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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多出的黑暗

突然多出的黑暗(小说)
 
                                                           江小觉
 
妈逼,混到现在,都跟妓女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了。禾山恨恨地说。
果然,隔壁房间传来女声哼哼,还有床板的吱扭声。小美至今都想不起这些同住一个房间里的住户们的面孔,每次她进出这个门,总是低着头,她不敢见人,漂到北京,活到这个份上,简直就是苟延残喘,哪敢抬头走路,大方看人啊。
小美明白,自己终于住到了传说中的蜗居。
 
那天她跟随禾山从一号地铁倒到四号地铁,在动物园站出来,又乘了一趟公交,才来到这个位于北京西郊的小区,禾山说,这是北京的富人区,房价最高的地段。北京地势西高东低,西边就是上风上水之地了。禾山絮叨着这里住了多少军区干部,多少影视明星。小美心想,禾山开公司一定干得不错。
小美对禾山不了解。那天她接到一个电话,询问他们公司最近的一个项目,对方说,要过来洽谈合作事宜。这人就是禾山。
外表整洁,神采奕奕,是禾山给小美的第一印象。禾山和老板在会客室里谈了半天,然后走到小美办公桌前,指导小美点开一个网址,里面蹦出禾山的公司。禾山的相片在网页里胡子拉碴有点土匪相,小美说不好看,禾山就拿出相机,要小美立刻给他拍几张,说回去换上。
小美问他,公司有多少人。
七八个。禾山说。
过几天禾山又来了一次,那天公司很多人,老板请客时也请了禾山。小美孤家寡人,通常公司有客人她也跟着补充营养,到北京后,小美把每个饭局当作进食补给的机会,平时自己吃都是将就着用玉米煎饼什么的骗骗肚子。那天在酒桌上,禾山情绪有点高,打了一个通关,跟小美碰杯时手已经握不紧酒杯,酒洒到小美裙上,小美笑了笑没说什么。后来禾山说,小美那个笑给他留下了好印象,跟他接触到的其他女人不一样。
女人,禾山用的是女人这个词而非女孩。事后小美回想起来,禾山几乎从不用女孩这个词。她问为什么,禾山说,我想找个可以结婚的人,女孩对我不合适,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找女孩不现实,找个女人比较现实。
 
那是在小美跟随禾山到他住处的那次晚餐时,禾山说的。
小美理不清女孩和女人的逻辑,还没结婚的小姑娘称为女孩,结过婚的即为女人,年纪大的从未结过婚的算女孩还是女人?禾山口中的女孩和女人以什么来区别?
晚餐就在小美公司边上一家小菜馆,小美选的。小美从不让请他的人破费,总是选择简单的饭店,点便宜的菜。小美自己过得不容易,就认为全天下人都和她一样不容易。后来回忆这次晚餐,小美觉得很有意思,在等菜的时间,禾山开门见山自我介绍:我是贵州人,有过一次婚姻,没有孩子,十年前来北京创业,老家的公职还在,算是体制内的人吧。
小美张皇失措地接上去:我是广西人,没有过婚姻,现在只身在京。
两人沉默地吃完饭,好像也顺理成章地,小美就跟着禾山坐上地铁一号线,再倒四号线,到动物园后换乘了一趟公交,来到了这个禾山口口声声富豪之地的北京西郊。
小区看起来挺大,楼层也高,但有点脏乱差,电梯也逼仄,楼道也阴暗,给小美的感觉不是很好。楼房灰黑色调,可以认为高雅,也可以认为压抑。禾山认为高雅,小美认为压抑。禾山摁了四层,出了电梯,往左一拐,就到了。禾山打开房门,小美看到里面很昏暗,一眼望去,没有常见的客厅,而是隔得很纷乱的一扇一扇门,都关着。
小美看到禾山又打开紧挨着卫生间的那扇门,一下子愣住了,这间房小得只放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很小的电脑桌,床尾的衣柜自然也很小,人一进去,基本就只能呆床上了。
小美一下明白了,禾山不富裕,不仅不富裕,还很穷。
禾山有点尴尬地说,暂时这样吧,以后发达了再搬到好地方。
小美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还能怎样呢?她没有地方可去啊。
此前她寄居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已有若干年,虽然每月交了房租,终归是不自在,终归影响了亲戚家的生活。那时她没有自己单独租住的概念,一个女人,只身北漂,她害怕。她也不懂如何跟人合租,就这样一年一年熬下来。但寄人篱下的拘谨和打扰了亲戚的愧疚总是让她不得安生,如今有一个男人邀她同住,她自然没有理由推辞。况且,这个男人还单身,还是结婚的可能人选。
 
小美真想结婚。
说起来真是荒唐。九年前小美三十三岁时,强烈的愿望就是离婚。她简直要被婚姻窒息而死了,她迫切地渴望自由,自由!当时的情况是,作为业余舞蹈爱好者的小美,只身来到京城。往好了说叫不甘平庸,其实就是自找苦吃。
不知为什么,小美从小就渴望远行,高考时填报志愿清一色的地质大学,以为地质就是走四方。后来被本地一所高校录取,毕业后依然分配在本地一个政府部门,在该结婚的年龄结婚,丈夫的前妻留了一个孩子,小美就不再生养。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了十年,丈夫按部就班当了副科级领导干部,小美一直当着她的科员。虽然大学时参加过校舞蹈团学了一些基本舞蹈动作,出社会后也没派什么用场,无非就是气质看起来脱俗些,挺拔些。
三十岁那年,小美的高中同学冯志军突发肾衰竭,只募得极少的捐款,完全无助于疾病的救治,就这样撒手人寰。送别那天,小美一阵惊恐,她把自己想象成冯志军,三十岁的人生就这样窝在一个地方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就走了。冯志军的死应该是促成小美离开家乡的直接导火索。
她向单位和丈夫提的理由都是:我要去外面看看世界。
回答她的自然都是反对意见。单位就是单位,不容你有任何个人意志,更何况她这么好的岗位,早有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盯着要顶她的岗。她办了辞职手续。回家丈夫也逼着她办了离婚手续。突然之间,她变得一无所有了。
小美觉得自己很悲壮,很有革命者慷慨赴死的味道。
到北京后才发觉,北京这个地方是一个并不讲究人性的地方,不是说北京不人性,是在北京,你讲究不了人性。大家分别生活工作在这么大的一个地方,从一地到一地,动辄两三个小时,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北京,你只能小心照顾好自己,生病了连个端茶送药的都没有。像张爱玲那样死得一身臭味的在北京完全有可能。这个城市,人跟人之间建立不起相濡以沫的感情,因为它不提供建立的便利条件。
这也是这么多年小美死活赖在亲戚家的原因。
她太怕遭遇不测了。她已经用辞职离婚让父母伤透了心,她不能在异地不明不白地死去,让父母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她必须活,让父母知道她还活着地活。现在已经变成,只要还活着,就是对父母的孝顺了。
在实际的生活中,她已经没有能力孝顺父母了。
想想以前在老家,她一个政府部门的干部,又嫁给了一个同样在政府部门供职的丈夫,在当地,她这样的家庭是中产阶级了。常常,她的身影也会晃荡在当地电视台上,她是当地政协常委,时有一些公共活动需要出席。父亲是个好虚荣的人,时常提几根排骨,在小区楼下和几个老哥们炖汤喝酒,吹嘘吹嘘自己的女儿。
现在好了,值得吹嘘的女儿工作辞了,婚离了,莫名其妙跑到北京去了。父亲一下子在人前矮了十分,常常还得招架老哥们的调侃:你女儿到京城去了,多长进啊,什么时候把你也带上去见见世面?
父亲再怎样脸皮厚这时也不得不羞惭而退。回家一个人喝闷酒去。有时也冲着母亲骂骂咧咧几句。
以上内容纯属小美想象。事实上,从出来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回过老家了。她在内心里无数次对父母说对不起。
她也知道,这些对不起毫无意义,如果不能改善自己的生活,不能体面地回乡,她对父母的伤害就永远存在。
但是,她要怎么改善自己的生活呀?
 
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的无力,所有那些敢北漂的,谁不是在故乡被虚妄之火烧得不知天高地厚。小美回想自己当年,应有尽有,天天一杯茶一张报纸过一天,闲时写写文章还能时有小稿费飞来,就觉得翅膀硬了,天空小了。就想到外面去斩获更大的世界。唉,如今想来,真是糊涂。
有时小美会这样安慰自己,中国女性既然有秋瑾这一脉不按常理走的,就必然要有人来延续这一路,譬如萧红、譬如丁玲。这些女性,如果规规矩矩呆在各自的家里,哪个不是安逸富足的小姐太太,但偏偏她们,就是要冲出家庭的阻碍,到外面的世界去经风历雨,有的还把命送掉。小美记得自己年轻时曾经看过的沪剧《秋瑾》,剧中秋瑾要离开丈夫时,一双儿女抱着她的腿痛哭哀求,秋瑾抹抹眼泪,毅然走了。那时,小美的眼泪跟着流下,内心被一股说不清楚的情愫充满,好像并没怎么怪秋瑾的狠心,倒是为女性置身时代变革的两难选择唏嘘不已。
如今,小美想象自己就是秋瑾,为着一种理想抛家弃职奔赴京城,似乎也有了足以宽恕自己的理由。
跟秋瑾相比,至少她还没有到要掉脑袋的地步,这就算好了。
从生活的角度,小美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可以结婚,愿意结婚的男人。她清醒地知道,她已经很困难了。
在90后已步入社会,80后已过气的当下,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去哪里找一个合适的男人?
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所以,当小美感觉到禾山有跟她交往的打算并且禾山处于一个可以结婚的单身状态时,她暗暗充满期待。
禾山四十七岁,谢天谢地,总算比她大几岁,小美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四十七岁的男人会找一个同样四十多岁的女人吗?按常理,又是很可怀疑的,自从八十二岁的杨振宁公然挑战婚姻年龄差异极限娶了二十八岁的翁帆后,这世界的法则就乱了套了,男人们操练呼吸,试图把性延长到一千八百岁,女人们却已提前见到婚姻落日。当一个八十二岁的男人都想娶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时,你能指望一个四十七岁的男人娶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吗?
听天由命吧。
但总要争取。
 
在北京,这样的蜗居房每栋大楼都隐藏很多。
它们大致是这样的。房主把一套两居或三居的房子交付给中介公司,每个月固定拿中介公司多少钱后就不管了。中介于是把房子改装,尽可能充分地改装,往往两居可以改装到五居,三居改装到八居。这不是不可能,改装后的房间有的仅可放置一张床,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中介把这些改装后的房子按照大小定下高低不同的价格,再租给需要的租户。这些租户们就这样共同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共用马桶、厨房,他们之间,仅仅隔着薄薄的隔段板。           这就是北京的蜗居。 
也是中国一切大城市的蜗居。
现在,小美在床上看书,禾山蜷着身子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你干什么?
打一个方案。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小美很想问,但忍住了。凭直觉,她知道禾山过得不好,不要太刺激他了,慢慢地,就会知道。
夜幕降临,邻居们纷纷回来,听得到门砰砰的声音,每个人都那么大力地开门,关门,谁也不用负责任因为谁也不认识。况且住蜗居的人谁能有好心情小心轻放呢?小美的心被这些砰砰的声音弄得烦乱,迷糊中睡去又醒,醒了又睡。
小屋真黑啊,没有对外打开的窗户。没有砰砰声的时候,小美仿佛走进了地狱。地狱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小美问禾山。
别说晦气话。禾山呵斥。
小美很委屈,眼泪忍了忍,终于留在了眼眶。禾山并不温柔的言行让她感到自己并不受他珍视。
迷糊间仿佛又睡去,却听得禾山浑厚的嗓门在问:陈黎明都干什么呢,怎么能在这么中心地段租住办公室?
我也不知道。小美喃喃着,困得要死。陈黎明是小美的老板。公司开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做什么事,为此禾山已经问过小美好几次了。
他到底用什么来养公司,这么一个大摊子,房租一个月一万,人员开支……禾山自顾自叨念着。
你还让不让人睡,我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小美实在忍不住了。
禾山这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小美七点就出门,从住地到公司,怎么着也得两个多小时,虽然公司没有严格的打卡制度,但也不能太晚。七点出门,到公司也得九点半了。
你不上班吗?她问。
我自己就是老板,我去哪上班?禾山赖在床上,看小美抹脸画眉的,语带调侃地说,这就是著名北漂的幸福生活。
小美不理他,关上门走了。
 
要充分彻底了解一个人,同居是最好的办法。一旦住在一起了,性格喜好,事无巨细,瞒都瞒不住。
小美知道禾山到底是干什么的了。
说白了就是一皮包公司。
在北京,这样的公司很多,找个挂靠单位或者什么挂靠单位也没有,直接到工商部门登记注册一个公司。通常注册公司要有一个固定办公地址,如果你没有,你就得找财务公司帮你做这些事,只要你多交些钱,财务公司会为你找到一个地址,帮你把公司注册下来。
禾山就是这样注册到一个公司并自命为总经理。
那是个周末,小美还在床上酣睡,朦胧中被禾山的粗大嗓门吵醒,禾山正跟电话那边的人在讨价还价他的网站费用,对方一口咬定一年一千元已经是底线了,再不给就要停了他的网站。禾山近乎哀求地说,不能停我的网站,我再想办法吧。
小美起身,从包里数出一千元给禾山,什么也没说。
谢谢你,我以后会还你的。禾山说。
没有网站不行啊,没有网站,谁知道我这个公司?禾山解释道。
你的网站倒是办得很好。小美由衷地说。她记起第一次禾山让她点开网站时她问他,公司多少人?那网站看起来有模有样,令人以为公司规模很大。
那是,都是我一个人操持的,要在其他公司没有七八人做不起这样丰富的网站。禾山自我解嘲。
可是,这样有用吗,只是一个架子?小美不解。
没有这个网站,我用什么证明我有一个公司?禾山这样说。
 
有一天小美下班回家,禾山喜气洋洋地说,今天去某部一个下属公司跟他们洽谈合作项目,对方要我给出合作方案。
又是洽谈,又是给方案。小美不被他情绪所动地回应。
这一个月来,小美终于知道了禾山在做什么。他从网络上搜索各种信息,知道哪些公司哪些单位在启动什么项目,就登门拜访,寻找可能的合作商机。
禾山的想法本来不错,错的是他一无资金,二无人脉,如何与人合作?举例说,小美公司正启动一个宣传片拍摄项目,第一需要前期拍摄样片的资金,第二需要寻找可以合作愿意出资拍摄的地方政府或企事业单位。禾山这两个优势都不具备,合作从何谈起?如果出点子写方案算优势的话,那这就是禾山的优势。结果就是,禾山不断地寻找与人合作,不断地为合作方写方案,每个方案在交给对方后都没了下文。傻瓜都明白,如果禾山的方案可行,对方就自己去运行了,何必找没资金没人脉的禾山呢?
想想这么多年,禾山就是这么一路写方案一路毫无收获地走过来,小美不由得一阵心酸。
所以这天听说他又要去洽谈合作时,小美清楚,合作的结果又是写方案。
果然,这个晚上禾山通宵未眠。这是个炎热的夏季,迷糊中小美依稀看见光着脊背的禾山在电脑前敲打着,敲打声的流畅显示了禾山思路的流畅。天明时禾山兴奋地说,我一连写了两个方案,上午我就去谈。
祝你好运。小美淡淡地说。
晚上回家,禾山一脸兴奋地说,他们接受了我的方案,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单。
禾山给出的方案是,组织一批名家到地方采风,然后为地方政府赋诗撰文,再编成一本书。这个方案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创意,方案能否实施归根结底还是得看能否找到愿意出资的地方政府。一回到这个本质问题,禾山又泄气了。
你这样成天窝在家里一分钱也挣不到,为什么不先去找个工作?小美试探着又问了一次。此前每当涉及这个问题,禾山就暴怒,我去工作就死定了,一个月领可怜巴巴那些死工资,我这辈子就完了。只有自己干才能发财,我还要结婚生子啊!
一说到结婚生子小美就气顶到肺。说起来真是屈辱啊,那天,禾山很坦诚地跟小美说到他不可能娶小美,因为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两人在一起只能一辈子活在社会底层。禾山说,小美,你应该找个条件好的男人,我也应该找个条件好的女人,这样,我们才能一步到位,在北京安下身来。
条件好的男人?小美悲愤地喊,我去哪里找条件好的男人?!
我都这把岁数了,那么多单身条件好的大龄姑娘都找不到可以结婚的男人,我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哪里找得到?我们女人不像男人,男人再老,还是可以找到年轻姑娘的。小美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终于还是没有让这些话冲出口中,这太丢人了。
小美想到有一天,禾山接了一个电话,他热乎乎地喊了句干妈,然后就听到他说四十挂零什么的。放下电话,屋里有点沉闷。禾山自己说,我来北京时认了一个干妈,特别热衷介绍对象。渐渐地,小美知道禾山同时与干妈介绍的几个女人保持着手机恋爱的关系。
手机恋爱,是小美送给禾山的一个专用语汇。禾山留给干妈的资料是,四十挂零,一家公司的老总。他要求干妈介绍的条件是,北京人,有房子,40岁以内。因为才四十挂零,又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干妈果然为他找了好几个合适的,每次禾山应约跟对方见了一次面后,就再也不见了,只用短信或电话保持联系。
见一次面,找个饭馆吃一餐,再找个咖啡屋聊几句,一天下来好几百就没了。禾山很实诚地对小美说。妈逼破北京,谈一场恋爱成本这么高。
小美你说这北京女人到底怎么想的,都有房有车,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挑,非得找个条件比她们好的?条件比她们好的,干嘛要找她们呢?禾山有时很愤怒。
 
那么,我们这算什么关系?小美冷冷地问禾山。
搭伴着过吧。禾山答。
搭伴?那就应该开支对半,可现在,什么都我出的,房租我出,日常费用我出,我算什么?小美愤怒地说。
这个月初禾山跟她说,小美,我去看了小区地下室,一个月三百元,我想搬过去。你呢?
地下室哪里是人可以住的地方?小美回想起有一次去地下室看朋友,万万想不到地下居然还有三层,她的朋友住在二层。大白天也得开灯,那种潮湿和阴森让小美觉得恐惧。地下室里,卫生间和浴室都在楼梯尽头,半夜想小便都不敢去。
住地下室不能上网,今后怎么跟外界联系,而且,地下室住久了会落下很多毛病的。小美否掉禾山这个建议。
你难道连基本生活费都没有了吗?小美问。
禾山不语。
想想禾山,按他所说,这些年确实没有工作,没工作也就没收入,这在北京是铁定的。小美心一软,好吧,以后费用都我来支付,不要焦虑,再焦虑出病来可真没钱治了。
我会还你的,等我以后发达了,我会还你的。现在,算我欠你的行吗?禾山悲哀地说。
你为什么就不能先去打工挣个生活费?你成天这样窝在家里就不会闷吗?小美小心地尽力平和语气地说。
我没有窝在家里,我不是每天都去外面找合作机会吗?我这把年龄了再去打工,这辈子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话题又绕了回来。
禾山的逻辑永远这么顽固,打工,最多只能维持每个月的开支,永远发不了财。只有自己当老板,才有翻身的机会。
理论是如此,但现实是,你连维持生存所需的钱都没有,何谈翻身?
这些话,小美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绞着心自言自语。这个话题永远像火药库一碰就燃,导致的最终结果是,禾山会双手开弓,抽打自己脸颊,同时痛苦不堪地几近悲泣地自我诅咒:我为什么活成这样,我为什么活成这样啊?
每到这时,小美就不忍。同是天涯沦落人,没必要把一个大男人逼到这份上。
 
小美从不怀疑禾山是个有才华的人。她亲眼看到禾山为一部电影写的厚达一本书的策划案,那真是可以当教科书的一本策划案。小美在公司做的就是策划,但最怕的也是策划文字,如今乍一看到禾山这么漂亮的策划文案,那种佩服也是发自心底里。这个,应该是小美明知禾山铁定不会跟她结婚却还是愿意支付生活费用的前提之一。
之二自然是,小美不想再回亲戚家打扰亲戚了。
好在蜗居费用简单,凭小美很少的工资竟也能够维持过来。最初小美还坚持买伊利纯牛奶,后来发现,一箱纯牛奶不到一周就被禾山喝光了。北京不像小地方,有回家吃午餐和午睡的习惯,一般都是在公司过的中午。禾山中午就不做饭,净喝牛奶,一箱牛奶哪经得起这样喝?小美暗暗生气,买了几个月后也就停了此项供应。
因为没有夫妻承诺,小美不把钱交给禾山。只是自己审度着日常开支该买什么买什么。她知道禾山也并非身无分文,只是能花小美的就尽量花小美的。禾山也自知理亏,不敢开口向小美要钱,但会变着法子提醒小美。譬如,晚饭炒菜就一盘素菜,这时小美就知道该买肉了。虽然心里窝火,还是没办法。
假设禾山走了,小美一个人也省不了多少。
禾山也是用这个话来平息自己的不安。
北漂前禾山在贵州某市党报工作,还担任着部门主任职务。按禾山的说法,在和另一个主任竞争副总编时失利,一怒之下赌气停薪留职北上,踏上不归之路。时年禾山四十岁,本以为正当壮年,应该能在北京一展身手,到时衣锦还乡后可以气气那个副主编,料不到北京之大却容不下他发财一念。他先在一个公司打工,攒了些许几个钱后觉得前途渺茫,终于决定自己干——打工永远发不了财啊。
小美你不知道,我和小黄在刘向龙公司累死累活,为他挣下全部家当,我们得到什么?
小黄是禾山的前同事,按禾山的说法,他们同一年进入刘向龙的影视公司,禾山负责全部的策划文字,中戏编剧专业毕业的小黄负责不停地提供影视剧本思路,因为禾山完美的方案,刘向龙融资特别顺畅,接二连三地,公司接拍了几部影视剧,就此发达起来。禾山说,我们刚进公司那年,公司一穷二白,刚搭起架子,到我们离开时,公司已经在繁华的王府井买了一大套办公房,这一切,还不是我们替他挣的?
他给你工资了吗?
给了。但我们替他挣的远远多于他给我们的。
话不能这么说啊,既然你给他打工,该多少工资就多少工资,挣多少是他的事啊。
所以,我坚决不再给人打工。
话说到这里,小美就无语了。她感觉禾山在理论上无懈可击,但在实际操作层面上,禾山的理论又只能使他陷入困境。一个怀抱着才华却不愿为人打工——因为自己的才华会为老板带来巨大利润而自己却只能领取死工资——这个逻辑到底要怎么转?小美也转晕了。
而事实是,因为长久的没有收入,小美感觉到禾山已出现了精神分裂倾向,他时而暴怒时而颓废,令小美害怕而无奈。
小美经常听到禾山和小黄在电话里愤怒地攻击刘向龙并谋划着如何在网络上搞臭刘向龙。小美,你的粉丝比我多,你用你的微博发一个刘向龙负面新闻的帖子吧?时不时地,禾山会这样真真假假地向小美开口。
决不可能,小美说,我不可能用我的名义攻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那么,化个名行吗?禾山不死心。
不行,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和刘向龙的关系很明白,你给他打工领工资,愿打愿挨,人家没有亏欠你,你没有理由攻击人家。
可他凭什么发了大财,还娶了名门之后?禾山愤愤不平。刘向龙发财后娶了一个越剧名角的孙女,这对禾山又是一个刺激,他比那女人大了整整二十岁,那女人已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们又开拍一部电影了……
每次刘向龙有新动作,禾山都痛苦不堪。
你就不要管刘向龙了行不行?小美有一次看见禾山又在刘向龙公司的网站上瞄来瞄去,心里就火,你干吗非得去找罪受,你明明看不得他出成绩就要避开他才是。
小美,我这一生难道就这样毁了吗?我年近五十,老婆没有,孩子没有,事业没有,金钱没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禾山痛哭流涕。
我为什么要出来受罪啊,我要在老家,早就是市长副市长了。这十年,我的那些同学同事,个个升官发财,原本起点比他们高的我,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么多年都没脸回去见人,我对不起我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们。我要是在老家,好歹还能照顾照顾他们,我们家就出了我这个研究生,就出了我这个国家干部,我当初到底脑子那根弦坏了,要跑出来呀!
禾山痛哭流涕。
那天他的侄儿打来电话,侄儿今年贵州师大毕业,想请他这个叔叔向当地教育局长打个招呼好分配回乡,哪怕当个小学老师也好,侄儿在电话里这么说。
叔叔,那个教育局长是您当年在师范学校教书时的同事。侄儿说。
    禾山支支吾吾的向侄儿说试试,放下手机,他呆坐半晌,对小美说,没用的,我开口也没用的,现在都是权利交换,我有什么可以跟局长交换的?什么都没有。
禾山没有向教育局长打电话。
他的侄儿为此怨恨得在电话里直接说他没良心。
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也许你的同事会帮你的?小美过后也说他。
既然知道结果没用,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出来这么多年,跟他素无往来,突然间找人帮忙,谁会帮,况且,最重要的,他知道我帮不上他什么。禾山低低地说。
现在,连老家的农民都知道我这叫北漂,资讯这么发达,他们已经不会盲目崇拜任何一个在北京的人了。我已经是我们家的罪人了,本来,我们家是只有我才能为家族增光的。禾山的眼泪流了下来。
禾山出生在一个山沟沟里,父母死得早,由大哥拉扯长大。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家境一直比较艰难。因为禾山自小就很会读书,兄姐就倾尽全力栽培他,即使如此,中考时因为经济原因兄姐让他报考了师范学校,自然很顺利录取。毕业后分配到家乡小学任教。
从小我就很有志向,当小学教师不是我的所爱,我通过自考考取了大专、大学、研究生文凭,学历每提高一档,我的工作就相应往上调动一级,小学、中学、大学,我人生的第一个错误选择是从市师范学院跳槽到报社,可那时报社是多体面的一份职业,教师又是多么低工资的一个群体,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今天大学教师这么热门,这么受人尊敬?!
禾山每次重叙往事,小美眼前立刻徐徐放映着自己在老家时的一幕幕,大致不差啊,大致不差。她在心里念叨着。
禾山,你面对现实一点,路是你自己选的,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永远不要后悔。小美一次次劝慰禾山。
小美你是个善良的人,希望你有好运气遇到好人。
既然北京这么难,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公职还在吗?
回不去了,当初意气风发出来,十年过去,一事无成,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更何况,这么多年单位一直也没催我回去,连个借口都没有。
是活命重要,还是颜面重要?回去只是颜面问题,在这里却是活命问题。
都重要。小美,总有一天我会发大财的,到时候把今天欠你的全部还你。你相信我。禾山又自我振作起来,好像在给自己鼓劲一样抬高声调。
 
春天的某一天,禾山来到小美的公司,他一进门就直奔陈黎明办公室,小美感觉很不安,她知道禾山要来干什么,为这事两人已经吵过好多次了。
事情还是小美引起的。
    为了让禾山有收入,小美介绍禾山给公司的一部电影写方案,小美的意思是,让老板陈黎明支付方案费的方式。但禾山在跟老板洽谈的过程中羞于谈钱,只是答应先好好写,等项目开展了他再承包影视宣传这块。
禾山苦心写了一周,拿出了一本漂亮的方案。结果是,这个项目陈黎明一直没有找到投资方,他也就一分钱的方案费也没给禾山。禾山的不满就在这里。
王八蛋陈黎明,自己成天花天酒地,却一分费用也不给我,我白写了一周。禾山天天在小美耳边痛骂。
小美忍气吞声,陈黎明是她老板,她也不敢说什么。另外,这个项目确实还没找到投资方,还是属于纸上的影视,陈黎明不支付禾山费用似乎也有他的道理。
春天的这一天,小美看到禾山直奔陈黎明办公室时,悄悄地起身,离开了公司。她在外面漫无目的地盘旋,脑子闪过一幕幕恐怖的画面,禾山冲陈黎明砸过去一切能砸的物件,禾山和陈黎明扭打起来了,警察来了,禾山被带走了……
眼看天色渐晚,小美忐忑不安回到公司,却见公司依旧灯火辉煌,陈黎明在他的房间好好地坐着,禾山已不见踪影。小美给陈黎明续茶的功夫小声地问:禾山没说什么?
聊了一些闲话。
他没跟您说到方案费的事?
没有。小美你不用替他传话,他一个男人,要钱可以自己跟我谈,没必要通过你一个弱女子。
小美无话可答,感动和感慨交织。她知道陈黎明反对小美这样宠着禾山,哪有这样的男人,自己不发达时靠着你,还不准备娶你,你这样要养着他到什么时候?养到他发达了吗?发达了不也不娶你吗?也只有你小美才会做这种事。她知道陈黎明心里是这么说的。
我一向与众不同。小美这么为自己辩解。
你觉得你们这样会有一个什么结局?陈黎明淡淡地问。
不知道。小美答。
 
那个凌晨,禾山一如既往暴跳着骂陈黎明。我不开口是给他面子,他用了我却好意思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不开口?
我还不是考虑到你在他的公司上班,深怕影响了你?
那么禾山你能不能换个思路这样会平衡些,我领他的工资让我们生活,客观上,你也受益于他了,是不是这样?
这是两回事。你受益于他我只受益于你。
你要这么钻牛角事情就没法说了。你要真心解不开这个结,你可以直接找他去。
我找他,你的工作丢了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
不行,我不能害了你。
那你从此就不要再谈这事了。
这不可能,我想骂还是要骂,受委屈了连背后骂骂都不行,这世道还让人活吗?
但你不要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骂。
我偏骂,妈逼陈黎明你不得好死。
直到房间里传来怒吼声“要疯去外面疯”,禾山才顿口。
小美转过身,眼泪流了满面。她感觉到堵在左胸的列车就要冲出去了,如果这列车冲出,最先伤害的,一定是她自己。
坚强些,不能得心脏病。她告诉自己。
 
中秋将近,禾山终于有了一件高兴的事。
挂靠某部的那个公司找到了一个愿意承办采风活动的地方政府,这个有正式编制因此供养着若干闲散人员的公司,除了谋成绩的领导,谁都不爱操心这事,领导只好想到禾山,让禾山具体经办。等待这么多年的禾山终于有了一个出山的机会。
那几天,两人的气氛空前地好,禾山长期紧锁的眉头解开了,小美也松了一口气。
他们转弯抹角地联系上十个知名诗人、作家,约下每篇稿子给的润笔费。为了配合地方政府中秋的一个文化项目,采风活动必须在中秋之夜到达。这给禾山出了不少难题,联系好的人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变卦,禾山就又得换人。这些,都能克服,比较窝心的是,合作公司一分前期投资都不给,他们说,得等事情圆满后地方政府才会拨款过来,到时再商量怎样分成。
禾山急得几个晚上睡不着。
偷鸡还得蚀把米,现如今的生意谁不都得先垫本钱。
小美你看……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这单我做好了,以后就会有其他单陆续过来,你那边……禾山支吾着。
你为什么不找富人去借,偏要找我这个穷人?平心而论,小美不情愿拿出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她的积蓄就是自己的救命钱。
只有穷人才能帮穷人。富人大都为富不仁。禾山恳求着说。这个项目周期很短,按合同,十月就要见书,你只要先让我挪用两个月就可以了。你那些钱放账上也是放着。
小美这些年在北京省吃俭用确实攒了十来万元。那么,就让他先周转一下?
 
拿着小美先垫付的十万元,禾山很顺利地预付了一部分作家款,又购买了机票。中秋之夜,一行人如期到达地方。采风活动很成功,有两个月后禾山拿出的那本漂亮的诗文画册为证。
令禾山没想到的事是,公司领导只许可禾山预先垫付的相关费用,对禾山付出的劳动他们并未给予考虑,更不用说利润分成了。
禾山你算算,这本书的费用大大超过原先预算,我们并没有什么利润。
超过预算是你们没有按照原先的规划,擅自改为铜版彩印,要是黑白印刷哪会超过?
我们不是为了做得更漂亮吗?
那是你们的失误,我该得的利润不能因为你们的失误而失去。
被贫困折磨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见一丝发财希望的禾山已经急红了眼,他的嗓门越来越大,表情极为狰狞。
你这什么意思,我们还没跟你细算,这次公司不仅没挣,还搭进去一些呢。公司领导不乐意了。
妈逼我就这意思!哗啦,禾山猛地搬起电脑砸向领导,领导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一群人跑进来,扭住了禾山。
 
小美一直不知道这个结局。
她只知道禾山一定出事了,禾山出的事一定跟那个公司有关,但公司在哪里她并不知道,她无法也不想去了解具体的情况。好在她垫出的钱禾山已还给她了。小美在暗自庆幸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冷酷。
禾山也未给小美电话,小美理解这是禾山的自尊。
但她还是把手机号码换了。
在北京,一个人只要把手机号码换了,就等于死了。
譬如小美。
 
 
                                           2013/7/12,初稿,北京。
                                           2013/7/18,修改,北京。
                                           2013/7/24,定稿,北京。
 
 
[本文刊登于《文学界》2013年11月号,责编: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