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光。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张扬抱着吉他坐在窗台上自弹自唱的样子。
那是我们大学的宿舍。四楼。小小的一间。八个人。
张扬,那个帅气得让我们眼红的男生,那个沉默寡言、特立独行的男生。他玩音乐。他打耳钉。他把头发染成酒红色。最让我们“不齿”的是,他拥有一个“系花”级的女朋友。有时想想,对于我们另外七个人而言,张扬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穿越时空,来到我们中间。后来又以某种带有暗喻的方式,穿越时空而去。
那天是中秋节,恰逢周末,宿舍里只剩下张扬、宋晓波和我。宋晓波在背单词。我在看小说。张扬抱着吉他侧身坐在窗台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天中午,苏小渔跟张扬提出了分手。具体情形不得而知。
也就在那天下午,张扬接了一个电话。应该是律师打来的。内容大概是他的爸妈过不下去了,准备离婚,问他愿意跟哪个。
张扬的脸色很不好看,语调出奇的冷淡:“离呗,早该离了,离了最好……我谁也不跟,我一个人过。”
说完便挂了电话。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宋晓波和我都没有说话。关于张爸爸和张妈妈闹离婚的事,我听说过一些细枝末节。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张扬。或者说,我就没有想过要去安慰他。我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愉悦感:上天是公平的,不可能把所有美好都赋予一个人。
去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宋晓波问张扬要不要带一份饭上来。
“你们去吧,我不饿。”算是拒绝。
吃完饭回来,张扬已经侧着身子坐到了窗台上。他经常这样,怀里斜挎着那把红色的吉他,边弹边唱:“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是老狼那温暖而忧伤的旋律。
我们没有打搅他。宋晓波开始低声地背英语单词。我扒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继续我的文学之旅。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突然传来一片惊叫。扭头看去,窗台上已经没有了张扬的身影。吉他与歌声也好像在某个瞬间被凭空抽走。空荡荡的窗台上,只剩下一片凄凉的月光。
这绝对是一场意外。
很多年过去,我和宋晓波都不愿过多地回忆当时的场景。照例有警察过来盘查,老师和舍监也纷纷找我们问话。不是自杀。虽然有很多的疑问,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答案。但我们确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张爸爸和张妈妈闻讯赶来。从未见过那般的伤心。两个人都是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老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所以,没有扯皮,甚至连赔偿也不愿意接受。只是要求学校给所有宿舍的窗户都装上安全护栏。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过,一个人的离去,会给他身边的人和事带来怎样的影响。只是奇怪,在事发现场和殡仪馆,我始终没有见到苏小渔。据说后来有过几次情绪偏激的举动,要死要活的,最终慢慢平息下来。宋晓波因为老做噩梦,不得已换了宿舍。我呢,几年来一直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内心的自责,为那一丝隐隐的愉悦感。
大学毕业五年,我们同学聚会。除了苏小渔,都到齐了。有小渔以前的密友说,她去了另一片大陆,很遥远的一个地方,赶不回来了。
我们一片欷歔。再远的距离,也就是半天一天的飞机而已。只是张扬的离去留在她心底的那道鸿沟,要怎样才能跨越过去?
于是便说到了张扬。有人提议,我们去看看张妈妈吧。在殡仪馆的告别仪式上,张妈妈伤心得几度昏厥。那么瘦弱不堪的一个人,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于是,选派了几名代表,买了水果和鲜花,去音乐学院。
找了很多人问。问是否有一对教小提琴的老师。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字叫张扬。七年前意外离世了。
好在还有人知道,并告诉了我们一些两人的情况:刚出事那两三年,张妈妈一直生病,两个人相依为命,最近好了点儿。上次地震之后,两人领养了一个小男孩……
我们中有嘴快的问,他俩不是离婚了吗?
答:早些年听说闹过离婚,后来恩爱着呢。
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想了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吧。我们几个在张扬曾经生活过的房子附近转悠一会儿,便各自回家了。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光。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张妈妈抱着骨灰盒悲伤啜泣的样子。她说,儿啊,妈妈终于又抱得动你了!儿啊,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