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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巴牧歌

仲巴牧歌

 

作者:平措朗杰

 

一、仲巴草原

 

生活在仲巴草原上的格桑顿珠,是一名擅长说唱《格萨尔》的牧人。再过一个藏历年就要满二十岁的格桑早已经过了可以期待成为神授艺人的年纪。但纵使他从不曾在少年的梦境中获得格萨尔王的眷顾,从不曾在梦中亲眼目睹过岭噶布的土地,格桑顿珠依旧乐于说唱岭国英雄的故事,有时也会想象自己在他们之间,和那些征战在传说故事当中的英雄一起守护他心中的岭国土地。

格桑顿珠虽然从没有离开过他的故乡仲巴草原。然而在广袤无边的仲巴草原,格桑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家,他像牧区众多说唱艺人一样,居无定所,靠为数不多的几头牦牛和说唱《格萨尔》史诗所获得的微薄布施维持生活。

年轻牧人每天栖身的地方,只是临时搭建的黑牦牛毛织成的帐篷。因为有人请他去说唱,所以他的帐篷就搭在了这一草原的草场上。但也许过不了几天,格桑顿珠就又会拆下帐篷,骑着马,赶着几头牦牛到另一片草场去,向另一批牧人们传唱格萨尔王的英雄传说。

仲巴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对钱财或官职并不十分看重,而这些对流浪的说唱艺人格桑顿珠来说,更是身外之物,缥缈得如同雪山背后若隐若现的薄云。格桑最贵重的珍宝,就是他的爷爷留给他的《格萨尔》史诗手抄本。

手抄本是用许多写满藏文的藏纸缝在一起做成的。因为藏纸耐保存的缘故,即使已经过了不知几百年,也只是微微泛黄,丝毫没有虫蛀的痕迹。工整的乌没体藏文据说是出自十七或者十六,或者更早的某个世纪的一位宁玛派喇嘛之手,而格桑认识藏文字,也完全靠了这本格萨尔的故事。

尽管爷爷已经离世,格桑始终还记得爷爷曾经说过:吞米·桑布扎创造的每一个藏文字母,都是一个神灵。因此格桑顿珠始终恭敬而小心地收藏着爷爷留给他的手抄本,不曾有过丝毫亵渎。

格桑收藏的《格萨尔》手抄本,原本来自一个抄本世家。在一本手抄《格萨尔》能换一头牦牛的时代,抄本世家的财富令人羡慕,也会吸引仇恨与贪婪的目光。格桑的爷爷年轻时有位生死之交,就是因为刚好外出寻觅新的抄本,才躲过了来自仇人对他整个家族出其不意的屠杀。

抄本世家仅存的最后传人忍着泪水为家人点起供灯,又将珍贵的孤本《格萨尔》史诗托付给了他的朋友,格桑顿珠的爷爷。随后,背负着丧亲之痛的年轻牧人带着从小陪伴他长大的锋利藏刀,去寻找仇人讨还血债,从此便再无音信。

年轻的格桑顿珠不曾经历过那个腥风血雨的时刻,但却能够想象当年他的爷爷像如今的他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手抄本藏在怀里。而那年爷爷将手抄本交给格桑顿珠并告诉他这个故事的时候,神情庄重得仿佛岭国的绒查擦根老总管为赛马夺魁的格萨尔王献上岭国的冠冕。

格桑顿珠不知道他是否被爷爷那时的表情所感染,但他明白他接过抄本的时候,究竟接过的是什么。除了格萨尔英雄史诗在青藏高原的传承,还有一个草原牧人对朋友的信义、对承诺的忠贞。

每当看着自己收藏的孤本手抄本的时候,格桑总会想起那年冬天。有一天,他的爷爷仿佛听到了岭国白螺号角的召唤,便将还是个小男孩的格桑顿珠叫到跟前来,让格桑顿珠发誓要用生命保护珍贵的孤本。格桑认真地发过誓之后,爷爷才放下心来,安详地合上了眼,再没有睁开过。

年轻流浪艺人关于爷爷的记忆,停留在一片苍茫的天空之中。他看到无数鹰鹫从天空的尽头出现,满怀虔诚的祈祷着,相信爷爷一定会被那一群群鹰鹫带回岭国的黑帐篷里,带回雄狮大王面前那一长串的璁玉座上。

正因如此,对生在雪山脚下长在草原之中的流浪艺人格桑而言,官职的意义就像冬天热茶漾起的白雾一样轻飘;钱财的价值就像夏天雪山背后的浮云一样淡薄。唯有爷爷留给他的手抄本,是令格桑看得比牦牛、比盐巴、比酥油、甚至比生命都更加重要的珍宝。

没有人找他说唱《格萨尔》的时候,格桑顿珠便每天将手抄本用哈达层层叠叠地裹起来贴身藏在怀里,披着清晨的阳光放牧他不多的几头牦牛。将牦牛赶到水草丰盛的地方,格桑便喜欢头枕着马鞍躺在草地上,半睡半醒地晒着温暖的太阳,直到夕阳的余晖将他唤醒。

格桑这样的生活太过于简单,以至于有一天当他在放牧的时候隐约看到远处一个影子在微微蠕动的时候,甚至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只是因为几分似有似无的好奇,他便凭着本能去向那个新出现的存在靠近了。

等到走近了就已经不动了的模糊影子,格桑便不由得被吓了一跳。他最初还以为或许是个什么受伤的小动物,一直走到旁边,他才发觉原来是一个匍匐在草地上的人。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格桑最初以为它已经死了,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的后背还在微微地起伏,表示还在呼吸。

出于藏民族对生命天然的慈悲,年轻的牧人蹲下来查看。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头发凌乱,枯草般散在肩上和背上,身上的衣服也已破烂不堪。但还依稀能看出她似乎是个来自汉地的年轻女子。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呼吸也愈发微弱下去。

格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如此单薄的姑娘会这般狼狈地出现在这海拔超过四千米的仲巴草原上。而他也顾不得多想,小心地扳起女子的脸伸手试了试鼻息,觉得似乎还有救,便抱起女子放在牦牛背上,放任其它牦牛继续吃草休息,赶着那一头驮着女子的牦牛将人带回了他暂时作为栖身之所的帐篷。

将陌生的姑娘带回帐篷之后,接下来应该怎样做,格桑顿珠也完全没有了主意。在他说唱过的格萨尔故事当中,岭国的人们从没遇到过类似的状况。

年轻牧人浓密的眉毛不由得皱了皱。他觉得似乎应该立即快马加鞭请来草原上最无所不知的仁波切来决定该做什么,但又不放心将昏迷的姑娘单独丢在帐篷当中。如果带着女子去见仁波切,格桑也不认为命悬一线的人还能承受牦牛背上长时间的颠簸和拖延——如果姑娘在去见活佛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格桑心想,那就反而会成为他的罪孽了。

就在格桑还在犹豫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帐篷里的温暖,被他放在藏毯上的昏迷女子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眉眼微微地动了动。格桑顿珠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发出了一个类似呻吟或者叹息的音节,因为即使有,那声音也比微风掠过草场的声音更轻。

女子的呼吸声逐渐强烈起来,或许因为高原的氧气太过稀薄,她的呼吸浅而急促。格桑顿珠想了想,将一碗滚烫的酥油茶放在了女子身边,让带着酥油香的水汽浸润她显然尚未适应高原环境的呼吸道。随后,他便不再着急犹豫,而是默默地在一旁坐下来,等待女子自己苏醒。

而女子终于恢复意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头顶的藏式帐篷,头边一侧则是一大碗仍然温热的酥油茶。或许酥油茶的味道太过浓烈香腻,女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将脸转向另一边。而她这一转脸,便又看到了扎着红头绳将辫子盘在头顶的年轻牧人,此时那年轻牧人也正看着她。

 

二、汉女花妹

 

几乎一直盯着昏迷姑娘的格桑顿珠从姑娘憔悴而毫无一丝血色的脸上看出,她大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风干牛肉或是奶渣都不适合她这种在长时间饥饿中挣扎的人;然而看到姑娘睁开眼睛后一连串的表情和动作,格桑顿珠也猜到或许这个汉地女子并不习惯酥油茶的味道。

干肉和酥油茶,是草原上牧人最主要的日常食物。格桑顿珠站起来,在他自己的帐篷中打量了一番,想了想,便拿过刚才装酥油茶的碗,自己将酥油茶一口气喝完,又在碗里擦了擦,倒上热水,捏了一把糌粑放进去搅拌了几下,便将糊状的糌粑粥放在女子面前,示意她喝下去。

青稞糌粑的香气缓缓地从碗里逸出。女子支撑自己半坐起来,犹豫了一下,似乎不习惯和陌生男性共用一只碗。然而很快,强烈的饥饿感在她的意识当中占了上风。

于是,姑娘并没有更多地犹豫,只是感激的看了看格桑顿珠,甚至顾不得说出一声谢谢,便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幸好,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即使倒出来还是滚开的水,拌上青稞糌粑又放了一会儿,也就完全不会感觉到不可承受之烫了。

一碗糌粑粥很快见了底,姑娘手中端着空碗,似乎想要放下,却又好像不知为何显出几分犹豫。她看了看格桑又看了看手里的碗,随后垂下了头竭力掩饰自己对食物的渴望。然而姑娘的眼睛却忍不住向一边的糌粑口袋瞟了一眼,格桑不用费太多心思便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但格桑顿珠想起老人们曾经说过,久饿的人不能够一次给太多食物。于是他没有再给姑娘糌粑,而是拎起了放在石头灶台上的茶壶,示意她将碗放下。姑娘看懂了格桑的手势,顺从地放下碗,不自觉地盯着格桑在碗里倒了半碗藏式清茶。

姑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在格桑身上盯得太久,年轻的牧人倒是先感到了几分尴尬。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将碗又向姑娘面前移了移。姑娘这才回过神来,端起碗凑在唇边挡着为刚才的失态而微微绯红的脸,没再敢看一眼格桑顿珠。

半碗热茶喝完后,姑娘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脸上刚刚的红晕褪下后,也显出了几分自然的红润。格桑顿珠又为姑娘续了大半碗茶,这才将一块厚厚的氆氇随意地折了折垫在姑娘对面的地上,自己坐在了上面,用语调生硬的汉语问:“你名字,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好几分钟的沉默,甚至好像连姑娘的呼吸声都一下子轻了许多。骤然沉默下来的气氛令格桑顿珠不由得有些尴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刚准备站起身做点什么打破突然凝固的空气,便听到姑娘轻轻地吐出了一声:“花妹。”

花妹的声音轻得如同雪片落在藏毯上,格桑顿珠几乎要怀疑那是否,是自己的幻听。年轻牧人下意识地看了看对面的姑娘,见她不知为何烧得发红的脸几乎完全埋在手臂之间,眼神却不时悄悄溜向自己,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反应,这才相信刚才的确是花妹发出的声音。

于是,格桑顿珠只是对着花妹点点头,随后用手指指自己,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尽量将藏语名字用汉语的音调说出来,然后便看到花妹将头从手臂间微微抬起了一点,用仿佛比呼吸还要轻的一声“嗯”表示她听懂了格桑的意思。

帐篷里的空气再次陷入到静默当中。花妹端起面前的茶碗在手里,又凑到嘴边用唇沾了沾,与其说是为了喝茶,还不如说是想要借这个动作减轻自己的尴尬无措。格桑顿珠迟疑了一下,提起炉子上的茶壶将花妹面前的碗斟满,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将茶壶放回炉子上,格桑顺手抄起炉子旁的火钳将几块干牛粪拨了拨,几片火星向四周飞溅开,炉火跳跃了一下,烧得更旺了。就在此时,花妹主动发出了声音:“我……我是因为逃难才逃出来,想要投奔亲戚,可是……迷路了,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

花妹的语速很慢,格桑听懂了个大概。他抬起头关切地看看面前的姑娘,而花妹似乎受到年轻牧人目光中的善意所鼓励,讲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话说的也流利了不少:“我家那边……在打仗,我走到这里,饿,累,就走不动了。”说到这里她低下头,随即又抬起头看着格桑顿珠:“谢谢你救了我。”

格桑顿珠努力地理解这几句汉话之余,又向花妹回应了一个和善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姑娘话中的感激之情太明显而强烈,格桑的笑容当中带着几分腼腆,使草原牧人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几分青年人的稚气。两片莫名的红晕在花妹脸上转瞬即逝,随后她又将头低低垂下盯着地面,没有再看格桑,然而同时,在低垂的睫毛遮挡下,却有一丝目光不受控制地向年轻吟诵艺人身上溜过去。

在空气再次因沉默而变得尴尬之前,格桑顿珠提起水壶,在花妹面前几乎还是全满的碗里象征性地加了一点热水。将壶放回炉子上时,格桑背对着花妹开口:“先住下吧。”他不十分清楚对一个陌生的汉族女人这样说话是否妥当,因此说得也有些犹豫。

不仅如此,事实上花妹也不能确定自己听到的究竟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话中的意思又是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因此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着格桑的后背愣了愣,却忘了要回答。

“你,病了,先吃饭睡觉,身体不好 走不动。”没有听到花妹声音的格桑顿珠补充道,似乎因为着急解释而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凌乱的汉语表达只勉强能让姑娘勉强领会他的意思,“病好了,再走。”

听到格桑提出让自己留下的时候,花妹难免紧张了一瞬间,以为自己羊入虎口。但当她意识到面前的藏族青年的确是出于一片纯粹善心,又想起落难的自己身上实在全无可图,便不由得又感到几分羞惭。

带着汉地传统天然矜持的她幅度极小地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背对自己的格桑看不到自己的肢体语言,便终于抿了抿嘴,发出一声轻如落针的“嗯”。

留在草原之后,最初的尴尬在几天内便逐渐淡去,然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听不懂的语言,令花妹始终没能完全摆脱对这突然开始的新生活所存有的陌生感。即使她相信格桑顿珠,已习惯格桑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然而在这座帐篷之外的世界,依然因太过于广阔而显得迷茫、因太过于陌生而显得凶险。

尽管在同一座帐篷里朝夕相处,花妹却还从没听过格桑的说唱,甚至根本不知道格萨尔王的存在。当有其他牧人来拜访格桑时,花妹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于人们的视线之外。然而,草原上的牧人们对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子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好奇,他们对待花妹的态度自然得就仿佛从格桑顿珠的帐篷出现在仲巴草原的时候起,她就是帐篷里原本存在的女主人。

人们淡定的态度,使得花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开始会和他们打招呼,最初只有微笑和几个 汉语短句,而她模仿着格桑顿珠或别的牧人的发音,逐渐会向他们说“迪姆”和“嘎陈切”,甚至还能用不太标准的调子地说上一句“欸名啦梅朵银”。

花用藏语来说就是梅朵,这是格桑顿珠告诉花妹的。草原上的人们因此都喊她梅朵,而当她听到别人叫她梅朵而她答应一声的时候,花妹便会有些恍惚,就如同她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逃难女子,而是和格桑顿珠一样,早已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然而这种错觉常常转瞬即逝。无论穿着牧女的袍子挂着腰带上的奶桶钩在草原上住了多久,梅朵始终无法接受酥油茶的味道。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为格桑顿珠和自己煮好藏式清茶,然后一边看着格桑顿珠在茶里加上酥油搅匀,一边喝下自己碗里滚烫的清茶。

除了煮茶之外,花妹还包揽了几乎全部的家务,甚至包括挤牛奶和打酥油。比起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牧女,花妹的力气要小得多。为了挤出足够的牦牛奶,她总是先轻轻地抚摸母牦牛的背,然后一边挤奶一边温言软语安抚牦牛,让牦牛驯顺地等待她完成手上的工作。而花妹没有注意到,有几次她挤奶的时候刚好被格桑顿珠看到,而那年轻的草原牧人远远望着她双手温柔的动作,听着她摇篮曲般轻柔的声音,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出神的格桑顿珠当然也同样不会注意到,他每次矫健地跃上马,赶着牦牛到草原上或是到邻居家中说唱格萨尔的传说时,帐篷的门口总会有一双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从那视线当中消失。

目送格桑顿珠终于渐渐融在地平线当中,梅朵便回到帐篷里,用青稞面或者白面做成汉地模样的饼子和点心。而那揉面时脸上带着期待,手上依然保持一丝不苟的动作,就如同新婚的少妇在等待归人。

 

三、不堪往事

 

藏西高原的风带着牧人的歌声与祈祷声,也带走了时光。青翠的牧场因牧草开始枯黄而显出几分荒芜,在夏天里散落成碧毯上星星点点牦牛也都回到了冬季草场中。再后来,纷扬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如同轻盈的精灵,落在地上却变成了最厚重的白氆氇,将大地也覆盖成雪山的颜色。

几个月的时间里,梅朵,渐渐适应了草原的生活。格桑顿珠已经习惯了帐篷里有个女人的存在,而梅朵也从没有提起过要离开格桑去投奔自己的亲戚。似乎是出于某种默契,他们两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梅朵什么时候离开这个话题。

当内地的平原上已经是春江水暖、新荷露角,仲巴草原上依旧银装素裹。然而比之冰封的严冬,倒是的确暖和了几分。

当储存了一冬的干牛粪快要用完的时候,天气也暖到可以开始捡牛粪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按照格桑顿珠的习惯,他常常就要拆下帐篷,开始在草原上流浪着说唱,让藏西高原上的风将格萨尔的史诗带到每一个有牧人生活的角落。然而这一年,因为梅朵的出现,格桑第一次感觉到想要有一个安定的居所,让它可以成为让梅朵称之为家的存在。

梅朵背起竹篓出门去捡牛粪的动作和表情,自然得就像是这帐篷里原本就有的女主人一样。这令格桑顿珠感到几分温情的暖意。而当太阳徘徊在地平线而夜幕就快要升起的时候梅朵还没有回来,格桑心中的温暖就全部转为焦虑不安。来不及想更多,格桑顿珠牵出自己的马,向草原深处寻觅梅朵的踪影。他不知道该向哪边寻找,只有寄希望于天界的格萨尔王能够听到自己虔诚的祈祷,保佑他不要弄丢了上天赐给他、而他不知何时已经愈来愈在意的梅朵。

或许是格萨尔王的确听到了他的祈祷,在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时,格桑顿珠似乎听到了什么引起他注意的声音。他说不清那仅仅是依稀可闻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听力何时变得如此灵敏,只是凭着直觉将他牵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当梅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格桑顿珠的视线里,从没有体会过畏惧的年轻草原牧人脊背上一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姑娘跪坐在地上,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身体,还是两者皆有。竹篓斜在一边,而花妹的周围,竟然围着三四只狼,莹莹的绿眼睛盯着被围在中间的猎物,仿佛在等待黑夜完全降临,发出冲锋的号令。

格桑顿珠看到这个场面皱起眉。藏人对有情众生皆怀慈悲之心,但对草原上的牧人而言,唯有狼和老鼠两种动物是不需要怜悯和慈悲的。年轻牧人咬了咬牙,摸出乌朵攥在手里。他牵着马慢慢地移动了几步,手一扬,一块石头闪电般飞出,击中了最大的一只狼。狼被这突然袭击惊得向后一跳,发出一声焦躁的嚎叫。

趁着狼群包围阵型出现那一瞬间的破绽,格桑顿珠策马冲过去,在马背上一翻身便将梅朵拉上马来。随后在狼群反应过来之前,格桑的马蹄声已经远去。惊魂未定的梅朵紧紧靠在格桑顿珠的怀里,身体微微颤抖,呼吸的声音微弱却听得出十分急促。格桑一边抱住梅朵,一边还在轻声安抚:”不要害怕,我们这里的狼不吃人”。直到格桑将梅朵带回帐篷又抱下马时,梅朵身体的颤抖依旧没有停止。她似乎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惊恐当中回过神,而她的双手还死死地抱着格桑顿珠,仿佛溺水的人抱住仅有的浮木。

腰上传来的力道当中,带着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格桑顿珠犹豫地伸出手安抚地轻拍梅朵的后背,感受到梅朵在自己略显笨拙和僵硬的动作中放松下来。

一种空前强烈的冲动莫名地在年轻牧人的心中升起。格桑顿珠突然张开手臂,将梅朵完全地抱住,将脸贴在了她的头发上。格桑意识到,他是如此坚定而热烈地想要保护怀里的这个女人。而他的保护不是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英雄救美,而是永远站在她身前,将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再让她遇到任何危险。

当呼吸渐渐平稳,梅朵仿佛才突然发觉自己和格桑顿珠暧昧的样子。梅朵的确留恋年轻牧人温暖坚实的怀抱,然而她在心中严厉地警告自己,有些事情会成为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格桑顿珠现在或许还不知道某些实情。

梅朵强迫自己记起某些她一直努力想要忘却的事,而心中猛然的刺痛给了她几分额外的力量。她贪婪地悄悄深吸一口气,允许自己最后一瞬间为格桑的气息而沉醉,随后便从格桑顿珠的怀里挣扎出来,用力推开了他。

对梅朵推开自己的动作,格桑顿珠有些不解,清澈的深褐色眼中充满茫然,还带着受伤的神情。然而格桑的直觉告诉他,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出来,那么或许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那样的话,如果梅朵离开仲巴草原,他们就会成为彻底的过客,再没有机会重逢。

游牧民族的血脉,赋予了格桑顿珠和他祖先一样的勇敢和执着。他没有太多犹豫,再次用力拉住梅朵的手,没给她反抗的机会便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郑重而坚定地开口:“梅朵,嫁给我。”

格桑的汉语略显生硬,但语气却格外笃定,甚至没有使用疑问句。他看到梅朵的全身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梅朵没有回答,却垂下眼睛,低下头,仿佛凝固般一动不动。额前的刘海和浓密的睫毛挡住了梅朵的眼睛,格桑顿珠看不清她的表情或者眼神。

就在格桑顿珠以为他再也等不到答案的时候,梅朵终于从凝滞的时空回到现实中来。她先是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然而却又猛然停住,随后用力地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头脑中甩出去。

“为什么,梅朵,为什么?”被拒绝的格桑难过地追问,但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回答。格桑顿珠冲动地抓住梅朵的肩膀,梅朵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反抗。于是格桑一只手抓着梅朵的手臂,像是害怕她会突然逃走;另一只手则抚上梅朵的脸,想要让她抬起头,让她的目光与自己的相接触。然而意外地,格桑顿珠感到手指的感觉有些异样,他诧异地看着手上的水迹,才发现不知何时,梅朵已经泪流满面。

年轻牧人不由得愣了一瞬。而原本默默流泪的梅朵,终于抑制不住,开始低声抽泣。这令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格桑顿珠慌了神。他下意识地想要替梅朵擦去泪水,突然又觉得不妥,抬起一半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格桑顿珠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任何话,似乎忘记了该如何发出声音。而当他终于想起汉语是如何发音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组织语言了:“不要哭,梅朵,你不愿意没关系,不喜欢没关系,我不是强迫,不会强迫你……”语无伦次的格桑顿珠退后一步,手却被梅朵一把抓住,死死攥着,仿佛她一松手他就会从她面前消失。

这个纠结的姿势,梅朵与格桑顿珠僵持了很久,而似乎是失去了语言一般,两人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梅朵……”

“格桑……”

令原本就稀薄的空气几近凝滞的沉默终于被打破时,却是格桑顿珠和梅朵同时发出的声音。他们同时愣了一下,又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等待对方先说。

最终,仿佛是终于下定了某种近乎于视死如归的决心,梅朵抢在了格桑再次开口之前说了出来:“我……我不是……”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格桑疑惑的眼神,梅朵便闭上了眼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语气急促,似乎要抢在聚集起的勇气流失之前将话说完,“很久以前,我们村子里来了土匪,……我被很多人……欺负……过。”

说完这句话,不知是否因为某些不堪的回忆突然涌上来,梅朵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然而她依旧推开了想要试图搀扶她的格桑,依靠回忆中的悲愤支撑自己把话讲完:“土匪在村子里杀人、抢东西,所以村里人都怕他们。土匪离开以后,村里人就认为我不干净,家里人觉得我给他们丢人,准备让我嫁给邻村的傻子,我就趁做生意的车离开村子,就跟着跑出来了。”

终于撕开记忆当中最痛的伤疤,梅朵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一般。她的全身都不听使唤地瘫软下来,然而在她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跌入的是牧人温暖坚实的怀里。

如此长的一段汉语,格桑顿珠领会起来大概不算太容易。然而当他终于意识到梅朵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却敏锐地关注到了梅朵话中的另一种可能:“所以……梅朵,你不是去……投奔亲戚?”

突兀的问题完全偏离了梅朵的预料。她在反应过来之前,便下意识地承认:“不是。”然后她听到格桑松了一口气之后的温柔的声音:“那,留下来好吗?”听到这话,梅朵无法控制自己的诧异:“格桑,你……你不……在意……”在意什么,她终究无法说出口,而脸上已经发热烧红。而格桑顿珠则用一个比她脸上更加滚烫的吻作为了回答。梅朵闭上眼睛,同样热情地回应了格桑的吻。对格桑的问题,梅朵给出了准确的答复,对梅朵的问题,格桑用实际行动已经做出了回答。

 

四、狂潮席卷

 

在草原上回荡的牧歌声中,生活如同纳木措的湖水般日复一日;在格萨尔艺人说唱的史诗旋律里,时光如同雄狮王的宝马般疾驰远去。梅朵留在格桑顿珠的帐篷里,一晃便已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在梅朵的脸上留下痕迹,却并没有改变她的笑容;时间带走了格桑少年的青涩,却从没带走过他吟唱史诗的歌声。

即使梅朵从没有真正适应了酥油茶的味道,格桑顿珠与她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名叫索朗加措的少年,像他的阿妈一样聪秀,像他的阿爸一样俊朗;像他的阿妈一样勤劳能干,像他的阿爸一样豪爽忠诚。

索朗加措十六岁生日那天,从来都如同玛尼石般沉稳安定的藏西高原爆发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夜之间便被轰轰烈烈的革命火焰烧红了整片天空。

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和红袖章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无边无际的草原,来不及平息因高原反应而格外剧烈的喘息便立即投入到更加火热的行动当中去。自称“红卫兵”、“革命小将”的内地来客拉起鲜红的条幅,挥舞着全是汉字的红宝书,每天慷慨激扬地用高音喇叭将几句话抑扬顿挫地翻来覆去播放。

对格桑顿珠来说,那些不是格萨尔艺人的歌声,更不是来自岭国黑帐篷里的召唤,只是许多他听不懂,或者听懂了也无从理解的音节;然而对梅朵来说,那却不仅仅是她所熟悉的语言,更带着足以令她无论具体内容只是听到就会热泪盈眶的乡音。

时间总会将记忆加以美化。即使曾经为了几个白面馒头而向土匪供出少女藏身之地的声音也有着相同的语调;即使当年疾言厉色口沫横飞怒吼要烧死狗日的婊子的声音也有着相似的味道,如今的梅朵只能记得,那是她生活了近二十年,又有二十年没有听过的乡音。

除了被称为“吴主任”——花妹没能打听出他的准确名字——的政工干部外,并非每一个红卫兵都来自梅朵的故乡。然而对流落藏地的汉族姑娘来说已经足够。格桑顿珠和他的牧人同伴们未必对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口号有额外的关注,花妹却相信她自己已经真切地领会了每一个标点符号所传达的指示和精神。

他们说,底层的劳苦大众正挣扎在剥削与压迫水深火热之中。梅朵不懂“剥削”是什么意思,也没感觉到有谁在“压迫”她,如果他们指的不是她过去的二十年里与某草原牧人在夜色掩盖之下的帐篷里做某些事情之方式的话。

他们说,人民的苦难都是由于还有阶级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梅朵认为在草原上遇到格桑顿珠之前她的确经受过太多的苦难,不过“阶级敌人”指的又是什么样的敌人,梅朵只能凭自己的想象进行猜测。如果阶级敌人是最坏的那一种,那么从前那些土匪,还有曾经要烧死她的邻居乡亲们,大概都属于此列吧。

梅朵心中想的这些,格桑顿珠完全不知情。他只是注意到了梅朵无论做什么,都越来越心不在焉。茶水里会出现没有完全化开的盐块,奶渣里还混入了不知什么时候飘进去的干草碎屑。格桑顿珠不知梅朵因何心神不定,便采来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编成花环,还为她唱草原牧人唱给心上人的情歌,然而这些却都无法引起梅朵的兴趣。

吴主任和他那支由追随者们自发组织起的队伍原本想要盖起内地一样的房子,但在意识到这一工程的艰巨程度之后,他们决定入乡随俗也便于更快融入人民群众当中。于是,许多顶绿色的帐篷在草原上冒了出来,如同随风飘来的许多口号,突如其来地扣在了地上。

随后,革命的星星之火,在高音喇叭的铺垫之后,正式燎了仲巴草原。当宣传工作队开始号召大家主动提出控诉、清算“三座大山”之罪恶的时候,梅朵瞒着格桑顿珠找到了吴主任。尽管她的初衷只是想听听熟悉的乡音,她那充满阶级苦和血泪仇的经历却令吴主任敏锐地发现了树立典型的潜力,也引起了他巨大的工作热情。

口号式的铿锵语言虽然并不能让梅朵准确理解和感同身受,却无疑是充满煽动性的。吴主任并没有费太多口舌,梅朵便被燃起了满腔热忱。她仿佛从来没有意识到,渺小的她原来也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甚至世界的主人。而在吴主任为她描绘的美好未来愿景当中,她不仅仅可以从过去的痛苦经历当中拯救自己,还可以拯救全世界三分之二依旧挣扎在水深火热当中阶级兄弟,譬如非洲饥饿的难民,或者大洋彼岸土地上被资本家敲骨吸髓的劳工。

毫无悬念地,梅朵在相当短的时间里便成为了吴主任和他那支被他命名为“革委会”的队伍狂热追随者。对梅朵一反常态的疯狂,格桑虽然并不能懂,但却还是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也并没有太多地过问梅朵她三天两头就去开的大会究竟都是些什么内容。

很快,梅朵已经不再满足于在清算大会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用悲愤的声音声嘶力竭地控诉自己曾受过那些苦难折磨。为了全世界三分之二的阶级弟兄,为了社会主义道路下更加美好的未来,更为了自己再也不用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梅朵从灵魂深处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还需要更加努力争取进步。

很快草原上也开始了,“破四旧”运动,而因为“破四旧”的要求,格桑顿珠也已经很久没有说唱过格萨尔的故事,尽管那些旋律从来没有停止在他头脑中盘旋回荡,格萨尔大王和岭国将士们的身影,也时常会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出于某种奇怪的直觉,格桑顿珠并没有告诉梅朵曾经的岭国雄狮大王其实从未离开过草原牧人。然而,热切渴望进步的梅朵却终于还是想到了格桑顿珠收藏的手抄孤本。“封建遗毒”四个字像大字报一样清晰地突然出现在她的头脑之中,让她感到这既是一个表现革命热情和决心的时刻,又是带着丈夫格桑刨除旧时代顽瘴痼疾的机会。

于是在随后的某一天,在格桑顿珠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被梅朵义正言辞地批评教育了一番。同梅朵二十多年的相处下,他的汉语水平虽然已经能够理解大部分日常用语,但此刻依然不能完全听懂梅朵带着甚至比原来更加浓重的方言口音的每一句汉语,终于,在梅朵无数次重复说明之下,他终于明白了梅朵的意思。

战斗在革命第一线的妇女代表梅朵希望格桑顿珠同她一起将代表着封建糟粕的格萨尔手抄本一起主动上交组织并当众销毁,以起到破四旧树典型的作用。毕竟做了多年夫妻,梅朵没有要求格桑“从灵魂的最深处进行反省”,她依旧习惯性地信任格桑,相信他和自己的心必定会在一处,最终会理解她的革命热情,并跟着她一起为社会主义做贡献。

但令梅朵意外的是,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柔相对,喜欢对着她傻笑的草原牧人,第一次用严厉而坚决的态度拒绝了她。

想起吴主任曾经说过革命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梅朵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与格桑顿珠挑起冲突。她首先想到了要从最亲近的人做工作,于是在后来的一天,当格桑顿珠赶着牦牛离开帐篷到草原上去,梅朵便借口家里有事想要儿子帮忙,将原本和阿爸一起放牧的索朗加措留在了帐篷里。

或许是牧人的天性,对雄壮伟岸的父亲总是充满了崇敬,尽管他比阿爸能够听懂更多的汉语,说起汉话来也带着和阿妈相同的方言味道。当听到阿妈要求自己帮助她一起劝说格桑向组织上交手抄本,小加措甚至手抄本对于阿爸的重要,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阿爸的一边。

“阿妈,阿爸的格萨尔手抄本,不能够这样……”他本想说“亵渎”,但顾及到面前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便咽下了这个词。索朗加措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些,试图解释:“我小的时候,就听老师们说过,吞米·桑布扎上师历尽千辛万苦发明了藏文,每一个字母都是一个神灵,所以用藏文字写出的东西不能随意损毁、冒犯或者玷污。”

听到儿子这番话,梅朵脸色骤变。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捂住小加措的嘴,却被少年闪开。梅朵尴尬了一瞬,便将伸出的手变成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见小加错似乎还有话要说,梅朵连忙抢先开口,告诫儿子这样的话不能再说,尤其不能在外面乱讲话。

索朗加措对阿妈的话尚有几分懵懂,不知花妹的告诫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看着梅朵严肃的表情和有些发白的脸色,他还是带着一半的诚意点了点头,随后没等梅朵再说什么,他已经环顾四周,便走到一边垒牛粪饼,不再抬头看任何人。

想要将儿子拉到自己统一战线的方案失败,梅朵决定还是自己一肩挑起她给予自己的革命重任。至于格桑和小加措,尽管他们现在的思想中大概还带有落后的意识,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儿子,无论如何,她终究不希望有任何灾祸降临在他们头上,代表着封建糟粕的格萨尔手抄本必须要毁掉,冥冥中她预感到这本手抄本和丈夫儿子的言行将会给她们家庭带来灭顶之灾。

就连丈夫儿子对她的不理解,梅朵也依旧坚持认为,她想要他们做的事情,都是为了防止事态升级,矛盾从人民内部矛盾上升到敌我矛盾,他不希望看到丈夫和儿子。而无论格桑顿珠怎样想,至少她自己相信她的一切做法都是为了挽救自己的丈夫。

 

五、“冥顽不化”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原本羞涩内向的梅朵便如同变了一个人。对妻子身上发生着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格桑顿珠什么都没有说,却全都看在眼里。而他即使不能理解这些变化究竟是如何发生又意味着什么,却直觉地从中嗅到了某些反常的预感。

生长在草原上的牧人似乎有着某种天生的直觉。一天晚上格桑顿珠原本已经在梅朵刻意的温存后沉睡,却被噩梦里狰狞的罗刹惊出一身冷汗。而当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便发现从来都是依赖他、从没违逆过他的温顺妻子,已经偷偷地从一个藏式木箱里翻出了少年时代爷爷郑重交到他手里的手抄本。

格桑顿珠下意识地摸摸胸前,才发觉他一直贴身带着的木箱钥匙此刻随意扔在地上。梅朵显然没有意识到已经熟睡的丈夫会在自己有所动作的时候突然醒来,不由得胆怯地向后缩了缩。然而随即她便在心中唾弃了自己的懦弱——内地的运动正轰轰烈烈,有的英雄为了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献出年轻的生命;有的妇女同志带领家人为了革命事业努力奋斗。那她作为曾经饱受剥削压迫之苦如今终于翻身得解放自由的先进妇女代表,怎么能让家人生活在封建遗毒和落后思想中,我是为了挽救他们的家庭,带领家人获得解放。

给自己鼓过劲,梅朵觉得她的底气似乎足了一些。于是她便勇敢地抬起头迎着格桑顿珠的目光,决心誓死捍卫自己的革命决心。不过当然,格桑顿珠,她的丈夫,曾经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又在野狼的窥伺中救了她,那就不可能是阶级敌人。这样想着,梅朵的信心便又多了几分。她相信已经不年轻的丈夫现在只是一时糊涂。

尽管已经决定了要用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感化格桑顿珠,然而与格桑目光相对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刻意忽视心中冒出的几许心虚。她从原本蹲在地上,在不知不觉当中变成了跪坐的姿势。但她还是死死攥着刚刚拿到手的抄本,下意识地将抄本藏在身后。

格桑沉默着,向背着一只手的梅朵靠近。在游牧民族的传统中,男人不能对女人和小孩动手。然而此刻的格桑心中充斥着被背叛和欺骗的愤怒,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相信梅朵会盗取他的信仰之物,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个女人现在已经疯魔了,无论他做的再多也是绝不会被感动,梅朵这股莫名而来的革命热情不会对任何人特殊,哪怕对方是深爱自己的男人。

梅朵终于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从没有怀疑过格桑对她的感情,二十年来的相处中两人一直都是温情如睦、如胶似漆,他们两夫妻的恩爱也传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大家每每谈起都是带着一副羡慕和赞叹的语气。然而这一次,她意识到她对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男人了解的并不完全。她从没有见过格桑如此肃然的表情,更无法懂得是什么样的信仰,才能比那席卷了全国的狂潮更得到他的忠诚。

格桑顿珠依然没有说话,只是从梅朵的手中粗暴的拿回了珍贵的《格萨尔》抄本。他的妻子没有反抗,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反抗必然是徒劳。格桑找出一条宽大的白色哈达,展开,抚平,再将手抄本小心翼翼地包裹进去,塞在了贴身的衬衣怀里。随后,他迟疑了几分钟,终于开口对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梅朵说:“睡觉吧。”

帐篷里又是一阵静默。梅朵张了张口似乎有话要说,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仿佛也没有打算动一动身子的意思。而格桑顿珠也没再勉强,只是将衬衣裹了裹,便躺了回去。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梅朵却听得出他并没有完全放松。她低着头,将表情隐藏在夜色之中,也和衣躺下睡了,躺下的时候还小心地躲着格桑顿珠。

第二天一早,梅朵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刚刚微亮。她像每天一样起身煮茶、打酥油,又从口袋里舀出糌粑放在碗里,仿佛前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儿子索朗加措吃过早饭,一早便带着糌粑口袋,赶着家里的牛羊去了放牧的草场。而逐渐升上头顶的太阳,仿佛让梅朵又找回了晚上几乎完全失去的勇气。她拉住了慢悠悠准备出门的丈夫,开口的语气不算严厉,更像是带着几分埋怨。

“格桑,全国人民群众都在破四旧,你为什么要留着那种封建遗毒,你难道不知道万一被知道了会影响到咱们这个家嘛?”梅朵一边说着,一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格桑的胸口。

听到“封建遗毒”几个字,格桑顿珠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他并不十分理解这个汉语词汇究竟代表什么,但梅朵前一晚的行为和现在的眼神,已经完全足够他意识到那个词不会有太好的含义。

意识到格桑顿珠的抗拒,梅朵的语气柔和了几分,又对她的丈夫动之以情:“格桑,现在全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的阶级兄弟总有一天要彻底推翻三座大山、解放全世界。你留着那个本子,就是现行反革命。我害怕有一天你被划清界限,大家把你当做阶级敌人。现在咱们提高认识,主动上交四旧,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听我的吧。”

梅朵推心置腹的劝说,在格桑顿珠听来,却似乎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神却透出十分明显的抗拒,但梅朵还是拉扯着格桑,喋喋不休个没完。

终于,二十年来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在夫妻之间爆发了。格桑顿珠不能理解梅朵短短半年里的变化,更不明白梅朵此刻的执着。然而当格桑不再刻意回避去想这些的时候,他确凿地感觉到了烦躁。

即使用母语,男人在和女人吵架的时候也极少能够占到上风,更何况梅朵说起她的家乡方言,语速越来越快,而依然不够熟悉汉语的格桑顿珠便只有越来越沉默。第一次争吵就在梅朵的筋疲力尽和格桑逐渐的沉默当中不了了之。最终,格桑顿珠冷漠的离开了帐篷,而花妹则调整心情认真准备晚饭,夜幕降临,当父子俩放牧结束,回到帐篷的时候,一家人像没事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就如同争吵从没有发生过,但儿子索朗加措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在家里慢慢蔓延。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梅朵没有再提到关于破四旧的事。她只是悄悄地留意那本手抄本,却沮丧地意识到那手抄本在被格桑贴身藏了几天之后,又藏到了一个她完全不知道的地方——或许连儿子索朗加措也不知道。

对于如此冥顽不化、不求进步的丈夫,梅朵无疑充满了失望的情绪。她或许可以不在意格桑作为“落后分子”会不会拖她要求进步的后腿,然而她却始终被对于如果组织发现了这个情况,将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的恐惧感和对组织隐瞒这个事件的亏欠感给包围着。

而毫无悬念地,没过多久草原里不知道是谁向组织汇报了这个情况,而在组织派人向梅朵核实情况时,梅朵也将事情全盘交代了。在确定事实后,梅朵的预感成真,格桑顿珠也被红卫兵抓了起来,关进了牛棚。因为惧怕儿子被影响,而梅朵也态度坚决地和“落后分子”格桑划清了界限,加上在组织核实确认事件时,态度端正积极,便得以幸免,连始终保持沉默的儿子索朗加措,在梅朵的坚持下,也不必和他的父亲一起接受“专政”。

但即使是红卫兵小将的革命热情,也会随着远离革命中心而衰减。尽管不明显,却至少让格桑顿珠幸运地避免了更加残酷的待遇。偏远牧区原本就一切从简,没有游街批斗,也鲜有内地一样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至于说砸烂旧世界的尖锐斗争,也在热火朝天地砸了些寺庙又收缴了些红珊瑚绿松石之后,终于逐渐趋于不了了之。

除了每天都要被要求背诵几大段他似懂非懂的汉语之外,被关起来的格桑顿珠,每天按照要求参加劳动“改造思想”,除了再也没有机会吟唱《格萨尔》,似乎与从前的生活也并没有太明显的区别。甚至偶尔他还能见到瞒着阿妈偷偷跑来看他的索朗加措。而那草原上长大的少年,并没有遵守阿妈“要和你的阿爸划清界限”的要求,一有机会便跑去看望阿爸,还为他带去从家里偷拿的热酥油茶和糌粑,偶尔还会有一小把风干牦牛肉。格桑在感动之余,看到儿子对于阿爸现在境遇饱含不解和愤怒,甚至迁怒到了阿妈梅朵身上。小加措向格桑诉说着他觉得阿妈当时的全盘交代是一种对于阿爸的背叛,甚至如果不是阿妈交代了,可能最后那些人因为没有办法确认真假,也会不了了之的。每当这时候,格桑唯有默默叹息,最后说一声不要怪你阿妈。虽然他至今也没弄明白,他当了这么多年说唱艺人,而手抄本自古就有,这些红卫兵一来就变成了反动标志了,而他深爱了多年的妻子也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变得判若两人,他觉得自己已经慢慢看不懂现在这个世界了。而在梅朵的世界里,这个“小小寰球”上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弟兄在挨饿。但慷慨而慈悲的藏西高原,从来没有吝惜过向她的子民敞开胸怀。

再将格桑监禁后,为了某种热情从远方千里迢迢跑来仲巴草原上安营扎寨的人们,根据梅朵提供的情报,翻遍了格桑顿珠帐篷里的每一个箱子、每一只柜子。可是那本代表着旧社会“腐朽落后文化”的手抄本,却如同凭空消失般,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

他们再次审问了已经久未说唱的吟诵艺人。然而面对那些即使他不见得都能听懂但也能够听出咄咄逼人的问题,格桑顿珠的回答始终平静安详。他用因长时间被监禁,而变得有些嘶哑的声音向审问他的人们重复着长长的一段话,表情虔诚得不像是在交代问题,却像是喇嘛在诵经,像是咒术师在催动密诀,也像他自己多年前在传唱格萨尔的传奇。

听了格桑顿珠的话,达瓦叹了口气,为他的同事们翻译:“他说,有形的手抄本也许总有一天会被格萨尔大王收回去。但只要草原牧人的血脉还在人间,格萨尔的故事就会永远流传在这片高原上。”

对格桑的问话依旧没有结果,而他的这番话,在狂热中的人们听来无异于罪恶的宣言。于是他们开始计划该如何“合理地”处决冥顽不化的现行反革命。即使从来没有任何级别的领导赋予过他们这样的权限,然而……毕竟这里是遥远而闭塞的仲巴草原。

 

六、不辞而别

 

作为革委会里各种意义上的少数派,达瓦通常是个被忽略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听到了几名积极要求进步的骨干分子关于如何处置格桑顿珠的热切议论。他对于什么叫做“现行反革命”,以及格桑顿珠究竟有多么十恶不赦这样的问题并无明确的概念,但是当听到人们为如何剥夺一条生命而踊跃发言的时候,达瓦的心隐隐地揪了起来。

在仲巴草原上,几乎没有哪个牧民不是听着格萨尔王的故事、格萨尔史诗的旋律长大的。尽管几乎从来没有说出口,但达瓦终究一直相信,在一千多年前的整片青藏高原,曾经有过雄狮大王的黑帐篷与白经幡,有过丰足安乐的岭国、有过骁勇善战的霍尔郭、有过强大阴森的魔国;他也相信说唱着格萨尔传说的艺人必定是像岭国子民爱着他们的王一样爱着他们现在这片草原。

达瓦从来都不认为格桑顿珠有什么错误。然而他尽管比那些从内地赶来“革命”的人们单纯得多,却并不愚蠢。如果和那些人当面辩解格桑有多么无辜,最终只能连自己一起都被扣上帽子——这段时间达瓦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其他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帽子”和他们戴在头上御寒的那种完全不同——关押起来,等待完全无从猜测的命运。

尽管已经安排了轮流守夜值班的名单,毕竟过于平淡和顺利的胜利会令人松懈。值班的人在帐篷里用来时沿途从地主阶级或是牧主阶级身上没收来的茶叶泡了半冷不热的茶水,烤着火,听着帐篷外呼啸的风声,心中感慨着自己不怕高原环境恶劣主动奔赴穷山恶水之地的崇高革命热情,还没默背几句语录,就已经歪在卡垫上睡着了。

午夜的草原上,除了风声和偶尔的犬吠,就只有无边的寂静。达瓦估摸着值班的差不多应该睡熟了,便摸黑找到了关押格桑顿珠的地方。

那顶被用作临时“牢房”的帐篷,原本可以容纳十几人,现在只有格桑顿珠一个住在里面,就显得有些大得过头了。而革委会的人当然不可能允许死不悔改的顽固反动分子、阶级敌人格桑顿珠“享受剥削阶级的待遇”,于是连火炉里的牛粪,每天格桑都只能得到一点点,在夜的寒气之中早就只剩下了一点有气无力闪烁的火星。

尽管明白格桑的处境不会太好,帐篷里的寒意还是令达瓦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知道格桑还没睡,在帐篷外面他就听到里面传出隐约的声音,似乎是在哼唱着什么旋律。进了帐篷,达瓦才听清,原来格桑顿珠几乎自言自语般低声哼唱的是他许多年前曾经无数次说唱过的《格萨尔》史诗。

格桑顿珠坐在已经磨得快露出内芯的卡垫上,裹着一床露着棉花的行军被,这些是关起他的那些人发给他的、代表了“人道主义”关怀的用品。他并不十分懂那些人说的这些话,更不懂从没有偷过别人一只羊、从没有占过别人一口酥油的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了这个地方,就像几十年前,卫藏的庄园里,那些无缘无故惹恼了庄园主的朗生们一样。

事实上,帐篷无论如何是关不住人的,然而格桑却也没有任何想要逃离的意识。每个晚上火炉熄灭后,他就这样说唱着抄本上的故事,听众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天空上的月亮和群星。而格桑说唱着格萨尔王的史诗,就仿佛回到了黑帐篷与白经幡之间,在白海螺的号角声中诵经,直到渐渐沉入睡梦之中。

只要珍贵的手抄本还安全地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只要格萨尔的故事还在草原上的藏人之间流传,只要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辜负了爷爷的嘱托与格萨尔王赋予的使命、没有让草原牧人的信义蒙尘,那么格桑也并不十分在意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歌声在格桑抬起头看到达瓦的一瞬间戛然而止。格桑顿珠的眼角和额头多了几道皱纹,脸颊上带着一块淤青,一边嘴角微微肿起,然而他的眼神却比达瓦想象的更加平静。格桑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藏族干部,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是任何其它的情绪,只是单纯地打量着达瓦,似乎也并不真正在意达瓦为什么会在深夜突然出现在这里。

达瓦和格桑顿珠平时来往并不多。在这场席卷全国的赤潮蔓延到仲巴草原之前,达瓦有时也会听格桑说唱格萨尔的故事,也送过酥油和干肉给格桑作为对艺人的供养。不过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集。达瓦省去了寒暄问候,也假装没有看见格桑脸上大概是红卫兵们留下的痕迹,直接说出了那些人对格桑的处置计划。

格桑顿珠平静地看着达瓦,眼神安和,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丝不一样的表情。然而达瓦就是知道,头上已经多出几绺白发的吟诵艺人其实已经将每一个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听了进去,连一个后加字或是再后加字都没有漏掉。于是达瓦一边从藏袍的怀里取出一袋糌粑和几块干肉,连着一张折了几折的纸一起塞给格桑,一边继续说下去:

“草原上消息不太通,其它地方的人或许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一封介绍信,盖了革委会公章,他们不知道。你离开这里,去别处,去林芝,那边内地的人少,如果有,你就说你是干部。”这样说着,达瓦已经扶着格桑顿珠站起来。他将装了糌粑的牛皮口袋搭在格桑的肩上,而口中依然没有停下来,“这袋子糌粑,是我家的,他们也不会知道,你带着路上吃。”一边说,格桑也已经跟着达瓦走到了帐篷门口。格桑顿珠依旧没有说话。吟诵艺人乌黑的眼珠深深地看了达瓦一眼,眼睛亮晶晶地似乎有些湿润。但格桑最终没有过多地表达出什么情绪,只是对达瓦做了一个感激的手势,接过达瓦递过来的东西,向帐篷外走去。

走出帐篷的时候,格桑顿珠突然回过头,最后看了达瓦一眼,随后便快步踏入草原的夜幕之中,消失在漆黑的寂静之中。

第二天早上,革委会的人们发现原本关押着封建守旧分子的帐篷已经空无一人,而格桑顿珠原本住的帐篷不远处,一个新挖的浅坑周围散落着一些碎草和泥土。看起来,格桑顿珠就是将“四旧”手抄本埋在了这里,又将现场伪装得骗过了包括花妹在内的所有人。而当吟诵艺人“越狱”后,便趁月黑风高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出了抄本,连夜潜逃。只留下一个没有复原的坑,像是大地咧开嘴嘲笑着被骗过的众人。

对现行反革命越狱潜逃的事件,革委会众人最初是抱着相当的热忱进行了调查的。不过总是沉默地跟在那些众人身后的达瓦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也没有人相信老实到看起来有点呆头呆脑的达瓦竟然有胆量做出几乎相当于现行反革命的事情。

接连几天轰轰烈烈的侦查工作之后,人们逐渐被更多更重要的革命大事,比如说写全国海拔最高的大字报或是在高喊口号的时候与高原反应进行艰难斗争,吸引了注意力,于是格桑顿珠也就渐渐地被遗忘了。而达瓦也终于悄悄地松了口气。既是为了仲巴草原上的那位吟诵艺人,也是为了偷偷放走格桑顿珠甚至冒险伪造了干部介绍信的自己。

当晚,格桑顿珠揣着介绍信和几块风干牦牛肉,背着装了青稞的牛皮袋,将珍贵的手抄本藏在身上,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落到这个境遇,但他真切的明白,如果自己前往告别,能不能离得开不说,到时候妻儿被盘问时如果表现出异常,说不定算成他的共犯,倒还不如保持彼此划清界限的状态,反倒能让妻儿免遭影响。再想通这个情况后,他便毅然搭上了一辆开往林芝的卡车。卡车司机是家在昌都地区的康巴藏族,在听到格桑虽然生涩但能较熟练地讲汉语,没有什么怀疑便相信了格桑顿珠是要前往林芝的干部,豪爽地让格桑上了车,还和格桑分享了暖壶里的热茶。

卡车在土路上慢吞吞地爬行。司机摇下车窗,随口哼唱了几句格萨尔故事的旋律。一段段格萨尔史诗的旋律开始在格桑顿珠的头脑中回旋,在他的舌头上打转,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格桑顿珠隔着藏袍和衬衣按了按贴身藏好的手抄本,用力吞咽了一下,仿佛就将格萨尔的故事咽回了肚子里。他甚至已经张开了口,但最终还是克制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卡车司机完全没有介意搭车人的沉默。他有昌都人天生的好嗓子,唱了几句从小听来的格萨尔史诗后,又哼唱起了仲巴草原上的牧歌。他的声音清亮而悠长,这一次,格桑顿珠给了对方一个友好而赞许的笑容,而司机则回以憨笑。

格桑突然消失后仅仅过了不长时间,那些从外地跑来革命的人们已经几乎忘了他,而格桑的儿子索朗加措也在两三个月后失踪,并没有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事实上,除了梅朵也没人有时间关心索朗加措和他父亲一样突然失踪,然而就算如此,她也不敢大张旗鼓找寻,一边跟别人讲述索朗加措要像内地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去向北京献哈达受接见,一边独自找寻。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来得快去的也快,就在梅朵担惊受怕的时候,工作队却要撤回内地了,在同工作队干部交涉后,工作为这位对革命事业表现优秀的妇女代表,留下了两个名额,她满心想带着格桑和儿子一起回到内地,然而因为始终没有找到格桑和儿子,一次次的搁置回乡计划未能成行,这一待就是一辈子,最终还是没能离开那个帐篷。

 

七、雅江涛声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揣着手抄本、披着夜色做藏袍匆匆逃离仲巴草原的格桑顿珠同样也不知道。草原长大的牧人从不来屑于做临阵脱逃的懦夫,然而为了比性命更加珍贵的《格萨尔》手抄本,格桑顿珠甘愿离开他已生活了四十几年的雪山和草原,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只想为手抄本找一个值得信赖的托付对象就回到家乡接受处理,生命的最后能看到妻儿,叶落归根是不再年轻的格桑内心最大的愿望。

面膛黝黑的卡车司机唱着牧歌,将格桑顿珠送到了林芝。与司机告别后,格桑顿珠迷茫了一阵。最终,吟诵艺人跟从直觉向着一个方向走下去,不再回头。

无论是前行还是歇息,格桑顿珠都完全躲在了人们的视线之外。在地广人稀的青藏高原,这其实也并不算很难的事情。装了青稞糌粑的口袋逐渐见了底,而从草原上带来的风干牛肉也已经吃完。

倒出水壶里早上灌的清水将最后一捧青稞捏成糌粑后,格桑顿珠听到水流的喧哗声。风尘仆仆的草原牧人吃着糌粑抬起头,便看到了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水,从远方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又在他的面前卷起雪白的波涛,飞流远去。而江面上起伏的白浪,像是堆在天空尽头的云朵,又像是青藏高原上延绵无际的雪山。

雅鲁藏布江的江水,从雪山之巅落入人间,从冰冷蜿蜒的细流汇聚成滚滚怒涛,向着印度洋狂奔而去。远远望去似乎平和沉静的江水,一旦走近,便能够听到江水的低吼,看到磅礴的浪花。即使是从天界来到人间降妖除魔、拯救和保护藏人的格萨尔王,也从不曾让江水能够为之停留哪怕一瞬。

格桑顿珠盯着咆哮的雅鲁藏布江发了一阵的呆,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仲巴草原上恬静温柔的纳木措。如果说纳木措就像是亲手做了点心献给格萨尔王的温顺的王妃梅萨,那么雅鲁藏布江就是挽着强弓骑着战马为格萨尔王与岭国众生冲锋陷阵的魔妃,女勇士阿达娜姆。

这样想着,吟诵艺人不由自主地从胸前向自己的藏袍里面摸了摸。用绸布小心翼翼包裹了许多层的手抄本安静地躺在格桑顿珠的怀里,藏在他最贴身的地方,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卡车上的颠簸和从林芝一路过来的跋涉都没有让抄本有一点点损坏,格桑顿珠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

雅鲁藏布江的涛声,如同战场上的鼓角与白海螺响,涌向格桑顿珠的脑海之中。恍惚之间来自仲巴草原上的吟诵艺人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岭国的旌旗、经幡与黑帐篷之间,天空尽头金色的落日,就仿佛金盔金甲的雄师大王格萨尔跨着火红的神驹,披着万道霞光从天界来到人间。

格桑顿珠远远望着天上在云间若隐若现的岭国牧场,和天边金色的雄师大王格萨尔,身不由己地就向格萨尔王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格桑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仿佛有些应当履行的仪式,要经过某种仪式,格萨尔才会接受他的皈依,岭国才会接纳他。

遵照内心深处的声音,格桑顿珠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在江边缓缓地跪下来,努力地探身向前,试图触到江水。飞溅起的浪打湿了他的膝盖和衣袖,然而格桑顿珠似乎毫无觉察,只是带着虔诚的表情,双手掬起一捧江水,仔细地洗了手,又将这个动作再重复了两次。

净手之后,格桑顿珠站起来,对着雅鲁藏布江,一句“鲁啊啦啦姆啊啦嘞”便如同河水涌过格萨尔用战刀劈开的山谷,迫不及待地破喉而出。

 

“赞歌唱给照耀雪域的太阳,

像雄狮王的荣光辉映四方;

赞歌唱给怀抱高原的月亮,

像珠牡王后的美丽随风传扬;

赞歌唱给一望无际的天空,

愿天界的白色天神眷顾青藏高原;

赞歌唱给头顶白盔的神山,

愿山上的红色念神护佑藏人;

赞歌唱给蓝松石般的圣湖,

愿湖里的黑色龙神赐福有情众生;

赞歌唱给岭噶布的黑帐篷,

这里富饶丰沃,是人间天堂;

赞歌唱给广袤仲巴草原上的骏马,

飞驰的神驹带着勇俊的儿郎;

赞歌唱给念青唐古拉山下的牦牛,

唱给挤牛奶的勤劳能干的姑娘;

赞歌唱给远远的南迦巴瓦山峰,

赞歌唱给咫尺的雅鲁藏布江……”

 

一段赞歌之后,天边的格萨尔王与岭国景象,仿佛更加清晰了几分。吟诵艺人一边高声说唱,一边沿着雅鲁藏布江边,踉踉跄跄地向着江水奔流的方向前行。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引他走过去,更不知道他究竟是要走向哪里。

守着手抄本的格桑顿珠,并不是在梦中被格萨尔王选中的神授艺人,然而在雅江畔唱起赞歌的一瞬间,他却真切地懂了那些因了种种因缘,由雄狮王钦点的神授传承者们在说唱起格萨尔英雄传说时的沉迷与虔诚。

格桑顿珠仿佛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岭噶布的黑牦牛帐篷,每一座帐篷都升起袅袅炊烟,每一座玛尼堆前,都有一个小心翼翼将石头放上玛尼堆后双手合十祈祷的女人,在等待他们的父亲或丈夫,或是兄弟、儿子征战归来。格桑顿珠也看到,格萨尔王周身的金光愈来愈明亮、愈来愈温暖,将整个岭国笼罩起来,护佑着每一个藏人。

在雄狮大王的金光笼罩之中,格桑顿珠不由自主地匍匐下去,五体投地。而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便唱起了《格萨尔》中的《安定三界》。

格萨尔王按照莲花生大师的指点,从地狱中救出了在酷刑中煎熬的魔妃阿达娜姆,又救出了在折磨中受难的母亲郭姆。魔妃得到超度,去向极乐世界,而格萨尔则终于完成了斩妖除魔拯救藏人的使命,安定三界,将岭国的王位留给王子,随后就在天母的召唤中回到了天界。

这一次,格桑顿珠不再需要看任何抄本或者听任何艺人的说唱,便唱出了他过去从未唱过的故事。他的心仿佛突然开了窍,而史诗与旋律就像藏在山间的泉水,又像他的心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而他的歌声,就像河流汇入雅鲁藏布江一般,汇入了雪山肩头的夕阳洒下的黄昏之中。

岭噶布与格萨尔王在吟诵艺人的眼前愈发清晰起来。恍惚之间,格桑顿珠似乎看到格萨尔王抬起手,像是在召唤他,又像是在指挥雪域高原上的千军万马。格桑顿珠一边唱着,一边向着格萨尔的方向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再迈出了又一步。

格桑顿珠突然一脚踏空,冰冷的江水从夕阳的怀抱里接过他,浸透了他的藏袍,和藏在藏袍里面最贴近心口位置的手抄本。然而格桑顿珠却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上愈来愈轻盈,直到终于轻飘飘地踩在了空中,踏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彩虹,一直走向了岭国的土地。

雅鲁藏布江的浪涛翻滚,吞没了紧闭双眼还维持着说唱姿势的格桑顿珠,也吞没了他用生命守护了一世的珍贵手抄本。百年来被小心翼翼包括在绸缎中的藏纸在江水中软化碎裂,曾经用竹笔写在上面的文字,也渐渐模糊,终于融在了涛涛江水之中。

 

八、传承圆愿

 

又过了一、两年,人间春去秋来,又天翻地覆;而雅鲁藏布江水奔流而下,依旧没有改变模样。这一天,已经流浪1年多,走到雅砻河谷的索朗加措在雅江边信步前行,边走边唱着路上听来的民歌。突然一个浪头拍在了他的脚边,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却将一颗光洁的石头留在了他的身边。这一刻,冥冥中的他好像受到莫名的感召,又好像耳边传来阿爸的歌声,他虔诚的捧起突然掉落在脚边的这块石头,闭眼聆听这忽远忽近的天籁之音,耳边如同父亲描述过的那样,岭国众生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他也看到了多年不见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在众人环绕中吟唱着一段段跌宕起伏的故事,画面中的父亲,面容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嘴角上扬的样子,让他感到由衷的安心,观望中他最后看到父亲微笑着望向他点头挥手,仿佛在弥补缺失的道别,又好像让他不要牵挂,好好生活。念头回到现实的扎西在下一瞬间埋头痛哭,痛苦中带着深埋已久的各种情绪,但随着痛哭的过程他也真正得到了解脱,在又哭又笑的一晚后,扎西将那块珍贵的石头揣进怀中,在江面叩首,念经。在结束着近乎虔诚的仪式后,卸下心中所有心结的青年脸上洋溢出了多年都不曾出现的微笑,坚定的向着圣城拉萨走去。

山顶的积雪化了,又在下一个冬天重新戴上厚厚的白盔;牧场的青草黄了,又在下一个春季重新染上崭新的嫩绿。许多许多年后,据说有人在拉萨见到了一个画格萨尔唐卡的藏族画师。熟悉那位唐卡画师的人都喊他作“阿克加措啦”,而阿克加措在画画的时候,有时还会边画边唱起《格萨尔》的旋律。

据说,画师加措会画出威严的格萨尔王、美貌的珠牡王后、艳丽的梅萨王妃或是飒爽的魔妃阿达娜姆,也会画出勇士查香丹玛、老总管戎查擦根,或是狡诈懦弱的晁通。又据说,如果是由画师加措唱着《格萨尔》画出来的唐卡,上面的岭国英雄便格外真实灵动。甚至有些人相信,如果请回了这样唐卡供奉起来,在未来的某一天吹起右旋白海螺,唐卡上的英雄就会在海螺声中醒来,踏着祥云回归天界。

加措会唱的格萨尔故事并不算太多,然而他唱起来的时候,脸上却总是会有一种令人敬畏的肃穆神情。如果是来自仲巴草原上的、上了年纪的人,或许还能够从画师不甚连贯的唱腔中,听到当年那位仲巴艺人格桑顿珠的影子。

而在这一系列事件过去十多年后,一支从拉萨出发的商队在到达草原上的时候,商队中有位中年商人拉桑,逢人便在询问梅朵的情况,在问到梅朵帐篷的位置后,独自前往,进入帐篷才看到已近花甲之年的梅朵老阿妈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和孤独煎熬的等待中,衰老得如同忽闪着就快要燃尽的酥油灯,每天念念有词咕哝着草原上谁也听不清、听不懂的方言,也无法理解人们一句哪怕最简单的话,无论藏语还是汉语。然而当中年商人拉桑凑到花妹耳边嘀咕了两句后,令人惊奇的情况发生了,这一刻的梅朵老阿妈突然回复全部精神了,再认真听完拉萨传来的儿子的消息和问候,惊奇的发现花妹眼神中带着一抹欣喜和释怀,但当拉桑传达了加措对他的嘱托和希望他带着梅朵能跟随商队一同回到拉萨的团聚的期盼时,花妹一遍遍喃喃自语,小加措只要还活着我就放心了,我还不能走,我要等我丈夫,格桑万一回来了,看见帐篷没人........自语声也越来小。而中年商人拉桑在结束对话后,也安静的离开了帐篷。最终花妹从此再没有能回过内地,而是一个人住在格桑顿珠留下的帐篷里,直至终老。

 

作者简介:

平措朗杰:男,藏族,西藏日喀则人;1991年生,毕业于浙江警察学院,2013年入伍,现就职于拉萨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仓央嘉措文化研究协会会员。散文、小说、诗歌作品陆续在《边防警察报》《西藏文学》等刊物发表;著有《樟木戍边情》《桑曲之恋》《雪山鹰笛》《消失的高原红》《扎念琴》等;2021年短篇小说《消失的高原红》获西藏自治区“新世纪”文学奖。

 

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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