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小说 > 正文

血色的回忆

 幼小时追梦般的回忆,快乐、喜悦、悲苦也都觉得是天真有趣纯洁无暇的事情。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我的头脑中萦萦绕绕、断断续续地存在着。真如秋天傍晚西天上的火烧云,亦真亦幻。又好象小时候的过家家,很是使我怀恋追忆不已。
 其中有几件事情,就是越过了漫长岁月的今天,也还是时时清楚地闪现在我的眼前。这几件事情到底哪一件在前,哪一件在后,现在已很难清晰地记得了。
 我在十岁那年随家搬迁,从北方最大的城市哈尔滨转学到距长春市约百里之遥的农安县偏僻的乡下马三家小学。因母亲患有严重的疾病,生活不能自理,就寄居在姑母家里,由好心的姑母照顾我们一家的生活起居。我们家的生活处于空前困难的阶段。
 那时父亲大约是四十岁左右。结婚成家时就已二十七、八岁了。这在当时是稀有的晚婚。.结婚时母亲却只有十七岁。但是母亲是一个很能生孩子的女人,为父亲先后生了11个孩子。然而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也许由于我的命硬吧,有八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只留下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我。因为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母亲就长期患病,父亲又为生活所迫长年在外奔波,所以就很少有人来管束我。使我形成了直到今天依然留存着的孤僻,桀骜不驯的性格,.在人生的道路上吃尽了苦头。
 上了学以后,这个脾气始终没有改。虽然没有什么病,但是看上去,身体并不显得有多么健壮。只是一个圆圆的脑壳注定我以后会胖起来(这在我成年之后终于应验了)。在我们全家下乡时,姐姐已上了初中,就没有随我们一起前往。住在二姨家继续求学。父亲来到农村,本意是投奔姑母家,以使长年患病的母亲和我们有人照顾。但是,下乡后,却遇到了想象不到的困难和凄苦。姑母待我们是没的说。可是,姑母家还有一个表姐和表弟,都是娇惯、娇纵成性。也许是认为我分享了姑母对他们的娇宠,很是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姑母不在眼前之时,.时不时地来欺负我。而我又偏偏不服气,更不会讨饶说软话,所以吃尽了寄人篱下的苦头。记得有一次,姑母不在眼前,为了一件什么小事,他们俩竟然一个摁着我,另一个在我的脸上挠着,直到现在面部还留有隐隐的疤痕。
 下到农村的第二年,妹妹也上了小学。因为我们都是从外地迁来,当地的一些顽劣儿童很是欺生。尤其是妹妹,总是受到同村一个地赖高老八儿子的欺负。
 父亲早年离家,只身一人去了哈尔滨。当过电工、厨师、锅炉工。从小就没怎么干过农活,现在就更加生疏了。这次回到农村,繁重的农活,他当然是吃不消的。当时的农村极为困难,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连全家的口粮钱也拿不回来。因此整年过着半粮半菜,半干半稀的日子。我是一个大肚汉,有时实在饿急了,就抓一把生包米粒,跑到野外,拾点儿柴禾,再抓几只青蛙,剥皮烧烤充饥。家里是这种情况,我也就只能终年穿着表姐,表弟不要的,由姑母改制的满是补丁的旧裤和只能齐到腰的破烂不堪的小袄了。一到冬天,就冻得瑟瑟发抖.夏天跟穿着同样衣服的小孩们光着脚丫走路。久而久之,这些事情也就习以为常了。头发长了,就由父亲亲自来剃。当时我的名字叫盘锁,但是,屯里人都叫我小锁子。
 我在学校里,对于学习是不用功的。但学习成绩还说得过去。就是因为我不甘受人欺负,常常还手打架,所以期末的鉴定往往都被加上一条”爱打架骂人”。评三好学生就更没有我的份儿了。看到比我学习差的学生都被评上了三好学生,我的内心总是愤愤不平。由此产生了对这些学生的厌恶。回到家来,父亲对我的学习成绩还算是满意的。虽然得不到所谓三好学生的称号,父亲也不怎么看重,给我烧两穗嫩包米,算是奖励。
 这样的事情到了第二天也就弃之脑后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太用功。十岁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寒假结束,新的学期开始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颇为震动的事情,那就是名叫崔玉霞,在屯里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突然编到我所在的班级来。五十几名学生都睁大了眼睛。这位玉霞姑娘实在长得格外娇艳。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不太常见的美丽姑娘。额前留着刘海,圆圆的脸庞,大而黑的眸子清澈明亮,颜色极白。一笑起来两颊就现出酒涡。男生自不必说,就是女生们当时也都是用头绳什么的束着头发,到了冬天,就像男孩子一样戴上一顶狗皮或兔皮帽子以御寒。北方的冬季,通常都在零下二十几度.稍讲俏皮,皮肉就会遭受冻伤之苦。在这样的一群农村孩子中间,夹着一位身穿红地黄花棉绸衣服的玉霞姑娘,那真像是比开在屯头池塘里的莲花还要鲜艳地映在我们的眼睛里了。玉霞姑娘据说是多年以前家住在离我们屯子约四十华里的和隆镇。后来才随母亲一起来到此处,寄住在与我同屯的一个叔叔的家里。
 据附近人们传说,玉霞姑娘的一家本来在和隆镇开着一家颇具规模的书砚斋,同时经营一些金银首饰。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遇上了胡子,被一掠而空,就这样破了产。父亲一气之下喝砒霜死了。城里不能再过下去,于是母亲就带了当时只有五,六岁的玉霞姑娘来小叔家寄住。帮小叔家料理家务。这个传说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是知道的。玉霞的母亲是一个中等身材,面色洁白而且十分美丽的女人。她和她的妯娌不同,很是活泼,且待人也非常和蔼可亲。
 在班级里,每当玉霞姑娘用那银铃般动听的声音朗读课文的时候,五十多个人就都停住了手里的铅笔,朝向那边看。因为我最喜欢语文,所以一到这个时候,我就怅惘地呆呆望着玉霞姑娘那边。这时候,老师就走过来,用教鞭轻轻地敲着我的脑袋瓜。
 玉霞姑娘无论学什么,成绩都非常好。听说有一次,高我们一年的几个学生上课时很调皮,于是老师就以玉霞姑娘为例,对他们进行批评。我听了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因为玉霞姑娘在那时是全校,全屯,不,在当时的我的世界里,是一个无比娇艳而且美好的女孩子。这一年的六月,学校举行发给高、初小毕业文凭的仪式。附近几个屯子里的村长等人也被邀请参加。几十个高小、初小毕业生被轮流叫上前去,都高高兴兴地领回毕业文凭。其中的优等生还由几个屯子的村长颁发了奖品。当宣读新升级的学生名单时,不知为什么却没有我的名字。两侧的同学们都说:“小锁留级了,小锁留级了。”当时的我,那种心情真是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仪式完了以后,照样是由校长发纸笔,我也领到了一份。别的同学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很快活地结伴回家去了。我们留级的六、七个学生,因为老师说另有事情,而被留在了后边。有一个黑瘦的小姑娘已哭出声来了。而我却在想,说不定老师会发给我毕业文凭呢。心里想着这个不可能的事情痴痴地在那里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大家被轮流叫到教研室里去。有的受到批评,有的得到安慰。最后一个轮到的是我。老师对我说: “你年纪还小,而且又贪玩。在四年级再读一年吧。”我用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到的小声说: “是”,草草行个礼,就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我将校长分发的纸笔用两手抱在胸前,悄然地逃离了教研室。快到校门口时,一种无端的悲哀,冲出我的喉咙,差一点儿就要哭出来了。好容易将上到喉间的哭声压住。但是一想到老师方才那低沉和蔼的话语,和被同学瞧不起的那份耻辱,回到家中将如何交代?以及表姐,表弟幸灾乐祸的趾高气扬……想到这些,我那小小的胸脯就完全被失望和难过所塞满,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正在此时,忽然发现几个女生,不知为什么也被留在了学校,现在正从另一个教研室走出来。当时,我真有着说不出来的羞愧,心中狂跳不止。于是,就紧紧贴着柱子站立着,深深地低垂下头,以为这样就会使她们看不见我的面孔了。突然觉得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又听到有人轻声问道: “小锁,怎么了?”原来是玉霞姑娘。一向不曾交谈过一句话的她,现在却这样轻言曼语地向我发问。我不由得把头抬了起来。玉霞姑娘那清澄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柔和的光,正直直地凝视着我。我就又把头低了下来,紧紧咬着下唇。但是,啜泣声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了出来。
 玉霞姑娘一时也沉默了起来,但又随即说道: “小锁,不要哭了.我也是勉勉强强才及格呢。老师让我再留一年哩。”她就好象对自己的弟弟说话一样,我的心呼地一下子感到了一阵温暖,这种温暖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了。她又接着说: “赶明个我给你拿好东西来,别哭了,人家会笑话我们的。”她边说边窥视我的脸色。而我却把面孔紧紧地贴在柱子上,极力地隐藏着。她于是便急急地走了。我因为玉霞姑娘也留了级,有了相伴的人,心情一下子便轻松了许多。玉霞姑娘虽然哪个学科的成绩都很好,但因为是半截腰插的班,所以成绩被列在最末,也留了级。这一天的傍晚,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吃完饭便呼呼入睡了。我却一个人悄没声地坐在黑暗里,在几乎无法辨认别人面孔的黑暗中,默默无言地呆坐着。正在此时,忽然听到后门有人小声地招呼道: “小锁,小锁。”我吃了一惊,然后从炕上一下子跳到地上,连鞋也来不及穿,就朝后门奔去。
 玉霞姑娘独自一个人依偎在门边站着,见了我便莞尔一笑。看我赤裸的双脚,不禁皱了皱眉说道: “啊呀呀,怎么不穿鞋子?”说完,便从衣服里掏出一件用手帕包着的什么东西来,递到我的手里。
 “这个送给你用。你一定要争口气,好好用心读书。我也要用心读书……”我此时却是茫然地呆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她却在黄昏中走出去了有十多米远。又回过头来,频频向我示意。我终于理会到这是在告诉我不要对别人说起。于是也向她频频点头,告诉她放心。她于是加快了脚步,消失在小树林中了。
 我打开小包一看,里面包的是一本笔记本,一支已用了三分之一的铅笔,一支崭新的在当地难得一见的硬塑蘸水笔。此外还有一枚由她亲笔题写的”好好学习,让我们共勉!”的书签。这天夜里,我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舔着铅笔在她给我的笔记本上,从语文书的第一课起,工工整整一连抄写了六、七页。我第一次感到了学习的喜悦。这种喜悦从那时起一直持续到上大学,持续到现在。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一下子把我和玉霞姑娘拉近了。就是在前面所提到的本屯高老八儿子小赖总欺负我妹妹的事情。小赖和妹妹在同一班级。一天,在上学的路上拦着妹妹不让上学。妹妹回到家里委屈得直哭。妹妹的受欺负,和我寄人篱下的痛苦,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我不由得怒火中烧。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我截住这个龟儿子,不由分说挥拳打去。一年来寄人篱下的屈辱,表姐、表弟对我的轻蔑,由此引起的种种仇恨都聚集在我的一双拳头上。我不分体位地挥拳打去,我简直气昏了头,丧失了理智。我前面就是丑陋、邪恶。我上一拳下一脚地把小赖打得失声哭叫。他的眼睛被打肿了,鼻口窜血了,嘴唇开裂了。我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一年来积攒的仇恨一下子发泄了出来。几个平常欺负我的恶少也被我的冲天怒火吓住了。要不是几个过路的学生把我拉开,说不定我会要了他的小命。
 小赖虽然当时连连向我求饶,但当我住手后却到学校告了我一状。虽然班主任夏老师同情我,可是校长朱岐山却不由我分辩,宣布给我停学一周的处分(这个校长的不公平,后来得到报应.他因搞女学生被撤职查办)。
 玉霞姑娘对我既理解又同情。背着同学不断地安慰我,并答应给我补课。她也是过着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生活。母女二人也经常遭受叔家人的欺凌。那一周,我比任何时候过得都愉快,功课也学习得最扎实。
 人们的内心的确是很奇妙的所在.当我又重新踏入校门的时候,我不知怎的,觉得上学其实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一向厌倦难耐的五十分钟课时,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过去了。老师的教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再也落不到我的头上了。
 重新上学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被老师表扬了。我发现只要我用心去听,老师所讲的课程我就都会懂。而且在儿时的记忆力旺盛的头脑里,所记忆理解的东西直到今天也还清晰地牢记着。以后每逢老师说“知道的人请举手”的时候,我几乎没有一次不举手的。
 我稍感吃力的是算术。我和玉霞姑娘都是十一岁。同班里还有个叫姚喜的同学,比我和玉霞姑娘大两岁,长得也大,头脑也较我们发达。课堂上我会的东西,玉霞也会。可是在课堂上老师提问,当我们俩人举手时,姚喜也举起手来。儿提时代的两岁之差,头脑反映的快慢也是有所差异的。最让人明显感到的就是算术了。姚喜的算术,是他最拿手的科目。
 当老师提问时,如果玉霞姑娘举起了手,或是不举手时,就一定会转过头来看我。在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就会明显地看得出她表情的波动来。当我们两人都举起了手而姚喜却不会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就闪出会意和喜悦不已的光;当她与姚喜都不会做,只有我举起手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就现出天真而羡慕的波;当我们两个人都不会做而唯独姚喜一个人举起手的时候,美丽的玉霞姑娘的脸上一下子就被阴霾所笼罩了。
 玉霞姑娘朗读课文的声音,和有的女生嘟嘟囔囔,声音小得连邻座都听不清的情况相反,极其清楚宏亮。在她的朗读中有一种别的女孩子所没有的好听的音调。过了不久,我也不知不觉模仿起她的音调来朗读课文了。于是,同学门都来嘲笑我。我被嘲笑得很不好意思。虽然也极力想把音调改过来,但是一高声朗读课文,就必定会带出玉霞姑娘朗读课文的特点来。有一次我们五、六个男同学在课间休息闲谈之时,姚喜忽然谈到这件事情。他对我大加嘲弄一番之后,说:“小锁和玉霞成两口子倒挺般配呢。”说这话时,恰巧玉霞姑娘走过来。听到后突然接着说: “做两口子就做两口子。”一句话把大家都惊得不知所措,我也红着脸,急忙跑开了。
 虽然大家都是小孩子,但是男生与女生总是有一层界线的。在学校几乎没有在一起共同游戏的时候。但是放学回家后,到了傍晚,则男孩女孩就在一起玩耍了。有时玩“藏猫猫”,男女混编在一起,每当这个时候,玉霞都一定要同我编在一组。互相追赶的时候,玉霞都一定朝我追来。我也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是男孩子,玉霞姑娘再使劲儿,也很难追上我。有时看她累得喘吁吁的,本来就是故意让她抓住也无不可,但是我终是孩子气,于是就偏偏不肯让她抓住而竭力逃避着。即使如此,每次藏猫猫,玉霞姑娘都只是朝我追来。
 
 玉霞姑娘寄住在叔叔家,常常被堂兄欺负。有一次,我去挑水,看见玉霞姑娘独自一人靠着门边,正默默地饮泣着。我走上前去问她:“怎么了?”可她却不回答我,只是使劲地揪着发辫.我就再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觉得自己也要流出眼泪了。在井边汲完水后,挑着水桶正要离开,却被她轻声叫住了:“小锁,给你看一件好东西。”“什么好东西?”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支精美的玉簪给我看。“从哪儿买的?”“不是,是妈妈保留的,送给我了。”说着,又抽泣了一下。“叫你堂哥欺负了吧?等我去打他,给你出气。”玉霞姑娘慌忙摆手说:“不要,不要,那样的话,我和母亲就更待不下去了。”我想找几句什么话来安慰安慰她,但是终于没有找出什么适当的话语来。只是静静地地望着她那美丽的脸庞。玉霞姑娘忽然对我说:“把这个给你吧,因为你是个男人。”随即泪湿的脸上现出一副娇媚的笑容。
 第一学期终于结束了。成绩公布出来,姚喜第一,我第二,玉霞姑娘第三。后来听说,玉霞姑娘因为我们两个人没有竞争过姚喜,气得哭了一场。
 放暑假了。我想应该好好放松放松了。除了打猪草外,就是整天在屯子前的大坑里洗澡游泳。有时也读读课外书,或是练习写字。有时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期待玉霞姑娘的出现。七月中旬的一天,对我一生来说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终于发生了。
 那一天天气格外炎热,天空万里无云,一丝风也没有。火样毒的太阳照射下来,热辣辣的。鸡们躲在屋檐下和树下的阴影里,歪着身子,用一只爪刨着土;鸭,鹅们都跑到水里去浮游;狗见了生人,都懒得叫一声,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一切树木的枝条仿佛死了一般,软塌塌地垂吊下来;泥土蒸发出来的热气使人喘不过气,像要昏眩。 
 伸向远方的村路上,隐隐可见蒸腾起的袅袅无色的地气。远处一辆毛驴车慢腾腾地朝这边驶来。
 这一天,我只穿着背心短裤,半卧在屋前的暗影下,一边用手擦着不断流淌下来的汗,一边眼睛半睁半闭地休息着。正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惊叫,我睁开眼睛一看,姚喜朝这边一边跑一边喊叫着,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人上前拦住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姚喜着急得结结巴巴地说:“玉、玉、玉霞叫毛驴车给碰破了头,流了一大滩血。活、活不了了。”
 我听了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头部轰地一下胀大了,不禁大声叫道:“啊呀……”。在姚喜的后面,赶驴车的老头右臂夹着一件什么东西,看样子他也被吓昏了头,也疾风暴雨般地朝这边跑来。我仔细一看,他右臂夹的不正是玉霞姑娘吗。
 此时玉霞姑娘的头部下垂着,头发散乱地飘撒着,半边脸已被血染红,额部还有血在汩汩地流淌着。又有几个人齐声地叫道: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医生!”人们仿佛一下子都被唤醒了,纷乱着去找医生。
 这时候,玉霞姑娘的母亲也出来了,发疯般地扑向女儿,哀声地哭叫着。在这静寂的夏日,显得格外刺耳。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看见地上那一滩滩的血,我仿佛就要眩晕了。我不忍再看下去,只觉得胸部一股钻心般的疼痛。我踉踉跄跄地朝家跑去,刚进门就昏倒在地上。
 事情过去了好多年.在那一年中,我高小即将毕业,母亲在一个严寒的冬天,病饿加寒冷,撒手西去。父亲为了我们的前程,带着我和妹妹又回到了哈尔滨。同年,我考上了初中,初中毕业又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只身一人考入大连的一所外语院校。
 这其间,也曾经过了种种磨难,也学会了遗忘,但唯有玉霞姑娘却永难使我忘怀。
 我与玉霞姑娘,仅仅是十一岁时候的人生半年短梦。那时我们都太小,当然不能说是恋爱.这样说了,会使很多人要见笑的。连我自己也觉得可哀可痛。这已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在那炎热的七月的一个暑日,玉霞姑娘的额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撒在地上,形成一滩滩红红的血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满是鲜红的一片.这就是玉霞姑娘留给我的唯一最清晰的印象了。
 一想到人的一生,光着身子来,光着身子去,不管活到多久,终归都要回到那个世界上去的,只是早早晚晚罢了。玉霞姑娘走得这么早,仅仅活了十一岁.老一辈的人说,玉霞姑娘是天上的金童玉女,只是偶然犯了过错被玉帝贬謫到人间来的。像这样的人都是不能在人世间待多久的,到了期限就一定要回到天上去。也许玉霞早就回到了天上,而我这么多年还赖赖地活着,可见我不是金童,死后也回不到天上去的。我和玉霞姑娘的相遇,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罢了。可是,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使我可痛,可哀的了。这样一想,就越觉得可痛,越觉得可哀。如果是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不可的话.那么就是生下来,也是无聊至极的人,还是玉霞姑娘是最幸福的人。
 时间的台历翻到了1995年,我又回到了久别的农安县的乡下,寻找母亲的骨殖与亡故在哈尔滨市的父亲合葬。
 来到故地,当年幼小的表弟已是孩子的父亲。姑父姑母也已辞别了人世。不仅母亲的坟处已化为一片平地,就是玉霞姑娘所葬处,也已消失到不知何处了。房屋变迁,道路也变迁了。当年的小学校,已翻新盖起了瓦房。当年的土坯房早已扒掉看不见了。仅仅经过了二十多年就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只有小学校那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依然还像当年一样悦耳,却不知那里面还有没有像用当年玉霞姑娘那样声调朗读课文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