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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掌鞭

      “黑掌鞭”,是我父亲的堂兄。
       他少年时便没了父亲,是我的寡妇四奶奶靠卖针线把他养大。青年时是生产队大轱辘马车的驾驶高手,常被派出去拉东西,大鞭一响,可神气呢!他村南一鞭响,村北都听得见,大家都唤他“掌鞭的”。渐渐地,大家都忘了他的大名,在称呼前加上“掌鞭”二字,于是便慢慢叫开了。经常在烈日曝晒,掌鞭大爷的脸黑黝黝的,人们叫他“黑掌鞭”人们有时真的就想不起他真实的名字——白玉生。
       小时候,掌鞭大爷可是我引以为荣的大人物。我和小伙伴一起跟着掌鞭大爷的大耙后捡柴禾,他高兴时便把我抱上大耙。我搂着掌鞭大爷的腰,紧抓着他腰间的旱烟袋。闭了眼,便有飞一样的感觉。前面两头骡子撅起大尾巴,尾梢儿不时扫着我的脸和脖子,痒得我咯咯地笑着。那些小伙伴羡慕地站在一旁直咽口水。  回家时,我们的柴禾篮子放在掌鞭大爷的大轱辘马车上,我们挤了一车,一路嘻嘻哈哈。掌鞭大爷一路打鞭,一路喊:“谁要小孩儿?卖小孩儿喽——”欢乐的笑声洒满了午间的小路。这时的掌鞭大爷像童话里赶驯鹿拉雪橇的圣诞老人一样可亲。
       他的脾气很直正,是个对犯错的人六亲不认的“黑老包”。一个远房爷爷叫白老三,年轻的时候在土匪里混过,日本人来了当过汉奸,还挎着盒子枪当过黄衣军。掌鞭大爷很看不惯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吵。因为有一次三爷说了一句共产党的坏话,掌鞭大爷在饭市上把他摁到地上打掉他两颗门牙。我们一群孩子有一次在生产队的西瓜地里偷了才长到碗口大的瓜藏在草篮子里,回家时搭坐掌鞭大爷的拉粪车回家。到半路坑凹路段,篮子底下藏的瓜被颠出来,一个个滚到车厢里。我们惊恐地看着掌鞭大爷的脸徒然间变得可怕。他没说话而是猛一扬鞭,两头枣红骡子拉着我们到大队部。掌鞭大爷对着喇叭喊着我们父母的名字:“听到广播后马上来大队办公室!马上来到办公室!来领你们家偷瓜的坏分子!”。事情过后有好几天,掌鞭大爷都不理我这个“偷瓜贼”。有时我和伙伴们挎着沉重的草篮子,他赶着骡子大车从我们身边过去,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们望着骡子车后扬起的尘土走远了,齐声大喊:“一二,黑掌鞭!一二,黑掌鞭!”
       掌鞭大爷年轻时娶过一个漂亮的媳妇,白白净净的,就是整天病歪歪的,结婚几年也没孩子。每次见了我,都会招手让我过去,从屋里找出好吃的塞给我,并让我小声叫她“娘”。可后来,她越来越消瘦,眼睛也大的怕人。再后来,当鹅黄的枣花盛开的时节,她终日躺在家院的弯腰枣树下。掌鞭大爷在那个时候不再赶大车,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给她一口一口喂水。掌鞭大爷再没有驾马车,打响鞭的威武了,一脸的温和。我在他家栅栏门儿边偷看他们,不敢进去。母亲交代过的,说大娘是桃花女,就要没了,去了要沾邪气的。枣花纷纷飘落时,掌鞭大爷把大娘安葬在村东的一片荒地,她没留下后,因此不能上祖坟。我和自家的一个小弟弟给她披麻戴孝,算做孝子。后来很长时间不去他家,晚上从他家门前过,也是飞跑的。
       一年后,掌鞭大爷又去了个媳妇。高挑个,皮肤黑。整天好吃懒作,印象最深的是她整天拿着梳子梳她并不浓密的头发,从不去地里干活儿。本家都不喜欢她,常听婶子大娘在一起说她的坏话,好像是和前院的那个大队干部相好了。掌鞭大爷那一阵子常赶马车出差,两个人就偷鸡摸狗儿。大家都在商量要不要告诉掌鞭大爷,一天,掌鞭大爷半夜回家,给逮着了。当时,他手里还拿着马鞭,一出手,半空一个响鞭,那个家伙的脸上被鞭梢儿重重划过,跳墙逃了,几天不敢出门。天明了,他赶着马车拉着媳妇去乡里离了婚。还给她买了一兜儿烧饼,把她送到她娘家。可后来这个女人真嫁给了那个干部,就与掌鞭大爷隔墙住着。
       人们也为他张罗着找个伴儿,可总没成。四奶奶去逝后,他真正地成为一个鳏夫。渐渐的,他习惯了一个人,人们也习惯了他一个人。闲时男人们就聚到他家,打打牌,抽盒烟,喝点儿小酒儿。谁家来亲戚家没地儿了,就去和他挤挤过个夜。掌鞭大爷的家成了村里男人们的娱乐中心。掌鞭大爷呢,也渐渐成了村里最有威望的人。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当总管,其实他见事就去管一管,不请也会自到的。“黑掌鞭”又成了“管的宽”。整天地忙碌着,倒也没见他寂寞过。
       在冬天农闲,村里娶媳妇,嫁女儿的事就多了,掌鞭大爷常披着那件破旧的老羊皮袄,头上裹着那块黑不溜秋的白羊肚手巾,扯着洪亮的嗓门儿在村里红白事上呼来喝去,一刻也不闲着。无论男女老幼怕他,没他一句话,看库房的连一盒烟也不敢随意放;做饭的连加一瓢水也要经掌鞭大爷的允许;主家屁点事儿也要请示掌鞭大爷。倘若一句话惹恼了他,我的天,那还了得!他会扯着嗓子骂上几句,一摔袖子,不管了!离了他,这事儿还怎么办下去?没办法,只好去央结吧 。一支烟工夫,掌鞭大爷便又出现了,继续满院子指挥。谁家的红白事离得了他?反过来,哪家的事儿他不过问,不张罗,他能吃下去饭,睡得着觉呢?
      “在咱村,十天没支书行,可一天没掌鞭大爷也不中。”村里人如是说。
       老年的掌鞭大爷收养了一个本家侄儿,为他盖房娶妻,也算有了养老送终的人。过年回老家,总去看看他。在城里见了老乡就打听他的近况,给他捎些东西回去。总是牵挂他!
       得到他去逝的消息很意外,老觉得他会活到八九十岁。心情沉重地回到老家时,我的掌鞭大爷已静静地躺在一口白色的薄棺材里了!棺材前是他的一张画像。他一生只照过一张身份证照片,死后请一个正在学画画的中学生给画的。那画哪里有在这2000来口人的大村里叱诧一生的掌鞭大爷的一点儿神韵呀!
       没有哀婉的唢呐吹吹打打,没有气派肃穆的灵车,没有庞大的送葬队伍,我辛劳孤独了一生,为百家事操劳了一生的掌鞭大爷,那口没有漆染的薄薄的棺木就是你的归属?!
     “黑掌鞭啊!黄泉路上要走好,下辈子好好投胎吧!……”随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