黑影从不远处掠过,等他再仔细看时,黑影早已无影无踪了。阿格沁返回住所穿好衣服,提盏马灯出来时,看见一个黑影偷偷遛回福晋的房间,此时西北端的饲草棚已经着火了。

月黑风高,火势渐渐由小变大,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很快映红了半个王爷府。等阿格沁和家丁们大呼小叫扑灭火时,饲草已一多半化为灰烬。

阿格沁拍拍脑门细细一想,赶紧去敲粉莲的门,门虚掩着,室内空无一人。

阿格沁一下子慌了手脚,来不及向王爷禀报,赶紧吆喝王府卫队,分几路人马,向不同方向追赶粉莲。

 

拴拴和粉莲两人大致辨明方向,趁着夜色一路向北,黎明时分,两个人到了黄河岸边,听到了黄河流动的涛声。两个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夜慌不择路的奔波,早已累得筋疲力尽。脚步一停,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瘫在松软的沙滩上。

天边启明星一闪一闪,深秋的黎明凉风习习,吹起一缕一缕的游沙,像无数条黄龙在逶迤前行。看着粉莲微微发抖的身子,拴拴一下子把粉莲揽在怀里。当粉莲柔软的身子蜷曲在拴拴怀里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顷刻传遍全身,一股热浪顿时从脚底升腾。粉莲虽然蓬头垢面,但毛毛的大眼睛依然明亮,一开一合的鼻翼呼出热扑扑的气息直冲拴拴的脸颊,那张诱人的红唇一张一闭引得拴拴不由自主地把嘴伸了过去。

那是一种久旱干渴的吻,一种原始的青春骚动的吻,一种青涩的酸甜的吻,一种荡气回肠的吻,一种包含苦辣与艰辛的吻。这是一个长长的吻,直吻到两个人泪流满面,咸咸的液体流入嘴里时,两个人才松开。

    猛然,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两个人同时神经质地站起来,望见十几个人的马队正从这边围捕过来。两个人的心一下子从沸腾中跌入冰点。

“这荒山野岭的,咋跑出一对野鸳鸯在这儿苟合,也不怕中了抽底风?”阿格沁拿着马鞭阴阳怪气地说。

众人一阵哄笑。

拴拴一把把粉莲搂在怀里,指着阿格沁破口大骂:“放你娘狗屁!”

“吆嗨,我以为是谁呢?怎么小喇嘛也思凡呢?不怕坏了金刚般的身子?”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给我押回去,看爷咋整操你!”

拴拴仍是大骂不止。

 

十四

没几天,王爷府放出风来,王爷的侧福晋和小喇嘛偷情被抓,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整个准格尔地蔓延开来。

当王留柱得知这一消息时,一下子昏厥过去。这一段时间,云格勒和乌兰一直不离左右地照顾王留柱,好不容易有所好转,一下子又被击倒了。云格勒赶忙让乌兰去喊她阿爸和戈力更叔叔。自己掐住王留柱人中,半晌,王留柱一口气缓上来,哇哇地嚎开了。

戈力更出门不在,巴音朝鲁和乌兰匆匆赶来,看着伤心欲绝的王留柱也不知道该咋办才好。

乌兰懂事地说:“就让大伯痛痛快快地哭吧,好好发泄发泄,他一个人承受太多的苦难了。”

戈力更叔叔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听说这事,就匆匆赶了过来。

看到王留柱的情形,戈力更也不由感慨地说:“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这个世道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都这么难啊!”他安慰王留柱不必过度伤心,再难也要想办法把粉莲和栓栓救出来。听了戈力更的话,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大家觉得只要戈力更叔叔在,就有了主心骨。

第二天,戈力更与宝木白音一起去王爷府交涉。

见到王爷时,王爷正躺在罗汉床上腾云驾雾地抽大烟。看见宝木白音和戈力更进来,王爷立起身来:“哎哟,怎么没听见喜鹊叫就贵客临门噢。管家,让座,看茶。”

宝木白音稽首道:“王爷一向可好?”

“佛爷造访寒舍,有何指教?”王爷单刀直入,乜斜着眼睛连戈力更看也不看。

“鄙召管事,懵懂无知,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看在大嘛嘛的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以念王爷好生之德。”

“放他一条生路?”王爷愠怒地说:“这小子狗胆包天,居然拐跑本王爷的侧福晋,伤风败俗,叫本王爷颜面扫地,如何做人?”

戈力更接住话茬道:“王爷凭什么说粉莲是你的侧福晋?你是下过聘礼?还是明媒正娶?明明是欺男霸女,还要强词夺理。”戈力更的话铮铮有声。

王爷一怔,阿格沁赶忙说:“你算哪根葱啊?一个放羊的奴仆,敢跟王爷这么说话?”

“是,我以前是放羊的。可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八路军大青山抗日游击队的侦察排长,我是代表八路军、游击队和王爷谈判的。”说完狠狠地瞪了阿格沁一眼。吓得阿格沁像一只斗败的鸡,把脖子缩了回去。

“第一,王爷必须尽快放人!”戈力更继续说道:“第二,如果王爷还一意孤行的话,我相信王爷对八路军的主张也早有耳闻吧?第三,被你抓起的后生是个爱国青年,我们已经发展他为骨干分子,他是我们的人。王爷如果识大体、明事理,马上给我们个满意的说法。”

“嗨嗨,粪巴牛长了翅膀,变成雄鹰了?什么八路军,九路军的,你敢要挟本王爷?”

宝木白音赶忙插话:“蒙古人本是一家人,大家有事好商量。”

“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凡是喇嘛教信徒就应该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王爷总不能是非不辨,善恶不分吧?”戈力更针锋相对地说。

“这是本王爷的家事,你管得着吗?”王爷玩赖地说。

“这是你们的家事?还是人家的家事?人家两个人在一个家里生活了好几年,以兄妹相称。而王爷以抵租为名,强行把人家欺骗回来,羁押在府,还说是你的家事?这公理何在?”戈力更义正辞严地反驳道。

王爷听了,嘴角噏动了两次,像个没嘴的鸭子,半天作不出声来。

“至于王爷怎么办,王爷可以自己掂量。最近我听说王爷跟日本人和德王勾肩搭背的,德王可是投了小鬼子怀抱的。”

王爷被说到痛处,一下子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德王这几日确实派人找过我,可我没有答应,本王爷再没人性,也不至于帮日本人办事,做蒙奸吧?”

“对。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民族大义,作为一个蒙古人,不能有半点含糊。”宝木白音插了一句。

“好!王爷想清楚了,但,人我们还是要的!王爷若是与穷苦老百姓为敌,我们八路军岂能坐视不管。王爷的蒙古军名份上编制是二个营,但充其量不过二个连。我们大青山八路军骑兵支队只要派出一个营,一夜之间可以踏平你这个小小的准格尔地王府居钵,你信不信?达旗康王的下场你知道吧,你是不是也想落到他的下场?”

    阿格沁怕王爷吃亏,赶忙圆场:“大家都是体面人,既然两位出面,脸面是要给的,能不能容我们商量商量,过几日给二位个回个话?”

戈力更强硬地说:“行,三天,就三天,三天后我们来接人!”

两个人从王爷府出来,宝木白音为戈力更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兄台口才如此了得,简直是舌战王爷府喽!”

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拴拴和粉莲被抓回来后,分别被关押在西北角一排破旧的土坯房内,由于多年风剥雨蚀,中间的山墙裂开二寸多宽的缝隙,后墙上端有一个碗口大的透气孔。两个人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被抓回,拴拴就被大管家阿格沁一顿皮鞭暴抽,只打得拴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拴拴自始至终没吭一声。阿格沁打累了,摇晃着吩咐家丁:“好好给我看着,别让这对鸳鸯再飞了。”

拴拴拖着疼痛的身子告诉粉莲:两个人一定要活着出去,出去后,就去找戈力更叔叔,他会想办法帮我们脱离苦海的。

粉莲哭着说:“我这个人大概天生命苦,三岁上离开了娘,是大大屎一把,尿一把,把我拉扯成人。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偏偏又摊上了这种事。戏文里说‘红颜命薄’,用在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拴拴安慰粉莲:“千万不必伤心过度,保重身体。戈力更叔叔曾经告诉我;再黑暗的夜,也有曙光照亮大地的时候。”

夜半时分,呼啸的狂风卷着沙尘嘶嘶作响,两个人各自蜷缩在阴冷的地上,饥寒袭来。拴拴疼痛难忍,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忽然有人从后墙的通气口扔进一包东西,粉莲打开牛皮纸包,里面有两个白面馍馍和一把剪刀。粉莲知道,这又是福晋可怜他俩这对苦命的鸳鸯。

 

十五

章京阿格沁听说王爷传他,慌不迭地来到王爷府所。王爷双手背操着,拿着一杆烟枪,一个人正在地下来回转悠。见阿格沁进来,王爷头也没抬说:“老阿啊,你们家是我们两辈子的管家了,你也跟随我几十年了,我的心思你最了解。你说说看,现在咱该咋办?戈力更那边要人催得紧,给吧,王爷我舍不得那个小美人,不给吧,现在共产党那边风头正猛。这天要变了,说不定啥时候来准格儿地要我这吃饭圪蛋呢?”王爷说着,捋了捋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

阿格沁小绿豆眼睛骨碌骨碌一转:“王爷你看这样行不行?”

“快说,快说,王爷听着呢,别在这卖关子。”

“目前确实有点难闹,共产党咱是肯定得罪不起。不过现在是国共两党合作时期,搞什么统一战线,王爷呢也是统战对象嘛。王爷呢想要美人,不如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看他们能把王爷咋地?”

“怎么个‘煮’法?”王爷焦急地问。

阿格沁趴在王爷肩膀上耳语了一番。

王爷听后,一边不住点头,一边裂开大嘴笑了:“嘿嘿!爷就知道你老小子肚肚里坏水水多着呢。”

 

粉莲听着拴拴叽里咕噜咽下那个拳头大小的馒头,自己只吃了几口:“拴拴哥,我不饿,你吃了吧。”说着把那半块馍馍从墙缝塞了过来。拴拴又推了回去:“这怎么行?两天了,你还没吃一口东西,垫垫底,攒点力气,咱再想办法逃出去。”两个人推来搡去,最后,还是粉莲含着眼泪把那半个馒头咽下去的。

吃了点东西,两个人感觉身上有了些热气,开始商量如何逃出去。拴拴说:“等我伤好一些,咱就用这把剪刀,估计用不了几个时辰,后墙就能挖通。”

粉莲有气无力地说:“但愿如此吧。”

天麻麻亮,阿格沁突然带着两个家丁来了,打开粉莲的房门。阿格沁阴七阳八地说:“小姐是富贵身子,公主命。我家王爷又怕你饿着,又怕你冻着,差本管家来给你换换地方,怎么样啊?”

粉莲头一扭说:“我哪儿也不去,饿死、冻死就在这儿,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这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拴拴吼道:“你从来就是狼心狗肺,等爷爷出去后,挖出你的心肝五脏,看看你肚里到底是甚杂碎?”

“那你就等着瞧好了,也别怪爷我不客气了。快,快,抬走,抬走。”两个家丁不由分说,连拉带拖把粉莲拽出来,粉莲又踢又喊,还是被弄走了。

拴拴又急又气,又喊又闹,都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粉莲被拖走。

粉莲又被送回了她原来的住所,只不过门上加了两个看守。粉莲既不哭,也不闹,她想养些力气,伺机逃跑。

掌灯时分,有人送来一碗鸡汤和几个馒头,粉莲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就吃。刚刚吃到一半,粉莲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色鬼王爷剥光粉莲的衣服时,他简直惊呆了,他甚至有些不敢正视。那裸露的胴体,就是一部完美的人体雕塑艺术,如玉凝脂的肌肤,通体如一;两峰乳头,坚硬挺拔;曲美的腰线恰到好处,无一处不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和诱人的骚动。

把个老色鬼看得如同着了魔一般。

等粉莲醒来时,已经是鸡叫时分,粉莲第一感觉就是下身针刺般地疼痛。一瞅,自己赤身裸体,她赶忙用被子捂住那裸露的酮体。才发觉身旁睡一个如同骷髅一样的人,粉莲一下子全明白了。多少年来的屈辱、苦难、愤懑、压抑,一下子像火山爆发喷涌出来。她一脚把那根干柴棒踹到地下,然后发了疯似地抓破了那个人脸皮。王爷在浑浑噩噩的睡境中,猛然遭遇到暴风雨般的袭击,如丧家犬一般光着身子跑了出去。

粉莲感觉一阵恶心,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好一阵才哇哇地哭出声来。在这清冷的黎明时分,这哭声更凄厉,更刺耳,更揪心……

福晋听得了动静过来,也不做声,帮粉莲把下身洗干净,穿好衣服,扶在炕沿边坐下。此刻粉莲几乎昏厥,如同瓷人人一般,两眼直勾勾的,长长的黑发散落下来和洒落的泪水粘合在一起。

第三天,戈力更叔叔和乌兰等人把栓栓和粉莲接回家。栓栓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没个人样。粉莲目光散乱,蓬头垢面,嘴里不停地念叨拴拴哥。王留柱看到如此情形,早已哭得背过气了。

戈力更赶忙让巴音朝鲁去请宝木白音来为拴拴疗伤。宝木白音察看了拴拴的伤势,说:“不要紧,只是皮外伤,用些蒙药,一个星期就能痊愈。”众人松了一口气,又照看粉莲。粉莲只是痴痴怔怔,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大家反倒为粉莲担忧起来。

王留柱泪早已流干,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众人轮番安慰。王留柱心里明白,粉莲肯定出了大事,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娃娃自己心里有数。

三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几道长长的闪电撕裂了整个夜空,滚动的雷声不停地炸响,大雨如注般地倾泻下来。纳林河的水一下子暴涨,风推波助,浊浪排空,河水漫过岸堤,仿佛要吞噬整个草原。

    粉莲披头散发,一个人迷迷瞪瞪游荡在和栓栓第一次相见的纳林河畔。一双赤脚在泥泞中彳亍前行,大雨顺着头发浇透全身,恍若置身于暗夜里一尊黑色雕塑。借着电光火石,粉莲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汹涌澎湃的纳林河水,粉莲再没有了留恋,一头扎进了清冷的纳林河中……

粉莲尸体打捞上来,王留柱抱着冰冷的女儿,没流一滴泪,当天晚上,一根麻绳悬梁自尽了。

灵柩放在院里,拴拴挣扎着爬起来,披麻戴孝,磕了几个响头,那把不离身的小唢呐吹了三黑夜。

 

尾  声

几天后,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王爷府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把一个偌大的王爷府化为灰烬,成为一片废墟。有人说这把火是拴拴放的,也有人说是福晋点的,还有人说是天火,众说纷纭。

半个月后,拴拴和乌兰与家人告别,一路向西,戈力更叔叔一直把他俩送到纳林河渡口,千叮咛万嘱咐,挥泪作别。两个年轻人踏着黎明的曙光,奔向那个有宝塔山有延河水的地方……


 

第一稿写于2015年春节

第二稿于2023年12月29日

 

纯贵坊酒-作家网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