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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在寻找爱情

戒指在寻找爱情 (黄土路/文)
 
 一.
 
李太平去世的时候,他的妻子还活着,但几个小时后他的妻子也死了。她站在门前,脸色平静,目光望着门外高过了山岭的村梢,仿佛丈夫的死对她不是一种悲伤,而是一种召唤。她就那样站着,一袋烟的工夫,李太平的大哥李兴平订完最后一块棺木,才发现弟妹的异样。但那时她已经死了。她站着死,像一棵到了春天还不发芽的树。双亲死亡的消息从乡村出发,到达他们的女儿李想的时候已第三天上午了。李想那时正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解微积分,她把学生丢在课堂上,乘飞机抵达马城,从马城转汽车到赐福镇,然后坐大伯李兴平专程派去接她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到村里。当她回到村头的时候,只看到朝南的坡上两堆新土。新土的旁边,两只不知名的鸟在树上鸣叫着。李想想,她的父母临死前一定还有什么话没有还得及嘱咐她,就变成了两只鸟在这里鸣叫。李想盯着两只鸟看了良久,看到一只果然像她的父亲,一只像她的母亲,它们相依相偎,呢呢喃喃。李想想,她的父母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双亲,生时相濡以沫,死也是约好了似的。
李想跳下马车,向坡上爬去。也许是早晨刚下过雨,欲干还湿的路上人迹凌乱,上到坡上,人迹围着两堆新土乱作一团。眼前的一切让李想糊涂,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父母就随随便便地躺在这两堆泥土下了。来不及多想,她感觉有一股力量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下意识地往前一倒,跪在了坟前。爸,妈,李想听到自己的心里在喊,回应她的是膝下泥土的冰凉。
李想在父母的墓地呆了很久,直到天全黑了,两只鸟儿也不知哪时停止了鸣叫,躲到黑暗里去了,她才爬起来,摸索着回家。走到村口,看见老樟树下有火星一闪一闪的,原来是大伯在吸着烟在等她呢。回吧,都等着你呢,大伯的话少,打过招呼后,两人就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去。李想注意到大伯走路的姿势有些晃。其实这有些晃的影子年轻的时候是很壮实的。那时父亲在乡小学教书,大伯倒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去地里的干活的时候,李想趴在大伯的背上,走在最前头,后面才是大婶和母亲。李想从小就跟父亲生疏,跟眼前这晃动的影子倒是有些亲近,她甚至记得自己喜欢赖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胡子玩。想不到这壮实的身子,现在走起路来也有些晃了,也是明显的老了。
家门敞开着,屋里浑黄的煤油灯光从门里挤出来,在屋前印成一个门的形状。家里挤满了人,大嫂、堂哥、三个堂妹,还有一些后生和妹子,他们都热切地看着她,有人注意到了她膝盖处的那两圈泥巴。他们跟她打招呼,有的叫她小名,有的叫她姐姐,有的叫她姑姑,她竟有一半的人认不出来了,特别是那些后生和妹子。屋里,一个大方桌早已摆好了,桌子上摆着几个大盆,每个盆上面都倒扣着一个同样大小的盆。在大盆的四周,摆着一圈空碗和筷条。大伯说,吃饭吧,边吃饭边说,一屋人便各自拖了凳子,坐到桌前。三个堂妹拿掉倒扣的盆,桌上的菜便都冒出一阵阵的热气来,它们是一盆白切猪肉,一盆混着粉丝、瓜苗和瘦肉的菜汤,一盆煎河鱼。河鱼被煎得油溜溜,光亮亮,看上去让人止不住想流口水。李想这时才想起从接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以来,她已经有几天没好好地吃过一餐饭了,她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这时,小堂妹盛了碗饭放到她手里,她抬眼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看着她,仍是一脸的关切,她就埋下头来。大伯把一条鱼夹到她碗里,说,吃吧,饭菜都凉了。其他人见状,都抢着往她碗里夹菜,转眼她碗里的菜都堆得像座小山了。她一边说够了够了,一边低下头扒饭,不小心,一滴泪滴到碗里。她急忙把头低得更低些,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大婶也显得老些了,竟有些发胖,但说话还像先前那样心直口快。想啊,你有十年没回来了吧?她一边为李想夹菜,一边说,她的话里并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李想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真有十年没回老家了,就点点头。过年过节的时候,你母其实挺难过的,没想到……大婶还想说下去,大伯急忙用眼神制止了她。桌上几个不认识的人中,一个胆子大的,腼腆地说,姑姑怕是记不得我了吧。李想便瞪着她看,她的脸红彤彤的,只是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好看。李想在她的脸上隐约看见了谁的影子,但竟一时想不起是谁。大伯见状,急忙介绍说,这是你隔壁李太红叔的小女兰花呢,现在在小学代课,接你爸的班。
等大伯都作了介绍,李想才知道这几个小伙子小姑娘,原来都是当年的小毛孩,如今都长大了;还有些是近些年才嫁到村里来的。李想注意到其中一个的怀里,还抱着小毛孩。吃饭期间还来了不少人,大都是来看李想和安慰李想的。李想的堂妹李笑替她敬了烟端了茶。李太兴说,想走了一天的路了,要唠明天再唠吧。大家才一一告别,然后像一条条鱼,游到屋外的黑暗里去。
婶领着李想走进了小时候睡的厢房。在煤油灯下,屋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一个宽大的旧木床,挂着一顶发黄的蚊帐;两个装米的大缸;两张小凳子。那扇面向晒坪和田野的木窗,木板已经关上了,窗前有一张斑斑驳驳的旧木桌,这是李想上学以后,爸爸专门叫人打的。小时候,李想常坐在窗前的桌子前,望着窗外的玉米地和玉米地上的天空发呆,那时候的天总是很蓝,她离家的时候,天也是那样蓝,李想后来在城里,没见过那样蓝的天。
这时大婶早已把床辅收拾好了,草席下垫着厚厚的稻草,李想一躺上去,一阵幽幽的稻草便把她包围了起来。她的脑袋刚挨着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二.
 
才到下午四点,阳光还在耀眼地照着没遮拦的工地上,泥水工彭旺就开始看他的电子表了。电子表他的女朋友肖春雨送的。肖春雨在一个不锈钢制品厂打工,她的任务是在冲床上制作奶锅的手柄。车间里的温度很高,机器咔嚓咔嚓的声音,一阵阵地折磨着肖春雨的耳朵。说不定哪天车间里的声音会让我疯掉的!肖春雨每次躺在彭旺的怀里时,总不会忘记说这句话,还边说边打着哈欠。彭旺喜欢肖春雨在自己怀里打着哈欠的样子。
肖春雨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而且,他们还在一起睡过半年,这些,肖春雨是跟彭旺说过的。有一段时间,彭旺心里一直很在乎这件事情,他心里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个跟别人睡过觉的女人。肖春雨说,你要觉得自己吃亏,我们就分手吧。他们就真的分手了,彭旺很快就找了个新的女朋友,女朋友姓高,其实个子并不高,比肖春雨还矮半个头呢,脸瘦瘦的,没有肖春雨一半好看,而且说话也很冲,不及肖春雨温柔,但不知怎的,彭旺就看上了她。相处两个月,两个人就睡在一起了,一睡在一起,彭旺就发现自己整个儿被这个女孩子管住了。他每个月挣的钱要全交给她。彭旺每个月虽然只挣五百多块钱,但以往一领工资,他都把自己的钱规划得好好的:存两百块钱,三百块作生活费和零花,都要用得光光的。现在他的口袋里只能保留五十块钱,人口袋里一旦没了钱,整个就会变得没精打彩的。还有,彭旺每天干活累了,晚上就爱喝一瓶啤酒,解解乏,但自从跟这个姓高的女孩子之后,她就要求他每天只能喝半瓶,另半瓶呢,要留到第二天晚上才能喝。甚至到后来,彭旺要喝上那半瓶酒,也是不容易了。她说,钱要攒下来,以后回乡下呢,可以盖个房子;还有,两个人结婚呢,要买洗衣机、电视、DVD机,还要买新棉被,买一辆女式的摩托车,要花不少钱呢。姓高的女孩子对未来充满着理想,为这理想,她自己要勒紧裤袋,而彭旺,也要跟着勒。勒到后来,彭旺每晚半瓶的啤酒竟也没有了,女孩说,喝酒伤身体,还是不要喝为好!没了酒喝,彭旺发现自己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来了,像被谁抽了筋!这么着,彭旺就又想起肖春雨来。肖春雨是跟别人睡过,不错,但又怎么着,彭旺突然发现自己不在乎肖春雨跟别人睡过觉了,他想起她的种种好来:她宽容,脸上永远都是笑眯眯的,还有,她从来不管彭旺,有时候,她自己发工资时多了几十块钱,她去买菜时竟想起帮彭旺提几瓶啤酒回来。彭旺喝啤酒,有时她也把啤酒从彭旺的手里拿过去,喝上一口两口。这么想着,彭旺又开始想念起肖春雨来了,有一天下工,不知怎的,他竟踱到不锈钢制品厂的门口。不锈钢制品厂的门口有一棵大樟树,有一棵大榕树,彭旺就蹲在樟树下。阳光慢慢地从他的脚下移开,移到制品厂斑驳的墙上,然后从墙头上消失了,工厂的大门才被打开,几十个打工妹打工仔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向马路对面的宿舍走去,彭旺一眼就看见夹在许多姑娘中间的肖春雨,她还是那么高佻漂亮,只是比以前更瘦了,眼睛显得更大,额头呢,也显得更宽了。在快走到彭旺面前的时候,她才看到彭旺。她看到彭旺,并不觉得怎么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彭旺会来找她似的。只是,她的眼里突然就复杂起来,毕竟有几个月不见了,彭旺也显得瘦了,头发盖住了耳朵,胡子老长。彭旺看见她瞟了自己一眼,就转过身朝街边走去,于是就跟了上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并不说话,一直到城市被抛在身后了,他们走到一个大大的山坡前。在他们的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果园,漫山遍野地种满了桔子树,也有番桃树和柚子树。刚下过一场雨,树叶绿得发沉,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肖春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彭旺,渐渐暗下来的空气里,彭旺看到她眼里亮亮的,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疼痛。肖春雨说,彭旺,我们扯平了,我不欠你什么了。彭旺没说什么,只是向前抱住了春雨。过了好一阵,彭旺感到自己胸前的衣服一阵热乎乎的,原来是肖春雨的泪水把它浸湿了。
彭旺和肖春雨重归于好之后,就跟姓高的女孩子分手了。怎么分手,倒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姓高的女孩子提出了两千元的分手费。彭旺呢,相处这几个月,每个月交给她几百块钱,除了各种开销,应该还存下千来块钱,彭旺就补偿了她一千块钱。给她一千块钱的时候,彭旺十分懊恼,因为这一千块钱是肖春雨取从自己的工资折上取出了给他的,他自己没有一分的积蓄。把钱递给姓高的姑娘时,他看到她眼里一团愤怒的火焰,就别过脸一溜烟地跑了。
就这么着,彭旺和肖春雨又重新住在一起了,他们租住的小屋,一个月要交两百元钱房租,加上水电费,快三百了。好在两个人的工资加一起,有一千多块钱了。虽然肖春雨从来不要求彭旺交给她保管,但他总自觉地每个月给她三百块钱,让她存起来,或者做日常开支。两个人知道,他们从此不会再分开了,等条件稍好的时候,他们就会结婚。具体是什么时候呢?俩个人倒是没有想过,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也许,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是不会分开了。
从他们租住的小屋出来,往西去,两站路就是肖春雨打工的不锈钢制品厂,往东去呢?有一片很开阔的新的开发区,那里有数也数不清的工地,彭旺就在那里做泥水工。砌砖、抹墙,爬脚手架,彭旺干得得心应手。但彭旺害怕冬天,一到了冬天,手里的水泥浆会变得冰冷冷的,但现在离冬天还有好几个月呢。干活的时候,彭旺一想起肖春雨,心里就长出使不完的力气。
开始呢,下了工后,彭旺先在工地洗了个澡,然后从工地出发,走路去接肖春雨。一路走,一路看着光怪陆离的、眼花缭乱的城市,彭旺并不羡慕城市匆匆忙忙的男人女人,也不理会他们看着他的异样的目光,他的心里只装着肖春雨,装着她的一笑一颦,装着她在床上时的微微喘息。彭旺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度蜜月,心里就乐滋滋的,有时他竟然不顾路人的侧目,吹起口哨来。
走到肖春雨的工厂门口,彭旺习惯地抬手看电子表,再过十多分钟就到肖春雨下班的时间了。从工厂的门出来,肖春雨也不顾忌工友的目光,蹦蹦蹦跳跳地向彭旺走去。有时候呢,他们手牵着手,有时候呢,他们也学城里的恋人样子,彭旺搂着肖春雨的肩膀,肖春雨搂着彭旺的腰,走回出租屋。路上,两个人心里别提有多幸福了。
有一天,他们发现就在他们租住的小屋附近,竟然有一个公园,而且名字竟然就叫幸福公园。从制品厂出来,拐上另一条大街,走上十来分钟,就到公园的西门了。从西门进去,穿过整个公园,再从东门出去,走上十分钟,就到他们租住的地方。发现公园的那天,他们在公园里玩了到天黑。滑滑梯、摩天轮、过山车……这些都是他们从没玩过的。虽然公园没收门票,但坐过山车和摩天轮还是花了二十元钱。当摩天轮把他们带到高高的天上,整个城市就在他们脚下了,彭旺就在那时拉了一下肖春雨,肖春雨会意,两人亲吻了起来。停下来,肖春雨说,彭旺,以后你不用到工厂接我了,
你就在公园的西门等我,这样一下班呢,我就感觉自己要去幸福公园跟你约会,心里那种感觉,别提有多好了。彭旺知道肖春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没想到她还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心不由得热了起来。再想想,从制品厂出来,走的是一条熙熙攘攘的繁华的大街,然后再上个小坡,就到这个公园了。彭旺就同意了肖春雨的要求。彭旺就是在那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很浪漫的想法的,他打定主意,悄悄地攒一笔钱,给春雨买一枚戒指,然后呢,就在这个公园里,趁四处无人,跪着向她求婚。至于戒指要戴在哪个指头上呢,彭旺心里一阵的糊涂。有一天,他抚摸着肖春雨的手掌,假装无意地问,城里人戴戒指,戴在哪个手指表示什么意思?肖春雨就一一向他解释,戴在中指上是指单身,戴上无名指上呢?是表示有心上人,或者结婚了。怎么?想给我买戒指啊?肖春雨开玩笑地说。被说中了秘密,彭旺面红耳赤地说,哪?我是个穷光蛋,怎么买得起戒指啊!肖春雨看到彭旺窘迫的样子,就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
自此后,彭旺竟主动把啤酒戒掉了。彭旺心里盘算,省下来的啤酒钱,一个月差不多一百块钱,这样攒一年两载的,就可以攒够买一个戒指的钱了。心里有了想法,彭旺就高兴起来。他感到奇怪的是,现在即使不喝啤酒,也不觉得像以前那样没精打彩了。
从工地上往对面的街道望,当商业天堂的那幢高楼的影子穿过整个广场,落到工地上来的时候,彭旺腕上手表的指针指向下午四点。彭旺的心就不安分了,他边干活,边盘算着今天和肖春雨在公园里玩什么?滑滑梯?彭旺记得他们第一次在公园里看见那个硕大的大象模型时,竟不知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们这边摸摸,那边看看,揣摸着它的用途。突然,一个女孩跑了过来,沿着大象背后的梯子爬上去,然后一屁股坐到滑廟里,一眨眼就从大象的鼻子滑了下去。两个人怔怔地看着,突然恍然大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争先恐龙后地爬上去,从大象的鼻子滑下来。那天,他们,还有那个女孩,在那玩了大半天。
其实他们最爱玩的还是荡秋千。城里的秋千不像他们乡下,从一棵老树上系两根绳子,拴上一块木板就行了。城里的秋千是由两根粗粗的铁索做成的,看上去更安全更可靠,而且木板似乎也很精致!彭旺和肖春雨喜欢秋千,当秋千荡起来时,他们喜欢飞起来的那种感觉!
 
三.
 
李想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了。推开木窗,眼前的玉米郁郁葱葱,它们一片连着一片,绵延到对面的山坡上。山坡上耸立着一棵孤零零的枫树,长得笔直笔直的,枝叶茂盛。李想想,到秋天它就像着了火般了,但现在还是夏天,它就像被一只手挥舞的绿色旗帜,左右地摇晃着。这时日头开始偏西了,它正慢慢地向那棵大枫树移去,像一个团火,散发着热气。
李想站在窗前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就掏出手机来,一看时间,竟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连着几天奔波,她竟一觉睡了近二十个小时。李想查看了一下手机的信息,发现手机竟然没有信号,就顺手关了它。
李想在水缸里舀了瓢水走出屋里,叉着腿在门口漱口。门前的晒坪上,大伯正在拿着铁铲铲着鸡屎,收拾着鸡舍。听见漱口的声音,大伯回过头,关切地问,想,昨晚睡得安?李想嘴里含着水,含糊地说,安。大伯说,饭菜都在锅里,可能都冷了,不过天气热,不用热就可以吃了。李想说,嗯,声音依然含含糊糊的。
屋里的墙上,两只擦得发亮的白色的瓷碗里,压着严严实实的满满的火灰,里面插满了香,有的已经燃过了,只剩下香头,有的则正在冒着青烟。这就是父母的灵位了。李想走过去,燃了两炷香,分别插在两个瓷碗里,两缕青烟就悠悠忽忽地升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升到瓦片下,然后绕了个道,从瓦隙间飘了出去。李想知道这两缕青烟飘上去,就到了天堂里父母的面前。
按壮族人的规矩,人死后,子女要守三七二十一天的灵的,不过,李想如今已是城里人了,成了城里人,就可以免了规矩。李想看到家里果然不是小时候见到的,两边铺着两排地铺,让来守灵的年轻人睡觉,打扑克。其实,村里并没有多少年轻人了,他们大都外出打工。
吃过饭,李想到村里溜了一圈。十年了,小村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却显得陌生了许多。屋后的老榕树看上去越长越高了,它像个庞然大物蹲在村后,令人敬畏;两排歪歪扭扭的瓦房日显破败;房前的大水塘呢,水也浅了许多,再也不会淹死人了。小时候,这个水塘是淹死过几个小孩的;水塘边的芭蕉林,还有几棵正结着青果的木瓜树,倒显得郁郁葱葱。野草从村旁漫进了村庄,村庄显得异常的安静,家家户户的门似乎都是关着的,只有散落在村里的母鸡、小鸡,在叽叽地叫着;还有猫和狗茫然地走着,漠然地看着偶尔经过的老人小孩。李想走到村头,一阵孩子的读书声隐约地从对面的山脚传来,那是村小学的孩子们在上课呢。李想的眼前就出现昨晚那张腼腆的女孩的脸,没多想,她折身朝学校的那条小路走去。
这条路,其实也不算什么路,不过是两块玉米地间一条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小道罢了,一年四季,总是长满了杂草。小时候,李想跟小伙伴们沿着这条小道去上学,裤脚总是被露珠打湿。来到学校,李想看见父亲已在那忙碌开了,冬天呢,他会在教室烧一堆火,全校十几个孩子就围在那堆火边上课。那些新劈的柴火,偶尔会在他们聚精会神地听课的当而,发出噼噼啪啪的暴裂声;夏天呢,他招呼还在操场上蹦跳嬉闹的孩子进教室早读。抬头看见李想,父亲也是看着别的学生的那种眼神。那时候,李想看父亲,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既像父亲,又像老师,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他更像是老师。
学校还是那间砖瓦房,木窗已经破烂了,新钉上了几根横条。透过这些横条,李想看见十几个脸脏兮兮的孩子坐在三四排木条凳上,身体前倾,有的甚至也伏在用长条木板钉成的课桌上。个头稍大的,是三年级或二年级的学生,他们正在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地做着作业。个头稍小的呢,在跟着老师朗诵课文,不过,趁着老师不注意,都在东张西望呢。三个年级,十多个孩子,学生人数还是像以前一样。老师呢,也只是一个,以前是父亲,现在就是这个隔壁家的那个女孩兰花。她扎着辫子,这是以前的村里的姑娘才会扎的辫子呢,年长些的呢?则包着头巾,为的是在干农活的时候,不要被树枝或玉米秆挂了,弄散了头发。
在孩子面前,兰花并不像昨晚那么腼腆了,她在那给孩子们讲解课文,一会儿用杂着壮话的普通话,一会儿干脆就用壮话了,声音虽还是那么稚气和羞怯,但在这安静的深山里,这声音倒显得十分清晰好听。李想想,如果十年前听父亲的话,读完大学后回小学教书,那么现在站在这间破败的教室里的,应该是自己了。不知怎的,李想心里对兰花有一种感激,觉得她在替自己了却父亲的心愿呢。
十年前,李想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收到了一封父亲给她的信。“李想吾儿”,信的开头就是这样写的,李想很多年都忘不了父亲写信的那种语气。父亲在信里说,他已经老了,不可能一直在村小这样教下去,希望李想大学一毕业,就回村里来接替他的工作……李想呢?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好不容易挣脱农村捉襟见肘的日子,她怎么会回村里去当一个乡村老师呢?李想不仅没回去,还憋着一口气,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最后留校当了一名老师。虽然都是当老师,但在父亲看来,这完全是不一样的。自此后,父亲对她似乎满腔怨气,再也不给她写信了。而李想呢,也觉得父亲的想法令人怄气,哪有大学毕业要求女儿回村小当老师的呢?从此,她就再没有回过老家了。甚至结婚了,也没想过请父亲出来,到城里住一段时间。
看见李想站在教室窗外,兰花的脸倏地红了。她看了一下时间,刚好到下午散学的时间,急忙布置几道作业,让孩子放学了。李想在外面等着她走出来,俩个人一起朝着村庄走去。兰花说,姑姑,我不太会讲课,让你笑话了!兰花的脸涨得胀得通红。李想由衷地说,讲得挺好的呀,兰花。
兰花高考的时候没考上,本来是想去外面打工的,李想的父亲上门去,才说了几句,她就留下来了。
李想说,兰花,别人都在外面打工挣钱,你在这代课,不觉得委屈了自己?
兰花爽快地说,有什么委屈的?这事总得有人来干哪!伯父不就是在村里教了一辈子?兰花的眼里,有一种对父亲的崇拜。
说起父亲,李想突然无言了,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孝的女儿。
兰花说,姑姑,伯父其实常叨着你呢。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他都变得唠唠叨叨的,整天把你挂在嘴里。
李想觉得奇怪,就偏过头去看兰花,问,念叨我什么?
兰花说,他用你做例子,教育孩子们好好读书。隔了片刻,兰花又说,姑姑不知道,我从小就把姑姑当着榜样呢。可惜我呀,太笨,高考离上线还有几十分呢。她的语气变得有些自嘲。
李想说,呀,你们学我什么呀,并不见得读书读得出去了,就样样都好。李想还想说什么,一阵风吹过来,玉米地里一阵沙沙的响,就住了嘴,一心地想起自己的事来。随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兰花,有男朋友了没?
兰花说,没有。男朋友的影子是什么样的还不知道呢!
李想说,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就找像伯父那样。兰花笑着说,你不知道,听上辈人说,当年伯父喜欢伯母的时候,很多人羡慕死了……伯父那么高大,好看,而且又是当老师的,伯母又……兰花突然打住了,隔了一会才说,全村里都羡慕死了。而且这么多年,恩恩爱爱的,两个人架都没吵过。
对于自己的父亲,李想是知道的,父亲高大帅气,母亲矮小,长得很普通,当年父亲追母亲的时候,在这个村里就是一个新闻。最轰动的是,父亲竟然花了几个月的工资,给母亲打了一个金戒指,这才让母亲下了决心嫁给他。兰花的话让李想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农忙过后,学校还放假,父亲和母亲就牵着她的小手去山后的盘阳河边走走,摘摘野花。碰到村里担柴的,挑水的,牵牛的,都会羡慕地说,哎呀,三口子又去散步了呀?散步,这是城里人才使用的词语呢,村里人做活路回来,累了,就躺下睡觉,不躺下睡觉,就聚在谁家里聊天讲古,谁会吃饱了撑的,到外面散步去呀?但父母就爱去散步。逢到别人问,李想就抢先高兴地回答,是啊,散步去罗!那时候的李想是最高兴的。一到开学,父亲就变了个样了,在学校里,他对李想就像对其他孩子一样,父亲说,这叫一视同仁!
吃晚饭的时候,吃饭的人竟少了大半,都剩些老人、小孩,连三个堂妹都不见了。李想正奇怪,大伯李兴平说,你妹妹几个都回县城去了,他们在县城打工,这不,只请了两三天的假。
兰花说,我们这个村里的年轻的,都是伯父的学生,一听说伯父去世了,都请假回来送他。不过那些远一点的,去到广东浙江的,没回来,都捎信回来了,说春节回来的时候,会去给李老师烧烧香呢。
讲到这,兰花的眼睛突然红了,她别过脸去。李想也觉得自己的眼睛热热的。
那天晚上,兰花留下来陪李想说话。
熄了灯,月光就突然明亮起来了,它透过窗棂,照在床前的地上,屋里就跳跃着一层隐隐约约的光影。而透过打开的窗,窗外的晒坪和玉米地灰灰蒙蒙,看上去觉得像一个梦境。
两个人睡在一张大床上,有说不完的话题。兰花说,姑姑,姑父是做什么的,他长得帅吗?李想说,他呀,就那样,原来也在学校教书,后来辞职自己折腾一个公司。我现在整天都见不到他的影子。兰花说,姑姑,你们城里人谈恋爱,是不是都到电影院和公园里?李想说,以前是那样,现在不了,去酒吧或者唱卡拉OK,看上了就直接带回家。兰花说,呀?!李想说,还有的上网,网上有视频,互相看好了,就约会,还有的一见面就结婚了,这叫闪婚!兰花又说,呀?!上网就有这么神奇?以后我就上网找一个吧。李想开玩笑地说,就凭你这俊样子,别说上网找一个,找十个都不成问题,两个人就突然呵呵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兰花突然黯然地说:说是那样说,谁愿意跑来这山里跟我谈啊?
两人正说话间,听到窗外一阵细微的哗哗的水声,李想感到奇怪,不由得爬了起来,趿着鞋子走到窗前去看个究竟。兰花悄声说,姑,别看了,不就有人搓澡嘛,有什么好看的。
窗外的月光比刚才明亮多了,眼前一片通亮,远处的玉米地仍是灰蒙蒙。水声是从晒坪的东角传来的,李想遁声望去,看见大伯和大婶面对着玉米地坐在两张木凳上,正侧对着自己。大婶光着个后背,大伯正手拿着水瓢,一瓢一瓢地淋在大婶的背上,水哗哗地响过之后,他从木桶里捡起了条毛巾,给大婶搓起背来。大婶说,你轻点。大伯说,够轻了。大婶说,往左边点,往左往左。大伯说,好,你看,我不正往左吗?在大伯给大婶搓澡的时候,大婶胸前的乳房像条丰满的布袋,不住地晃动着。李想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给母亲澡的。他们搓澡,也不避讳李想,父亲给母亲搓过,母亲就倒过来给父亲搓。李想想,在村里,男人和女人互相搓澡,这倒是一种恩爱的表现呢。李想已有很多年时间没看到过别人搓澡了。
李想这时心里跳出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她的丈夫杨小志,而是她高中同学,她的初恋情人毛兴初!
 
四.
 
彭旺到公园西门的时候,那里还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
彭旺就坐在靠近大门口的一张水泥椅子上。阳光把椅子晒得有些发烫,灼得彭旺不时地挪动屁股。彭旺实在太累了,毕竟干了一天的活,所以他宁愿坐着,忍受着椅子的灼热,也不愿意站到树影下。坐了十几分钟,他觉得椅子没那么烫了,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离肖春雨到来,差不多还有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对彭旺是多么宝贵啊,他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样一觉醒来,他的体力就恢复过来了,人就精神了。
在彭旺睡觉的时候,会有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这个公园。先是一群放学的学生,还有些老人,接着,就是那些下班路过的人了。
一般是,彭旺还在睡着,肖春雨就来了。看到彭旺睡在那里,像个流浪汉似的,春雨就悄悄地踅过去,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叫道,好啊,让你在这等我,你竟敢睡着了。有时候,她捏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嘴巴鼓起来,最后一张一合的,改成了嘴巴呼吸,彭旺才糊里糊涂地醒来。他瞪着懵懂的眼睛看着肖春雨,突然笑了。彭旺说,嘢,怪了,你每天下班回来,都不觉得困的哦。肖春雨说,我不困,只是太吵了,整天耳朵里灌满了咣当咣当的声音,烦都烦死了。于是他们就朝公园深处的林子里走去,在那里找一安静地椅子,静静地坐在那里,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鸟的叫声了,高一声低一声,有时是吵吵嚷嚷的一群,肖春雨就在那仔细地听着,直到天黑下来了,那些鸟儿都躲到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去了,附近马路上的汽车的声音涌来,肖春雨才说,好了。两个人就站起来,回家。
但这天,彭旺醒来的时候,肖春雨竟然还没来。而这时天已经暗下来了。
彭旺怪自己睡过头了,心里突然觉得不安起来,因为自从他们每天相约在这个公园门口见面以来,肖春雨是从没迟到过的。他反复地看着手表,又看看周围的人行道、另外的椅子,肖春雨迟到应该有四十多分钟了。彭旺焦急地站了起来,把公园门外的椅子都查看了一遍,还有几棵树,还有那个孤零零的报刊亭,都没有肖春雨的影子。彭旺没有进公园里去找,彭旺在这躺着,肖春雨一般是不会自己进公园里去的。有时候,看到彭旺睡得香香甜甜的样子,她就忍住不叫醒他,那时候她就会在他身边坐下来,望着公园前面的那条马路,等他自己醒来。
彭旺心中犹豫,不知肖春雨一个人回家了,还是自己进公园去玩了。彭旺是不相信肖春雨会这样做的,即使她心情不好,也不会,他知道她的性格,即使抱怨几句,也不会把在工厂里的烦恼带回来,更不会跟彭旺睹气。彭旺的心里犹豫了很久,跨过马路,朝制品厂方向的街道走去。
彭旺暗暗后悔前阵时间没有同意肖春雨提出的每个人买一部小灵通的建议了。那一阵小灵通搞促销,只要每人存几百块钱的话费,就能拿到一部机子。彭旺说,我们每天不是上班,就是呆在一起了,也不用打很多电话回老家,也不要联系什么业务,要什么小灵通啊。肖春雨也觉得彭旺说的有理,就没再提出。彭旺感到意外,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变成一个很怄门的人了。
路灯已开始亮起来了,隐藏到楼后的太阳,把天空映得暗红暗红的。这时路灯的光线,就像谁洒在空气里的一抹淡黄的色彩。彭旺一边走着,一边用目光搜索着路边的商店。有服装店,有饮食店,还有喧闹的酒楼,还有标着昂贵的价格的烟酒专卖店,还有灯光明亮的时尚发屋。一般情况下,春雨都不会逛这些店的,即使偶尔要买件把小衣服,也要彭旺陪着,更不用说什么酒楼了。虽是如此,彭旺的目光还是不放过每个商店,每个行人。
离制品厂的铁门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家酸嘢店,要是往时,吃过晚饭了,会有许多打工妹散步到这里,掏上一块五毛的,吃上一口酸嘢。现在应该是晚饭后的时间了,店里却没有什么人,老板娘一手挥着扇子,驱赶着苍蝇,一手正放在膝盖上,似乎那只手也睡着了。走到制品厂的大门,大门紧闭着。彭旺知道这个铁门一般是不开的,白天把上白班的人锁在里面,晚上把上夜班的人锁在里面。现在,连那个穿着退伍军人军装的大胖子中年人也没见踪影。也许他躲在哪喝着他的小酒去了,但他躲的地方,往往又可以看得见这个铁门,只要有人拍门,不一会儿他还是会出现的。
彭旺犹豫着要不要拍这个铁门。要是拍了,那个穿着退伍军人服装的胖子守门人出现了,他该问他什么呢?问他白班的人下班了?这不是废话吗?这个制口厂的老板一般不会让工人加班的,因为白班下班了,夜班的人就顶上了,根本用不着延时下班。彭旺还是决定不拍门了,他对那个胖守门人还是有些心惧的,以前彭旺来这里等肖春雨的时候,他总是有事无事走出门来,严肃地看着他,像审查一个犯人。
现在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打听肖春雨的消息,这就是肖春雨以前住的集体宿舍。宿舍彭旺是去过的,它就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巷子里,有二层楼,一楼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门总是锁着。二楼一条长走廊,三个连着的大屋子,每个屋子里,都排满了几排铁架床,蚊帐,还有,每张床前铁线上挂满的女孩子的衣服,把整个屋子的空间都挤得满满的了。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挺大的卫生间,也是洗澡间。那些打工的女孩子们,一下工回来就出没在这些拥挤的空间里。肖春雨说,以前她们一下班回来,就累得像猪,躺下就睡着了。
彭旺经直走到最里面的那间宿舍门口,有个打工妹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衣短裤,正端着盆从卫生间出来,彭旺就拦住了她,问,请问阿晶在吗?那个打工妹被愣不丁地从哪个地方突然窜出来的彭旺吓了一大跳,她啊地小声叫了一声,盆子差点掉在地上。等镇静下来,她认真地看了彭旺一眼,似乎为自己的穿着感到不好意思似的。她问,你找阿晶?彭旺点点头,嗯了一声。其实彭旺并不认识什么阿晶,只是肖春雨在他面前提过几次阿晶。阿晶是春雨的同乡,两个人一起出来打工的。那女孩就冲着肖春雨以前的宿舍喊道,阿晶,阿晶在吗?有人找。里面有人应,阿晶不在。隔一会,里面应的人出来了,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稍胖的打工妹。她看了一眼彭旺,问,你找阿晶?彭旺又嗯了一声,那女孩说,上医院去了,你是她什么人?彭旺说,不是,我是肖春雨的男朋友,我想找阿晶问一下。那女孩说,肖春雨男朋友?哎呀,肖春雨今天下午送医院去了,你不知道?女孩子一说,彭旺就着急了,他几乎叫道,春雨怎么啦?肖春雨……那女孩子说,她的手给轧伤了,你等一下。她转身就回了屋。
过了一会儿,女孩又出来了,她换了一身衣服。她说,我领你去。
走在路上,女孩子说,肖春雨用的那台机器肯定是有问题,因为就是这台机器出过问题,也轧断过一个姐妹的手指。一般来说,操作那台机器要手脚并用,最关键的是要手脚协调,脚踩一下,把不锈钢锅的手柄往前一送,脚一松开,机器就会把手柄轧一下,又换个方位再轧第二次,手柄就轧好了。但肖春雨的脚松开的时候机器竟然没有轧下来,肖春雨以为机器坏了,就伸手想把手柄拿出来,谁知道这时机器反而轧下来了。一听以前这机器轧断过别人的手指,彭旺就紧张了。他说,春雨的手指怎样啦?不会也轧断了吧?女孩子说,不知道,我们送她去医院的时候,还连着的,不过,谁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以前那个姐妹送去医院的时候,就是连着的,但最后还是截掉了。
也许厂里怕负担太多的医疗费,经理悄悄叫医院截掉的。那女孩子又说。
彭旺和女孩子赶到医院的时候,肖春雨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付大梦初醒的样子。看见彭旺,她哇地大哭起来,她说,彭旺,我成了残废了,我成残废了。原来春雨的一个手指真的被载掉了,下午医生刚把创口缝好,现在麻药刚退去,肖春雨感到一阵的疼痛。
彭旺急忙过去,从后面抱住了春雨,让春雨靠着自己坐着。她受伤的那只手包着一层厚厚的纱包,像个馒头似的搁在被子上,手臂上正挂着点滴。彭旺说,是不是很疼。肖春雨说,嗯!她使劲地点着头。好疼,她说,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上滴落下来。彭旺就转身找什么要给她擦汗。床头有一个卷筒纸,原来守着她的一个打工妹,彭旺猜她可能就是阿晶了,她急忙扯了卷筒纸递给彭旺。彭旺给春雨擦汗,他看见春雨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门上,苍白的脸和痛苦的眼睛,还有瑟瑟发拌的身体,看上去显得那么无助,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春雨就像一片树叶上的两只相依相偎的蚂蚁,被一阵水浪推着,无助地旋转起来。
 
五.
 
李想回到大学的时候,已是十天之后了。她在村里逛悠了几天,又去拜见了邻近村庄的一些亲戚,然后,就坐伯父派去接她的那辆马车回到赐福镇,从赐福镇坐车去到马城。她在马城呆了一天,见了以前几个高中同学,然后乘飞机回到了教书的这座城市。在马城,她意外地得到一个人的消息,而且,他竟然就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据说在一家什么机构做一个采买员。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装着不动声色似的,但几个同学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看到她心里的波澜了。他们给她写了张纸条,上面抄着他的地址和电话。而她呢,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纸条夹进了钱夹里。
在飞机上,李想一直想着她的父亲和母亲。在离开之前,她又去父母坟前烧了一炷香。看着那两个相依相偎的坟,李想觉得父母即使都走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是很幸福的。不知怎么她突然羡慕起父母来。站在那个小坡上,往回看,可以看见村庄,还有山脚的小学。往后看呢,可以看见蜿蜒而过的盘阳河,还有离开村庄的小道。李想突然明白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为什么把她们的坟地选在这地方了。秋天的时候,那棵大枫树的树叶,会把整个天空映红,那是一个多美的情景啊。
李想打开家门,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十天前她离开时给丈夫留的纸条竟然还在餐桌上。就像她刚回到赐福镇,打开手机时,竟然没有一条短信进来,竟然没有一个未接电话提示。离开十天,屋里蒙上一层灰尘了。之前,那些灰尘一定是躲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只要人不在,它们就会从那些看不见的隙缝飘进来的。只要是没有人迹,它们就会无孔不入。
李想开始打扫卫生,拖地板,擦那些落了灰尘的家具。不知为什么,李想觉得自己在做家务的时候,才有一种回到城市的感觉。她做得十分仔细,不干净的地方,先用毛巾擦过,如果还不干净就用手指头去来回擦着。干完活,她突然觉得好累,整个身体沉沉的。于是她就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整整一天,她的脑子总处在半梦半醒的昏昏沉沉的状态,想醒又似乎不会醒来。到第二天晚上,她感觉自己病了,翻一下床头抽屉,没有什么备用药,她摸了手机,给丈夫杨小志打电话。李想奇怪自己回来这么久,竟然才想起给丈夫打电话。电话响了好长时间,终于通了,杨小志处在一个很吵闹的场面,似乎有许多人。李想说,我回来了。杨小志哎了一声,但他没回过神来,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或许他并不知道她这些天去了哪里,因为这些天他根本没回过家。李想又说,我感冒了,家里没有药。杨小志说,你自己去医院看看吧,打个车去。要不……他犹豫着,似乎在想自己是否开车送她去。李想急忙说,行,就这样吧,我自己去。
李想不知道自己和丈夫到底是怎么啦。他们没吵过架,甚至连争持都没有,她竟然习惯了他十天半月不回家,不通电话。仔细算来,这次他不回家,应该有两个月了。开始的时候,他不回家,总会跟她说许多理由,现在他干脆不说了。她知道他的公司确实忙,给他打电话,他不是在重庆,就在贵州。但也忙不到几个月不回家吧?要命的是,李想对他回不回家,心里竟无所谓了。这是怎么啦?
李想想,之前他们之间应该是有爱情的。上大学的时候,李想还苦恋着高中时的同学毛兴初,毛兴初却像根木头似的,没有任何反应。杨小志就是那时闯入她的生活的。他在路上拦住她,问她是否可以请她去看电影。他们是同学,去看一场电影当然没什么,但看电影的时候,他竟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窘迫了一阵,脑子一片空白,显然她还不能把自己从对毛兴初的思念中扒出来。等有一天,她终于感觉到跟杨小志呆一起其实很快乐的时候,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谈恋爱,结婚,如果有可能,他们还会生一个孩子。李想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种感觉如何被一点点地消耗掉的,也许任何感情都是这样,经不起时间,还有物质,还有汹涌的时代的淘洗。
李想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这三天,就像一个人从乡村回来,到城市需要倒时差似的。到第三天下午,她才感自己从某种沉滞的状态里浮出来,身体变得轻松了。她试着起床,想拉开窗看看外面的校园。十多天前,这里还是一派忙碌的样子,现在学生都放假了,校园突然静了,似乎空气也变得多余起来了。
她竟然在屋里找到一盒饼干,还有几盒牛奶,好在都没有过期,可以让她对付一阵了。不知从哪时起,她学会了拿起一样东西就看它的保质期,一般是,饼干的保持期为12个月,牛奶的保持期是18天,如果是密封的呢,则8个月。还有,果蔬的保持期一般是7天,过了7天就不成样子了。稍不注意,似乎所有的东西都会过期,难道爱情能例外吗?想到这李想就苦笑一下,感觉心里很麻木。
吃了饼干,喝了牛奶,李想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一直是靠着皮箱的。这个皮箱她从老家提回来几天了,她竟没想过打开它。于是她把它平放在地板上,解密码锁,打开了它。箱子里主要是些换洗的衣服,还有一本回来时在马城买的杂志。她把杂志丢在一边,把衣服一一放回衣柜里,很快就把箱子清空了。箱子的底下有一只短笛,是父亲的遗物。小时候李想就经常听父亲吹笛子,那种调子是李想永远也想不明白的,有点幽怨,其实幽怨根本算不上,反正悠悠的,在月光下飘得很远,让听的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仔细听,竟还有一点点的欢喜。李想于是把父亲的笛子放在了书架上显眼的地方,似乎这笛子,是自己与父母,与故乡最后的一点联系了。
清完箱子,李想拉开旁边的暗格,里面还有防晒霜、洗面奶、牙膏和牙刷。掏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一个很柔软的东西。是一块白绸布。这是她离开村庄时,大婶突然追上来,塞到她手里的。大婶说,这是你母亲的,你收好来。她于是拉开暗格的拉链,顺手塞了进去。她想这一定是母亲年轻时绣的某种东西吧?一对鸳鸯?一朵荷花?壮家的女儿都喜欢刺绣,绣什么似乎都不稀奇。李想把这块丝绸拿在手里,才发现它原来包着什么东西,于是她把丝绸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枚戒指。
这就是传说中父亲送给母亲的那枚戒指吗?也许怕做农活时弄掉了,记忆中,李想并没有见母亲戴过它。李想把它举起来,阳光正穿过窗帘,照在那枚戒指上,戒指上就有了一道亮光。但那不过是一枚最简陋的戒指罢了,它就是一个细薄的金属圈,曾经套过自己母亲的某个指头。在戒指的内侧,李想看到了一个小小雨字。李想突然想起了,母亲的名字就叫黄小雨!
看着那层亮光,李想突然觉得心里溢得满满的。她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这个无名指曾经戴过丈夫送给她的一枚名贵的戒指,还镶着一枚钻石,象征着永远不渝,李想早就把它藏在哪个角落里了。
那天李想第一次出门,去了学校门口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食物。她是在付账的时候才发现那张纸条的。纸条是从一个简易贴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两行字:
 
毛兴初:
13535000001
 
看着那张纸条,李想才发觉得自己喘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压在心里很久,突然就压不住了,它突然冒出来,像汩汩的泉水。不是,似乎这样的比喻也是不对的,它是喷涌而出的。
回到家李想喝了两盒牛奶,又生吃了一个西红柿,似乎这样心里才平静些。这样,她用手压了压自己的胸口,深呼吸,才抄手拿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很兴奋。是你呀?他高兴地说。电话那头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似乎别的同学早就告诉她了。她少女时期的恋情,他迟到了很多年才知道,似乎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而今年他33岁了,而她也是。
他问她晚上有空吗?她很高兴和意外他先提出这个问题。他们很快约好在新民路附近一家西餐馆一起吃晚饭。那餐馆附近有一家公园,吃完饭或许他们还可以去逛逛公园。
放下电话她就开始准备了,穿什么样的衣服?本来她想穿一件低领一点的。她的身体很好看,包括脖子下边,肤气凝脂似的,还透着点粉红。不过她怕穿低领些的,会给他一种轻佻的感觉,于是她又换了一套运动型的,淡红色,这是以前她在学校打排球时经常穿的。她的大腿很均匀,很光滑,反正这样穿她的美就更出来了。但她还是不敢这样穿。她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的了,屈指一算,他们有十四五年没见面了,他会像杨小志那样开始发胖了吗?不过他的个子高,即使发点胖,也会显得很帅气的。这么想着,她翻出了一条连衣裙。这是大学时穿的牛仔布连衣裙,长及膝,不知道很多年了,她为什么竟还留着它,或许是为了对大学时代的一种怀念吧。一穿上去这条裙子,李想就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不像一个33岁的少妇了。
那天,她就是穿着那件牛仔连衣裙出门的。但一出门她就有点后悔了,毕竟这裙子显得有些旧了。会不会让他感觉到她太朴质呢?但她不管了,因为已经出门,她就不愿再踅回去了。
那天下午她是走路过去的。毕竟她出门太早了,离她们约定的时间还有足足两个小时呢。她可以一路逛荡着,一路向那个酒楼走去,她早就设计好路线和算计好时间了。她喜欢那个下午的阳光,阳光里似乎有一种甜甜的植物的味道。她想一定是哪个街道上某棵树开花了,风把它的味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到了她的鼻翼前。毕竟这是一个绿色的城市,四处里长满了花和树。
 
六.
 
也是在那天下午,彭旺扶着肖春雨从医院出来了。
其实肖春雨是不用扶的,她伤在手上,又不是伤在脚上。但彭旺还是想扶着她,似乎扶着她他的心才踏实些。而她呢,只要彭旺在身边,她总觉得自己变得很虚弱,只有靠在彭旺的身体上,她的身体才有些力气。这力气支撑着她让她一步步地走路。
连着十多天,他们每天都去一趟医院换药。事故发生后,制品厂倒是及时支付了一笔医药费。因为之前那个女孩跟厂里打过一场官司,他们知道有些东西是赖不掉的。之前那个女孩子赢得了医药费之后,还得了一万块钱的补偿。就像许多打工仔打工妹所说的那样,一根手指头就值一万块钱。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把他们的手指丢给了这城市。制品厂的经理也说了,到时会补偿春雨一万块钱的。
从医院出来,肖春雨看了看天空,天蓝得让人心情舒爽,春雨说,我们去公园吧。彭旺心里犹豫了一下,两人就朝公园方向走去了。
有一段时间,为了陪春雨,彭旺都只上半天班了。肖春雨说,其实她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去换药的,但彭旺还是不放心。他现在把她当一个连过马路都不会的小姑娘了。虽然收入少了一半,但他安慰春雨说,等她的手好了以后,他就去学做装修,等他学会铺地板砖,抹墙,布钱,到时挣的钱会比现在多得多。肖春雨说,我又没逼着你去挣钱,你去学什么装修。肖春雨这么说,彭旺就觉得肖春雨有点无理取闹了。但他心里还是乐滋滋的。
肖春雨说,今天阳光好不?
彭旺说,好!彭旺知道因为今天春雨伤口折线了,她心里高兴,才问这么没边际的问题。农村出来的孩子,有多少人会说夏天的阳光好呢?夏天的阳光毒毒的,只要你在地里干活,它就会把你活活地把烤蔫了。
肖春雨说,你看,我手伤了,以后我不洗碗了。
彭旺说,不洗,不洗,我全包了!
肖春雨说,衣服我也是不洗的。
彭旺说,行!
彭旺的声音有些大了,肖春雨说,你小声点行不行?
彭旺小声说,行!
远远地可以看见公园的大门了。只要上前面这个微微有些斜的坡,就是以前他们约会的地点。春雨停下来,说,哎哟,好累哟,休息一下。她把身体紧紧地靠在了彭旺的身上。
彭旺看见肖春雨脸上身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就用手给她擦汗。他擦完脸上的,就擦脖子上的。擦完脖子上的,就想继续往下擦,肖春雨及时发现了他的意图,扭开身子,顺手打了一下他的手,两个人就在路边嬉闹开了。
在他们嬉闹的当儿,突然,前面响起了一声呯的撞击声。他们停下嘻闹,遁声望去,看见一个女人被抛在空中。她落下来的时候,又碰在另一辆急行的车上……
他们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肖春雨吓得缩在彭旺的怀里,整个人吓得发抖。彭旺紧紧地抱着春雨,他呆呆地说,车祸……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儿,肖春雨停止了颤抖,她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看着坡上乱成一团的车辆、人群,眼里依然充满着恐惧。过了一会,他们听到了警车的声音。又一会,听到救护车的声音。眼前的慌乱的晃动的场景让他们感到不真真实。被撞的女人怎么样了?她还能活过来吗?听着远去的救护车的声音,春雨的心突然愀紧了。而彭旺拍拍肖春雨的背,似乎在安慰她,告诉她不要害怕。这时,彭旺低下头来,他发现他的脚尖停着一枚亮晶晶的东西。
彭旺弯腰把那个亮晶晶的东西捡起来,发现它竟然是一枚戒指。真是天意,他心里感叹道。他端详着这枚戒指,它简单之至,没有任何图案,没镶任何东西,但它毕竟是一枚戒指!而且,上面竟然刻着一个小小的雨字。这不是上苍赐给肖春雨的爱情的礼物吗?你看,上面有一个雨字呢,这是老天送你的礼物。彭旺把肖春雨的手拿起来,想给她的无名指套上,但他很快愣住了。
机器轧掉的,就是肖春雨的无名指!
肖春雨看着自己残缺的无名指,又看了看那枚戒指,突然哇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被淹没在街道的一阵淆乱里。
 
2008.12-2009.1.9里于临水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