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光阴
作者/池征遥
1. 线头
1978年的春分,吕红把最后一床棉被拆成云絮时,缝纫机突然发出“咔嗒”一声。她俯身查看,发现机针正卡着根褪成灰白的毛线——那是1962年她出嫁时,母亲从红盖头上拆下的流苏。
“当家的!”她朝院里喊。丈夫子仪正用铁锹翻晒煤渣,闻言直起腰,煤灰在他眉间画了道黑线:“咋?”
“针又断了。”吕红举起断针,针鼻处还缠着半截毛线,“这都第三根了。”
子仪抹了把脸,走进屋时带进一缕槐花香。他蹲在缝纫机前,粗粝的手指捏起毛线:“留着,给闺女扎辫子用。”
“YY才五岁。”吕红笑他:“等她扎辫子,这线都得成精了。”
话音未落,五岁的YY举着断线的风筝跑进院:“妈!风筝挂树上了!”
2. 蝉蜕
1987年的夏至,蝉鸣震得玻璃窗嗡嗡响。子仪蹲在老槐树下修自行车,车筐里堆着女儿YY的课本。课本封皮上,用圆珠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写着“爸爸是超人”。
“爸,蝉蜕能卖钱不?”YY蹲在他旁边,手里攥着个空玻璃罐。
子仪抬头,看见女儿T恤领口磨出的毛边:“能,五分钱一个。”
“那我多捡点!”YY蹦起来,“攒够钱给你买副新眼镜!”
子仪摸摸鼻梁上的老花镜,镜腿用胶布缠着:“瞎说,爸这眼镜还能用十年。”
傍晚,吕红从纺织厂下班,看见父女俩正蹲在路灯下粘蝉蜕。YY的辫梢沾着草屑,子仪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
“吃饭了!”吕红喊。
YY举着一个陶瓷罐跑过来:“妈!你看!我存的一罐钱!”
吕红接过罐子,突然发现罐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是女儿用作业本背面写的“存钱计划”:“给爸爸买眼镜5元,给妈妈买围巾3元,给自己买橡皮2角…...”
3. 谷堆
1994年的秋分,粮仓漏下的月光被老鼠运走。子仪蹲在谷堆旁,用木耙翻着陈年稻谷。谷壳扬起时,他看见女儿YY站在仓门口,手里攥着张录取通知书。
“爸,我考上了。”YY的声音发颤。
子仪的手心一抖,木耙划出道深痕:“啥学校?”
“师范。”YY走近,“是免费的。”
子仪低头继续翻谷:“好…...好...…”
吕红端着搪瓷缸进来:“她爸,喝口糖水。”她看见女儿手里的通知书,突然转身抹了把脸。
深夜,子仪在粮仓角落挖出个铁盒。盒里装着女儿从小到大的奖状、画片,还有1986年那个装蝉蜕的玻璃罐——罐里的蝉蜕早已变得零碎不堪,却仍能看出片羽轮廓。
4. 砂锅
时光荏苒。2006年的冬至,煤炉上煨着祖传的砂锅。蒸汽在玻璃窗上画满抽象派钟摆,吕红用筷子戳开冻豆腐的蜂窝。孔洞中浮出张泛黄的老照片——是1978年子仪在炼钢厂的照片,他穿着工装,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炉火。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儿子:“这父子俩真是一个模子托的!”
“妈,我下周要出国了。”儿子奇奇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拖着行李箱。
吕红手一抖,筷子掉进砂锅:“去哪儿?”
“澳洲。”奇奇说:“读博士。”
吕红弯腰捡筷子,突然看见砂锅底结着层厚厚的锅巴——那是三十年来,每个冬至为她特意留下的“福根”。
“你爸知道不?”她问。
“知道。”奇奇回答,“爸说...…男儿有志在四方。”
深夜,子仪在书房翻出本旧相册。相册里夹着女儿YY的教师证、儿子奇奇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1994年那个装谷壳的铁盒——盒里的谷壳早已发霉,却仍能闻到三十年前的稻香。
5. 冰凌
2018年的立春,冰凌坠地时惊醒了老座钟。铜摆左右摇晃,抖落三代人的胎发:子仪与吕红的灰白、YY的栗色、奇奇与女儿的青黑色。墙根野草顶开水泥地,根须缠绕着拆迁队遗落的钢尺——尺上刻着“1978年建房”。
奇奇带着妻子和女儿回国时,老宅已经拆成一片废墟。他在瓦砾堆里翻出半块门牌,上面还沾着父母的指纹。
“爸爸!”女儿举着半片冰凌跑过来,“你看!像不像玻璃糖?”
奇奇接过冰凌,突然看见冰棱里冻着粒陈年的谷子。
远处,新楼盘的塔吊正在升起。奇奇握紧女儿的手,听见风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奇儿啊,记得把老砂锅带上...…”
6. 年轮
2024年的清明,奇奇带着女儿给父母亲扫墓。墓碑前摆着老砂锅,锅里煨着新稻谷煮的粥。蒸汽漫过墓碑上的照片时,他看见照片里的父母亲正对着他笑——他们的皱纹里,藏着缝纫机的针脚、自行车的链条、粮仓的谷堆,和永远煨在砂锅底的春天。
女儿突然指着墓园外的梧桐喊:“爸爸!树在流血!”
奇奇转头,看见工人正在锯断一棵老树。树汁从切口渗出,像眼泪。
“这是为什么?”女儿问。
奇奇摸摸女儿的头:“它告诉我们,我们已长大,他们就变老了。血泪在流淌诉说,青春光彩无悔。”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