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胃(南 鸥 /文)
一
已是午夜,阿成依然满脸痛苦地坐在电脑前发呆。尽管已经吃了舒乐安定,但是仍然没有丝毫的睡意。血管里不仅没有片刻的宁静,反而感到血液在急剧涌动。他打开电视,喜欢的节目早已休息。他走到书柜前,数千本自己心爱的藏书而没有一本能拉住他的目光,平时无比亲切的方块字现在显得格外的陌生,那些曾经给他无限温暖的纸香变得异常的难闻。
王晓的突然出现确实让阿成非常吃惊。像风一样,从地平线的某个角落飘然而至;又像是黑客,从网络的高速路上席卷而来,强行进入他的内心,进入他的肉体。失踪五年,生死未知,这五年阿成几乎没有睡过几天安稳觉。他们浪漫的相识,如胶似漆的相爱,一年的时间尽管不是很长,但可以说王晓已经成为阿成身上一个不可缺少的器官。王晓的突然失踪就像阿成的某个器官突然被割掉。除了疼痛,阿成还感到有一种罪恶,王晓毕竟是从他家里失踪的,如果真有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她的父母交代。当阿成终日惶恐不安,感到一生负债时,王晓又突然回到了这个城市,而且已是一位知名的先锋派画家。来无影,去无踪,真是从天而降。看见她时,是激动、是幸福,心都跳了出来。阿成真没想到当时自己会控制得住,没有冲上前去拥抱、热吻、倾诉。猛然间,阿成感到他们面前已横着一条太深、太宽的沟壑。同时,他的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已被她的画解剖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阿成感到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在阿成的眼里,王晓是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猫,但是这只小猫突然变成一头怪兽,而且这头怪兽正在大口的撕咬着自己。也许今晚,他就会住在她的胃中,而到明天,阿成从精神到肉体就会被她像大便一样排泄出来……他的嗓子开始发痒,胃开始蠕动,紧接着翻江倒海,一阵恶心从胃出发,经过食管直往上冲。他拔腿就往卫生间跑,结果还在客厅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他满脸通红,流着泪,张着嘴,喘着粗气。他左手抱着胸,右手捂着脸,弯腰伏在一张方桌上。他的胸脯在剧烈的起伏,方桌随着胸脯的起伏而晃动。
宽大的客厅足有六十平米。灯光柔美,从装饰到家具、陈设都显露出顶级的现代意味,它毫不掩饰地告诉人们主人的身份,品位和情趣。
稍稍平静后阿城起身清理污物,但他突然发现污物呈现一个胃的形状,他定神一看,好像人的五脏都在这个图形里,还在微微蠕动,冒着热气。他惊又奇,打开客厅所有的灯,他简直吓坏了,那污物里面竞有人的头发,牙齿和细小的骨头。他一下子感到血液冲到头顶,心跳急剧加速,呼吸困难……
“家庭医院……家庭医院……急救……隆福花园…三栋…10F…A座……”
阿城渐渐平静下来,盖着一条桔色的毛巾被躺在宽大的鹅黄色沙发上。
你是什么样时间感觉不舒服的?
大约是凌晨。
12小时以来你吃了哪些食物?
早餐是荷包蛋和牛奶,中餐是米饭和蔬菜。下午三点在“春天驿站”酒吧喝了一杯咖啡,一会儿就感觉到心里不太舒服,晚餐什么也没吃。
咳不咳嗽?
不咳嗽。
呕吐时胸部痛不痛?
没有感觉。
大夫,我是不是得了急性肠炎?
不是肠炎。
那是什么样原因让我呕吐得这样利害?
现在无法确诊。
鹅黄色的沙发正对着客厅的落地大窗。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天上的星星和城市的灯光已连成一片。夜很黑,星星和灯光显得更加耀眼。阿城的左手打着吊针,因而他躺在沙发上的身体只有一半的自由。已是凌晨三点,他依然无法入睡。
在这座城市阿成也算是一位人物。高考填自愿时,阿成的前三个自愿全是军事院校,最后以前三名的资格被一所陆军学院录取。在学校期间阿成多次受到嘉奖,但在三年级时由于奶奶去逝,回家为奶奶守灵时多呆了几天,超过了假期而被退学。阿成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受奶奶的影响,还在读小学时他已将《三国演义》、《青春之歌》、《红与黑》、《安娜卡列宁娜》等小说翻了个遍。退学后,一向拘谨、乖巧的阿成反而显得洒脱、自在、如释负重,好像更加明白自己将来的路。他一边梦想着文学,一边在生意场上闯荡。没几年的功夫,阿成不仅出版了诗集、发表了小说,还积累了一笔相当数额的财富。现在阿成走在人群中总是昂首阔步、气宇轩昂,当他驾着红色的跑车驶向大街,总是引来一串串目光。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自由撰稿人,但他又比其它的自由撰稿人优裕。他没有生活上的压力,不需要媚俗,他完全可以服从自己的心灵,去揭示生命本真的细节和纹理。他说人们眼睛看到的生活都是罩着盖头的,都是装饰过、被油漆粉刷过的。他要取下盖头,要把五颜六色的油漆剥开。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阅读、思考、写作、泡酒吧。周末郊游、会会朋友。
天已经亮了,阿成不仅没能睡去,反而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恐。既然不是肠炎,那到底是什么病呢?他的胃里怎么会有人的头发、牙齿和细小的骨头呢?是王晓这个人本身,还是她的画将他击倒?他感到他的身体出现许多细小的裂口,体内的气正在往外面跑。他甚至觉得王晓的画上身首分离,被移植到树上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的世界已经出现一条裂缝,而且这条裂缝会越来越宽,越来越深,最后他将被这条裂缝不露声色的吞噬。他百思不得其解,胸口冒出了冷汗。
医生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位护士24小时观察和护理。阿成请留下来监护的护士把他床头上的手表拨到八月二日早上八点,他开始搜寻昨天早上醒来后的每一分钟。八点三十分早餐结束。八点三十分到中午十二点阅读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中间一直没有离开书房,只是喝了两杯茶,抽了九支烟。整个上午心情非常愉快,被书中散发出来的爱和大自然的清新美丽所包围。然后上了一次卫生间,接着是午餐。午餐后翻阅了当天的晚报和头一天的《南方周末》,同时抽了三支香烟。一点到两点午休,中间没有做梦。两点二十分,他开着红色的跑车离开了隆福花园的停车场。
头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街上的空气显得格外的清新。阿成打开音响,瑞奇马丁“生命之杯”的旋律从车窗随风而飘。明亮艳丽的阳光撒在街道、高大的建筑物和人们的脸上,整座城市洋溢着一种轻松、活泼愉悦的表情。三点四十五分,他步入位于城市休闲区的“春天驿站”酒吧,在二楼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就是在“春天驿站”!就是在酒吧里阿成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王晓和她的画。
二
酒吧是典型的欧式格调。红棕色的圆弧形门厅和两侧的罗马柱显露出一种贵族气息,明亮的玻璃窗和浅紫色的蝴蝶形的窗帘,告诉了人们酒吧的豪华和优雅。
阿成是酒吧的常客,一个星期总要光顾几次,而且几乎都是坐在同一个位置。六年前,他和王晓也是在这里认识的。
王晓是大连人,美术学院毕业后随她同班男友来到这座城市,并被分配到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结果不到半年,昔日的海誓山盟烟消云散,她的男友就在她的眼皮下攀上了一位副市长的千金。王晓当天就另外租了房子,第二天就辞去公职。那些日子,王晓的泪水是整夜整夜的流。阿成和王晓在酒吧相遇,正是王晓刚从阴影中走出,心灵重新打开的时候。
他们说起来也真是缘分。大概是六年前的三月中旬,也许是好久没有接到妻子从日本打来的电话,那一阵子阿成是天天泡在“春天驿站”。一天下午,当阿成呆了二个小时正起身离开时,王晓出现了,并在阿成的临桌坐了下来。阿成又重新坐下,习惯性的掏出香烟,摸出打火机,叭的一声后又习惯性的将火机扔在桌上。阿成翘着腿,头微微后仰,吐着烟雾,他稍稍侧身,眼睛正直对着她。一身黑白休闲装,一双黑白相间的中根皮鞋,一条黑配白的绸带随意地扎着齐肩的黑发。阿成的心有些骚动,他品到了一种难寻的青春、时尚而又素雅的气息。阿成尝过的女人不少,但要把他的目光留下来,让他慢慢品味的女人却不多。而且他心仪深入的女人除了脸蛋以外,还不能比自己高,胸脯还要丰满。阿成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晓,王晓已有些察觉,她也借着用手指梳理头发的瞬间,大方、自然的瞟了阿成一眼。阿成已经明白:有戏,但不是今天。
第二天,阿成准时到达酒吧。在他的期待中,王晓好像如约而至。她依然是昨天的打扮,依然在阿成的临桌坐下。他看清楚了,她身段匀称,一张鹅蛋脸,不算漂亮。但她的五官都很精致,而且巧妙地分布在一张脸上。最吸引阿成的是她的嘴唇,线条分明,生动无比,好像随时都在呼唤爱人对她的热吻。但当阿成的目光与她的眼睛相遇,他又不得不承认最摆脱不了的是她那一双清汪汪的眼睛。
阿成哄骗女孩是一流的高手。他给服务生要了一个记事本,在扉页上写下:感谢缘分,让我们相识!然后叫服务生给王晓送去。王晓写下:我不相信缘分。服务生又送了回来。在服务生的来回奔波中他们品到了另外一种咖啡: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也知道你会来!
我没猜错,我知道你还是穿昨天的衣服。
为什么?
因为昨天是我们共同的节日。
请你不要自作多情!
你干嘛欺骗自己!
是你在欺骗自己!
真健忘,是你亲自告诉我的!
真无赖,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傻瓜,你用眼睛告诉我的
你白痴、白痴、白痴!
…… …… …… ……
他们要了两份简餐,两瓶红葡萄酒。而酒还没有喝完,阿成已心如火燎的拥着王晓走出了酒吧的大门。当阿成搂着王晓的细腰,贴着她的胸脯,阿成暗自惊喜,真没想到她的胸脯还这样丰满。真是意外的收获……
他们翻云覆雨足足一个小时,就连床垫都痛得叫了起来。王晓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起身用一条毛巾围在腰上,柔美的灯光正透过她光洁如玉的肩部斜射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把她乳房优美、圆润的线条衬托得让人春心荡漾。阿成直勾勾地看着王晓挺起的泛着红晕的胸脯和粉红色的乳头,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酥酥的感觉,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声音也温柔起来:
你的胸脯太美了!真的,我从来没看见线条这样优美的乳房。
是吗?请你不要无聊!
小傻瓜,真没想到我们会如此和谐!
怎么?离不开我了?
搬过来住,好吗?
你想养我?
你不觉得今天我们彼此会记住吗?
怎样记住?
今天是三月十六号,这样,明天我去找位朋友,把这辆跑车的牌照办成316
以此纪念,好吗?
不好!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想这样快就属于谁?
…… …… ……
一年后的一天王晓突然失踪。而且既不来一个电话,也没有一份邮件。头一两天,阿成还以为她和以前一样,生气后在朋友家里玩两天就会回来,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音信。阿成假设了种种可能,回大连了,旅游去了,但不至于不来一个电话啊?阿成又一一推翻。那只有一种可能,已发生意外!阿成马上向派出所报了案。结果报案也如石沉大海,一年又一年,阿成除了发疯的思念,就是锥心的自责。这种思念和自责对他简直就是自虐。阿成的精神几经崩溃……
三
昨天阿成是二点四十五分到的,落座后他要了一杯哥伦比亚磨沙咖啡,然后从包里掏出凯尔泰斯的《英国旗》细读起来,酒吧里总共只有三桌客人,都在临窗的位置一字排开。远处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与他们相邻的一桌有四位客人,三男一女,他们好像是在讨论着什么。旁边的椅子上放着几幅油画,服务生在桌前位置笔直地站着,酒吧显得宁静而空旷。一曲美国的蓝调音乐后,音箱里徐徐飘来舒伯特的《小夜曲》柔美浓郁的旋律。阿成特别喜欢这首曲子,他喝了一口咖啡后合上“英国旗”,点上一只烟,享受着小夜曲优美的旋律。他左手托着脸庞,微闭着双眼,那美妙的旋律如情人甘甜圆润的舌尖舔着他的脚背、他的手和脸。阿成已经溶入优美的旋律之中,享受着美妙的时光,但他也许是在追寻《小夜曲》中那一份宁静、那一份单纯。
临桌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他们是在讨论一次巡回画展,并且准备把酒吧作为首场展示点,他们为画展前言的内容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个留着板寸头,脑袋上架着眼镜的家伙声音特大,人们都叫他教授,他坚持说前言就是宣言,如果前言写不好,画展就会大打折扣,倒不如取消。
“你是哲学教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什么事都在文字里划圈、打转。”阿兵发话了。由于他近十年来一直披着像狮子一样的长发,朋友们都叫他狮子。
“宣言肯定要,但由谁来写?怎样写?我们的确应该好好考虑。”宋超生性中庸,任何时候他都是折衷的论调,而且总是让你无懈可击。
教授和狮子的争论越来越激烈,而且开始变成对人的攻击。教授话语尖刻,嘲笑狮子没有读过美术史。狮子气惨了,鼓着眼、拍起了桌子。由于他们都是常客,服务生都了解他们的德性,再加上没有几桌客人,所以服务生依然呆呆地站着。
宋超看到气氛有些尴尬,赶紧调侃说:
先生们,平时你们都说自己是贵族,在美女面前我们是否可以绅士一点。你们不要忘了,今天的主角是王晓,王晓消失了五年,今天刚露面,肯定有好东西饱大家的眼福。教授接着说王晓总是阴悄悄的干事,失踪了五年,一定有许多好作品,看来我们也要失踪才行。服务生,来,请把这几幅画给我们挂起。
阿成早就注意到他们的争论。他合上书,重新点了一只烟后抬头向他们望去。而此刻王晓正站起来准备打开包装。阿成简直惊呆了,这是王晓,这是他整整寻找了五年的王晓。怎么可能是她?怎么会这样巧?一身牛仔装,洋溢着青春四射的气息,黄色的头发披在肩上,又流露出女人独有的抚媚和几丝成熟。嘴唇的线条依然生动分明,那一双清汪汪的眼睛依然藏着深蓝的天空。阿成感到时空错乱,心被提了起来,整个身体被高悬在空中……
三幅布面油画被服务生挂在墙上。王晓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装,到服务生小心翼翼的挂到墙上,教授和三位画家一声未吭。他们端详着,一脸的严肃,眼珠发出了绿光,呼吸渐渐急促,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从内心出发迅速向全身扩张。这是一组名字叫“午夜风景的”组画,由三幅布面油画构成,清一色的普蓝色的调子。
阿成还没有从错乱的时空清醒过来,他又和教授他们一样被这幅组画强行卷入另一个时空,他感到好像进入了天外的巨大磁场。眼珠被强力拉进画框,身体和头开始变形,体内的五赃六肺都被磁力分割、挤压、倒置,有一双手在腹腔里不停地搅动,不停地摆弄五赃六肺,阿成还不断听到那一双手整理内脏时发出的哗哗的声音。
阿成毛骨耸立,感到一阵台风席卷而来,灌进了每一个毛孔,那些画面顺着台风挤进了他的体内,然后变成一个人,手持尖刀,在身体内任意穿行。
四
已是黄昏,窗外的灯光没精打彩的亮了起来。阿成半躺在长沙发上,背上垫着两个厚厚的枕头。王晓在落地窗下的另一套沙发上坐着,脸一直向着窗外。王晓是中午就过来的,进门后只说了一句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就这样一直坐在那里。阿成嗯了一声后就不停地抽着香烟,浓烈的烟雾弥漫整个客厅。阿成似乎稍稍平静了些,五年来想说的话好像被卡在喉管,就像激动不语的河流突然被河堤拦了下来。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心思把灯打开,甚至还讨厌窗外渐渐亮起来的灯火,也许他们真希望浓密的黑夜一口口把自己吞噬掉。
事实上,那天阿成刚进酒吧王晓就已经看见了他。王晓从来没有想过要回避阿成,而且也打算来看他。既然决定回到这个城市举行画展,阿成肯定知道。她也是头天才到,时间还没有安排过来。其实王晓心里早就承认是自己没有处理好,不管怎么说至少应该有一个交代,她真恨自己处理事情总是这样不近人情,简直是莫名其妙,近似于残酷。在北京这几年,王晓经常动摇,似乎有些后悔。她始终认为,自己对文学、对艺术的精神层面真正有些认识是从阿成开始的。打心里说,王晓用心爱过阿成,她爱他的才华,爱他的智慧,爱他作为男人的力量和勇气。她经常朗诵阿成的诗歌,可以说阿成的很多诗句她比阿成自己还要记得清楚,她进入了他的灵魂,并在灵魂中呆了一年。但她越深入他的灵魂就越感到阴冷、害怕,心里原本美好、温暖的东西也慢慢褪色、冷却。她已喘不过气来,无法承受。她趁自己的身体还有一些余温,抬腿就跑,以免遭到最后的致命一击,把自己的世界连根割掉。她离开了阿成和他的世界……
此刻,王晓看着客厅里的陈设和她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她想阿成的爱人还没有从日本回来,阿成也还过着独居的生活,或者说阿成还怀念他们的过去,甚至阿成时时都在等着她回来。想到这里,王晓心里泛起层层内疚,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阿成其实非常的无辜……
王晓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她感到自己漆黑的心里也一下子明亮许多。她走到阿成的身边坐下,她看清楚了,尽管阿成眼里的泪水已经风干,但她分明看到这五年来阿成的眼里曾经藏满泪水。她相信。因为她知道阿成生性脆弱、敏感,而且有时固执得不能自拔。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
…… …… ……
这几年我一直在北京,和我们美院的同学。
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
王晓看着阿成平静的脸又铁青起来,她真不知道如何起口。
事实上……事实上没有其它原因。你是知道的,我爱你,爱你的才华,爱你的智慧,爱你作为男人的力量和勇气。但正是这一切,正是我的爱让我看到,你好像由一位诗人渐渐变成了一位外科医生,手里成天提着一把手术刀,我们起居的生活被你解剖得阴冷、灰蒙、支离破碎,世界只剩下一张皮,几条筋,几根肋骨。我离开前的一段日子,大白天都做着恶梦,真的,我只有逃跑的份。
我变成外科医生了?
一位天使手捧鲜花被打入地狱
一位魔鬼手持利剑被抬进天堂
…… …… ……
天使和魔鬼已经公开同居
哪一朵鲜花,人们的手指还敢轻轻摘下
…… …… ……
所有的不幸都因为我们是人
都因为我们太虔诚
…… …… ……
阿成,我知道这些是真正的诗歌,但当时……当时我害怕这样的句子,我想在内心保留一些美好的东西,它们是我最后的领地,哪怕只能保留一天。
阿成想到了王晓的组画,那些变形的脸、错位的身体和被移植的四肢。他清楚王晓的画和他的诗歌是一脉相承的,是他诗歌的美术版本,甚至可以说是他血液的延伸。
那你的画呢?你的画不也是一把手术刀吗?我是外科医生,你就是内科医生了。
…… …… ……
已经整整二个月了,阿成每天按时吃药、打针,按时进行常规检查,但他的病丝毫没有好转。照样是吃什么就吐什么,有几次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好像已经变成一台喷吐污物的机器,而且和第一次一样,还经常夹杂着人的头发、牙齿和细小的骨头。在这二个月的治疗中阿成先后已经换了三所医院,但三个医院的医生都没有找到病因。尽管他心底暗想是那几幅画在他胸腔里捣鬼,但他又觉得太悬浮了,根本就缺乏科学依据。由于一直找不到病因,阿成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自己是不是中邪了,他小的时候倒是相信喊魂、滚蛋那些把戏,但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想是不是把他在日本的爱人叫回来,还有他一百多万字的手稿托付给谁整理。好在由于他爱人早就打定留学,所以他们一直没要小孩,否则孩子太可怜,又要多一份牵挂。昨天,一位亲戚通过熟人又给他找了另一所医院的一位姓张的主任医师,张主任听了病情的介绍后,认为还应该找一位心理医生一起来会诊。现在是下午两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30分种,阿成正躺在鹅黄色的沙发上等他们。
下午两点30分张主任他们准时到了。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张主任吩咐他的助手小李查血压、量体温,他则用听筒给阿成检查前胸和后背。常规检查完后张主任看着前三位医生留下的病历,又查看了他们开的处方。张主任习惯性的从耳根后解下口罩,在阿成旁边的短沙发上坐下,他的脸上显出一脸的茫然和无奈。
我刚刚检查的情况和前面三位医生的完全一样,并无其它的异常,我要用的药也与他们的大致相同。你看是不是和王医生聊一下,他是我们省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阿成……这是师范大学心理学教研室的王主任、王教授。
躺在沙发上的阿成几乎不让人觉察的点了下头。事实上当他听到“心理学方面的专家”这几个字时,他的眼珠同样几乎不让人觉察地停了一下,他的大脑闪过瞬间的惊恐和拒绝。他想难道我的心理出了毛病,难道我得了神经病不成。但他又想反正是病急乱投医了,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生病?而且是这种找不到原因的怪病,只有任人摆布的份。
你的父母是否有过精神病史?
没有。
那爷爷和奶奶那一辈呢?
没有。
你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工作是否紧张?
没干什么工作,都比较随意,一点也不紧张。
晚上的睡眠怎么样?是不是经常做梦?
睡眠不好。尽管我通常在一点钟休息,但一般倒床后很久才能入睡,而且尽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睡得很浅,天亮前就要醒来。
长期是这样吗?
大概有四五年了。
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
八月三号凌晨。今天刚好二个月。
你仔细回忆一下,在你发病的前一个星期,你是否受过大的刺激和伤害?
阿成停了一会儿,好像陷入回忆之中。那天我在“春天驿站”酒吧碰见几年前的一位好友,看了她的几幅油画,当时整个人好像要分裂一样,感到有一位黑汉手尖刀在我的体内任意穿行。
那几幅油画画面是什么你能不能想起?
阿成用双手吃力地撑着沙发坐了起来,随手拿起一件红白相间的方格子衬衣披在身上。阿成瘦多了,头发乱得像稻草,卡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像刚从一百米深的地窖里爬出来一样。看得出现在阿成整个人好像被掏空,只剩下一张皮包裹着骨架,皮下的肌肉,肌肉中的水分、纤维仿佛消失殆尽。人的精、神、气,像雾气一样跑光,只有鼻孔呼出的气息表明他还活着。与从前说话气宇轩昂、底气十足的阿成简直判若两人。阿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着沙发,长长地换了一口气。
三幅画都是普蓝色的调子,抽象的画面给人一种错位、紧张、肢解、分裂和惊恐。一幅是三张变形的脸分别被嫁接到三棵树上,树干变成人的躯体,内脏清晰可见,伸手可触,时空弯曲;一幅是宝蓝色的花瓶上,放着一个灰色的骷髅。花瓶精美绝伦,但表情严肃,好像一位颤栗的女子在诉说着什么,而骷髅的面孔不可一世,隐藏的巨大力量好像要随时迸发;另一幅是实验室里一张白色的小床上躺着一具活体,刚打开的腹腔没有一滴血,但冒着热气。取出的胃挂在墙上,对了……就是和我呕吐物形状完全一样的胃,就是那一只胃……
这组画叫什么名字?
这是由三幅布面油画构成的组画,名字……好像是叫《午夜风景》
作者是谁?
好像是叫……叫王晓,是艺术学院的一位老师。阿成喘着大口的粗气,呼吸又急促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不可竭止。
五
没有办法,阿成接受了药物治疗与心理疗法配合的方案。两位主任走后留下了助手对阿成进行临床监护。药物治疗每天照样是查血压、量体温,服一些和前两次几乎相同的药片。心理治疗的护理小姐每天都和阿成很轻松的聊天,谈些愉快的话题,希望把阿成从深陷的思维黑洞和恶梦隧道中拉出来,把他那些与生活格格不如的想法慢慢抹去,让他尽量与现实和谐起来。
一天早上,阿成在餐厅一边喝着豆浆,一边看着当天的晚报。早餐后阿成没有像平时一样在客厅里聊天,而是对护理小姐说自己很困,要去卧室休息。阿成起身整理了一下睡衣的腰带,卷着晚报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中午,护理小姐和平时一样为阿成备好了药,结果敲门没有声音。当两位护理小姐打开卧室的门时,发现阿成手里捏着那张晚报,目光呆滞、胡言乱语的躺在床上。护理小姐拿过晚报,文化版上有一个醒目的标题:“我省王晓等先锋派画家全国巡回展拉开序幕”。
阿成疯了。阿成就这样疯了。
对于阿成的疯,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朋友们都说是必然的,迟早的事,是正常的。如果阿成不疯反而是不正常的。阿成疯了,隆福花园的停车场再也看不到那辆红色的跑车;“春天驿站”酒吧临窗的座位上,再也看不见阿成的身影了。还有朋友说阿成疯了是他的福分,他会安静些、单纯些、快乐些……是另一种幸福……
我与生活没有缘分!这是阿成经常有意无意冒出来的一句话。事实上,如果他身边有一位心细的朋友,就会听出这句话的苦味,完全可以想象阿成内心的孤寂和凄苦,他世界里的那条裂缝就不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能够从阿成近似于奢华的生活、阳光般灿烂的面容上看到他内心的冲突、分裂、孤寂和脆弱呢?
阿成的妈妈反复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说疯就疯了呢?
原载《山花》文学月刊200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