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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自选短篇(二)

新世纪前十年十篇小说(之二)
  ——黄梵自选短篇       
 
              十七岁的愚人节 
 
    父亲对我失去信心,是从我搬走母亲的那只樟木箱开始的。那只二十多年前的
樟木箱,漆面依旧亮光鉴人。母亲就是带着它以低微的身份,嫁给在铁路工作的父
亲的。因为避忌自己的地主出身,母亲执意要嫁给铁路工人。虽说早有思想准备,
母亲还是对父亲的业余爱好大吃一惊,几把挂在墙面的二胡、吉他,让她不胜欣喜,
即使父亲喜欢的都是悲苦的曲调,它们还是为婚后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意想不到的色
彩。
    樟木箱里装着母亲的私人物品,除了干净的旧衣服,箱底还有漂亮的银镯、铜
鞋拔等,和她虔诚地念念有词时手捻的菩提念珠。我之所以萌生要搬走这只箱子的
念头,实在因为这是家里最大的箱子,我需要用它来运走满屋的书籍。父亲觉察到
我想放弃铁路工人的工作后,脸上愁怨的表情明显添了怒气。他开始限制我读文学
书籍。愁叹之余,又劝导我,至少也应该像姐姐那样,自始至终守着铁路上的那份
工作,别把文学当成可以填饱肚子的米饭。“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父亲拍拍屁
股站起来,他背对着我,但把牙齿咬得嘎嘣响。接下来我惊恐地发现,我丢得满屋
满床的书籍正在减少。在那个不平静的周末,我去附近的皮罗寺求了一根签。那天
求签的人不多,大家都耐心打听别人是什么签。我拿到那根“下下签”后,马上从
人群中逃了出去。我一口气跑到皮罗寺门外的小山坡上,呆望着寺院墙上的“南无
阿弥陀佛”几个手刷的大字,六神无主。我坐在石阶上,剧烈的心跳没有丝毫减缓。
这根预示我将大祸临头的签,在我反复揣摩中慢慢显出了明晰的含义:我不能继续
呆在家里!我和父亲都过分鲜明的性格,最终会因为文学发生一场可怕的冲突。大
概受了这根签的启发,我不再满足于家里的暂时平静。
    我把樟木箱里的物品倒得满床都是,屋里就像遭了偷盗一样凌乱。我和请来的
朋友拼死拼活,总算抬动了那只装满书籍的樟木箱。到了户外,清凉的风吹在脸上,
都无法收敛不停流淌的汗珠。那天,父母为了即将来临的清明节到街上买纸钱,我
乘他们不在家悄悄上了路。身上没有多少钱,但感到彻底自由了。我尝试在朋友家
里住上一段时间,他是个会把烟灰缸、书籍、搪瓷杯、钢笔等常用物品,自始至终
保持在原来位置上的人。他是我中学的同窗好友,有一份我父亲羡慕的好工作,他
在连港旅行社当导游,唯一的嗜好是同时和几个女人周旋。他不说我也清楚,他的
理想是在每个城市拥有一个情人。他成天要跑周庄、杭州、西递村……没有多少时
间呆在家里,陪伴孤身一人的母亲,他巴不得我长期寄宿在他的家里。
    据说我出走以后,父亲把斥责倾泻到了母亲身上,怪罪这是家里过于民主的结
果。母亲不得不焚上几支印度香,为在外面的我祈祷平安。父亲是不会满足成天拿
着笤帚到处掸灰,生一生闷气的。他有一副招人喜欢的英俊形象,铁路上的同事似
乎都愿意给他披挂赞语。我有所抵触地搬出家门,等于给他脸上抹了黑,他发疯地
动员同事朋友和我姐姐,四处寻找我的藏身处。自从我搬走了那只樟木箱,我就没
有去铁路上班了。十六岁那年,我顶替退休的母亲到了检修车间,望着几盏亮着的
昏暗的灯光,和潮湿油腻的地面,我感到自己并不属于单位。清明节那天,我和朋
友沉浸在酩酊大醉中,过后我给单位领导寄去了一份用词温和的辞呈。当轮到我父
亲向别人解释我的行为时,可以想象他都讲了些什么,但我不能忍受他还会这么跟
我姐姐讲。一天,我忍不住到街上的电话亭,给姐姐的播音室挂了电话。她刚到播
音室不久,话筒中甚至能听到她虚弱的喘气声。她患有乙肝,身体一直时好时坏,
每天她从地处郊区的家里赶到车站,都感到体力不支。在朗读枯燥的列车车次、时
刻表的间隙,她完全靠阅读诗歌获得一些乐趣与慰籍。她给了我最初的文学份饭,
后来她那痴迷文学的倔强情绪,我也能够分享了。
    我能想象她高扬着好看的双眉,想问个水落石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反正我早晚也会走到这一步的。”
    “父母对你有什么不好吗?”话筒中能听见她衣服    的摩擦声。
    “没对我不好,我只想不受干扰地读书、写作。”
    “唉,都怪我把你引到了这条路上。”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自责。
    “这哪能怪你呀?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你会回来吗?”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回来。”我生怕她会难过,嗓音就像在树梢上旋荡的风声那么轻。
    我对父亲的聪明有些低估了,我暗自等待着风波过去,等他厌倦了到处打探我
的消息。其实从他自己把五线谱学会,拉出象样的曲调,  我本该对他的能力有所
警惕的。当有一天,他微笑地闯进我的朋友家里,站在我的面前,我惊讶得都说不
出一句话来。他表情温和地扛起那只沉重的樟木箱,让我为自己多此一举,感到了
一丝内疚。父亲以前抬过铁轨、枕木,他肩背的肌肉至今还可以派上一些用场。我
跟在他身后,心里惶悚不安。我的头发还散发着昨天洗发香波的气味,我效仿我的
朋友天天洗澡,已经有十来天了。他家装了令我羡慕的电热水器,不像我家连卫生
间都没有,上厕所要到十来户人家合用的茅房,每天洗澡当然成了奢望,考虑到花
销,家人只能每周一次,去一里外的公共浴室洗澡。
    见了我,母亲大哭了一场,好像她要说的话都变成了扑漱漱的泪珠。我怕母亲
寻死耍泼,紧张得嗓音变了调,以前她就是这么惩罚我的。她知道,能够持续几小
时的号啕大哭,会掏空我心里的委屈,我当然会避免下次再犯。父亲破天荒地宽恕
了我,他没有再抡起那条臭名昭著的牛皮带,它上次留在我屁股上的印痕至今尚未
褪尽。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天过后,家里一派平和,父亲不仅容忍我彻夜看书,也
不催促我去上班了。除了偶尔跟姐姐聊聊天,去散发着潮湿的青草清香的田垄走走,
我更愿意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浏览《山花》之类装帧奇特的杂志。我的钱大半都花
在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书刊上,它们带给我的内心的波澜与震撼,难以描述。面对父
母的好奇,我除了咧嘴笑笑,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沟通。那段相安无事的日子,
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我好像体会到了家里给予的莫大自由。父亲突然间变成了礼仪
周全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看的书说的话,不再当我的面说“到地里干活,也
比在纸上瞎写要有意义”之类的话了。
 
    有一天,我早上起来得很晚,为了看《疯癫与文明》这本书,我熬到凌晨三点。
当太多的阳光直射到脸上,我终于醒了。有一趟列车驶过萧庄,又掀起了一阵喧嚣
声。我躺在床上不想动,又暗自思忖,我这种男子之所以凝神屏气窝在家里,不过
在等待干大事的时机,时机一到我绝不会推迟行动的。天气微寒,我的衣服穿得很
慢,老觉得房子在晃动,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遇见了父亲的两个客人。他们坐在
实木长椅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空气中飘着葱油煎饼的香味,让我的胃涌起一股
食欲。父亲对我真是日益呵护,那天他亲手为我做了爱吃的煎饼。两个客人笑眯眯
地打量我,不时交头接耳,好像对我表现出很大的兴趣。父亲态度温和地告诉我,
他的朋友在城里当医生,今天正好开车路过萧庄进来坐坐。不仅如此,他还向我介
绍其中一人也爱好文学,想请我进城去他的书房坐坐聊聊天。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大概习惯了父亲过去对我的抱怨,我结结巴巴,不敢相信父亲的怂恿与鼓励。我的
脸色顿时绯红,胡乱为自己找着开脱的理由,“那样太打搅你了吧,要不我改天再
去拜访你,今天上午我还想去洗澡呢。”
    “嗨,这个好办,你可以到我们医院浴室去洗澡。”
    “是啊,今天正好有顺车,你跟他们进城去玩玩吧。”父亲在一旁温和地鼓励
道。
    我被他们说得心花怒放,连忙进屋去找换洗的衣服,情绪亢奋得让我头晕目眩。
果然不假,他们的车子停在不远处的铁道道口前。我是第一次乘坐这种面包车,表
盘上迸发出的幽绿的荧光煞是好看。从车窗向外看去,车子沿着洒满阳光的林荫道
驶向城里,路边有些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的,好像户主已无心种地,盼着有公司前
来购地呢。过了一爿寺庙,车子进入了闹市区,天空泛起的雾霭几乎罩着市中心,
街上打扮入时的人流,像从发霉的雾霭中长出的一溜溜鲜艳的蘑菇。
    车子驶到升州路折向南,向外城河的方向奔去。驶了不到十来分钟,路两边的
房子变得稀拉了。又是种着时令蔬菜的田野,让我产生沿着原路回去的错觉。出了
城车子开得飞快,一会儿就超过了前面几辆大卡车。最后,它离开平坦的大路,驶
向周围只有花草和树林的小山冈。碎石路的尽头,有一片幽寂的灰色建筑群。车子
开到主楼门口才停下,他们嘴角抿着甘甜的笑容下车了,用手亲热地拢着我的肩膀。
这里大概是一座疗养院,周围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又过了一道铁门,我
看见了许多穿着条纹号衣的好奇的面孔,有人歪着脑袋,打量我的目光脆弱又不礼
貌。他们带我来到办公室门口时,我回头瞥了一眼铁门,顿感不安。铁门不知什么
时候在我身后悄然关上了,那把挂在铁门中央的镀铬大锁格外扎眼。我马上指着铁
门,问他们为什么要关上?他们敛起笑容,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直勾勾地凝视着
我。
    “知道吗?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们医院。你病了,现在需要治疗,希望你能
配合我们。”
    “我病了?这不是胡扯吗?我得了什么病?”我有点失控地冲着他们大叫起来。
    “冷静点,冷静点,有话慢慢说。你精神上确实有点障碍,相信我们的判断,
你在这里会得到彻底治疗的。”说完,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医生居然莞尔一笑,露
出一排整齐又洁亮的牙齿。
    我如梦初醒,被父亲谋划的这件事惊得目瞪口呆,我连忙回头仔细打量神情有
点异样的病人,心里骤然涌起了恐惧感。我马上想到了逃跑这个念头,我徒劳地冲
到那扇铁门跟前,脚踹手叩,弄出了咣当咣当的大声响。我心急如焚,整个大厅充
满了我一个人的咒骂声和叫喊声。转眼间,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靠近了我,他
们用绳子捆住了我的双手。为了让我喊不大声,又在嘴上扎了一条毛巾。不知他们
从哪儿随手抓来的一条毛巾,上面散发着熏人的汗馊味和狐臭。怎么说呢?这条肮
脏的毛巾几乎要了我的命,从小我就继承了母亲的洁癖,这股恶心的气味让我呕吐
起来。发酸的食物被毛巾挡在嘴里,差点让我窒息。我越是绝望地用眼神请求他们
把毛巾摘下来,他们越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最后,我的身子向下一沉,倒地晕了
过去。
 
    醒来天已经擦黑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有五十个铺位的大房间里,其他病人都好
奇地围拢过来。我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样,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条纹服,胸前绣缀着“
38号”的字样。这里的四壁是那么白洁,没有我想象中的污点垢斑,过了几天我
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周围不乏有朝气蓬勃的人,但很少有我这么沮丧的。望着病友
帮我打来的晚饭,我完全没有心思下咽。这里的窗户都罩上了姆指粗的不锈钢栅栏,
除了看看天色,透透空气,谁也别指望从窗户逃出去。
    天黑以后,我一直躺在床上,心里彻底失去了平静。后来有个戴眼镜的小个子,
手里拿着一本书,凑过来跟我说话。他看上去像个饱学之士,身体嬴弱,眼珠子大
概因为看书都有些向外鼓凸了。他一开口说话,便给了我些许震动。
    “别灰心,尼采还不是个疯子?!你看现在有谁不敬佩他?”
    他的话向我展示了精神病人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他的谈吐,说话时从容不迫的
神态,让人无法把他与这座精神病院联系起来。
    “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个读书人,看书总比闲得无聊要好。”说完他把手上的
那本书递给我,是春上村树的《舞!舞!舞!》。
    “如果你还需要,我那边还有别的书。”手上没了书,他有些不知所措,双手
不停相互搓揉着。我好奇地朝他铺位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了一张最为凌乱的床,
不少书籍散落在皱起的被子和床单上。大概他一直没碰到可以谈文说书的知音,似
乎为我能加入到精神病人的行列,感到由衷地高兴。但我的表现有些失礼,他感到
的愉快让我不能认同,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列在他们的花名册里,显出同病相怜
的亲密。与真正的精神病人过于亲热,会危及我作为正常人的信心和尊严。我咬着
嘴唇,偶尔用点头来表示我在听他唠叨,免得他过于尴尬。
    房间里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看得出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杀。其他病人对我的好
奇心过去后,屋里又弥散着孤身独影的气氛。我对父亲的怨恨无以复加,后来变成
了彻底的轻蔑。他闪着一丝笑容来看我时,我拒绝和他见面,他做的事在我看来已
经不可饶恕。尤其我在十七岁生日那天接受电击治疗后,用温湿的毛巾捂着脸,这
种情绪达到了高潮。我悲痛地接受了父亲给我的这份生日礼物。电击过后很久,我
的脸颊还在发烧。那个电击的盛大场面实在太可怕了。那天吃过早饭,我就发现情
况有些不对劲,医生让念了名字的人都到楼上一个大房间去。我以为又是每天例行
的运动治疗,只是对改变场地和不让所有人参加感到有点疑惑。等到医生手拿摇铃
让大家安静下来,我看到其他病人都娴熟地坐到一排坐椅上,二十几张嘴巴几乎同
时张开了。医生拿着电极从紧靠窗户的那边开始,电极在病人嘴里塞进拔出,几次
下来电极就挂满了长长的涎水,被阳光一照,涎水像冰凌耀眼生辉。
    我坐在那排椅子中央,看到那只肮脏的电极正在向我靠拢,胃里马上荡起了波
浪。我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大声抗议道:“你们为什么不把电极弄干净?我们又不
是猪。”手拿电极的医生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继续干他的活,根本不把这话当回事。
其他病人则满不在乎地继续张着嘴,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向我挤眉弄眼,似乎觉得我
的抗议完全多余。我愤怒至极,最后站了起来,就是不肯衔住那只电极,上面挂着
的十来个人的涎水,让我张不开嘴。没想到这里的风气那么坏,虽然对病人不利,
其他病人也都乖乖地顺从医生。看着几个年轻医生把我强行按在坐椅上,他们都伸
长了脖子打量我,脸上却挂着与医生共鸣的表情。我的牙齿几乎被掰出了血,电极
塞到嘴里的一刹那,我感到了力量强大的电击。霎时间,我的眼前有了美妙的画面。
飞翔的花瓣,闪射的星光,和华美的服饰……我终于平静下来,沉浸在我都不敢相
信的喜悦中。到了下午,头脑清醒后,我徒劳地跑到厕所呕吐,试图呕出流进胃里
的十几个人的涎水。
 
    医生规定每天要服的药片有三四种,我都偷偷扔进了厕所里。有一天,我没想
到有人悄悄尾随,当我把药片扔进马桶的一刹那,他大叫了起来,马上跑去向医生
告状。他当然受到了医生嘉奖。这件事很快传遍了病房,小个子悄悄过来提醒我,
我会受到医生惩罚的。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我被迫接受了单独的电击治疗。直
到这时我才知道,除了集体电击治疗外,医生把单独电击治疗作为对病人的惩罚。
如果有谁显得不安分,或在房间乱涂鸦,或拒不接受治疗,或企图寻机逃跑,医生
都会用电击好好招待他。没有人关心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对医生来说,病人的主观
想法没有丝毫意义,此外,他们也不需要毫不惧怕、怯懦的硬汉。
    从窗户向外看去,院墙上架着高高的铁丝网,阳光照得见铁丝的锈粉,它们在
山间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界线。大概为了防止逃跑,院墙内没有一棵树,那些麻雀、
八哥只好落在院墙外的浓密的枝桠上。这里没有户外活动,窗前的院子里时常一派
寂静,只能见到一两位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和偶尔路过的医生、护士。病人已经习
惯在聚灯光下做健身运动,自从我来了这里,医生没让病人出去过一次,好像风雨
袭来,或万里无云,是病人不应该关心的。我们成天在这栋楼里打转,感受不到时
间的推移,那些凌驾于我们的指令,只会让大脑渐渐被麻木所占据。但我不愿认命
消沉,多么希望像一片叶子,可以随风逃遁。我的不幸这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只有
逃到外面,我才能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觉。
    每当天色大亮,我就开始留意那扇大铁门。我发现,医生每次经过铁门,都会
把门敞开十五秒左右。每次望着敞开的铁门,我的心剧烈蹦跳,霎时间涌起一股莫
名的喜悦。其他医生与铁门的距离,是我能否冲出去的关键。但很多时候恰巧门边
站着其他医生、护士,就算我瞎跑一气到了门边,也会被他们扑倒按住。我只好转
念作罢,眼巴巴看着医生过了铁门把锁挂上。没等到我发起一次象样的冲刺,我们
便接到要去街上的公共浴室洗澡的通知。这个消息让我悲喜交加,原来这个医院没
有浴室,连骗我进来的诱饵都是假的!同时我的心又沸腾起来,在人多的街上拥来
挤去,我会有更多的逃跑机会。
    到了那天,我才意识到,我们身上的气味有多难闻。我们分几批乘坐囚车样的
中巴车,径直到了浴室门口。其他澡客见了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捂着鼻子往后退。
事态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出门前我们的双手都被绳子捆上了。看样子不进到大池里,
他们是不会把绳子松开的。下车的短暂瞬间,我看清了所有医生护士站的位置,我
装模作样跟着其他人往门里走,脚刚踏上台阶,便突然转身,瞄着一个空档冲了出
去。我撒腿飞奔,期待能快点钻进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
们把病人双手捆起来的目的。双手被捆的人,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摆动双手追赶的医
生。没跑到街边,我就吃了一记扫堂腿,哎哟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当场被剥夺了洗澡的权利,被两位怒气冲天的医生押回了医院。我首先被强
行加服了药,几口水灌下肚,他们不放心地掰开嘴巴又看了一遍,防止我再耍什么
花招。没等他们向我告别,我已经有些迷糊了,几乎倒头就睡。我是第一次服用这
么强劲的药,一下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其他病人都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我浑身散
发的气味,似乎让他们幸灾乐祸的。
    “你看你撒腿就跑,不是太难为医生了吗?你能说一说,他们对我们有什么不
好的?”我的邻床是个大高个儿,比我早进来半年,以他惊人的顺从当上了模范病
人和小组长,估计他领受了医生的任务跑来劝我。我没有吭声,样子就像自个儿在
祈祷,明白在他面前胡说,比在医生面前胡说还要危险。
    一连几天,我感到有些纳闷,预料中的电击治疗始终没有实施。难道医生想试
一试我的觉悟,让我免于电击治疗了?那几天,我坐立不安,内心紧张地等着医生
的惩罚降临。我一丝笑也没有,眼帘整天耷拉着。我不是首次犯了禁忌的人,据小
个子说,这种事已经有一年多没发生了。医生的电击成效的确有目共睹,听到医生
的脚步声,病人都有些诚惶诚恐。我很佩服这些病人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乐趣的本领,
即使有人反复唠叨过去的旅行见闻,大家还是会感到心满意足,不觉得有让他停下
来的必要。说来奇怪,我进来后,没有发现有谁发过疯病,大家除了各司其职,干
点打扫卫生的活,成天脸上都笑盈盈的。我认为病人正受到毒害,小个子却不以为
然。他让我坐在铺着丝绸被面的床上,竭力使我相信,我们真的是病人,没有被家
人遗弃,相反,家里每月要向医院支付高达两三千元的费用。他说的这个数字,在
我耳朵里回荡了半天,最后我吃惊地望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进来后的第十三天,母亲第一次来看我。她大概瞒着父亲带来了几本书,和十
来听我喜欢吃的凤尾鱼罐头。她看见病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
色。这里的确没有蚊蝇,到处都是呛鼻的杀虫剂的气味,没有哪个病人会担心对身
体有什么不好,他们毫无顾忌地把杀虫剂往床下、纱窗上大量喷洒。可能在他们眼
里,我反倒成了懒于搞卫生的人。我强忍着眼泪,恳求母亲相信,我是心智正常的
人,呆在这里等于坐牢。
    “你忍着点吧,过段时间你就会适应的。”
    “我没有病,你们干嘛要花这么多的钱把我关起来?!”我扬着嗓门质问道。
    “小声点,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啊,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想法,你能不能跟爸说说情?就算我求你了!”
    真是荒唐,他们的收入不高,却省吃俭用攒了钱来让我坐牢。我的眼泪夺眶而
出,双膝嘭一声跪在地上。母亲连忙把我往上拽,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可能我
冲动的举动,让她觉得丢了丑,她的神色又惊讶又尴尬。
    “快别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好吗?我答应你,去跟父亲说说看。”
    她把手伸向我的脸颊,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安慰我。顺着她的肩头望去,我发现
有个熟悉的身影远远跟在母亲后面。是他!我当然记得,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家伙。
如果不是狭路相逢,我都快忘记对他的憎恨了。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内疚,目光也不
回避我,就像凝视他的一件得意的作品。他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下激怒了我。
我冲过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母亲惊慌失措地把我抱住,我已经一拳
把他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鼻血直流,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这一拳打掉了我以前
窝窝囊囊的形象,后来见了我,他都嘎然驻足,不敢贸然向前。
    那天母亲很没面子地离开了医院。我被医生扯耳朵架手臂地,弄到了电击治疗
室。我徒劳地伸长脖子,想看一看出了医院的母亲,但越过窗沿,眼睛只见到了浮
泛着光辐条的一片蓝光。出了电击室,我平静得都有些软弱了。我开始为这个举动
后悔,原本想说服母亲领我出去,这个举动反倒让她觉得我真有些疯癫。想到托她
说服父亲的希望没有了,我只好把目光继续盯在那扇铁门上。
    大个子大概又领了任务,来找我谈话。他转动着牛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让我
为这双眼睛错生在男人身上,感到惋惜。他养成了打小报告的恶习,有着兄弟般的
表面温情,和尖嘴灵鸟的眼神。我总让他放心不下,这是真的。也许和他几年的交
情,都经不住医生一句话的怂恿。我一向不在乎他说了什么,我做着深呼吸,可能
他以为我听得入迷了。“你谈过恋爱吗?”他期待地露着傻兮兮的表情,我像一块白
铁皮反射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我怎么会告诉他──这只羊群中的狼呢?“啊,我
知道了,你看你都脸红了。”我尽量把目光投在他身后的那堵白墙上,忍住他自鸣得
意的调侃。不到十分钟,他就没什么教诲的话可说了,然后唠叨起这个月的活动安
排。他不经意提到周五有领导要来医院视察,我不禁心头一亮。我不能只幻想着逃
出去,必须有所行动,想到领导视察是一个良机,我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周五那天,我们吃过早饭后,被召集起来集体训了话。起先大家都安安静静,
不敢言笑,医生似又觉得不妥,忙让大家放松点,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窗前渐渐
站了许多人,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楼前院子,等着领导的轿车开进来。为了不过于显
眼,我拉着小个子到门厅附近聊起天来,手上装模作样拿着一本书,试图麻痹医生
护士的视线。我边听边用眼角瞥着铁门,静候时机,越来越听不清小个子在说什么。
等到窗前响起一片喧哗声,医生提前打开了那扇黑亮亮的铁门,恭候领导驾到。铁
门一响,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了?你感到不舒服吗?”我没有理睬小
个子的问话,瞥见门外有几个西装革履的胖子,向大楼台阶走过来。开门的医生眼
巴巴地望着门外背光晃动的人影,明显放松了警惕。
    我逮住了这个时机,纵身一跃,冲了出去。经过铁门时,我的身体碰到了门框,
衣服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我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往前冲,刚要踏上台阶的领导,
连忙为我让了道。我甚至听见了院子里临时工哗哗放水冲拖把的声音。我向往的那
条山间石道就在眼前了,我与它只隔着一道院墙大门。奔跑中,那道电动大门正徐
徐关上,身后传来了一片叫喊声和脚步声。院墙外的小鸟在叽啾鸣叫,令人心生遐
想。我的鞋底感到了其他人追来的微微震动,我甚至瞥见了山下的迷蒙景色。的确,
那遥远的景色唤起了我的快感,虽然臀部跑得有点抽筋,但我仍有把握在大门合拢
前冲过去。我的皮鞋发出的声音,已经被伸缩门的嘎嘎声盖过了,离门还有两米左
右,我突然感到有条腿横到脚前,一下把我绊倒了。几只粗糙的手马上抓住了我的
脖子和手臂。我试图挣脱,结果被几只手抓捏得更疼了。有个医生气得悄悄在背后
踹了我一脚,嘴里斥责道:“你这个混帐东西!”大概领导视察的欢快气氛被我搅
和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受了伤,白衬衣勾破了,肚子上划了一道口子。一
行人还没走到外科室门口,我的衬衣下摆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以后几天,我乖乖躺在病床上,没有精神挺住伤口的疼痛。我用一条干净毛巾
把眼蒙上,懒得瞧周围的人,心里当然为自己的失败沮丧。其他病人从我的行为中
找到了心理安慰,他们开始用“傻跑”这个绰号来叫唤我。他们大概以为比我智力
高明,为预见到逃跑的徒劳而沾沾自喜。“傻”字多少体现了他们一直想在我面前
获得的优越感。小个子是病房里最博学的人,曾神情惨淡地跟我聊过他的遭遇,自
从他老婆跟老板通奸的事败露后,就精神错乱了。他感谢电击治疗救了他,让他发
现了世上还有研读哲学这么美妙的事情。他始终想和我建立深厚的友谊,大概为我
想弃他而去感到了遗憾。一连几天,他得了空闲就坐在我的床边。
    “你还不相信你疯吗?你是我们这里最疯的一个,其他人都知道跑不出去,你
偏要傻乎乎地试一试。”
    “你干嘛想摆脱医生呀?他们真的是为我们好。”
    他进而提出了令我忌讳的建议,建议我与他组成一个哲学小组,他那有点外凸
的眼睛的确给我留下了嗜书狂的印象。我没有答应他,他打算在这里长呆的念头,
让我心底泛起一阵恐惧。
 
    医生再也没让我外出洗澡,其他人依旧保持每周去一次公共澡堂的习惯。我只
好顶着寒气用冷水擦身子,免得身上散发恶臭,害上皮肤病。要是平时在家,家人
早就用手掩了脸,避着这种气味。这里医生的鼻子像塞了棉花,查房时他们一边问
话,一边对我身上散发的馊味无动于衷。
    我一向吃得很少,为了有足够的体力奔跑,我大嚼着那些叫人倒胃口的饭菜。
我难以形容在食堂吃饭时的恶心。见到饭菜,其他病人好像摘了面具似的,有人把
鼻涕哈喇子直接垂到饭菜里,有人用刚上完厕所的脏手,马上抓了饭菜往嘴里塞。
见到汤里漂着死苍蝇,他们用黢黑的指甲尖仔细把它拈出,然后泰然自若,继续沐
浴在喝汤的快乐中。经历了两次失败的逃跑,我的观察变敏锐了,也明白了一个道
理。医生只希望我们吃饱就够了,食堂为他们另开了小灶,饭菜始终比我们吃的要
有营养,我抱着逃跑的念头,却忽略了食物这个环节。没有不依赖食物的肉体,要
比医生跑得快,必须比吃得好的医生吃得多才行。
    只要一望见窗外的景色,我的心又加速蹦跳。春天有点凛冽的信风,只会强化
我想逃跑的念头。我不顾条件是否成熟,又试了几次,当然没有成功。每次我都被
堵在大楼门前,甭说跑到大院门口了,他们提防我的方法十分奏效。我已经臭名昭
著,牵扯了他们不少精力。对接受电击治疗,我也有点麻木了,甚至很有礼貌地主
动衔住那只从来不消毒的电极。电击时,我眼中的色彩实在太美了,恍如夜空璀璨
的焰火。我从电击后的平静中恢复躁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新来的院长就职后的第二天,母亲又来看我。她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
本书和罐头。她听说了我逃跑的事,脸上露着惊骇的表情。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呆在这里早晚会疯掉的。”说着我给她看了肚子上的那道伤疤。她用手指
触着有点隆起的伤疤,似乎心软了。
    “救我出去吧,只有疯子才愿意呆在这里。”
    我的话说得很轻,没有以前那么响亮。她似乎鼻子一酸,连忙掏出纸巾来擦眼
睛。
    “求你行行好,救我出去吧!不然我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的。”
    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在变化,嘴唇有点颤抖。
    “你再忍几天吧,我马上回去找你父亲。”
    她抬起头的一刹那,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线希望。
 
    没想到母亲翌日清晨就来了,她牵着我的手,坚持要领我出去。她那汗津津的
额头,说明来的路上她有多急切。我异常兴奋,眼睛不时瞟着那扇可恶的铁门,生
怕母亲会变卦。我跟母亲走进办公室时,感到了医生的不满。他用揶揄的口气对我
母亲说,“你做的事太合他心意了。”他从办公桌后面露出胖乎乎的身子,满腹狐
疑地盯着我。他无所顾忌地当面诋毁我,提醒我母亲,“他既疯又狡猾,你不能什
么事都顺着他。”我把他的话当成一个伎俩,没有激动地抡起拳头,我一定要让母
亲相信,我绝对是讲修养的。母亲最终没有被医生的意见左右,她拎着我的物品,
带我走出了那两道令人神经紧张的铁门……
   
    姐姐像别在黢黑的火车站上的一朵白花,纯洁漂亮,关于她的事我几乎忘了说,
不过放在这里倒也合适。
    她是顶替退休的父亲到铁路上工作的,为此中断了大有希望的学业。由于这件
事情不是出自她的意愿,每当她回到家里,就像停止呼吸似的,雪白的脸上始终有
一种冰冷的表情。父亲斥责我的时候,她也涨红了脸,我知道她想张嘴声援我,为
事事顺从父亲感到了遗憾。她有过一次初恋,那是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大高个
儿,有着一副黝黑的脸膛。出于对姐姐的爱慕,我曾经跑到车站去偷窥他们见面的
情景。我发现,姐姐也许爱意深切,在那个男人面前格外紧张。有一次,我被他们
发现了,拔腿就跑。等到姐姐回到家里,我发现她满脸绯红,还处在不能抑制的兴
奋中。这场恋爱持续了不到半年,但那个男人给她留下了怎样的阴影啊。如果不是
姐姐发现他还在跟别的女人上床,他们的恋爱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自从我出了院,母亲真的允许我把樟木箱抬了出去。我起了跟父亲一刀两断的
念头,母亲劝不住,只好依了我。我把装满书籍的樟木箱送到车站货运部托运,去
了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我是静静听着扩音喇叭里姐姐的朗诵声上车的。只有姐姐知
道我住在省城什么地方。每次和她通电话,我就像把脸靠近花丛一般,会感到一股
醉人的芬芳。有一天,我又接到姐姐的电话,她的声音尽管不高,但吐字清晰。
    “我今天从家里搬出来了。”
    “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跟姐姐有血缘关系,这个事实一直折磨我,不然我
肯定愿意当姐姐的忠实男友。
    “你别瞎猜,我这辈子不会再谈了。”
    “家里……他们还好吧?!”
    “还好,就是妈的哮喘病又犯了,”姐姐说到这里变得吞吐起来,“我另外有
件事情想告诉你。”
    “我一直听着呢。”
    “昨天……我把工作辞了,跟爸大吵了一架。”
    “你把工作辞了?跟爸大吵了一架?”我用手汗津津地抓着那只话筒,有点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2002.7.3.
 
 
                              凶案写意
 
    我不是案件合议庭指定的调查人,但孔杀害双亲案简讯见报的当天,我就受多
家报纸的委托,成了媒体寄予厚望的调查者。他们不在乎我为报纸工作的时间有多
长(或多短),只在乎我家与案件的发生地只有几栋之遥。以常备不懈的职业敏感
作推测,他们认为得天独厚的距离会使我更接近真相,或者必定对从那筒子楼后面
的小洋楼里发出的隐隐约约的尖叫声有所耳闻(尽管我怀疑会不会有尖叫)。固然,
报纸主编们摸透了公众心理,所以对即将在公审法庭上出示的罪证,他们倒显得十
分淡漠。对他们来说,谋杀者听到自己父母惨叫时保持的良好的心态,是他们竭力
想探究的一个谜。我被要求带着这个谜,开始调查工作。我清楚我的调查不会影响
法庭进程和审判结果,至多它影响的是另一种历史:南京本地的公众心理史。我不
准备把调查的材料以及诸多的传闻,编成一个完整甚至完美的故事,我宁愿保留它
们原有的粗糙和错位。越到后面,小标题下的内容,可视作对整个案件轮廓的补充,
当然读者应记住,补充可以无限添加,这取决将来调查者对这起凶案的兴趣,或读
者自己对这起凶案的兴趣。
 
                                起因?
 
    孔是臭名昭著的“考试互助会”的一员,他们用捏耳朵、抛纸片甚至叩桌子的
方法在考场上相互传递信息,算起来他一共帮过别人十次,得到别人帮助九次。所
以凶案发生前的那次英语考试,仅从收支上讲,他也摆脱不了抄袭别人考卷的嫌疑。
“考试互助会”成员通常坐在考场后排,颇有些群魔乱舞的味道,每个舞蹈动作都
有所指,把暗号词汇发挥到了俚语的水平。
    英语课老师以干练著称,操着清朗又自傲的牛津腔,决意要给“考试互助会”
成员以痛击。他的眼睛高度近视(这是后来引起争议的焦点),他感觉阶梯教室倒
数第二排(也许是第三排或第四排,他已经患了十几年的低血压抑或昨晚的一次力
不从心的房事让他的视觉有些恍惚)的那个人抛了一张纸片,孔被他按住考卷时,
立刻站起来申辩,地下的纸片不是他的。但英语课老师认定作弊者就是孔,他想他
不至于傻到去找“考试互助会”的其他成员证实。他当场记下孔的考试编号,没收
了考卷,在考卷左上角用红笔圈了一个零。期末放假,孔拿到成绩单,英语考试成
绩那一栏果然填着零分,不过是宋体印刷的更加权威的“零”。
    父亲问孔要成绩单,他屡屡撒谎没发。当父亲的不认为这是区区小事,他设法
了解到一点真相。他准备和孔严肃地谈一次,头天晚上他想好了谈话内容,并告诉
孔时间定在元旦举办的盛大晚宴之前。但接下来,凶案就发生了。
 
                               时间
 
    由尸体中发酵的胃确定的动手时间非常精确:1999年12月30日19时左右。不过
虽然罪证确凿,但萌生罪念的时间跨度众说纷纭,无法确定。法官对罪念的时间起
源的确认,非常教条,基本沿用历史主义。法官确定孔出生时的1975年10月12日凌
晨五点,为罪念的起源时间。他出生后做的每件事,都是为这个最后的总爆发积蓄
罪恶的能量。当然,我调查的是另一种起源:自从一颗彗星差点撞上地球(它最终
撞上了木星),世纪末的灰色情绪便在居民区播散开来,电影《大碰撞》为这种情
绪推波逐澜;在这个不足两万人的大学区,已经发现了十名艾滋病患者;人们迫不
急待想了解马氏预言书中关于世纪末灾难后的那一页(尽管那一页并不存在);各
家医院验指血的消毒漏洞至今没引起传媒注意(案发前五年,孔就通过这个消毒漏
洞染上了难以治愈的乙肝);中国足球队的恐韩症再次爆发,又一次与世界杯无缘,
输球当晚,孔把自己心爱的足球烧了;孔不会不知道,已经流传了几千年的本命年
有大灾的说法,孔属兔,作案这年是他的本命年;孔懂事起就被告知,家里有大半
现金是用他的名字存入银行的;孔唯一的姐姐出嫁时,拥有万贯家财的父母,仅花
五百元买了一个单缸洗衣机作嫁妆;案发前五个月,孔发现他父亲在实验室的备件
仓库里,藏有一辆本田豪华摩托车。
 
                               地点
 
    案件的发生地孝陵卫有些特别的历史,血腥蛮力的日本人在这里折腾了八年,
据说走时在紫金山脚下的这块凹地,埋了许多神秘的物质。宋美龄去汤山洗温泉浴
之后的那个年代,许多不尽人意的变化,都被人归咎到大家猜测的这个源头,事实
似乎不胜枚举:许多教授至今居住的房子还是以前日本人的马厩,一大片迷人的橡
树林到了七十年代突然枯萎死光了,肥硕的水老鼠居然在学校大门后面小山上的密
闭水塔里繁衍,一位教授被从研究日本炸药的密闭器里泄漏的冲击波夺了性命,走
火入魔的气功师为取拿腹中的丹果开膛破肚,莫名奇妙瘁死的先进工作者,从七楼
双双坠楼的孪生兄弟,乳腺癌高发区……后来一桩盗枪大案更加深了居民的这种印
象,盗贼被擒住后,居然找不到自己埋枪的地点,按照当时的刑事惩罚条例,十七
只五四式手枪足以判他死刑,事情非常蹊跷,他记忆中的那棵白玉兰树下,根本没
有他埋枪时掘的一个一尺来深的土坑,谁也不认为他会冒死说谎,后来,他被从宽
处理,成了第一个该死而没有死掉的人。直到现在这个孔弑双亲案的发生,为先前
的诸多变化增添了新的内容。它是否是人们口头创建的那个源头,导致的最血腥的
结果?抑或它是上述变化的一个终结?
 
                               罪行
 
    他那天干得干净利落,动手前他把自己在厕所里关了一小时。他当时的表情现
在无从构建,被惶悚、憎恨以及来自梦中的令他大惊失色的闪电所交织?他把两手
蜷抱在胸前,手里暗暗攥好了麻绳。他在走道停了几秒,决定先杀谁。也许对母亲
的生育之恩有所感念,他让憎恨先把自己带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躺在床上,不会
想到这是他临终的时刻,被麻绳勒住脖子的一刹那,他或许以为这是发生在梦里的
谋杀。父亲没来得及哼一声,脚踢腾几下,就不动了。孔看了看自己被勒红的手掌,
惊讶自己用的劲会这么大。他不敢在尸体面前多耽搁,连续杀人的勇气,像一只漏
气的气球在收缩。窗外呼啸的风声掩盖了他走进厨房的脚步声。母亲刚把生菜倒进
锅里,一根麻绳就套上了她的脖子,直到她的脸呈酱紫色,孔才松手。他把尸体拖
回卧室,面对死去的双亲,心里没有了刚才的恐惧。
    他把房间收拾干净,像过节一样,在桌上摆满了各种色酒。晚上八时,他的朋
友蜂拥而入,来参加他组织的一个狂欢聚会。谁也不会想到,那个镶着饰条的大衣
橱里和有着舒适的软牛皮斜靠背的床下,会分别藏匿着一具尸体。这是他第一次在
家里组织晚会,没想到感觉会这么好(为什么他没有父母的感觉会这么好?)。有
人吹着口琴,带着颤音的拉丁曲调让一个女孩神魂颠倒,她用下身蹭着孔的手,做
了几个猥亵的动作。他喝得酩酊大醉,但头脑清醒。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控制大
局的才能。他大声说话,使玩笑不断,让喧闹的晚会持续到天亮……他送走朋友后,
又回去睡了一觉。
    中午十二点,远处的车铃声把他惊醒。他打开橱门,又钻到床下看了看,意识
到事态的严重。他找出父亲以前出差用的地图,在国境线上寻找着可能的出口。他
带上所有找到的能取出钱的存折,一个装有两套衣服的黑色旅行皮包,一副墨镜,
一顶棒球帽,出了门。他乘上北去的一列火车。车过徐州时,他看着飘在空中的黑
黝黝的煤尘,心里忽然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逮捕
 
    一周后的那一天,尸体被人发现。手握五四式手枪的人挤满了整个楼道,气氛
很吓人,从窗户和门冲进去的两路人马,差点在昏黑宽敞的居室里火并。两具尸体
已经开始腐烂,恶臭飘散到各个房间。一个穿着皮夹克像是头目的人让大家往回撤,
留下三个人在房间里埋伏。尸体被撤退的人用毯子裹着搬上汽车。这是这个辖区派
出所头目的最后的机会。在接连几个奸杀大案毫无线索、大丢脸面、他的地位岌岌
可危的情况下,这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侦破的重案可以拯救他的仕途。三位警员在
黑灯瞎火的房间猫了半个月,仍一无所获。命令改成在户外的汽车里远远监视,三
个人轮流值八小时的班。
    一天夜过三更,患有失眠症的小组长忽见房前的水杉林里闪出一人,蹑手蹑脚
进了孔家。正在附近医院吊瓶子的所长立刻得到消息,他二话不说,拔针就跑。不
到五分钟(他们头一回这么敏捷),几十个拎着五四式手枪的人,又一次把宅第围
得水泄不通。佯攻方向的人假装敲门,所长带着另一路人马破窗而入。警员撂倒孔
后,接二连三地死死压在他身上,给后面进去的人造成孔在反抗的假象。直到有人
嗅出满屋飘着淡淡的煤气味,才知道孔想自杀。自从孔在国境线屡次被边防军和猎
犬的影影绰绰的暗影挡回后,他就沮丧地产生了这个念头。
    所长兴高采烈地押着他,似乎他杀人越多,对所长的处境越有利。值班警员在
案情报告中大肆渲染所长抱病参战的英勇行为(其实几十个持枪者与一个手无寸铁
者之间的力量对比,谁都一目了然),列了一份参加围捕的警员的名单,然后就在
办公室的欣喜的氛围中等待上头的明令嘉奖。
 
                               父亲
 
    他的老家在开封附近,据说至今在开封城里还能找到他祖辈以前住过的房子,
门前的两个石墩的图案有些特别,大致与犹太教有关。不过到他这一代,可供辨认
犹太血统的依据,只剩下了他的那只鹰勾鼻子和开阔的前额。对此,有不同意见的
说法很多,他只取对自己最有利的。他没有当年犹太人移居汉域时的恐惧,相反他
比土生土长的汉人更自信。他的神态就像是犹太神耶和华授予他们这一旁支在汉域
坚守而功勋彪炳的一枚勋章。当年,他们都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和体臭,现在他与
其他汉人貌似兄弟,胳肢窝下的那点狐臭也不足以引起烦恼。不过稍加留意,便可
在他的行径中辨出犹太智慧。别人刚酝酿发财,他已经敛积了大笔钱财。他从不露
出贵重的金器、珠宝、首饰,以免遭人觊觎,但他逛金银珠宝店的欲望却像一个农
民暴发户。他无需像自己的祖先那样在大街上开钱庄,采取漫长迂回的赚钱方式(
喜欢走捷径的基因多半来自汉族,我之所以热衷于种族分析,无非想说明“汉族”
从来就是一个“混血”概念,尤其像杀人越货这类恶行,更是世界各族人民共同努
力的结果)。三十岁那年,他从大学讲师升为副教授,从此开始了挪用研究经费的
冒险生涯。
    他博闻多识,令人眩晕的口才远近闻名。即便一只蚊子被说成大象,不少人仍
会对他表示理解,好像人们聆听的是一个难以把握、歧义无穷的古代智慧。鹰勾鼻
勾勒的专注神情,更减少了听者的几分怀疑。专管拨款的某某基金会成员,如果担
心他夸大其辞,只需跟他到城区的男女暧昧的夜总会逛一趟,拨下来的研究经费仍
会不断加码。慢慢地,他的周围聚集了一批唯命是从的人。他令他们畏服的武器是
沉默。为争宠(他的沉默加深了手下人之间的猜疑),他们勾心斗角,他暗自高兴
地看到两派势力的出现,为压倒对方,双方都拼命替他鼓噪、捧场。在这帮弟兄周
旋下,他的一项至今也没完成的研究,顺利通过了同行鉴定。他又花几千元,把自
己列入了《中国名人辞典》、《名专家小传》、《中国精英库》等等。他们及时把
可供炫耀的材料向四方投寄,终于引发了一股媒体竞相报道的热浪。后来我找到因
为内讧被撵出公司的一员干将,从下面这段话,我们对他的做法可见一斑。
    “工业大亨与他商谈前,心悦诚服看过了他的喽罗们呈上的报道他事迹的大量
剪报、鉴定书及荣誉证书等等,所以每回轮到他商谈时,都很顺利。大亨们随手一
划,就签给他十万百万的巨额支票。钱一到手,马上一分为二,小部分投向不知名
的为经费困扰的研究所,督促他们限期拿出给大亨演示的样品,大部分转移到另一
家开在上海的私营公司。他们反复采用这个手法,甚至经常摆出研究经费不够,试
验无法进行下去的架势,迫使对方追加资金。他们深知,打官司不会为大亨讨回一
分钱。这样他们几乎明目张胆地骗取了大笔钱财。公司内对这种做法稍有看法的人,
都被争斗双方同仇敌忾地排挤出公司。”
    这员干将以前经常以孔的叔叔的身份,出现在丰盛的家宴上,孔特别羡慕这位
叔叔会玩一手好魔术。离开公司后,有人看见这员干将和孔有过一次接触,至于究
竟谈了什么,双方至今不肯透露。
 
                              母亲
 
    她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夫唱妇随。芝麻点大的事都可能使她落泪。可以想象,
孔对她下手时,因为这个原因会更狠毒,不然他就会从她的眼眶里,看到她留在人
世的最后一滴眼泪。她在派出所户籍处登记的民族是汉,其实她被父亲告知是畲族,
她爷爷年轻时全国横行大汉主义,为了躲避歧视,迫不得已改了汉装。后来她爷爷
拎着鸟笼遛鸟的悠闲怡然的模样,比汉人还地道。我想透露的是,与她丈夫不同,
她总是为自己的畲族血统惴惴不安,她们族内的争斗与纠纷(她爷爷以前向她聊起
的),在她眼里比西部的盗马贼还要虚幻。她坚持不回福建东边的那个山区,她决
心使她的下一代在意识上成为真正的汉人。当精明、骄傲的血脉和诚实、谦卑的血
脉交汇时,是否爆发了孔僭越了亲情的加害父母的大汉情绪?
    她的书桌右上角,毕恭毕敬摆放着一本《旧约》,我们可以据此认为,这是她
向古希伯来人和身边的丈夫表达的一份敬意。对汉人,她还保留着她爷爷那一辈的
惶恐不安,与犹太人刚来汉域时的惶悚没什么两样,可以预见几百年后,她的后代
的骄傲、自负最终会胜过土生土长的汉人。需要经历漫长岁月才一滴一滴积攒起来
的汉族意识,在一代人身上突然爆发,是否就导致了这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恶果?她
曾像汉人一样,跪遍山寺,求佛赐子,向遇到的每个功德箱投进大把硬币,谁想到
冥冥之中她求来了亲如骨肉的杀手。
 
                                孔
 
    当年,他的邻居玩伴“胖子”率领二十人与校外小镇的一群小地痞鏖战时,他
是战战兢兢的旁观者。他在墙头露出惊恐的眼睛,随时准备往回跑。战斗中有人用
了匕首,倒在地上的是“胖子”这边的人。衬衣被刀刃劈开,伤口从右肩一直划到
左腰,鲜血直淌。“胖子”想把受伤者交给孔送医院,自己率人去追肇事者,却见
孔撒腿跑了。从那以后,孔见到血就头晕。他不再观看血气方刚的街头斗殴,一有
战事,他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这对他后来杀害父母的方式,有极大影响,他使用
了一根吊腊肉的不见血便能置人死地的细麻绳。
    他从小就被告知,父亲的公司等着他去接班,但父亲规定,合格的继承人最低
限度必须大学毕业。他花了三年才考上大专(拿到本科文凭的路途不知还有多漫长)
,学海无涯,他对自己的怀疑越来越深。有一次,他逃了一天课,去郊外的树林里
沉思冥想。印象中的夕阳比往常要早落。他在山脚下的湖边喝了一肚子水,带着支
离破碎的想法回到家里。然后等着他深感恐惧的另一天的开始。他发现,他从没有
提过相反的意见。连父亲阻止他接受异性礼物都无话可说。不管是否愿意,他一直
在顺应父亲的世俗哲学、母亲的折衷主义、老师的貌似权威的告诫。又一次,他梦
见了一个完美的人,西装革履,长着他的相貌,和一个原始人打了一架。天上雷鸣
电闪,下雨前,前者被撂倒在地上,被刀抹了脖子。躺在地上的人直喊口渴,原始
人就用手从淌着血的脖子上掬血喂他。他醒来时,感到头晕目眩,嗓子像挨了一刀
似的火辣,原始人究竟代表什么,他在《析梦词典》中,一无所获。
 
                                姐姐
 
    她的看法以前没法跟弟弟交流(现在也只是试图交流而已),有一阵子甚至以
为弟弟和父母是一丘之貉,只会加重自己出嫁前的失败感,自从弟弟带着更大的失
败铛锒入狱,揪心的前景便从那一刻起令她泪眼恍惚。家中找到的对自己和弟弟不
利的证据,被她付之一炬。她一口回绝了法庭让她做控方证人的百般请求(法官准
备把这个案子的合议庭办成可供其它法院观摩、学习以及公众受教育的典范),她
用丈夫轻而易举赚来的钱请了一位名律师,自甘当了辩方证人。
    每周一次,她被允许去狱中探望弟弟。还没走进监狱大门,斗篷下的双肩已簌
簌瑟瑟地发抖,涕不成声。孔一脸既蔑视别人,也蔑视自己的样子,比凶案发生前
还沉默寡言。有时我在想,他是不是把姐姐的痛苦破译成了潜在的欢乐?既然五百
元的嫁妆以及从前和弟弟在一起的生活被她认作失败,那么即将到手的万贯家财是
否被她视作了胜利的巅峰?孔自己也清楚,除了死刑,法庭不会给他其它出路,公
审不过是走过场,它将被办成电视竞相转播的大众受教育的课堂。姐姐不会不知道
自己势单力薄,并无回天之力,莫非从姐姐的哭声中孔还感到了莫大的耻辱(姐姐
悲痛的疑点和她以前仓促嫁人的疑点一样多)?
 
                                结局
 
    公审在有着廊柱和拱门的市法院大楼里进行。法官落座后,迫不急待把控方证
人一一传唤出来。控方出示的谋杀现场照片、验尸报告、孔的部分日记(孔为姐弟
俩在家中遭受不同待遇时的打抱不平,被当作凶案源远流长的历史动机之一)、财
产凭据等,为阶梯大厅里的观众描绘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恶男形象。孔的姐姐轮到最
后才上场,在她之前,她父亲痛恨的那位变节者自告奋勇当了辩方证人。部分天真
的观众以为这将会成为整个公审的高潮,不知道这是公审行将结束的标志。不到一
小时就草草收场的法庭辩论,使期望值甚高的观众又跌回到现实中。第三天,所有
小道消息都被证实了,法院在公审前已内定孔死不可赦。
    孔被插上斩标,押赴江心洲刑场的那天,我没去凑热闹。与孔一样,我有血晕
症,只能坐在家中,对着窗外的林子设想那场面:为了收尸,他姐姐不得不痛苦地
捂脸立在一旁,等待仿佛要射穿自己心脏的那一枪。枪响后,一只鸲鹆从林子里冲
天飞去,成为灵魂升天告慰他姐姐的一个象征。
    他死时的表情无足轻重,就像他短暂的一生已在法官的预料之中。变化的是律
法、动机,不变的是罪行或“是否是罪行”(比调查前更大的一个谜)。
 
 
                                                            200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