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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自选短篇(一)

黄梵自选短篇(一)
 
 
 
《费马的灵感》
 
    我叫胡奉三,在国民政府辖管下的三十年代,还有人叫我少君,那是我在中国
银行职员自发组织的园艺话剧团演出时使用的艺名。剧团每到一处,我的艺名就出
现在四处张贴的海报上。演出开始前,会有两三记者寻踪而来,拿着镁光灯在后台
忙碌。第二天,我睡眼惺忪地起床,就会在报纸上读到对我昨晚那场演出的评价。
这些报纸上的边边角角的评论,成了我起床后在供演员梳装打扮的镜子里看到的自
己的形象,它直接影响我每天的喜怒哀乐。多数评论都令人失望地重弹老调,我的
艺名也一度成了类型化表演的同义词。那时战局已经一边倒向,国军在放弃汉口、
长沙后大踏步地后撤,剧团也辗转到了重庆。为了鼓舞后方士气,三天后剧团演出
了《前线》。不过我扮演的日本军曹,遭到了妇女团体的指责,嫌表演得不够可恨。
那时谁也不知道,我一度产生了放弃演出的想法。这件事进一步使我明白,我的天
资不在表演而在数字方面。我父亲以上三代都是做商铺帐房先生的,到我这里,算
是受了新式教育的第一代。数字已经成了我的血液中给智慧供氧的红细胞。读报时,
搀杂在文章中的数字,我几乎过目不忘,几个月后,那些数字还在脑海里跳荡着。
同事们时常惊叹我对数字的记忆本领,无需翻帐本,我就能说出某年某月利息是多
少,谁贷出去的款已经到期,该收回了。不过,我的兴趣并不在金融领域,国碱股
票是否到了该如数抛出的关口之类。我的怀里时常揣着数学书籍。利用行内工会争
取的假期,我去过哥廷根。那里是德国当时的数学都城。正是在哥廷根,我迷上了
费马大定理,并获悉在国际数学大会上,希尔伯特将其列入了二十三个尚待解决的
主要数学问题之一。
    整个三十年代,我的所有空闲时间都被费马大定理填满了。这个定理有着迷人
的简洁和典雅,思考起来也用不着兴师动众。一支笔和一本小得不能再小的记事薄,
便能录下我的所有想法。有段时间,几乎每当夜幕降临,市郊山上的那三个妇孺皆
知的防空大灯笼,就会高高地挂在杆上,它表示敌机离重庆已经不远了。城东经常
被炸,而我居住的城西相对比较安全。在湿漉漉的地下防空洞里,我度过了一段最
用功的时光。没有戏班的打扰,拥挤在坑道里的人又不怎么熟悉,这样我便能把全
部思绪集中于费马大定理。我在哥廷根时,许多人对费马是否真的证明过这个定理
表示了怀疑,费马以一页书的空白不够为由,没有写下证明,从而遗留了一个流芳
两百年的“悬案”。他们猜测,如果费马的那个证明确实存在,也不应该超过两页
纸头。作为崇尚直觉的中国人,我根本不相信在哥廷根四处传播的对费马不利的猜
测,因为我知道,我第一次瞧见费马定理时,那触电的感觉不会欺骗我。是的,看
到它我立刻明白,费马没有错,他已经给出过令人艳羡的简短的证明。后来,我的
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重现已经丢失了两百年的费马的灵感。
    重庆的夏天和南京一样炎热,蚊子四处肆虐,不过个头更大,也更凶猛。我一
直有皮肤过敏的毛病,因而更多时候是躲在蚊帐里。因为后方资金匮乏,银行的事
很容易打发,剧团一时也成了我们的正业。在表演上,我不思进取的懒散,与我越
来越逼近费马灵感的核心成了鲜明对比。我的名字渐渐从海报上消失了,漂亮花边
里框着我以前配角的名字。有时,我甚至成了台上跑龙套的伙计。后来,我的多数
角色没有台词,因为排练时我漫不经心,把台词说得颠三倒四,屡屡影响到剧团其
他人的情绪。即使是很安静的角色,我的脑子仍高度紧张,在众目睽睽下,我竟然
思索着费马定理,懵懵然忘了眼下是剧中的一个过门。
    对于战局,我向来一窍不通,关于战争的知识,也是从警报和抗战剧中得到的。
山上那三盏灯笼挂得次数多了,我便有些疲塌。有时敌机在天上轰鸣,我仍躺在蚊
帐里。对于我,它更像是一只在蚊帐外拿腔作势的小蚊子。我们这个街区从来没落
下过炸弹,我甚至懒得走到阳台,去瞅它一眼。我越来越不能忍受空袭的打搅。有
一阵子我打算使用笨拙的解析几何,后来发现它不适合在夜间思考,便放弃了,再
说这种方法也有悖于我所要求的那种美感。那些夜晚,我时常能听见从城市东边传
来的几声沉闷的爆炸声。第二天上午,报纸会刊登被炸房屋的现场照片。渐渐地,
我对敌人的仇恨,变成了对东瀛岛国的厌恶感,这使得我心中的恐惧烟消云散。我
真正担心,我的辛劳会在躲避途中付诸东流,于是干脆整夜呆在蚊帐里。
    记得那是三伏天的一个夜晚,我在疲惫不堪的思索中,昏沉入睡了。梦里出现
了一片雪地。我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中边走边写,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数字、
公式以及若干旁注。前面五十米左右有个台地,一个用来了望的竹塔,竹塔后面几
株被积雪压歪的雪松。我琢磨着也许走到台地跟前,我就能把证明写完。事情有点
出人意料,走了不到二十米,证明已经完成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
走回去检查了一遍。雪地上的公式、数字像那串脚印一样清晰,逻辑也经得起反复
推敲,确实不容再作任何补充了。直到这时,我才舒了口气,流着泪,心里一遍遍
唤着费马的名字,其实那也是我的名字。我趴在膝盖上,掏出纸和笔,打算把雪地
上的一切记录下来。可就在这时,警报器震耳欲聋地吼叫起来,云层里传来了巨大
的轰鸣声。一架敌机径自朝雪地俯冲下来,机翼一抖,投下来两枚炸弹。尾翼的呼
啸声像针一样刺着耳膜。我的行径显得有些自不量力,上前打算用身体挡住炸弹,
但一下被气浪掀翻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当地一家医院里。床头柜上摆着当地同善堂送来的慰
问的水果。我的耳朵老嗡嗡响个不停,医生告诉我,那是被气浪冲压的结果,要过
很久耳鸣才会消失。我被消防队员从废墟里刨出时,气息微弱,但没有明显的外伤,
唯一的后患是脑震荡。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像梦中写字前的那片
雪地。后来关于那个梦,我慢慢回忆起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台地、竹塔、几株歪
歪斜斜的雪松以及眩目的火光。雪地上的那篇“论文”,却令人扼腕地忘得一干二
净。
    现在,距离那次轰炸已有四十多年了,更没人知道我从前的艺名少君。但我相
信,从那以后,数论的任何抽象的发展,都是糟粕,并只有我确知费马作出过那个
伟大的证明,或者说费马知道两百年后有人重现过他的灵感,只不过,符合世俗要
求的证据,已毁于一场战争。后来,我在《南京日报》的头版上,还看到过一篇愚
蠢的报道。记者大肆渲染,德国青年数学家刚刚证明了费马大定理,论文长达三百
多页(记者的钦佩之情似乎与论文的页码成正比)。我想,对这个冗长的证明,费
马先生一定不会满意,充其量只能算作当年对费马发出过嘘哨的那个国度,在费马
亡灵前的笨拙的忏悔,它与费马的灵感完全是两码事儿。也许像定期飞掠地球的慧
星,费马的灵感在两百年后还会重现,那时的人类会不会还用一场战争迎候它?
 
                                                                       
                                                             2000.1.24.
 
 
                              《七毛》
 
    七毛在黄州镇上是有名的打架高手,关于他的传闻很多,自然被其他小一号的
打家四处传扬。有年夏天,他的战绩赫赫到令人毛骨悚然:用砖头拍断了鬼头的一
根腿筋,许多年以后,鬼头去福利院上班,仍是一瘸一拐的;用虎牙咬下了狗婆的
半只右耳,从此狗婆一撅不振,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留着一头能遮挡残耳的邋遢
长发;据说那半只右耳,后来被泡在七毛家的一个盛满福尔马林的玻璃容器里,时
至今日,也没听说七毛归还过那半块右耳。他家的那个玻璃容器里,究竟泡着几块
人肉战利品,一直是其他打家众说纷纭的。鉴于他超强的战力,战火烧到镇外毫不
奇怪,有黄州人不熟悉的人肉落入其中,也是预料之中的。鉴于我与七毛的关系特
别,亲密但不致被人视为同犯,疏远又不致挑起战火,所以那些年,我的日子还算
好过。
    最近,因为回国探亲,我在离开黄州二十年后,又回到家乡。映入眼帘的还是
一条条七毛曾经拼力厮杀、战斗过的旧街道,固然店铺已经焕然一新。我去福利院
找了鬼头,刚开始,他的态度有几分冷。
    “他在牢里。”鬼头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说。
    “他犯了什么事?”
    “不犯事,也得进去,大家都这么说。”鬼头坐下来,翘起那条断了筋的腿,
让它休息一会。很显然,他对七毛削弱了这条腿的腿劲,以及至今还像个领主似的
拥有他结拜兄弟狗婆身上的一块肉,耿耿于怀。
    福利院的气氛平静得过于虚幻,像是对过去那种可怕生活的诅咒、惩罚。我建
议到街角的水轮酒吧喝一杯。这个建议使他休眠的思绪突然醒了过来。他站起来,
为了友好地回应这个建议似的,开始滔滔不绝。我知道他酒后话多,但没想到仅仅
是喝酒的建议,就提前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到了酒吧,他甚至把多余的兴奋劲儿,
用在摆弄那条过于活络的腿上。我看出鬼头不是酒吧的常客,刚进来时他有些不知
所措,一杯酒下肚后才镇定下来。
    “他现在是个惯偷。你走后,他父亲就平了反。十年后他父亲死于车祸,给他
留下一笔现金,一爿杂货店,和远在郊区的一片荒地。不到两年就被他全赌光了,
然后他向他的两位姐姐、一位住在黄州的大姨、从他父亲遗嘱中分得过遗产的两位
姑姑,扯起了没完没了的债。直到所有亲戚都对他失去了信心,一齐对他关上借债
大门。不过日子再窘迫,他也不肯干卖菜、扫地之类的行当。终于有一天,他想发
挥自己的特长,甘心当了一名雇佣打手。他接的第一件活,是打断凤光珠宝店女老
板的一只胳膊,委托人是镇外的一个房地产富商。这个珠宝店是富商送给与自己有
过一腿的这个女人的。看样子女人得手后把富商给抛弃了。七毛拿了五千块钱的‘
修理费’,然后把女老板修理了一顿。X光底片上,女老板的右手骨断成两截。盛
怒之下,女老板报了案。不到一天,七毛就铛锒入狱。不过直到这时,他的表现还
算差强人意,他表现出了应有的职业道德,他没有供出付他钱的那位富商。虽然镇
上人人都知道事情真相,但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干的。警察拿他毫无办法,判了
七年徒刑了事。
    “七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过对他这种坐吃等死的人来说,肯定长了点。
他一出狱,就变样了。吓破了胆似的,变得畏缩起来,成天只干些偷鸡摸狗遭人唾
弃的小勾当。他的样子变温良了,反倒使大家很不习惯,所以人人都怀疑他又在搞
什么阴谋。如果不是看在过去血腥的份上,他恐怕早就被人揍扁了。每次偷窃失手,
被人送到警察跟前,他都是一副可怜相,似乎使警察下不了狠心,判他个一年两年。
也许警察有着商人的精明,觉得在牢里养这种无关社会疼痒的小偷,实在不划算,
倒不如放他到社会上去筹措自己的生活费。所以往往临时关几天,一桩偷窃案就算
了结。谁也说不清他被抓或不被抓的时间有多长,大家都只当他在牢里,或者死了
……”
    鬼头的话颇耐人寻味,他的怨愤中居然流露着对七毛英雄气概的期待。我忽然
觉得自己在一个下午对鬼头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过去的许多年。在扇形光束的灯罩
下,他的脸越发狭窄,把他眼里的疑惑衬得更大了。后来,我问起狗婆的事,他依
然滔滔不绝,没有让我感到一秒钟的冷场。狗婆在离黄州不远的黄石市发了财,他
靠加工石料起家,后来投资了房地产和服装店。他甚至为自己接连开张的连锁店,
设计了胚胎形的图案。有一次,他告诉鬼头,其实那是他的右耳,被七毛咬去的下
半截。我不知道,如果七毛走在黄州大街上,看见狗婆开的连锁店,是否知道门头
上的店徽,是过去血腥岁月的一个象征。
    鬼头咂嘴直夸酒好,他接连喝了三小瓶白干。我能感觉出他的生活有多寂寞和
乏味,只有醉醺醺的时候,他才能找到理想的对话者,另一个拿着酒瓶的虚幻的鬼
头。他说自从七毛入狱后,这个小镇变得不好玩了,大家都变得太温良,没有了纠
缠不清的世仇,没有了让人振奋又刺激的格斗。他说他有时真想大打出手,说着他
举起了一个空酒瓶子。
    “别,别……”我忙用手摩挲他的脊背,让他冷静下来。但就在这时,我看见
了一个熟悉的人,穿着一件长摆风衣,高耸的衣领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是七毛。他
还是那么精瘦,额头上有像眉毛一样横着的一道刀疤。他进来时,酒吧里的所有说
话声都停止了,所有人都警惕地看着他。这时两个怕惹祸上身的人,赶紧结帐离去。
看得出,他的威严犹在,时至今日,他仍是小镇上最臭名昭著的人物。鬼头的表情
最富戏剧性,由刚才举着酒瓶时的愤怒,一下转成了惊惧。“啪”的一声,空酒瓶
滑落到地上,他一下酒醒了。七毛听见声音,朝这边瞥了一眼,在走到柜台之前,
他一直这样疑惑地看着我们。接下来,我的举动让酒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上前和
他握了手,邀他过来同我们喝一杯。他跟我走过来时,鬼头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和
七毛对视着。那一刻让人似曾相识地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街头大战,他和鬼头各
率一班人马鏖战前相互奚落的场面。但一两秒后……景象又回到温馨的一幕。同过
去一样,七毛话不多,但面部的线条柔和多了,他不时在我说话时笑一下。有一刹
那,我甚至觉得他的笑中有愚笨和痴呆的成份。他不关心我在哪里?干什么?倒是
专心地喝那杯我为他点的酒。鬼头也拘谨地呷着,不再说话了。酒吧里重新漾起众
人交谈的嗡嗡的背景声。
    七毛喝完了酒,马上站起来,像为了表达感谢,过来用劲搂了一下我的肩膀,
同时侧脸犹豫地看着鬼头。
    “你们和解吧,相互握一下手。”我在一旁怂恿道。鬼头表情温和地站起来,
大概七毛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应许,出人意料上前拥抱了他。七毛走出大门时,鬼
头和我未再挪动脚,倒像被他走后留下的一个空白惊呆了。我们重新坐下后,竟不
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突然,鬼头把酒杯一顿,惊叫起来,未拿酒杯的另一只手正在衣兜里摸索。
    “我的钱包……我的钱包呢?妈的,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他居然偷了我的钱
包,你看看,他居然假装亲热偷了我的钱包……”听到喊声,酒吧老板连忙跑过来
帮他查实。我已有预感地去摸自己的衣兜。的确,塞在西装右边口袋里的夹有几张
美钞的信用皮夹不见了。
    事到如此,几乎酒吧里的所有人都支持鬼头报案,他们恨不能把七毛再关上一
年两年。当鬼头气恼地冲到柜台拨打电话时,我走过去,“嗒”一声揿断了刚拨到
派出所的电话。酒吧里只有我对此事表示了异议,我拿出五百元钱,平息了鬼头的
愤怒。做这件事时,我感到身体深处竟然涌动着一股二十多年前的敬畏之情。
    我把鬼头拉到大街上,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你不觉得他这个地方出了问题
吗?”鬼头眨巴着眼睛,显然,疑团在他眼窝里陷得更深了。
    临到分手时,我要鬼头答应,以后如果听到七毛被判刑的消息,请他立刻通知
我。在留给他的名片上,我又补写了一个网上邮址。起先鬼头有些不情愿,当我塞
给他一张百元美钞后,终于答应了。但他颇有尊严地把美元退回给我。
    “好吧,我答应。不过如果他真被判了刑,谁也救不了他。”
    “我只要你通知我。”我强调说。转身后,我听见了他把手骨捏出的嘎啵声。
    他一直目送我走出老远,快到街角时,我不放心地又回头喊着,“可说好了,
一言为定!”他在夕晖的大街上用劲点着脑袋,同时想要表达一个深邃的含义似的,
用左手指指他的头,又指指他的心脏。我装着弄懂似地点点头。我走到礼堂广场时,
他还人影模糊地站在原地,远远望去,只见他的那条用右手提着的伤腿,像一根垂
柳在风中摇曳着。
 
                                                           2000.2.10.
 
 
《女校先生》
 
    我读到那本书时已经是十年以后。那本书被镶嵌在一个礼品盒的绒布铺垫的凹
槽里,作为相互馈赠的辞书,它里面包含了许多令我吃惊的教诲。譬如,关于“宽
容”,书里提到可以是一个罪人悔悟后的心理状态,他对别人的所作所为并非无动
于衷,只是自感无颜指责。关于“嫖妓”,书中指出那是整个社会性犯罪念头的一
个减熵途径。在“勇气”一栏,我找到这样的字眼:对可怕经历的遗忘,遗忘的途
径有震怒、爱情、憧憬……我意识到十年以前不会有这样的书,不然我的今天一定
是另一副模样了。
    记得我四十岁时,收到过一位女生写给我的春情萌动的信。我当时兴奋地去楼
下买了一瓶烈酒,为自己莫名奇妙的成功喝得酩酊大醉。在这个空气压抑的女校,
有什么比我必须把她当成同性更难受的事呢?在酒精灯的蓝焰上,我把信烧了,尽
管看着桌上的一小撮阴毛似的炭烬,我想入非非。院长经常抱怨我的课程太西化,
她整天难受似的眨巴着一双并不天真的老眼,在学校四处找碴儿。上任伊始,她出
台了一个让人憋气的规定:所有课程教案务必经她过目。我的课程教案便有三分之
一被她的红笔圈掉了,旁边注着诸如“弗洛依德的力比多理论不适合我们女校”之
类的蠢话。当时我被另一件事情缠身,心不在焉,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一天,我的妻子看到我带回家的教案时,显得有些激动。她在妇联工作,有
一件事情让她困惑不解。一位常跑到妇联求助的女子,最近去南大听了一门文艺心
理学。回来后便做了一件让妇联干部感到出格的事。她每周一次,主动为搞根雕的
丈夫招妓,从而一举解决了多年来困扰她和妇联的,丈夫的性虐待问题。“力比多,
力比多。”妻子一边用舌头掂量着这个词,一边毫不犹豫操起了一把大剪刀。她知
道被女校长用红笔圈掉的内容我用不着,便在教案上开起了天窗。
    后来我下课时,经常会遇到对教案中的形状各异的天窗感到好奇的女生。我便
解释,那些窟窿是准备贴菲林图片的地方。消息不胫而走,结果我的讲台前,天天
有人等着翻看那些并不存在的菲林图片。她们炙烈的眼神与校长钦定的古板的校服,
形成了颇为滑稽的反差。我知道,那位羞羞答答、情书里不敢署名的女孩,肯定不
在这群喜欢到讲台磨蹭的女孩当中。她究竟在哪儿,成了上课中一个特别困扰我的
问题。我烧掉的情书中没有她的笔迹,那是一封用报纸上的字拼成的印刷体情书,
尽管她声称在第二封信里,会署上自己的大名。后来我经常翻看的那本辞书,对这
种女孩的做法和心理倒有很棒的描述,“……她们为精神眩晕,却在肉体中醒来。”
我为这个姗姗来迟的教诲感到遗憾。那时的我为第二封信的迟迟不来,心急如焚。
记得上心理课时,我突发灵感,施出一个怪招。不管是高年级或低年级的学生,周
末前都接到同一道测试题。试题让她们细致地刻画对父亲的感情,然后进行心理分
析。
    第二周,我一共收到了三百六十一份答卷。有的答卷居然是一篇对父亲的控诉
书。我毫不犹豫地把这类答卷交给了校长,她的脸上是受到震惊的神情。随后她对
我的做法大加赞赏,认为我的试卷帮她发现了一大批潜在的家庭罪犯。整整有两天,
我汗流夹背地坐在窗帘紧闭的办公室,在一大摞眷恋父爱的试卷中大海捞针。那封
情书的语调,以及不经意流露的迷乱的情感,是我查找的唯一线索。她宛如一座精
致、令人垂涎的古代雕像,屹立在林林总总的赝品中间,怀着顽皮又可爱的心理与
我周旋。当然,我也不会差到是心理学方面的孬种。第二天,我终于小有斩获,找
出了五份可疑的试卷。它们恍如老男人面前的年轻娇嫩的玉体,简直难分高下,连
作者的姓名也一样诱人。我违心地给这五份试卷打了高分。发放试卷的过程中,我
特别留意观察五位作者的花容月貌。我注意到气质与表达口吻之间的微妙的关系,
据此我把筛选对象缩小到三人:蒋惠蓉、杨莼、汤苓。她们的面庞像是搁在眼睛与
太阳之间的一片嫩叶,皮肤深处都透射出纯洁无邪的光泽,让我越发感到自己内心
的黑暗。也许继续鼓励我做下去的,不只是校长的路见不平,被那封情书煽起的好
奇,而是隐隐约约逐渐浮现出来的肉欲。我强作镇定地决定单独会见她们。我几乎
差点烧香祈祷,情书的作者就在三人当中!
 
    我先在图书馆走廊碰见了踽踽独行的蒋惠蓉。她高高的个儿,白白的皮肤,翕
动的鼻孔洋溢着热情。那天她对自己得高分浑身不自在,她的敏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她左思右想,她随便写的作业怎么会得全班最高分,似乎她对平时在班上的倒数位
置更心满意足。我不得不继续维持假象,夸她的作业多么有见地。我把图书馆的大
门用力关上时,仍看见她在走廊里的眼睛瞪得老大,目光比雕像的目光还要让人感
到取悦她的徒劳……那几天我的心情摇摆不定,我看到了自己悲哀的根源。
    “这虽然是一份对社会假正经的抗议书,但手段却很卑鄙……”我忘了笔记本
中的这段话,是不是喝酒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当时极地酒吧的乐队正奏着震耳欲
聋的摇滚乐,却掩盖不住杨莼接二连三的喷嚏声。她用餐巾纸捂着嘴,不时像换气
似的道一下歉。她围着丝绸红肚兜的胸部弄得我很不自在,那儿只有稍稍能觉察到
的一点起伏。与其说它让人想入非非,不如说它净化了我。它使我彻底打消了想借
酒劲干点什么的念头。她自怜地抠着自己的指甲,又一脸惊讶地发现了我指甲上的
竖条纹。之后她有些酒晕地扶着我的手,我却正经八百为她看起了手相。这就像是
最后一次堂审,我判处了两人关系的死刑。从今后,我面对她时,不会再有自责的
感受。那晚我把她送到巷口,嘴里嘟噜着莫名奇妙的话:“感谢今晚你让我想起了
从前。”她突然回敬的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宁愿让你想到现在。”说完她转
身跑进了黑黢黢的深巷,我一直望着她的被月光映亮的金属发卡,像荧火虫在巷子
深处渐渐飞远。那晚我十分庆幸,她不是信的作者。
    渐渐我弄清了心底的一幅图景。我思索过,如果立法者知道我的内心,我够不
够判上死刑?我熟悉这一带的夜晚,案件堆积如山,别人心中的不愉快,恰恰是我
心底的一团野火。与汤苓会面前的这几天,校长按图索骥,约见了几位伪善的父亲。
在校长的威胁与利诱下,有一位父亲招了供,承认对女儿施了暴。据说第二天,那
位家长就被警察悄悄带走了。这件事使我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恐惧,似乎我既是校长
的同谋,又是那位家长的同谋。正是带着这幽灵般的心境,我约见了最后的可疑者
汤苓。
    那晚,我和她相对而坐。办公室里升腾着印度香的烟雾,似乎掩盖了我额头上
的袅袅热气。她头上扎着马尾巴,耳后到颈项的皮肤,把发际衬托得格外诱人。她
的鼻尖和嘴唇有几分冷,但对我的凝视不带防范。她向我打听那位家长的事,尽管
他咎由自取,她的话还是勾起了我的罪恶感。我努力使表情明朗一些,结果反倒更
暧昧了。我想象着审讯室里的情景,那个可怜的人如何成为警察练习怒吼的对象,
面对固执又烦躁的质问,瑟瑟发抖。也许读者不相信,我与他是正片与负片的关系。
我想象我抱头蹲在地上,瞅着警察的一排裤裆,不服气地想到它们也没少弄过女人。
等我站起身来,足足高出汤苓一个头。那晚,我和汤苓相安无事地呆到九点,然后
我提议送她回去。
    路上,我故意绕到清凉山背后的一排石椅边。她喋喋不休,又不肯说明原因地
提出离开体美队的请求,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就在靠近树林的第一个石椅边,我
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默许使我欣喜若狂。后来她承认,出了办公室,她一直在等,
那时她的所有思想准备都抵不上老师一个眼神的召唤。我们就着石椅拥吻起来。她
矢口否认她写过那封信。很快,我们在一阵摩托车的颠簸与轰鸣声中清醒过来。我
没想到这一带也有专门在夜间捉奸的联防队员。他们的动作奇快,赶到石椅跟前时,
我们的衣服还没整理好。他们大喜过望,用车灯照着我们。黑暗中乱舞的灰尘,从
四道交叉的光束中浮现出来。我们背着车灯弄好衣服,跟他们上了车。他们假装正
经地绷着脸,明知故问地盘问我有多大。汤苓因为紧张,死死抱着我的胳膊。她惊
惧的表情使我想到了自己的责任,类似做父亲的责任。不过,我也是第一次领教这
些乌七八糟的人。在堆着报纸、纸板箱的联防办公室中央,他们临时摆了两张破旧
木椅。他们呈扇形坐在正前方,像是准备观赏在钢绳上翻斤斗的两只猴子。
    “你是有家小的人吧?”我点点头算是回答。“孩子也有十几岁了吧?”我又
点点头。先前一声不吭,穿紫色丝绸夹克的人接过了话茬。我猜想正是他导演了这
出闹剧。
    “说说看,你与这位小姐是什么关系?”
    “是我一时冲动,没她事,责任全在我。”
    审判者故意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强奸了她?”
    “瞎说,我与他是恋爱关系。”我没想到汤苓这会从恐惧中清醒了过来,她反
唇相讥,一脸勇气十足的样子。我激动得嘴唇打颤,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说,你是第三者喽?”阴阳怪气的声音惹得屋里人低头嗤嗤笑,汤苓咬
着嘴唇,涨红了脸。
    “好吧,我们就把这件事的性质定为通奸。”
    “我们没发生性关系。”我马上抗议道。
    “没发生性关系?连我们都看见小姐身上白花花的肉了。”屋里的人顿时哄堂
大笑。因为不服气,我额头上的血管胀得快要爆裂了。穿紫色夹克的人顿时把脸一
沉:
    “现在人赃俱获,只有老实交代,才有出路。”
    屋里突然变得死寂,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远处的声音使近处的我有所醒
悟,我的年龄、阅历在这里变成了包袱,在他们眼里我的表现如同白痴。我意识到
坚持下去是白搭,我,汤苓,谁都不愿在这儿多呆一秒。我提出能否单独和穿紫色
丝绸夹克的人谈几句话,没想到他欣然接受了。他看着我的神情似乎在说,你下面
想耍的花招我小时候就知道了。我和他站在纸板箱旁边,声音压得很低,我说我认
罚,唯一的请求是别再纠缠我们。他马上咂咂舌头,故意用屋里人都听得见的嗓门
说,你现在的态度就对头了。
    “只有老实承认发生了性关系,后面的事情才好办。”他用诱惑的语气进一步
向我交底,同时像对待干了蠢事的下级一样,拍着我的肩头。世界的善恶顷刻间落
入了他的掌心,在这个罗网中间,我说话结结巴巴:“如果……我承认……你能不
能保证以后不留后遗症?”我明白他是这类交易的行家,原则不过是哽在他咽喉的
一股气而已。“好吧,既然你愿意认错,就罚款了事,单位那头我们就不通知了。”
他说了一个钱数,我想也没想就接受了。后来,连口袋里的毛票、硬币都掏了出来,
勉强凑够了数目。他让手下人递过来一份临时草就的案情报告,我看也没看,就签
了字。汤苓过来签字时,他的手下人已起身走到门外。院子里传来摩托车点火的轰
鸣声。我和汤苓从清凉山的高坡往回走时,看到那几盏鬼火般在湖边巡回的车灯。
他们又在寻找下一个罚款目标。
    当晚我和汤苓分了手。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为我的情欲打上了死结。有好几个月,
我的心情相当糟糕,甚至不敢想入非非,或做一个娇妻美妾的梦。我没想到那道试
题又煽起了校长对心理学的兴趣。她怂恿我构想一组专门针对男老师的心理试题。
她的意图显而易见。她相信男老师中一定有占女生便宜的人。我没有照办,这类花
招令我联想到联防办的可怕的诱供。我寻词推脱,把她给得罪了。
    炎热的暑假还没到,正在备考的学生,突然接到从校长办公室直接下发的一批
心理试卷。看来她如愿以偿,在校外找到了替她干那种活的人。她想净化女校风气
的决心,令我吃惊。没几天,到她那儿串门的学生多起来。从我的办公室窗口,能
直接看见那些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学生。我盯着她的门,想象那是她门牙上的令
人发笑的豁口,但并不能使我独处的难受有所好转。我害怕看见有谁红头胀脑地从
她那里跑出来。每隔几天,她的神色都有变化,皱纹稀疏了,脸上有了亮光,两颊
泛起与年龄不相称的红晕。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两周后,她怀着我能觉察到的秘
密,例行召开了全校期末考试动员大会。她的言辞越来越带暗示性,使我在夏天的
会场打起了寒颤。
    我不抽烟,却不停用喝水、上厕所的方式,度量一天的时间有多长。一周后,
在两节课之间,她突然跑来找我。服装正规得有点煞有介事,她好奇地朝我黑黝黝
的办公室探身看了一眼,马上又跳出来。“下午放学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她一转身,衣服啪的响了一声,是她的衣袖在朝我的手背放电。她的背影在走廊消
失后,我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回头把手上的教案摔在桌上,临时决定不去上课了。
十分钟后,我告诉望眼欲穿的班长,今天我头疼,心理课改为自习。
    下午,校长办公室又来了一些人。校办公室主任、师资科长、学生科长……个
个绷着脸。我马上意识到他们事先通了气。我伸头看她的桌子,吓了一大跳。我和
汤苓签字的那份报告的复印件,足有一沓,不知她复印了多少份准备用来散发。像
法庭传唤证人一样,汤苓到最后才出场。她把目光撇向一边,不敢看我,软绵绵的
身体有点佝偻。回答校长提问的过程中,她有几次差点呕吐。但我看出,她强忍着
良心的不安,承认与我发生了性关系。“这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郭老师的?”
校长的两只凸眼得意扬扬地看着我。那时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书,离开体
美队的请求,她对我的纵容,被复印的案情报告,很快在脑海里连成了一条线索。
我解开衣襟站着,只求别在汤苓精心谋划的这个骗局面前晕过去。有一回她把眼珠
子转过来看我,我看见的是请求宽恕的眼神。她似乎被我的表情吓坏了,惊慌地又
扭回头去。
    阳光从窗台直射到校长身上,浮满尘埃的一道道光束又令我想起那个夜晚。这
件可怕的事慢慢在我心里变成了对交易的理解,她供出那个夜晚以求保全自己,她
栽赃嫁祸,以保全腹中胎儿父亲的名分。大概那是她卑鄙行径中的另一种高尚吧。
我热得满身是汗,感到了祈祷的必要。我祈祷一切生命烟消云散,没有强大与卑微
之别。汤苓突然咳嗽了一声,把我从祈祷中拉回到现实。她匆匆跑出大门,走廊里
传来“哇”“哇”的翻江倒海的呕吐声。校长问我对此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我摇
摇头。校长久久打量着我,不相信我会这么快地放弃申辩。学生科长出去搀扶汤苓,
他的义举加剧了屋里的愤怒。我无动于衷,这样就显得我比所有人高明。我开始相
信,没有罪行的罪念,一样会受到神灵的惩罚。许多年后,我在辞书中查到这样的
令人茅塞顿开的话:正是本能把千万人赶上了同一条拥挤不堪的道路。当时我躺在
家徒四壁的单身宿舍,马上酒醒了,意识到一本不说假话、甚至有点堕落的书,反
倒会使人走上正途。
    记得那个下午,校长不断在纸上记着什么,后来我干脆用点头或“是”飞快地
回答问题。最后,紧闭的房门敞开,我重新走到户外。那时沉沉夜色重新降临到大
地。两辆救火车呼啸着驶过白下街。我走过“旭日东升”吧房门口时,看见了几个
妓女。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嘀咕,“坚强点,学学她们,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                                                                      
                                                                       
                                                       2000.4.13.
 
 
《自我教育》
 
    梁志是街坊大妈喜欢背后咬耳朵的那种杂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穿过他祖辈胡
影弯刀的蹉跎岁月,他身上到底还剩多少毛子血统,反正骄横劲已像血丝布满了双
眼。他当主任是意料中的事,父亲临死前把他托付给了刚升任校长的老友。副主任
王云只好装出高兴劲儿祝贺他,祝贺他这个一步登天的野小子。梁志上任以后,就
像给王云套上了一副牛轭,事事把他压得有大祸临头似的。王云像一条被车碾压的
青巷一般忍气吞声,心里盼着主任坐的这把交椅,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荣任主任不
久,梁志就娶了一位身高马大的东北娘子。她并非是狐假虎威之辈,但每逢走在梁
志身边,神情步态活像一匹气派十足的良种马。眼见梁志在生活和事业上如履平地,
王云妒火熊熊,他虽然慈眉善目,却已经怀恨在心。
    东北娘子的感情是说来就来的,显然她不能忍受独守空房的苦楚。梁志为了不
被她冷不丁地戴上一顶绿帽子,索性让她辞了工作。她几乎是一路播撒着秋波来到
江南的。邻居大妈又有了可以咬耳朵的新对象。她比梁志还高大,来了没几天就把
梁志制得服服帖帖。说坦率点,江南人可没见识过块头这么大的女人,同事从梁志
言语中感到,梁志快成了她想放牧的一种动物。
    有一天,同事们相互打了赌,要来和东北娘子比个子。梁志很是得意,意外地
见谁都笑,活像一个被阉割的点头哈腰的老太监。年轻同事把东北娘子团团围住,
仿佛围住的是一个美不胜收的初恋的夜晚。王云看得喜上眉梢,意识到梁志神气活
现的日子已经到头了。邻居大妈把娘子喜欢在家找碴儿的故事,很快传得尽人皆知。
据说他俩日子过得顺当的标志,就是结结实实地摔上一跤,顺便把痰淤、书籍、衣
物等用力掼到楼下。说严肃点,就是当愤恨在相互较力中耗尽,他俩就不能不相亲
相爱了……
 
    秋天是这座城市最美妙的季节,这时雨水像男人的眼泪已经干涸了,只有黄昏
继续把七彩雾霭笼罩在城边一群山丘的峰顶。连鸟儿也几乎听不见风声了。但梁志
那天偏偏听到了体内像风箱一样发出的拉风似的呼哧声,他的哮喘病提前一个季节
犯了。他的脸又暗又紫,脖子上活像顶着一块猪肝。他说什么也没听娘子的劝告,
跳上那辆破旧自行车,飞一般去了单位。他不能把部门乖乖地交给王云,这不符合
他的性格。但刚推门进屋,他就大叫一声,竟倒地气绝。是哮喘并发的心脏病。
    他的死谁也没料到,一时王云也觉得很失落。他们之间的怨恨燃烧了六年,突
然间对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提议同事捐款为梁志买块世上最狭窄的墓地,因为价
格昂贵,拥有墓地已成了普通百姓的奢望。墓碑上镌刻着王云钦定的赞美词。
 
        梁志墓。这里葬着一位耿直、清廉的共产党员。
 
    以前的怨恨全部化作了赞美甚至是感激涕零。王云顺利坐上了梁志那把交椅。
他不用再买东北娘子的帐了,甚至对她以前把梁志搞得心烦意乱充满敌意。事隔不
久,他终于有了可以去娘子家耍一耍主任大牌的机会。梁志家一直用着公家的床、
写字桌、椅子等家什,现在人去茶凉,那些东西再破旧也该收回了。
    王云带了一帮年轻同事去抬家什,娘子竟穿了一身内衣迎接他们。窘得满脸通
红的年轻同事差点无心听指挥,她的乳房、臀部大得让他们很不自在。王云提出搬
任何东西她都二话不说。末了她拎起一个备好的包裹,一屁股坐在装东西的卡车上。
她的样子招来了满楼的人围观。直到这时,王云才尝到这位东北娘子的厉害。她满
不在乎当众点了一支烟,朝他吐出一口烟雾说,“快走啊,还磨蹭什么?”
    “你不下车,他们走不了。”王云面露难色,刚才的神气劲已经荡然无存。
    “我得跟着这些家具呀,梁志狠毒,他撇下我走了,我不能再让这些家具也撇
下我一走了之。”她的样子平静得像是一幅望着众信徒的圣母像。
    “可是,”王云急得咽了口唾沫,“谁都清楚,这些东西是公家的呀。”
    “公家?”这个词更惹恼了娘子,“我们谁不是公家的?”接着她的泪水如泉
涌出,“你好狠毒啊,我就指靠这些旧家具回忆过去的日子,你偏要让我跟它们分
开。”
    王云被说得哑口无言,不敢再惹她,只好跟身边同事咬了一会耳朵。他们决定
把家具如数抬回到楼上,反正单位也不稀罕这堆破烂。
    这件事可以说大煞了王云的威风。他越想越是气不过,最后盼到鬼节那天,他
用几近同情的语调给阴间的梁志写了一封信,以解心头之恨。当众人蹲在地上烧纸
钱,以此给阴间的亲人送钱时,惟有他蹲在地上慢慢烧着这封信,在灰烬飞扬、烟
雾缭绕的鬼节的暮色中,他盼梁志能在阴间认真地看完它。
 
                          给梁志的信
 
    梁志大兄,一个以前恨过你的人突然来信,他在当上主任的枪林弹雨中,理解
了你过去的所作所为。独揽大权实在是独揽责任啊。他即便天天有火想发,平温的
性情也把这一切都弄走样了。现在,他多么羡慕你以前动辄发火的风范,那时只需
一会儿,发怒的风暴便转为亲切的谈风。难怪大家都服你!
    对你撇下美艳的娘子,我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以你彪悍的个性,我不相信你顶
不住命运的嘲笑。你应该是连灾难都不敢看你一眼的勇武汉子。不过,前些天与你
的娘子打交道后,我便番然醒悟。梁志大兄,你过去的日子不好过啊!我只后悔那
时没能让你朝我多发火,让你压抑的心情变得舒坦一些。哎,一提到你的那位娘子,
我才意识到你离开人世的心情有多急迫啊……
 
 
                                                                                                              2004.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