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犯 ( 瓦当/文)
第三天,是暑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据说需要家长陪同。可他看来不打算这样做,他把儿子送下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儿子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理个发,一会儿就回来。”他的头发确实很长了,不是一般的长,是那种艺术家式的长发还有浓密的大胡子。然而,他并不是艺术家。
儿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你可得马上回来。”
“恩,”他亲了亲儿子的脸蛋,有一种蛋清的味道。
“回来,”儿子又叫他:“别忘了给我买个东西。”
“什么东西?”
儿子说:“我也不知道。”
他哑然失笑:“好。”
他开着那辆花了八千元从二手车市场买回来的破普桑,离开了幼儿园。对他而言,幼儿园是崭新的,儿子是崭新的,这座小城也是崭新的,惟有自己和这辆车是旧的。他怀着一份观光客的好奇,缓缓地游荡在大街上,打量着自己阔别五年的旧地。尽管前天回母亲那里的路上,他已经领略到了这座城市发生的巨大变化,但它不时闪现的陌生细部还是让他惊讶。老实说,这座城市和东部沿海所有飞速发展的城市一样,变的全都一个模样。记忆中的很多东西都没有,因此他不能确定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是否还在。就像他不能确定,自己真的要找到她。
昨天晚上,他约了妻子,不,是前妻——明天什么时候方便时见一个面,他要感谢她这么多年为儿子所付出的贡献。
不客气,她冷冷地说,你觉着还有这个必要吗?
有吧。他游移起来。
那好。她反而变的爽快了。
你看在哪里见比较好?他尴尬地笑笑: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和哪里。
你和孩子在幼儿园门口等我,她说:我还有事。
她飞快地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拿着电话一动不动地想了想,自己是不是该为这次见面做点什么,哪怕是理发……
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半年多了,他一直呆在千里之外的异地,渐渐遗忘了自己的来龙去脉。直到前几天的晚上,突然梦见了母亲,醒来忽然想起母亲六十岁生日快到了,心就颤抖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就决定回家去。他从公司辞职,带着总共不到一万五千块钱,去了趟旧车市场,买了这辆濒临报废的破普桑,开上它,加满油,驮上简单的行李,衣锦还乡——这个词在他的舌根底下,在他一路不停的咀嚼下,散发出越来越浓郁的苦涩,逐渐又恢复了平淡无味,像一枚缓缓融化的药片。
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他记得从小到大,母亲总这么说。父亲去世很早,母亲一把手把他拉扯大,现在又拉扯他儿子……他常常为此觉着自己可耻,不过转念一想,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要把他带走吗?母亲哭了好一阵,指着五岁的冬儿问。
不。他说。
什么?母亲说:你不走了?
也许吧。他说。
母亲又哭了,边擦眼泪边说:你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也得有个正当事了。你不为我,也该为孩子着想。
他没有接母亲的话茬,而是把孩子拉起来:快点,该去上学了。
母亲追出来说:早点回来,我给你们包饺子。
他胡乱应着,调过车头,看到外视镜里的母亲苍老不堪,像一棵枯树。
那天,他刚进门时,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埋头剁着西瓜皮,一群长着淡黄绒毛的小鹅围着她嘎嘎乱叫。
“谁啊,”母亲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炽烈的阳光在额头攒动,灰白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她撩起刘海,一眼认出了儿子。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小眼睛里露出白光:“你还知道回来。”
他尴尬地笑笑,这时屋子里突然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奶奶,谁来了?”话音未落,一个男孩已经跑到了跟前,愣头愣脑地抬起头看他:“你是谁?”
母亲呜呜地哭了。像一场突然而至的秋雨,把他的心浇得透透的。出于逃避的本能,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就不该回来。
他取出玩具给那个孩子玩,孩子很高兴,他们又一起撵得小鸭子满院子跑,孩子的笑声像上满了发条,一阵接一阵响个没完。
现在,他终于闻到了一些人间的气息,他又开始庆幸,自己回来是正确的。
母亲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你看你们两个,没大没小。”
“养这些有什么用?”他指着地上那些小家伙。
“吃。”
他一愣:“养来是为了吃?”
母亲说:“可不,肉涨得这么贵!再说了,闲着也是个伴。”
他低头去捡地上的小米,男孩忽然压到他肩上说:“我知道了,你是爸爸,对不对?”
“是。”他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一条S形的小河穿城而过,把城市划为新旧两部分。昔日宽阔的南门广场在四周新建的高楼的掩映下,显得局促了许多。他记得广场旁边,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斜街上全都是发廊。走过去以后,才发现几乎所有店铺都关门了。整条街上都写着大大的“拆”字,两侧堆满了旧家具和各式垃圾。
就在这条街的拐弯处,一家小店门口的条纹灯还在不慌不忙地转着,他就停下来,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站起来,问:“洗头?
“不,理发。”
“那你得等等,”女孩指了指沙发:“你可以坐会儿。”
他坐下来,看看房间里简洁的陈设。一台悬挂起的电视机,正在放一部古装电视剧,他看了两眼,一个女人说:你不爱我了?是不是?男的说:不,我很爱你,可是我的仇还没有报。
他感到既费解又无聊,便又把头转向那个少女:“你们不用搬吧?”
女孩笑了,露出两颗虎牙:“等拆到这里再说。” 他这才发现,她长得蛮漂亮。
小孩攥着女孩的粉红色胸衣,胸口露出雪白的一抹肌肤,她忙抓住婴儿的手,想叫他撒开,嘴里呵斥着:“打!打了!”他把目光移开,非礼勿视。
婴儿嘟噜着,发出几个音节,手却不肯撒。女孩有些急,用力把婴儿的手掰开,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声音澄澈、透亮。
“女孩?”他把目光转到那个又白又胖的小家伙身上。
“不是,男孩。”
“真可爱,”他望着男孩那张粉嫩的脸,试图从上面发现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模样。他走时儿子还没出生,现在见到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儿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现在,对于儿子来讲,他想,他这个爸爸不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是你姐的孩子?他试探着问。
“恩。你常来吗?”女孩感觉有些奇怪:“我怎么一直没见过你。”
“以前来过。”他笑了,其实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只是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应该有个姐姐。
这时候,手机在兜里振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她打来的。
“你在哪里?”她问。
“在幼儿园呢。”他说。
“我以为你忘了他还有课。”
“怎么会,”他笑了,“你几点过来?”
“再说吧。”她说。
“唉,别再说呀……”他忽然发现对面已经没了声响。
“这里信号就是不好。”女孩说。
他哦了一声:“还早吗?”。
女孩正扶着婴儿的身子,试探着让他站,那个孩子的腿像触电似地蹬来蹬去。
“要不,我给我姐打个电话?”她用商量的口吻说道,那纯真的表情有一种自己人的信任。
“算了,”他说:“我到别处看看。”
“也好,”女孩略有些失望,把小外甥抱起来,送他到门口:“慢走呀!”
他走到自己车跟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匆匆忙忙地从马路那边赶过来:“理发吗?来!”
她俩确实长得很像,他笑着摇摇头。不过,姐姐没有妹妹漂亮。
他去的第二家店位于一条新开的商业街上,一家很气派的门脸,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满满的都是人。
“哥,您稍等!”一个东北口音,梳着火星头的小子迎过来。
“还多久?”
“没多久。”
他惊讶地发现坐着的几乎都是女客,而理发师全是男的。他说声谢谢,转身就走。那小子有些不甘心,竟然想把他拦住,他恶狠狠地瞪了那家伙一眼,他这才骂骂咧咧地让他出去。
朝前走了五百米,路边又冒出一家高档发廊,远远的,他看见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警车,胃猛地一阵痉挛。他定定神,擦着警车的左侧驶过。下意识地看了看窗玻璃,只见一个面容模糊的人蜷缩在后座上,他的心抽丝般地疼了起来。
理一次发竟是如此之难,看来自己留着长发是对的。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兜了一圈又一圈,他看见电影院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超市,中学变成了家具城。他看见自己当初工作的单地方,又盖了新的办公大楼。那是一家颇有权力的行政单位,他曾是其中一名被普遍看好的年轻干部。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事,自己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了领导,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会一直呆在那里,直到退休……
在等红灯的空儿,风刮来一阵小雨,噼里啪啦撒在车窗上,像一把爆米花。两个穿白色短裙的少女挽着手小跑了几步,留下一串婉转的笑声。接下来,他看见几个算命先生懒洋洋地靠在老城隍庙墙边,还有一个在连说带比划地打发着蹲在地上倾听的客人,破旧的太阳伞遮住了他们的半个身子。出事前不到二十天,他曾经陪一位做生意的朋友来过这里,顺便也给自己看了一下。算命先生说他朋友人财两旺,却说他“命犯桃花”,“至八月有凶”。这令他颇有些恼火和尴尬。
“怎么破解?”那位朋友代他问。
算命先生笑笑:“他自己知道”。
他被算命先生那诡秘的笑容激怒了,霍地站起来就走。
半个多月后,在从派出所转往看守所的路上,隔着车窗栅栏,他再次看见了那个算命的老头,忍不住拍打着窗户狂吼起来。然而对于车窗外面的人来说,根本不可能听见他歇斯底里的声音,他的嘶喊换来的只是看守的两记耳光。随着车辆的转弯,那个算命先生不紧不慢摇着芭蕉扇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一闪而逝。
他无数次想,出来后找那位先生问个究竟。然而真出来以后,他倒把这事忘了。老实说,他刚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在里面呆很长时间,他觉着事情很快会搞清楚的。直到站在法院的审判席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的错了。那一刻,他多么盼望着她能出现,因为只有她才能救他。然而,直到庭审结束,他被人“搀”离现场――是的,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一直在空中飘着,她始终没有出现。这时,他终于相信自己是完蛋了。
现在,他再次看到了那位算命先生,却没有了勇气再算上一卦。他想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过一首诗:命运不是风吹来吹去,命运是大地,你一生走不出命运中。如果他更有文化一些,还应该知道那首诗的作者后来死于情殇。
“不要相信女人,”那个朋友知道一点他的事儿,半是开导半是劝诫:“女人都是水性杨花,变化着呢。”他还叫他不要过于自责,很多男人在自己老婆怀孕期间都会有外遇,“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生理反应!”这个词让他感觉很不舒服,想反驳却没有理由。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对她是心动,还是仅仅身动。
兜了一段迷宫似的圈子之后,破普桑终于把他带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旧城一条普通的街道,马路的中间栽着许多月季,足有一两米高,馥郁的香气夹杂着尘土的味道,劈头盖脸地袭上身来,令人躲都没法躲,忘也忘不掉。
那家店的名头已经更换了,装修的样式也同当初有了很大的改变,这让他有些放心,又有些淡淡的失望。这里很有可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地方了,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弄懂自己这番旧地重游有什么意义。
一个穿白衬衫的胖女孩立在玻璃门后面,躬身为他开门:“欢迎光临”。
他迈步进去,里面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还有音乐,一些不痛不痒的流行歌曲。
“先生,您跟我来。”胖女孩带着他向里面走。
穿过一段狭长的走廊,走廊旁一扇门贴着男宾止步的标志,他往那扇门上多看了两眼,白色的,新包的木门一尘不染。最里面,是一个漏斗形的房间。几台泰式洗头椅,大大咧咧地蹲在那里。他记得当初是墙上吊着水桶那样冲洗,这个小小的改变让他有些物是人非的惆怅。胖女孩开始给他洗头,她的手肥大有力,水声响起,多少年前的事情跟着在眼前浮动起来,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突然,“蓬”的一声巨响,他身子一哆嗦,顿时坐了起来,水顺着脖子流到了胸膛。这么多年来,那疯狂的响动,常常令他夜半时分惊醒。噩梦,绝对是噩梦,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他不止一次想过死,却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具。他觉着切脉、服毒都有些女里女气,羞于去做,他想到母亲不希望他死,还有妻子,和那个尚未降生的孩子。而另外一个支撑他活下去来的信念,似乎就是找到她,否则耻辱永远不会洗清,自己死也不会瞑目……
“烫着了?”胖女孩惶恐地拿毛巾去擦他的脖子。
“没,没事。”他转过头去,看见旁边的那扇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臃肿的女人。
“做SPAR的。”胖女孩说。
“哦,”他惊魂未定地嘟囔了一句:“又上新项目了。”
“不上不行啊,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胖女孩学说大人话,那语气俨然她就是这里的老板。他不禁哑然失笑。
胖女孩又带他回到前厅,指着一张椅子,叫他坐下。他不太敢看镜子里的自己,索性就闭上眼睛。一双手为他披上斗篷,掖好领角,剪刀响了起来,有些孟浪和杂乱,头发被夹住了,他猛一疼,睁开眼睛,还是那个胖女孩。
“对不起,”她慌里慌张地说:“你要剪个什么头型?”
“啊?”他一时语塞,这样丢三拉四的姑娘,还是头一次遇见。
“短的。”他说。
“毛寸还是板寸?”
“随便。”他把眼睛一闭,心一横,听天由命吧。对自己要沦为实验品的命运不抱任何希望。
渐渐地,他感觉剪刀声不那么刺耳了,变得富有节奏起来,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像是一些碎脚步或低语,他再次睁开眼睛,从镜子里看到那个胖女孩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他看见一双白皙纤细的手,采花似的在他头顶上忙碌着,腕上戴着一枚翡翠手镯,一截墨绿色旗袍勾勒出一段侧身的曼妙曲线,但看不见她的脸。镜子空间有限。
“像这个地方就应该注意了,直着下来,手不要打弯……”一个温柔的女声,不紧不慢,胖女孩不住地点头:“恩,是、是……”
这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耳熟,他想去想,又不愿去想。他觉着自己在做梦。他看见镜子里的面孔清楚起来,一个头发短而细密的陌生男子,是我吗?
“帮你刮胡子好吗?”那女子问。
“好、好。”他喃喃呓语。
锋利的剃刀在他的脸上打着转,发出有如割青草的嚓嚓声,他嗅见了青草的气息,清新如同早晨,那是肥皂的香气。
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突然,理发师“啊”了一声,剃刀戛然停住,他的脸上现出一道细细的血印。
电话已经振动了很长时间,他刚刚注意,摸出手机,是妻子的号码,他一接起来,那边传来儿子急切的喊叫:“爸爸,你不要来了,妈妈把我接走了”,旁边有个男人的声音:“得了吧。”接着就没了后文。
这个男人的声音将他带到了五年前那个城隍庙钱的算命先生跟前。许多表情汇聚到这张刚刚变得年轻的脸上,他淡淡地说了声:“好”。那边已经挂断了。
胖女孩拿一块海棉擦去他脸上和脖子上的头发屑,由于用力过猛,他疼的直咧嘴,他感觉自己的皮都被掀了起来,整个脸上火辣辣的。羞耻感也随之被唤醒。
“先生,去洗一洗吧。”
胖女孩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还是那段走廊,走到底的时候,胖女孩忽然站住了。他看见那女子站在洗头盆前,墨绿色的旗袍,灰色的长丝袜,他不敢看她的脸。
“你去吧”,她说。
胖女孩应了一声,转过身去。
“你好”。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些陌生。
他想,也许自己认错人了,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可是,她的声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些年已经被他在脑海中温习了无数遍……
他躺下来,暖流从天而降,他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水缓缓地流着,很多往事都漫溢上来,包括那些他自以为忘掉的。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疲倦。潺潺的水声中,他听见有人轻声啜泣,就像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一样。那声音交织着悔恨、恐惧和委屈,令他再次真假难辨。
2008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