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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州人物志

乾州人物志

 

作者:贠靖

 

早年间,在乾州地界上是出过一些人物的,他们或玩世不恭,或不畏权势,或志向高远,皆活得洒脱自如,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袍褂宋

 

宋老爷算是乾州城里响呱呱的一个人物,祖上曾中过巨人,在乾州城里开了一间绸缎铺子。早年间乾州府那些官老爷、官太太、官小姐们身上穿的绸袍绸褂儿,大多出自宋老爷之手。

宋老爷天生一副富贵相,白白胖胖的圆脸盘,额头突出,平时穿件驼色绸褂儿,坐在门前的麻柳树下,一双笑眯眯的小眼睛总是半睁半合地瞅着街上看。宋老爷有个爱好,就是做袍褂,人称乾州袍褂宋,经他手裁剪出来的袍褂,穿上身一寸不短、一毫不差,大小、腰窍正好合身。

宋老爷给三姨娘裁的那件翡翠绿短绸褂儿,上头的盘丝纽扣形似一只卧蚕,栩栩如生,就像活了一样,三姨娘晚上睡觉也不舍得脱下来,一直穿在身上。早起梳洗完毕,又站在厢房的镜子前,挺着一对胀鼓鼓的奶子,转过来扭过去地瞅视着,大姨娘瞧见了就撇撇嘴道:“啊哟妹妹,不就一件褂子么,有啥好瞅的,赶明俺让老爷给俺也裁一件!”

正房夫人病故后,三年里宋老爷先后纳了两房姨娘,加上先前伺候夫人的大姨娘,府里就有了三位姨娘。这三位姨娘里头,数三姨娘长得最机灵,嘴巴也甜,深得老爷宠爱。

往常用过早膳,三姨娘便搀着老爷出来,走到铺子前的麻柳树下,老爷咳嗽两声,将手里的鸟笼子挂到树叉上去,伸出白嫩的手指,用细长的指甲轻轻地刮蹭着那只心爱的金丝雀黄灿灿的羽毛,嘴里啾啾地学着鸟叫。他将手心里的米粒一颗颗地投进笼子里,瞅着金丝雀在笼子里扑棱棱上下翻腾着啄食,宋老爷将手指凑到嘴边噗噗地吹两口,便在树下的椅子上坐下来,一只手握着三姨娘柔软的小手,一只手捏着一对盘得油亮的核桃,用细长的指甲划着三姨娘软乎乎的手心逗着乐子。

一会大姨娘、二姨娘在厅院里喊着三姨娘进去打牌,三姨娘站起来娇滴滴地唤一声“老爷”,捧起老爷白嫩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一口,便屁股一拧一拧地穿过厅堂,走进厅院里去。

宋老爷斜靠在椅子上,手里捏着核桃,目光直直地瞅着街面上过来过去的大姑娘小媳妇,眼睛在人家的腰窝上屁股蛋子上瞄来瞄去。他觉得这女人身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腰眼跟屁股那一段,软活得就像面条一样,一扭一扭的令人遐想万千。有小媳妇被盯恼了,拧过脸来一对杏仁眼圆睁剜着宋老爷,他便站起来讪笑着冲小媳妇抱抱拳,悻悻地进屋去。

麻柳树下的雕花石鼓上,放着一把短嘴宜兴紫砂壶,宋老爷过一会端起来呷一小口,然后眯上眼,就这么一直在椅子上靠着,若不走近了,根本看不清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睡着了。到了后晌日头偏西,后厨的师傅做好了茶点,三姨娘出来唤上一声,宋老爷才站起来抻抻懒腰,端起茶壶,扶着三姨娘的手慢腾腾地走进厅院里去。

宋老爷家的公子在知府衙门做知事,官阶轶正九品,戴褐羽蓝翎,也就是乾州人说的 “野鸡翎子”。每次从府衙回来,宋知事大老远地就跳下轿子,拎着玄色官袍, 一手捧着耀眼的红顶子,一只手弹弹绣着练雀的官补子,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进绸缎铺子。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后来连续两年闹饥荒,河北直隶那边号称刀枪不入的义和拳起来闹事,砸毁了洋人修的铁路,放火烧了洋人的教堂,还杀了洋人的传教士和家眷,惹怒了的洋人以剿灭义和拳为名,在天津卫集结,杀气腾腾直扑京城而来。

庚子年闰八月,八国联军打进京城,眼瞅着紫禁城不保,太后老佛爷匆忙换上宫女的蓝布长衫,梳了个便髻,扮成乡下妇人,带着光绪、隆裕,在一众皇亲贵胄文武近臣簇拥下,一路往西逃到了西安府。为了侍奉好老佛爷和皇上、皇后娘娘,宫里头专门成立了一个支应局,宋知事被知府衙门派过去当差,封了个帮办章京。

这天,章京大人从宫里头回来,破例没前呼后拥地走正门,而是直接将轿子从后门抬进厅院里,在天井处的照壁前跳下轿子,一溜小跑进了厢房,将正打着鼾睡午觉的宋老爷从炕上拽起来,喜形于色道:“俺的个爹呀,好事儿来了!”宋老爷放下手里捏着的核桃,端起茶壶呷了一口,气定神闲道:“兵慌马乱的,能有啥好事儿嘛!”章京颤着声道:“好俺的亲爹爹哩,天大的好事儿嘛!”说着从老爷手里抢过短嘴紫砂壶,仰起脖颈呷了一口道:“爹呀,要不是兵慌马乱的,这等好事只怕是八辈子也砸不到咱头上哩!”宋老爷有点不耐烦道:“快点说呵,一个大老爷们像个娘们似的,磨叽半晌也啄不到正题上,哪还有点朝廷命官的样儿!”章京这才将嘴巴凑近老爷耳根子神秘兮兮道:“这不是太后身边的李公公发话了么,要给宫里的嫔妃娘娘和宫女们每人置办一身袍褂,闻听您老的手艺好,就把这差事交给了您儿子俺,这事要办成了,您可就成了御用裁缝了,那以后的生意还愁没得做?!”“你是说李莲英李公公?”“对呀,还能有哪个李公公!”宋老爷瞪大了眼珠子,两腿颤抖着就有些站立不稳了:“俺咋有些不相信哩,跟做梦一样一样的!”他伸手掐了一下潮热的手心,章京又端起放在桌上的短嘴紫砂壶呷了一口道:“不过李公公说了,期限一个月,若做好了重重有赏,以后太后格格们的袍子就都交给您做了,倘若做不好嘛——”他窥了宋老爷一眼道:“那可是要杀头的!”宋老爷心里咯噔一沉,吓得打个摆子,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行,俺得岀去一趟!”宋老爷站直了甩甩袖子道:“儿呀,这是何等的荣耀哇,俺得给你爷爷太爷爷他们上柱香去,知会一声!”

上完香,宋老爷把伙计们招呼到上房里合计一番,末了岀来对章京大人说:“你先回衙门回禀一声,铺面上恰好有早前从杭州府采买回来的上好绸缎和丝线,俺仔细寻思一下,这一半天便带着管家进宫给嫔妃娘娘和宫女们量尺寸去!”

宋老爷心里的兴头刚给挑逗起来,只高兴了半晌,府里头就出了事,柜上的绸缎不翼而飞。后院库房的铜钉枣红檀木大门早起敞开着,里边的绸缎被搬运一空,停在院里的胶轱辘马车连同管家四喜都不见了踪影。宋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宋老爷瘫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哭号道:“死喜子,我平时对你不薄,你这是存心要害死俺哟!你老鼠舔猫腚胆也忒肥了,这么多绸缎你全拉走了让俺怎的给宫里头交待哟,那可是全杭州府最好的绸缎,西安城里哪寻得到呢?没了绸缎交不了差,府里上上下下一个都逃不脱呀,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哩,你以为闹着玩哩!你狗日的快回来哟,俺管你唤老爷成不成,俺见天地供着你!”三位姨娘也甩着帕子跟着哭天抹泪,伙计们要去报官,宋老爷叫住道:“都甭给俺胡乱张声哈,先寻寻再说!”

三天过去了,该寻的地方都寻了,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大姨娘二姨娘一瞅大事不妙,怕受牵连,借个由头,收拾起细软回了娘家。三姨娘胆儿小,瞅着两个姐姐都各自逃命去了,吓得半夜从被窝里抽出来,叫上伙计帮忙拎着箱子,也躲到亲戚家去了。

府里唯有丫鬟小七月没逃。夜里宋老爷已熄了麻油灯躺下,小七月端着一铜盆热水进来给老爷洗脚。黑暗中老爷问:“傻丫头,你咋不跑哩,你就不怕给官府抓了去杀头么?”小七月摇摇头道:“俺才不怕哩,俺这条命都是老爷给的,是老爷把俺从窑子里赎出来,又收留了俺,老爷在哪俺就在哪,俺要一辈子侍候老爷哩!” 小七月说着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爬上炕,将光溜溜的身子偎进老爷怀里。“傻丫头!”宋老爷长叹一声紧紧地搂住小七月。

巡夜的更夫已敲过两遍锣,子时三更时分,屋门吱拗一声被掀开,一道清亮的月光顷刻间泻了进来。只见一团黑影一晃闪进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七月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吓得从老爷怀里挣脱出来,缩在炕角,扯过被子捂着身子瑟瑟发抖。“甭怕,有老爷哩!”老爷坐起来镇定地说道。

是管家四喜,他说:“老爷,绸缎是俺偷运走的,您就绑了俺送官吧!”“好你个狗日的四喜,你还敢回来!”老爷抬起手又缓缓地放下了,压着心里的火气低声乞求道:“好四喜哩,你快去把绸缎给拉回来吧,俺给你作揖好不好,不然一家人的命怕是都要没了!” 四喜说:“俺死也不会把绸缎拉回来,俺就是不让您给那宫里的嫔妃宫女做袍子!” “这等大不敬的混账话你狗日也敢说,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你是活泼烦了么?!”宋老爷吓得捂上四喜的嘴:“你说你招惹谁不好,你偏偏要跟宫里头的人过不去,你一个小虾米胳膊能拧得过人家那大腿么?顺手扣你顶抗旨不尊的帽子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人家踩死你还不跟捻死只蚂蚁一样容易!”四喜拨开老爷的手道:“老爷,一人做事一人当,俺光脚不怕穿鞋的,俺就是不想让她们好过,这叶赫那拉氏她把大清朝都祸害成啥样了,您还要给她们做袍子!说是西狩,还不是让洋人鸠占鹊巢霸占了窝才逃出来?还嫌南院的陕甘总督衙门不够气派,又把北院巡抚衙门的几百间房捯饬出来给她做行宫。我们百姓一个个饿得浑身浮肿,站都站不稳了,她还要用牛奶洗澡,还把各地的戏班子请来轮番地给她唱大戏!”四喜说着呜呜地哭了,宋老爷点上灯,沉默半晌,拍拍四喜的肩膀道:“爷小瞧你了,没看出你狗日还是条汉子哩!这样,你拾掇一下带上小七月走吧!”“不,祸是俺闯下的,俺要去投官,大不了俺这条命给他们!”四喜倔犟地拧着脑袋。

小七月已穿上了衣服战战兢兢坐在老爷旁边。老爷突然推开小七月,跳下炕,抓起一把剪刀举到胸口道:“走,都走,走得远远的!否则,俺今日就死给你们看!”四喜瞅瞅老爷,只得牵着小七月的手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厅院。

 街上传来更夫沙哑而有气无力的报时声:“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早起宋老爷梳洗完毕,漱漱口,穿上他的驼色袍褂儿,手里端着宜兴短嘴紫砂壶,昂着首,将乌黑油亮的辫子甩到脖子后头,捻着手指,迈开八字步,一步一摆地走到铺子外面去。

一连几日不见动静,宋老爷正为给嫔妃娘娘和宫女们做袍褂的事熬煎得寝食难安,章京大人从宫里回来说,奕王爷和李鸿章李大人在京城那边与洋人谈好了,双方签订了《辛丑条约》,这洋人一撤,太后老佛爷和皇上、皇后娘娘就起驾回銮了。

“你是说老佛爷和皇上,还有皇后娘娘她们都走了?” 宋老爷一听病立马好了一大半,坐起来问:“这么说咱宋家这回没事儿了?”“本来就没事呀,李公公他老人家也就那么顺嘴一说,谁知在您这还当真了!”章京大人用嘴吹吹手里捧着的顶戴花翎说:“亲爹呀,您瞅瞅!”宋老爷这才发现章京大人官帽上的野鸡翎子换成了孔雀翎子,上头的镂花金座上顶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官服上的补子也从练雀变成了孔雀。“我的个爷呀——”宋老爷惊得瞪大了一对枣核一样的小眼睛,跳下榻来扯着章京大人的衣袖,转过来转过去打量着,心有余悸道:“俺的个儿啊,你可千万甭敢胡来呀,这顶戴花翎可是只有亲王、贝勒、贝子和镶黄旗、正黄旗的统领、参领才有资格赐戴的!”“爹您好好瞅瞅!” 章京大人昂着头,得意洋洋道:“托太后老佛爷的洪福,这都是她老人家赏赐的!”

原来章京大人伺候太后老佛爷有功,已被老佛爷破例擢升为按察使,掌管一省之刑法。

说来有趣,这章京大人给李公公出了个主意,三伏天着人从百里外的太白山采来冰块,置于柜中,用棉被包裹,快马加鞭运到北院门行宫,冰上酸梅,又费尽周折,找来十八岁以下刚生产过的女子,取了鲜奶,给老佛爷泡冰镇酸梅奶吃。老佛爷念他一片孝心,加之李公公从旁说好话,太后老佛爷一高兴就额外开恩赏了他一个正三品的按察使,并赐戴单眼花翎。“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啊!” 宋老爷嗓子里嗝儿嗝儿的响着,指着按察使差点笑岔气:“这人奶泡酸梅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为了庆贺章京大人擢升按察使,宋老爷在府里大宴宾朋,并请来西府的“四大班”,在门前搭了戏台子,锣鼓镲钹一响,《游西湖》、《白蛇传》、《柜中缘》、《三滴血》,一折接着一折轮番地唱,煞是热闹。

三位姨娘瞅着宋家老爷非但未招来杀身之祸,反而还发达了,府里头出了一个正三品的按察使,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趁着府里唱戏,便借坡下驴回来了。

外边咿咿呀呀唱着大戏,宋老爷一个人独自躲进后院的书房里,插上门拴,铺纸研墨,给三位姨娘每人写了一封休书,一边写一边骂着:“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些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贱人!还是原配夫人好,只可惜好人不能长命!”宋老爷想到伤心处竟抹着眼窝唏嘘起来。轮到给三姨娘写时,砚台里的墨干了,宋老爷就呸呸吐了几口唾沫进去,用狼毫蘸着给三姨娘写了休书。

休书刚写好封上,大姨娘和二姨娘就约好了似的一起回来了,在大门口被伙计们拦住不让进。大姨娘一蹦三尺高,颠着小脚丫子骂道:“俺把你这些瞎了眼的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拦着不让老娘进?瞧俺让老爷怎的收拾你们!”伙计说:“老爷让俺守在这里,拦的就是你!”大姨娘蹦起来正欲开口再骂,忽见老爷迈着八子步从庭院里一摇一晃地岀来,急忙冲老爷招着手,带着哭腔喊道:“老爷是俺呀,您快瞧瞧这几个狗奴才拦着不让俺进门!”宋老爷黑着脸,走到门楼底下,隔着门槛,将休书从袖筒里取岀来抛到地上。“这是什么?”大姨娘忙拣了起来,瞅罢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悲声大恸:“老爷您不能这般薄情寡义,俺十三岁便跟着夫人嫁进府里,侍奉您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老爷一拂袖子,吹胡子瞪眼道:“俺又没撵你走,是你怕受连累自个离开这个家的,俺今日就成全了你!”大姨娘见这一招不管用,老爷根本不念旧情,干脆躺地上撒泼打滚,但老爷还是不吃这一套,依然绝然转身离去。二姨娘缩在大姨娘后头,伏在地上哭号了半响,抬头瞅瞅,见老爷铁了心要将她们扫地出门,且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只好从地上爬起来,跌眉失眼地跟在大姨娘屁股后头灰溜溜地离去。

三姨娘心眼活泛,会来事,一回来就跪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挥着帕子哭哭啼啼朝院子里喊着:“老爷,奴家知道错了,您就放奴家进去侍候您吧,俺天天给您洗脚,天天用身子给您捂醉枣吃!”“呸,俺嫌恶心哩!”老爷在屋里隔着窗棂骂道。以前老爷最喜欢搂着三姨娘,用他那白嫩的手指将米酒浸泡的醉枣塞进三姨娘软乎乎的腿弯里,捂一捂取出来一点点地享用。但此一时彼一时,今日老爷连面也不肯见,隔着窗棂将休书丢了岀来,怒不可遏道:“你若识相便快些滚,甭在这丢人现眼,当心俺还把你卖进窑子里去,俺能把你赎出来也能把你送进去!”三姨娘听了吓得面色如纸,赶紧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一溜烟地跑了。

宋老爷又恢复了往日滋润受活的神情,每日用罢早膳便拎了鸟笼、提袍甩袖地出来,走到门前的麻柳树下,将鸟笼挂在树丫上,用细长的手指划着笼子里跳上跳下的金丝雀鲜亮的羽毛,嘴里啾儿啾儿地学着鸟叫。

这一日宋老爷刚把鸟笼挂到树丫上,听得背后有人轻轻地唤了一声老爷,回头一瞧,是丫鬟小七月和管家四喜立在身后。

宋老爷有些喜出望外,忙招呼道:“还怔着做甚?走,快回家去!”在宋老爷眼里,他俩才是他最体己、最信得过的人。

 

梁五爷

 

宣统年间,乾州地界上出了件怪异事,双乳峰下的梁村早起有人在地头撒尿,听到凛凛风声,一抬头便瞧见一股昏黄的旋风裹着树叶卷起数丈高,向前移去。头顶一片赤光,耀得睁不开眼来。只听得耳边一阵大鸟唳声,定睛看时,一只凤凰扇动着五彩翅膀飞过双乳峰,落在北边的五峰山上。

大梁山主峰海拔一千多米,山石崔嵬,地势险峻,为乾州府东西交通之咽喉,古时为兵家必争之地。登上梁山巅峰,东望九嵕(唐太宗昭陵所在地),山势突兀,孤耸回绝;南望太白(山)终南(山),积雪皑皑;北望五峰(山),遥相呼应;西接翠屏(山),层峦叠嶂。脚下三峰突起,主峰苍润高峻,泔河环其东,漠水绕其西,山麓林木葱茏,古柏参天。

极目眺望西北方向,但见苍茫烟云衬托的峻秀山峰,呈北高南低之势,耸立于茫茫苍穹之下,似一位沐浴后的少妇人披散着如绢青丝,头北足南,“乳峰”挺拔,仰面斜躺在悠悠蓝天白云之下,活脱脱一个“睡美人儿”。

梁山又叫“乳峰”,乃女皇帝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合葬地。那个早起站在自家地头比比划划,信誓旦旦说瞧见了凤凰的人是梁村落魄的光棍汉梁如卿。这梁家的七分薄田遗落在村头的半山坡上,遍地沙砾,寸草不生。梁如卿打小就游手好闲,靠在乾州城里占卜算卦坑蒙拐骗,免强混口饭吃。

尽管梁如卿对天赌誓,唾液飞溅,说得绘声绘色,但还是没人相信他的话。有人摇头哂笑:“梁半仙,你一定是昨晚又在窑子里赌输了,早起饿花了眼吧?!”隔壁的姚二娘噘着樱桃小嘴扑哧笑道:“咦,瞧把你能的,还瞧见凤凰了,我还瞧见武皇娘娘现身了呢,娘娘凤冠霞披,站在双乳峰上,口吐莲花,脚踩祥云,伸胳膊蹬腿儿,空中的飞鸟就斜落下来停在了她的手指上!”众人又一阵哄笑,梁如卿急得面红耳赤,指着地头道:“不信你们瞧那里!”大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围拢过去,就瞧见地头上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眼,边上有一泡湿湿的尿渍尚未洇干。“这有啥稀奇的,不就是个水冲的窟窿么!”姚二娘弯腰拣起一小块石头蛋儿丢了进去,里面传来一阵咣啷啷深不见底的响声。这下大伙都止了笑声。有人拎来一桶水从窟窿眼灌了下去。霎时,一阵狂风卷起,刮得人身子东倒西歪向后仰着,睁不开眼睛。只听嗖的一声,一条手腕粗,六尺长的绿色蟒蛇蹿出窟窿眼腾空而起,落入草丛,哧溜一声往前蹿去。众人吓得面色如土,掩面发抖,腿如筛糠。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乾州府。梁村的大善人梁五爷背着手,拔开瞧稀奇的人群,在地头上瞅来瞅去,瞧了半晌,一声不响地回到家,在祖宗牌位前上了一柱香,就坐下来用丝帕擦着手,端起钟爱的紫泥壶呷了一口。壶嘴里哈出一团热气,壶身上两只肚腹肥肥的绿蛐蛐就像活了一样。梁五爷咂着壶嘴,差管家把梁如卿叫了过来,慢条丝理道:“你把那七分坡地兑给爷吧,爷给你二亩旱涝保收的堰地。”

 “这……”梁如卿面露喜色,但还是装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你好生掂量掂量吧!”梁五爷放下紫泥蛐蛐壶,拿丝帕擦着手指唤了一声管家,梁如卿忙点头答应了。

后来梁五爷在这七分坡地上修起了一座庙,在里边供奉了菩萨娘娘。庙里每日青烟袅袅,上香的人络绎不绝。梁如卿也靠从梁五爷手里兑过来的二亩堰地娶了守寡的姚二娘,过起了滋润的日子。

民国初年,冯玉祥手下的国民革命军一个军长为筹措军饷,以保护乾陵为幌子,率部驻扎在双乳峰下,用真枪真炮演习的法子掩护一个师的兵力盗掘乾陵。士兵用炸药炸开了许多地方,却没能找到墓穴口。

听梁五爷讲,早在唐朝末年,黄巢动用四十万大军盗掘乾陵,在双乳峰下挖出一条数十米深的大沟,也未能找到墓穴口,只得作罢,悻然离去,至今在梁山主峰西侧仍有一条深沟,人称“黄巢沟”。

瞅着那些垂头丧气,骂骂咧咧从双乳峰撤下来的国军,梁五爷手里握着紫泥蛐蛐壶,抖动着下颏上几根稀疏的白须冷笑道:“黄巢四十万大军都没能找寻到的墓穴口,就凭你这些操着黑火棍的乌鸦兵就能寻到了?那武后娘娘是吃干饭的,能让你这些毛毛兵轻易地进入她的寝宫?”

国民革命军没能炸开武后娘娘的墓穴口,却震塌了梁五爷建在半山坡上的菩萨庙。庙塌了,梁五爷就让人运走砖块瓦砾,打算在原址上重新修建一座更坚固结实的庙堂,供奉菩萨娘娘。

谁也没料到,梁五爷在指挥下人清理废墟时,清出了一座地下宫殿,管家和两个下人齐刷刷掉了下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梁五爷当时就有些慌了神,待定下心来,着人扒开横在面前的屋梁瓦砾,眼前就显出一道地下宫门,顺着台阶走下去,两边墙壁上绘有身着华丽服饰,骑着白马、红马、黑马的宫女、官人,皆面颊丰润,口唇酡红,似仙人一般。梁五爷瞅得眼睛都直了。在奢华的地宫里,有一口石椁,傍边的碑上刻有篆体铭文,梁五爷凑近了去瞧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一座万般金贵的公主墓!

梁五爷命下人抬出里边的两箱金锭银锭,将地宫口重新用石头封死,运来沙土填平,并再三叮嘱下人,谁也不许说出去。

但风声还是走漏了出去,梁如卿在姚二娘的怂恿下咋咋呼呼地来找梁五爷,说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那是他先人留给他的。梁五爷沉着脸道:“不是你的东西拿去也留不住!”但他还是让管家从柜上支了几锭银子给梁如卿。

不久,国民革命军奉命开拔到西安去打刘麻子的镇嵩军,梁五爷让管家套上马车,追上队伍,将两箱沉甸甸的金锭银锭一锭不少地交给了军长。他说:“身外之物,留着迟早是个祸害,索性用到该用的地方!”

队伍有了军饷士气大振,一举打败了刘镇华的主力, 镇嵩军溃不成军一路朝着潼关东撤而去,西安城一下解了围,梁五爷功不可没。

后来全国解放,梁五爷活到了99岁。他去世那年,大儿子八十多岁,二儿子也七十有九。晚上爷仨在堂屋里围着火炉拉家常,拉着拉着就拉到了国军盗乾陵那一段,梁五爷站起来咳了一声说:“我走呀,你兄弟俩谝吧。”说着走进里间上床躺下。过一会,大儿子进屋去陪老爷子,躺下后觉着有点不对劲,听不见均匀的鼾声,便起来抖抖索索点亮油灯,伸手一摸鼻息,梁五爷已经去了,鹤发童颜,面色安详,似睡着了一样。

乾州人说:“这都是积来的!”

 

苏青爷

 

乾州府苏记绸缎铺的掌柜苏老爷,人称苏青爷。苏青爷有两大爱好,一是女人,二是瓷器。苏青爷对瓷器的喜爱,比起那五房水灵灵人见人爱的姨太太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苏青爷眼里,女人如衣服,只要是喜欢,可以随时换,但好瓷器他就只有一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元代斗彩鸡缸杯。

要说苏青爷这五房姨太太,那可是乾州城里个顶个的人梢子。大太太手若佛指腕似白藕,瞅着能掐岀水来。二太太腰若细柳腿似青葱,走起路来像水上漂。三太太面若桃花口似樱桃,莞尔一笑百媚生。四太太胸大屁股圆,撒起娇来让人骨头缝缝里都发酥。五太太肤白如雪细皮嫩肉,天生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酷似《红楼梦》里林黛玉,真真地惹人百般疼爱。

在旁人看来,苏青爷纳姨太太是娶一房热乎一阵子,新鲜劲儿一过便弃之如敝履,爱搭不理。想当初大太太刚进门,他天天跟大太太腻歪在一起,自从纳了二太太,便十天半月都不到大太太房里来。大太太独自在空房里踱来踱去,瞅着老爷屁颠屁颠地钻进二太太房里去,气得口斜鼻歪腿发抖:“好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老娘刚过门那阵,你是怎的黏着老娘,天天捧着老娘的手亲个没够,如今却连瞅也懒得瞅一眼!”大太太春心正旺,见老爷穿着绸褂儿,腰里挂着玉坠,哼着小曲,手里捧着宝贝斗彩鸡缸杯,又要进二太太房里去,心里头像鸡爪子挠一般痒痒得难受,便顾不得脸面,撩开门帘上前去就把老爷拽进了屋里,气喘喘道:“您都多长时间没到人家屋里来了?人家纵是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儿也要枯萎了!”。老爷嘴里念叨着乖乖,爷今儿就在你这儿了,说着话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心肝宝贝斗彩鸡缸杯放在桌上,急匆匆脱了衣裳爬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能感觉到老爷明显有点应付差事。大太太兴致刚起来,他却像一摊烂泥巴一样,有气无力地扒在炕上,还拧过脸去透过窗棂瞅着二太太那边。大太太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从炕上踹了下来。他倒好,竟端直抱起衣裳,捧着那宝贝斗彩鸡缸杯跑进二太太房里去了。没办法拴住老爷的心,大太太就把一肚子火气全撒在二太太身上,见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等到三太太进门,二太太也尝到了独守空房夜难熬的滋味。瞅着老爷屁颠屁颠地钻进三太太房里去,她气得捶胸顿足:“老爷呀老爷,您忘了当初怎样死皮赖脸搂着妾的腰不松手,撵也撵不走!”二太太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就来找大太太诉说,大太太却眉眼倒竖,端起架子来,心里边骂道:“好你个骚狐狸精,你忘了你当初怎样勾引老爷让俺守活寡了,如今你也尝到被打入冷宫的滋味了?你这是活该!”

胸口鼓得像揣了两只白面馒头,两瓣浑圆瓷实的屁股蛋子一拧一拧的四太太进了苏家门,前头三房姨太太就都像地瓜干一样被晾在了一边。老爷整天捧着宝贝斗彩鸡缸杯往四姨娘房里蹭,一进来就揉捏着她怀里的两只白馒头又是亲又是咬,亲得她浑身骚痒难受得直哼哼。

五太太林黛玉进门后就没那么专宠了,有四太太这只母老虎在前头霸着,老爷每次到五太太房里去都得瞅她的眼色行事。她若点头默允了,也是过去草草亲热一番,完了事又急嚯嚯回到四太太房里来,捧着白馒头像捧着心肝宝贝斗彩鸡缸杯一样瞅个没够。

这时少爷小姐们都满地跑了,五房姨太太之间的关系也由对立逐渐缓和,甚至处得像亲姐妹一般了。偶尔老爷去了五太太房里,另外四姐妹们就凑在大太太房里去打牌,或教少爷小姐们识字,任由了老爷去折腾。实际上五姐妹私下里已达成默契,老爷想去谁房里就去谁房里,想他那年纪也是蹦跶不了几天了,只要有的吃有的喝有的花就成。

姐妹们不争了,苏青爷反而对女人没了兴致,整天呆坐在上房里,捧着他的心肝宝贝斗彩鸡缸杯,用绸帕小心擦拭着,一会捧起来眯缝着一对小眼睛端详着,一会用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弹一下,放到耳边听着悦耳的响声。

苏青爷的鸡缸杯是他太爷爷手上传下来的宝贝,这斗彩鸡缸造型为敞口,浅腹,卧足,器型优美,瓷胎雪白细腻,釉料匀净透亮,杯身薄如蝉翼,温润如玉,外壁淡勾青花,以黄、深浅草绿、矾红等敷色填廓,通绘子母鸡图。一公鸡红冠绿尾,昂首高鸣,一母鸡率三雏紧随其后,觅食于野,牝鸡羽翅朴色,凝神啄食,幼雏玩耍,一稚振羽立母背上。另一面雌鸡觅得红翅昆虫,雄鸡回望,幼雏追逐,左方另有小鸡一双,戏于草丛。两面间饰浅黄萱草、艳红月桂,辅以牡丹、兰花、柱石,枝叶繁密,发色淡雅恬静,浅青柔绿相宜。底心青花署“大明成化年制”六字款,那斗彩青花料是长在了瓷胎里头的,实乃彩瓷中神品,妙不可言。据说工匠在烧制时先用青花细线淡描出纹饰的轮廓线后,上釉入窑经1300度左右的高温烧成胎体,再用红、绿、黄等色填满预留的青花纹饰中二次入窑低温烧制,画面疏朗而浑然有致,情趣盎然。

苏青爷有时捧着心肝宝贝斗彩鸡缸杯瞧着瞧着就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这时大太太就会过来轻手轻脚收起鸡缸杯,扯开被子给他盖上,并弯腰仔细地掖掖被角,苏青爷竟浑然不觉,翻个身,颌骨一动一动磨着牙,发出细匀的鼾声。

乾州城就巴掌大那么一块地儿,苏青爷有一只稀世珍宝斗彩鸡缸杯的消息不胫而走,双乳山下的乡绅富贾踏破门槛,上门来纠缠着一睹宝物,或放出话儿,愿出重金购买,苏青爷皆闭门婉拒。

这一日苏青爷正在院内饮茶赏杯,一群剪了辫子,手执长筒火铳的革命军闯进来,惊得树上的灰麻雀扑棱棱惊叫着飞了起来。革命军看到苏青爷手里的宝物眼前一亮,不由分说上前架起他就走,说是督军大人听闻他有一心肝宝贝斗彩鸡缸杯,要他带去一瞧。苏青爷挣扎着被架到门口,脚底一绊,身子往前一扑,手里的斗彩鸡缸杯飞出去,摔在地上溅起一片碎末。在那支离破碎的声音中,苏青爷扑上前去捡拾着碎片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抖抖索索地念叨着:“俺的宝贝,俺的宝贝!”手指被碎瓷片划得稀烂。

革命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不知所措,少顷,松开了苏青爷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打那后苏青爷就变疯了,绸缎铺的生意也不管不顾,整日介披散着一蓬蒿草般的乱发,手里拿块瓦片,目光痴呆,嘴里头喃喃着:“俺的宝贝,俺的宝贝!”乾州城里的人都替苏青爷惋惜,觉得他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为一只斗彩杯变成这个样子有点不值。

乾州城解放那年,苏青爷的疯病突然就好了。他剃掉长发胡须,洗漱一新,换上一身干净的新式衣衫,取下堂屋墙柱上的几块摸得黑乎乎的青砖,从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打开了解开上头裹着的几层红绸缎。子女们齐声惊叫起来:“鸡缸杯!原来——”“嘘——”瞅着手里温润惊艳的宝贝,苏青爷狡黠地笑了。

 

黄保长

 

这乾州地界上说起来还真是有点邪性,麻五爷正和刘家老二蹲在祠堂外的墙根下晒着暖暖拉闲话。刘家老二瞅瞅村东头黄家伸出来的门楼子说:“五爷,您说这黄致人黄保长咋一点也不像个保长哩,儿子好赖”在委员长手下的“五虎上将”卫立煌卫长官手下的少校参谋么,他咋见了保安队来收粮还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吓得直打尿战,跟人后头点头哈腰的,像个龟孙子,这保长的皮囊真让他给瞎披了,白白地给糟蹋了么!

麻五爷抖动着下颌上几根扎眼的胡须笑得直打嗝儿:“怂呗!”说罢,麻五爷止了笑,咂咂嘴一本正经道:“你甭说,这黄致人还真跟别的保长不一样哩,有一点你得认卯,就是他这人从不祸害人,做事也不昧良心,说起来还蛮讲义气哩。前年双乳山遭了冰雹地里收成不好欠收,他不是还免了你家的两担租子?”“这倒是哩。”刘家老二刚说了一句听见背后有人咳嗽,扭头一看,黄致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立在他身后,甩甩袖子哈着腰笑咪咪问:“好你个刘老二,吃饱了没事干,又在这编排啥哩?是商量着要改朝换代,还是要卖乾陵哩?!”刘老二忙站起来拱拱手道:“保长叔您这回可真是高看侄儿了,侄儿哪有那本事那能耐?我在跟五爷说您是个好人哩!”麻五爷也站起来干笑两声道:“你慢慢掰扯呗,我走呀,回屋喝苞谷糁汤去!”“你小子,又糊弄叔哩!”黄致人对刘老二说:“你要闲得没事干,叔给你找个差事干干!”刘老二忙凑过来问:“保长叔,啥差事么?”黄致人卖个关子道:“到时你就知道了。这样,你回家跟你爹知会一声,吃罢午饭带件厚点的衣裳到叔屋里来。”刘老二睁大了眼问:“叔,又往后山那边送东西呀?”“嘘——”黄致人压低嗓门道:“你小子能不能小点声?记住了,对谁也不许声张,否则不光没得银元赚,还——”黄致人说着用手比划着做了个抹脖颈的姿势。刘老二吓得噤了声,咽口唾液嘻嘻哈哈道:“保长叔您就把心放肚里吧,侄儿您还信不过?”

这一年村里出了件难缠事,保安大队的侯团副瞧上了刘老二的妹妹刘花花,带着一帮子土匪兵,手里端着烧火棍一样的三八大盖,抬着聘礼来拜见老丈人,在门外喊叫着要娶花花做姨太太。那刘花花生得白白净净,人见人爱,算是村里的人梢子,哪瞧得上眼这长得又矮又胖,说话磕磕绊绊,脸上还有块拇指盖大小,酱紫色胎记的侯团副?但迫于侯团副手里握着铮亮的驳壳枪,吓得缩在厦屋的炕角里瑟瑟发抖,直抹眼泪。她爹刘天魁蹲在地上搂着脑瓜一个劲地叹气:“闺女呀,不行咱就认命吧,咱斗不过人家,那侯团副长得是磕碜了点,但他手里有枪,这年月,谁有枪谁就是爷!”刘老二挣扎着要岀去跟侯团副拼命,他爹抱住刘老二的腿带着哭腔道:“祖宗呀,都这节骨眼上了,你就消停消停吧,你没瞅那阵势,那些个团丁一个个手里都端着吃人的家伙哩,你是活腻歪了?人家嘣死你还不跟嘣死只草鸡一样?!”刘老二就蹲下来抱着脑壳不吭气了。

关键时刻,黄致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过来挡在门口,拱拱手笑咪咪道:“侯团副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您是不知道,这花花她爹早就将她许给在下做小了,只是尚未迎娶,不曾想……”

侯团副本想着手到擒来抱得美人归,孰料半道上杀岀个程咬金,气得他牙根痒痒,一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但碍于黄保长的儿子在卫长官手下当着参谋,而且刚换防,就驻扎在百十里外的潼关,他只得忍气吞声,朝天放了两枪,带着属下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刘天魁一家躲在屋里任那侯团副手下的团丁百般叫骂关着门就是不肯出来。这会见外边没了动静,就开了门探岀头来想要瞧个究竟。族长刘天福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拿烟袋锅子指着他道:“瞅啥瞅,还不麻溜地跪了谢过你保长伯,不懂礼数的东西!”刘天魁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乡里乡亲的,没那么多讲究!”黄致人抬起袖子拭着额颅上沁岀的冷汗。

听得黄保长红口白牙当众说了要纳花花作小,刘天魁心里暗自窃喜。这黄致人虽说是年纪大了点,但心底不坏,不光有地有银元,最主要的是有个在卫长官手下当参谋吃官饷的儿子,若是能攀上这棵高枝,那可就躺着都不愁吃不愁花了,在这乾州地界上也没人敢欺负了!他抬抬眼皮,窥一眼黄致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黄老爷的话可还算数?”黄致人白了他一眼道:“说啥呢,那不是为打发侯团副么,我也是情急之下就那么顺嘴一说,你不必当真!”

黄保长都说了不必当真,刘天魁也听得真真切切,可他还是不死心,三天两头地托人上门去保媒,弄得黄致人哭笑不得。

背过黄致人刘天魁四处抱怨,说黄致人不是个好人,仗着儿子在队伍上掌枪托子,就当众耍笑人哩。黄致人听了也不言语,只是笑呵呵摇摇头。

后来风向变了,国民党的队伍一下子走了下坡路,蒋委员长的国军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如丧家之犬,带着残兵败将一路撤退逃到了台湾岛。黄致人的儿子非但没事还在新成立的人民政府里担任了区长。乾州人这下就有些看不明白了。

天福爷迈出祠堂,瞅瞅在墙根筒着手晒暖暖的麻五爷和刘老二说:“都散了吧,新社会了,该干嘛干嘛去!

原来,黄致人和儿子这些年一直在背地里给共产党做事。乾州人说,还是黄保长识时务,看得远,会来事。更主要的是他深藏不露,这么多年愣是没瞧出来。也有人说早瞧岀来了。       

 

冯四奶奶

 

土匪麻六手里拎着盒子炮,带着他的一拨弟兄从五峰岭上奔将下来的时候,惊得林子里的红嘴老鸦扑棱棱飞起来,似一片不祥的乌云裹着呼哨从头顶上卷过去,令人不寒而栗。

村里的人都躲到河对岸的林子里去了,唯有冯家的烧酒作坊仍敞着大门,屋顶上飘着一团云一样的白气,散发出浓烈的酒糟味。

冯家的宅子是一处三进的院落,高大气派的门楼鹤立鸡群一样竖在一片低矮的瓦房中,进门是一面照壁,上头雕了一头威武的瑞兽,边角上点缀着五只扇动翅膀的蝙蝠。庭院两边是厢房,迎面是正房和耳房,院当中有一口甜水井,用青石板盖着。正房里供奉着冯家祖宗的牌位,从正房的厅堂穿过去是一大片烧酒作坊,再往里便是柴房和伙计们住的厦房。冯家的后院里有一个暗道,从厦房直通二里开外的河湾,那里水深流急,出了暗道口,停泊着一艘木船,划到对面便是一望无际陕北高原了。

麻六端着盒子炮,踹开大门,骂骂咧咧走进院里的时候,冯四奶奶盘腿坐在耳房的大炕上,不紧不慢地咂着旱烟锅,瞅了一眼院门口说:“麻爷,请这边说话,甭惊扰了祖宗!”

冯四奶奶是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曾在省城的洋学堂上过学,算是见过世面的。她生得细皮嫩肉,柳眉凤眼,眉心里有颗痣。那天穿一件红底团花对襟棉袄,翠绿色阔腰绸裤,露出半截水萝卜一样的白腿。

一个小土匪斜挎着火铳,走到井边,扒开青石板,解开裤子,想要撒尿。麻六一转身,扬起盒子炮,啪地一声,小土匪头上的“火车头”就飞了起来,他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一泡热尿全撒进了裤裆里。

麻六把冒着青烟的枪管放到嘴边噗噗吹了两下,大摇大摆地走进耳房,偏着脑袋打量着盘腿坐在炕上的冯四奶奶。

“大杆子,你火气还不小呢!”冯四奶奶笑吟吟道。“你咋不跑呀?” 麻六问,“你好赖也是个大杆子么,我还怕你吃了我?” 冯四奶奶磕磕烟袋锅道:“再说了,我也敬慕你大杆子是个英雄哩,早就有心见面一叙!” 麻六瞪着一对鼓出来的眼珠子问:“这是咋说道的?” 冯四奶奶示意麻六坐到炕上说话。炕中间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了一坛烧酒、两只瓷碗和一盘猪头肉。

冯四奶奶拿起坛子咕嘟嘟倒满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颈啁了,抬起袖子擦擦嘴,又连啁了两碗,接着斟满一碗酒,双手端起,盯着麻六道:“大杆子,我敬你!”麻六啪地将盒子炮拍到方桌上,接过酒碗滋溜一声啁了,将碗伸到冯四奶奶面前,冯四奶奶又给他斟满一碗。她说:“你跟别的杆子不一样,你是看不惯官府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打死了保安团抢粮食的团丁,不得已才拉起杆子上山的,这些年你可没少给咱这一片的穷苦人出过气!”“咦,你还知道得不少哩!”麻六又端起酒碗一口啁了。

冯四奶奶问麻六:“大杆子,你说你拉着弟兄们上山是为了啥?”麻六说:“当然是有肉吃有酒喝啊!” 冯四奶奶说:“那你就跟弟兄们留下来,我保你们天天有肉吃有酒喝!”麻六问:“留下来干啥呀?”“酿酒哇!”冯四奶奶说:“这不比把脑袋壳掖在裤腰带上担惊受怕强么?”“这——”麻六有些犹豫。冯四奶奶一只手拎起酒坛子底朝天筛了筛没筛出酒来,又放在耳边晃了晃,嘴里嘀咕道:“这还没咋喝一坛酒就没了。大杆子你坐着,我去拿酒!” 冯四奶奶起身欲下炕,麻六摁住她的手道:“妹子,我答应你,留下来!”

村里人在林子里躲了两天,见土匪非但没走还留了下来,心里叫苦不迭,都骂冯四奶奶是个害人精,克死了她男人冯老四,又把土匪招惹来祸害一村人。让村人感到奇怪的是,土匪并没有烧杀抢掠胡作非为,他们每天都在作坊里规规矩矩地酿酒。

于是,村人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家里。

半个月后,安顿下来,土匪就开始在村口上沿着河滩筑寨墙,麻六手里拎着盒子炮,跑来跑去地吆喝着土匪从河滩里往上背石头。这时候冯四奶奶就挎着竹篮,拎着酒坛子,屁股一扭一扭地给土匪送吃的。村人鄙夷地瞅着她,心里骂道:“骚娘们,看你能骚情几天,这么多土匪迟早弄死你!”

一丈多高的寨墙筑起来不久,保安团就来村里抢粮食,围攻了半天也没攻下来,被麻六带着土匪伏在寨墙上打退了。

这天早起,村人发现冯四奶奶家的大门紧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众人正犯疑惑,村南的竹竿镇方向响起一片枪声。枪声由远而近,噼噼剥剥响成一片。原来冯四奶奶带着麻六和他的弟兄们,把驻扎在镇上的保安团包了饺子,连窝端了,炸死了七十多个团丁。附近马回回的马家军赶来支援,冯四奶奶跟着麻六他们边打边退,到了村外,村人已关闭了寨门,他们进不去,就沿着河滩向河湾的林子里跑去。

几天后,马家军撤走了,麻六他们抬着被马回回手下打死的冯四奶奶回到村里,将她安葬在河对岸的山坡上。下葬那天,麻六手捧酒碗,举过头顶,在地上长跪不起,众土匪也跟着齐刷刷跪倒在地,悲戚的哭号声传遍整个村街,在河滩上空久久回荡。

村人没一个落泪,他们都怨恨冯四奶奶,认为她这是活该,谁让你和土匪搅和在一起纠缠不清?这不遭报应了!

安葬了冯四奶奶,麻六就带着弟兄们撤走了,据说是到北边去了。

马家军被赶走那年,村里来了一队解放军,带队的连长正是麻六,他们在冯四奶奶的墓前肃立敬礼,竖起一块碑,上面刻着“革命烈士赵英兰”几个遒劲的大字。

村人这才知道冯四奶奶原来是一个“地下党”,大伙默默地聚拢过来,黑压压跪倒一片。

 

麻姑

 

漆水河流到耀州地界的桥山下,打了个滚儿,便冲涮出一大片河滩来。周围群山环抱,有寨子沟、莴苣庵、兔儿梁。河滩上有渡口,南岸是一望无际的渭北平原,北岸峰峦起伏,一座山挨着一座山,这就是陕甘边照金革命根据地了。

麻姑就在渡口上搭了座窝棚,置办了一条木船搞摆渡。

麻姑的家在南边的梅家坪,她男人过河去了北边,麻姑就在渡口上靠摆渡维持生计,等着她男人回来。

这一年的夏天,县保安团的人接到线报,埋伏在梅家坪的陈记药材铺周围,抓捕往北边转运药品的地下党。地下党到了药材铺附近,发现街上没一个人,情况异常,便放弃计划,准备撤离,结果别在腰里的匣子枪走火,暴露了目标。

地下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匣子枪,边打边朝河滩上跑去,保安团在后边紧追不舍,扬言抓住活口重重有赏。

保安团追到渡口,地下党跳入水中打个旋儿就不见了踪影。他们朝水中摇晃的芦苇荡里噼里啪啦放了一阵乱枪后,发现没有任何动静,便悻悻地往回走。这时发现河里有一条船,船头上站立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红红的棉袄,蓝蓝的裤子,胸前搭着两条乌黑的辫子,衣袖捾起来,露出两只嫩藕般白白的胳膊,低头一下一下摇着橹。

“站住——干什么的?快把船摇过来!”保安团长梁四挥舞着驳壳枪朝渡口上喊叫。小船就慢慢地摇了过来。

“咦,把他家的,共党没抓到,却走了桃花运!想不到这渡口上还有这般水灵的妹子!”还没等船靠岸,梁四就将驳壳枪别进腰里,捾起裤腿嬉皮笑脸地跳入水中,急不可待地跑了过去。

船上的女子转过身来,咧咧嘴,冲梁四笑了笑,梁四惊叫着,拔腿就跑,跑到岸上,惊魂未定,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连声地叫骂着:“真他妈晦气,咋是个麻子脸呢!”

麻姑脸上的麻子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芝麻,说是十岁那年得天花落下的。

保安团撤走了,但驻扎在梅家坪的“黑狗子”隔三差五的仍来渡口上骚扰,肩上斜挎着黑火棍,骂骂咧咧地抓寻北边过来的共党。结果每次都是一无所获,徒劳而归。麻姑就将船舱里打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漆河鲤鱼送给他们。

渡口村的人都鄙视麻姑,指指戳戳地指责她人长得丑,还不检点,水性杨花的,跟乡公所的“黑狗子”有染,不清不楚搅和在一起。

有人说亲眼看见胖保长上了麻姑的船,进了船上芦席扎的篷子,船摇到河心就停下晃了起来,且晃得厉害,险些晃翻。晃了半晌才停下,摇到岸边,胖保长提着裤子从船上下来,手里还拎了两条甩着尾巴的漆河鲤鱼,仰起脸哼着酸曲。有人不信,问:“就那满脸麻子,不是把保安队长梁四都吓跑了的麻姑,胖保长他就能瞧得上眼?”说的人便低头不吭声了。

没人瞧见,晚上夜深人静,麻姑也没闲着。借着夜色掩护,她站在船头哗哗地摇着橹,将一船的药品,粮食,衣物等一应补给送到河对岸去。送去的,还有南方来的,到北边去参加革命的进步学生。

1949年,耀州地界解放,麻姑的男人回到了梅树坪,俩人在镇上的秦味楼摆了酒席,举办婚礼,邀了乡邻参加。长相英武,穿着军装的男人喜滋滋地撩起红盖头,在场的乡邻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面前的麻姑,脸上白白净净,略带羞怯,一颗麻子也没有。

 

神医宋

 

光绪年间,乾州城里有个宋世棠。他出身中医世家,自幼把脉问诊,精通医术,十四岁便在济世堂坐堂行医,人称神医宋。

这神医宋神在何处?据说乾州城里有一中年妇人难产,在炕上滚来滚去,从正午巳时折腾到夜里亥时,痛得大汗淋漓,惨叫阵阵,浑身没了一丝力气。到子时三更,孩子仍未生下来,妇人气若游丝,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没了鼻息。接生婆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吓得屙了一裤裆,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

妇人丈夫婆婆及娘家嫂嫂见状哭成一团,已着人预备后事,一老者提议死马当活马医,趁妇人身上还有点热乎气儿,人还软活着,送到济世堂去瞧瞧,权当尽心了。

妇人被抬来后,宋世棠摸了一下脉相,又翻开眼睑瞧了瞧,便取岀一枚钢针置于烛上烧红,照着人中扎了下去,只听滋啦一声,伴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妇人竟哇地一声哭岀来,娃娃也在响亮的哭声中呱呱坠地。自此,宋世棠在乾州城声名大噪。知府大人的小妾厌食,终日郁郁寡欢,日渐消瘦,形销骨立,着人抬着八抬大轿,将宋世棠宋郎中请了去。他隔着帘子,用细线绳儿拴在夫人手腕上,把了一下脉相,开了几味草药服下去,几日后这夫人便食欲大开,面色红润,宛若换了一个人儿。

这一日宋世棠正在坐诊,一穿着体面的官家公子满身血渍,抱着一颗红血球一样的脑袋,杀猪一样嚎叫着,被人搀扶着跌跌绊绊地跑进来,进得门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宋世棠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心不跳,上前扶那受伤的公子躺下,不声不响地给其清创缝合后,撒上依祖传秘方,用生石灰、生大黄同炒研制的细粉,覆上纱布,又开具几味草药,嘱其按时煎服换药。

原来这受伤的公子不是旁人,正是知府衙门狱司裘大人家的公子。这裘公子,平日仗势欺人,在乾州城欺男霸女,无人敢惹。那一日他在乾州城外野狗一样四处游荡,路过双乳峰下一户人家,发现柴门虚掩,遂掀门进去,便见一女子身披薄衫卧于榻上,下身半裸,鼾声微酣。这畜生一时兽性大发,扑将上去将女子裹挟于身下强暴。女子发髻凌乱躺于榻上,身材蜷缩,挣扎着嘤嘤啼哭。这畜生正欲离开,女子家人回来,用锄头将其脑壳开了瓢。

裘公子经宋世棠精心医治,一月后即痊愈如初,他暗自庆幸宋世棠没认出他来,亦未刨根究底地盘问其受伤原由。否则,若让他知晓本公子强暴了良家女子,哪还肯施救?

这一日裘公子穿着新做的赤色兔毛边袍褂儿,胯上坠块翠色玉佩,春风满面进得济世堂,将一包碎银从腰间解下,啪地拍到柜上。“你这是——”宋世棠抬起头不屑地瞅瞅神气活现的裘公子。“喏——”裘公子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一点小意思哈,不成敬意!”

宋世棠嘴角上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哂笑。突然,他蓦地站起来,快步上前,一手像铁钳一样抓住裘公子的臂膀,一只手握着一把明晃晃闪着寒光的小刀,照着裘公子的裤裆里猛插进去顺手一剜,裘公子一声惨叫,两颗白生生带着血丝的卵子就落在地上冒着热气儿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宋世棠转身一松手,尚且滴着乌血的小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裘公子捂着裤裆匍匐在地,痛得啮牙咧嘴叫骂着:“好你个宋世棠,小爷好心来犒谢你!你为何要对小爷下此黑手,竟敢阉了小爷的命根?!”“皆因你做恶多端!”宋世棠面无表情道:“我不能让你再祸害良家女子!”“你既已知晓为何还要救我?”裘公子歇斯底里吼道,“我救你因我是郎中,我阉你因我也是爹!”宋世棠冷冷道。

 

折一刀

 

折一刀早年间算是乾州地界上响当当的一个人物。这乾州城夏商时为雍州之域,到了西周,被盘踞陕、甘一带,势力强盛的西夷犬戎部落占据。金时,乾州最为鼎盛,辖奉天、好畤、醴泉、武亭(武功)四县。及至元末,撤销奉天、好畤两县,永寿归乾州,醴泉直属西安府。从此,乾州只领永寿、武功二县。

乾州城北去百余里属彬州,地域偏僻,天高皇帝远,素有“二山五沟三分田”之说,百姓多受匪患之苦。

据老辈人讲,常有袒胸赤膊,头扎红巾之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片黑云一样呼啸而来,将北街口牌楼下正哺乳的小媳妇,或穿着水红棉袄,面色滋润的女子掳了去。一时间,乾州城里人人谈匪色变,多数人家终日大门紧闭,将有着几分姿色的姑娘、小媳妇藏于地窖,不敢抛头露面。

这天,乾州城北门口牌楼下来了一个卖杂耍的壮年汉子。但见他放下行囊,拿起一面铜锣,敲打着绕地一圈,抱抱拳道:“诸位父老乡亲,敝人折虹,折本的折,彩虹的虹,初来乍到,还望多多关照!”

旁边围了一圈瞧热闹的人,哄地笑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爷们,咋取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莫不是想博个气势如虹的彩头吧!”

他并未在意众人的嘲笑,依旧面带微笑,拱手道:“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 待他从腰间拔出一把亮晃晃的短刀,众人就突然止了笑声,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面带怯色,你瞅瞅我,我挤挤你,朝后退缩着。

折一刀一手执刀,一手拍着鼓出来的肚脐,绕地一圈,抬头瞅一眼东北边女皇娘娘双乳状高高隆起的“瓜婆陵”(乾陵),扭头呸地撮一口,大喊一声,双手紧握刀柄插入肚脐。众人吓得脸色煞白,闭上眼睛,大气不敢出,唏嘘着瑟瑟发抖。

这时又听得嗨的一声大喊,众人睁眼看时,折一刀一跺脚,拔出刀来,拍拍肚脐,绕地一圈,肚脐上完好无损,连个疤痕也没有。众人不由得齐声喝彩,掌声雷动。

自此,折一刀在乾州城里名声大噪,且在方圆百里传得神乎其神。有说他是刀枪不入之身,也有说他是尉迟敬德转世,手起刀落,砍掉一只胳膊,一眨眼便接上,连个刀印也没有。说得绘声绘色,似亲眼所见一般。

折一刀听了,淡淡一笑。为了将折一刀留在乾州城里,街坊们开始撺掇着给他介绍内人。

折一刀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在众人的撺掇下,娶了北街口冯二裁缝家的大小姐冯扣扣。这冯扣扣早些年嫁给了药材铺宋掌柜的独子宋如圭。本来宋掌柜还指望着宋如圭将来子承父业、顶门立户。怎奈这宋如圭天生一个病秧子,体弱多病,身板单薄得一阵风能刮倒,终日拘偻着腰咳嗽不止。结婚没几年,宋如圭就一命归西了,连个子嗣也没留下。

也有人说冯扣扣长得花容月貌,是贵妃娘娘转世,宋如圭没那个艳福,消受不起,干柴遇上烈火,销筋蚀骨,没几天就被抽空了。而冯扣扣依然面色丰润,走起路来像水上飘着一样。

折一刀娶了冯扣扣后,就不卖杂耍了,盘下街口的三间门脸,与老丈人联手,开起了旗袍店。奇怪的是,自从折一刀在乾州城里落脚后,彬州一带的土匪就再也没来乾州城里骚扰过。

折一刀和冯扣扣每天在旗袍店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过着平淡而踏实的日子。乾州城里的老街坊们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折一刀这么一个人。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人记起他来,嚷嚷着要他露一手,助助兴。折一刀总是笑嘻嘻摆着手委婉地回绝。只有折一刀心里清楚,他并非刀枪不入,也不是尉迟敬德转世。他卖杂耍时是在刀柄上做了手脚,装了弹簧的。他不想再哄骗大伙。

解放后,公私合营,旗袍店并入了供销社,折一刀和冯扣扣被安排在供销社做了吃公家饭的国营职工。这让北街口的老街坊很是艳羡了一阵子,都说他们命好,不管怎么改朝换代,依然吃香。

让大伙始料不及的是,不久折一刀就被人民政府揪了出来,五花大绑,作为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公开审判后,拉到瓜婆陵下镇压了。街坊们这才知道,原来折一刀是盘踞在彬州地面上的土匪窝里的三杆子,因瞧不惯大杆子的作派,与大杆子起了争执,暗地里鼓动同样瞧不惯大杆子的二杆子、四杆子,一起做了大杆子,解散了匪众。

没想到折一刀隐藏得这么深,但还是被揪了出来。虽说他解散了匪众,没再祸害百姓,但他手上有多条人命,被镇压也是罪有应得。

他原本是想改邪归正的,无奈,老天还是没给他这个机会。

多少年后,亁州城北街口的老街坊们仍不能忘却的是,折一刀在五花大绑游街时,始终仰着头,面不改色心不跳。路过牌楼时,他目光在人群中找寻着,还冲被在群里挤来挤去的冯扣扣笑了笑。那笑容里,尽是满足。

 

小夫人

 

五峰街的宁老爷自从纳了小夫人焉翠,就每日都在小夫人焉翠房里过夜,几个月了,再未踏入过大太太的房间。

大太太是正房原配,一直替老爷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应事项。老爷和大太太在一起,依旧客客气气的,只是每次大太太变着法儿留宿,老爷都百般推脱,执意要到小夫人房里去,这让大太太心里很不是滋味。为此,她曾和老爷哭闹过,拉着老爷的手,泪涟涟地问老爷是不是变了心,嫌弃她人老珠黄了?老爷笑着摇摇头,拿开她的手。

这天老爷外出去谈生意,大太太就让丫头把小夫人焉翠叫过来问话。她示意丫头小依儿先出去。她关上门质问小夫人焉翠是何居心,使了甚么手段,让老爷对她鬼迷心窍?

小夫人听了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大太太息怒,妹妹哪敢对老爷使甚么手段,只是……”“只是甚么?”大太太上前一步逼问,小夫人抖抖索索道:“请恕妹妹不能说!”

大太太一听便恼了,揪住小夫人焉翠喝道:“有甚么不能说的?”小夫人焉翠不说话,只是摇头。大太太正欲发作,老爷从外边急匆匆地回来拿落下的东西,大太太听见前院有响动,只好松开小夫人焉翠,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老爷进到房里,见大太太和小夫人焉翠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问,取了东西就走了。

老爷一走,大太太立马变了脸,逼着小夫人把话说清楚。小夫人往后退缩着,可怜巴巴地瞅着大太太:“您就别逼妹妹好不好?”

大太太仍不依不饶,为了探个究竟,她命贴身丫头小依儿晚上趁着宁老爷用膳,潜入小夫人焉翠房里。

晚上老爷进了房间就一直坐在桌前看书,小夫人焉翠给老爷沏了一杯茶,端过去后,便坐在榻上绣花。小夫人绣的牡丹、芍药、玉兰很是好看,上头的翠鸟、蝴蝶扇动着翅膀,似活了一般。小夫人秀的绣品,老爷都让人拿去镶了檀木边框,做成蒲扇,摆放在上房的条案上,供来客观赏。

小依儿躲在小夫人焉翠屋里的衣橱背后,吓得噤了声大气不敢出。老爷坐在那看着书,过一会问一句:“还不睡啊?”小夫人焉翠啊一声道:“晌午吃多了,这会也睡不下,就再绣会儿。”老爷便低头继续看书。

到了后半夜,小依儿实在困得不行,就靠在衣橱背后睡着了。第二天早起睁开眼,老爷已经出去了。她走到门口,听得老爷在大太太房里问:“小依儿呢?这丫头,这些天咋魂不守舍的,干啥都丢三落四的。”大太太支支吾吾道:“是么,那我可得说说她了。这丫头,刚才还在屋里,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依儿在屋外应着声,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大太太责怪道:“怪不得老爷说你魂不守舍的,一大早就慌里慌张的跑哪去了!”

小依儿局促地站在那,老爷抬头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小夫人焉翠也有她的难言之隐。原来老爷害了丘疹,那心肝上起了很多红疹。他就悄悄到五峰街上的中医堂,找到坐堂的佟掌柜。佟掌柜听老爷描述后,又仔细瞧了瞧,出来给他开了一剂药方,叮嘱用生薏仁、土茯苓、马齿苋、苍术、黄柏、丹皮,加龙胆草每日煎服。

让老爷为难的时,怕与大太太同房传染给她。思来想去,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让中医堂的跑堂丫头焉翠假意纳给老爷做妾,顺便帮他熬药医治。说好了纹银一百两,治愈后老爷便“休”了焉翠。同房期间,老爷不得触碰焉翠。焉翠也必须帮老爷保守秘密。

大太太仍三天两头苦苦相逼,焉翠被逼急了,便口不择言,说老爷压根就没碰过她。大太太不相信:“你这不是自欺欺人么,那他每日跑到你屋里去干啥?”焉翠被问急了,就低了头不说话。

大太太竟然得寸进尺,要查验小夫人焉翠还是不是姑娘身。小夫人焉翠觉得大太太欺人太甚,一口拒绝。

一年后,老爷病愈,欢欢喜喜回到了大太太身边,而小夫人焉翠却离开宁府回到了中医堂。大太太自知对小夫人有些过分,亏欠了她,几次三番到中医堂去,想当面给小夫人道歉,小夫人焉翠避而不见。

 

画师

 

李望尘是乾州城里极具才情和潜质的一位画家,毕业于西京美院,早年师从国画大师张少墨,专攻人物花鸟。他的人物画构思大胆,风骨奇峭、敷色妍丽,气象脱俗,颇有唐寅遗风,被誉为西京画坛一怪。

出名前的李望尘曾是一介穷书生,在西京美院上学时,每到周末假期,他就端只小板凳,背着画架,到钟楼邮局前的报刊亭旁边找块地儿坐了,给人画肖像,赚取生活费。

后来毕业,李望尘放弃留校任教的机会,只身一人远赴西藏,在拉萨一呆就是八年,每天背着画架游荡在布达拉宫、大昭寺、八角街,盯着那些穿着藏族服饰的女子瞅来瞅去,有时端起相机拍下来,或凝眸临摹,苦苦揣摸人物画构图和笔墨技巧。

回到内地李望尘在西京美术馆举办了一场“绝代佳人”人物画展,其洒脱、惊艳的画风在波澜不兴的西京画坛引起不小的轰动,一时名声大噪。在一幅高四尺的裸女画前,人头躜动,几位西京书画界名流如朝圣一般,为之震撼,仰面唏嘘不已。画面上,一柔若无骨的女子作斜坐状,一手撩鬓,一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腹部,面若芙蓉,两只红红的乳头似熟透的樱桃一般鲜艳欲滴。

李望尘给人的印象有点孤僻,太过清高,从来不参加任何商业活动,除了绘画交流,很少与人接触,一般人想要求画他一律拒之门外。

这一年,李望尘在金陵夫子庙开画廊的师弟陈一同邀他去金陵采风,李望尘盛情难却,只得应邀前往。

到得金陵,陈一同陪着李望尘逛遍了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地的栖霞山、胭脂河、乌衣巷、夫子庙、江南贡院、阅江楼、梅园新村等名胜,并去品尝了当地的盐水鸭、大煮干丝、鸭血粉丝汤、状元豆、五香蛋、小笼包。那小笼包皮薄如纸,提起来滋溜吸一口,一包鲜美的汤汁就流进了嘴里。 李望尘一口气吃了一笼半,吃得嘴角流着汤汁,一个劲地喊叫吃撑了。

晚上,乘上画舫,李望尘品着香茗,临窗远眺,秦淮河波光潋滟,朦胧的夜色中,两岸“锦绣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鳞次栉比的青瓦白墙飞檐漏窗、雕梁画栋,半掩的窗棂里不时飘出婉转的《鲜花调》:“好一朵鲜花,有朝一日落在我家,你若是不开放,对着鲜花儿骂。本待要采一朵戴,又恐怕看花的骂……”

吴侬软语中,李望尘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跌进悠悠的河水中,泛开一层层涟漪。趁着李望尘雅兴正浓,陈一同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兄,您难得来金陵一趟,能否留下一些墨宝?这样,您给我作三十幅画,我给您两百万润格。”李望尘瞅了他一眼,笑笑,微微颔首。

画舫靠岸,李望尘仍意犹未尽。陈一同扶着他走进“媚香楼”,一位身着华丽汉服的美艳女子裹着一团氤氲的香气从里间迎了出来。陈一同介绍道:“这是小玉,对您可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李望尘冲小玉点点头,伸出手握了一下。

进到雅间,服务生已摆上一桌美味佳肴,小玉面含娇羞,立在李望尘身旁,拿起一盏豆青色执壶,斟满一杯酒,双手端起,抿嘴笑盈盈瞅着李望尘:“李老师,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我敬您一杯!” 李望尘接过来一仰脖颈啁了,咂咂嘴道:“好酒,好酒!”陈一同在一边满脸堆笑夹着菜说:“师兄,您尝尝这个,看合不合口味?” 李望尘夹起一块鲑鱼放到嘴里嚼着点点头道:“鲜,真鲜!你们也吃呀,别光顾了招呼我!” 几杯酒下肚,李望尘便有些飘飘然了。陈一同示意小玉扶李望尘上楼歇息。李望尘站起来,脚下一歪拐着八字,扶着小玉温热的小手,踉踉跄跄上了楼,进到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小玉掩上门,轻轻地走到床边,脱掉李望尘脚上的鞋子,扯开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在床沿上坐下来,呆呆地瞅着他,瞅着瞅着,站起来解开衣扣,一件件脱掉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来,紧紧地搂住李望尘。

这时陈一同推开门进来,小玉忙松开李望尘惊慌失措地坐起来,抓起被角捂住胸部。陈一同一脸怒气,上前搧了小玉一记耳光,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小玉咬着嘴唇,眼里闪着泪光,跳下床抖抖索索穿上衣裳带着哭腔跑了出去。

李望尘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起来浑身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陈一同瞅着他道:“师兄,您说您干的这叫什么事?您想玩玩我可以给您找一个,可小玉她,她是您弟妹,我的未婚妻呀!”“这——”李望尘感觉无地自容,不停地用拳头捶着脑门:“都怪我贪杯!”

后来李望尘越想越不对劲,觉得这是陈一同给他设的一个局,但他什么都没说,给陈一同画了三十幅仕女图,分文未取。

回到乾州,李望尘性情大变,经常被一帮记者簇拥着参加各种拍卖活动,出入高档会所,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被“女学生”搀扶着回到家里。他的画作也行情大涨,一幅画在“佳士得”最高拍到一百多万。

外边传言,李望尘每次作画前都要女人陪着饮酒,饮至半酣,似醉非醉之际才能找到灵感,艺术细胞才被激发得活跃起来,作的画才更有意境,更具收藏价值。

但一些圈内画家看了却摇头叹息:“可惜了,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就这么被毁了!”有人说李望尘的画铜板味重了,心性乱了,人物的神态也散了,再没了以前简约、遒劲的线条、酣畅淋漓的墨色和刚柔相济的神韵。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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