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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师

出师
 
◇ 杨友泉
 
 
杨培金恍恍惚惚在巷里撞,他把槐树看成巫师,把黑洞洞的木板门看成南天门,而在木板门边前扑后闪的看不清毛色的土狗,就无疑是二郎神的效天犬。杨培金起得是早了点,但这不能怪他,谁让天底下的师傅就一个德性,不把徒弟当人看。
巷道没有尽头,探头探脑往月光里伸,仿佛前面有个月光的泉眼,而他有个使命,就是要找到它。只要找到它,村子就不会再有哪怕一点黑影,村子里墙壁就不会那样阴森,苦楝树背光的黑树叶,前扑后闪的土狗的黑影,只要他扒开一个缺口,汩汩的月光就会满巷道流,冲走那些提心吊胆的、蛇一样可恶的阴影。那些恐怖的阴影,就不会像那样紧缠着他,他一直觉得那该死的阴森的黑影,从出生那天就缠上了他。
一面高大的后山墙,投下了一块炭渣一样的黑。这块巨大的黑,在这个布满土坯房的又矮又窄黑影的村子里,是一个异数,它突然出现,像一只狼挡在了他前面,他往回退了两步,像每次遇到危险那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奔跑把自己渡过去。他就是用这种方法一次次拯救自己,他曾经用这个方法,成功地三次闯过了狼的拦截。两次是在村口,一次是在水井旁。在井旁那次记忆犹为深刻。那狼大概是口渴了,在井旁的水沟里舔水,它抬眼望他,从它眼眶里射出的手电筒一样的蓝光,在他身上照了一轮,他毛发倒竖,仿佛被打了一鞭子,他跳了起来。那根本不是他以为的土狗,他后退两步,闭上眼睛,惊叫着飞快地狂奔,把自己从狼边送了过去。奇怪的是,他先后十数次闯关,都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这天他特别小心,每一个黑影他都不会放过。明天——也许是今天,他就要出师了。这让他一觉醒来就睡不着,月光像白雪一样,从窗棂里透进来,打在开着一朵牡丹花的被面上,这条被子是母亲这次出门给他准备的,母亲说这回成人了,出师了。杨培金说,妈,那你还哭什么?母亲摸着那朵牡丹花说说,你瞧,这朵牡丹开得多艳。我舍不得盖,这是给富贵人盖的。你大哥出师那回,我让他带去,后来他没有出师,没有脸回来见我,只把这条被子让你爹带回来。你二哥出师那回,带的也是它,后来也娶媳妇,起灶另过了,我还是把它给要回来。我对他们说,你们的小弟还有没有出师呢!这回,你是老小,你带上,我不会再要了。母亲摩挲着牡丹花,像摩挲着一个火炉,脸上有一道温暖的火光。母亲说,富贵不富贵的,哪是我们说了算呢?得靠你争呢。
他得一直走到村口,那时天就亮了,然后他就像一把梳子那样,从村口梳滗过来。一户一户梳。敲门,就上笑脸,答腔,大爹,补锅么?一角一小洞,两角一大洞。滴汤漏油不要钱!但是今天却不顺溜,月光像雪那样好像把村外的田地都板结了,好像把村里的屋脊、院墙、巷道也板结起来了。杨培金心里气鼓鼓的,坐在墙角的一个石头上,手里的一根棍子不停地敲击着地面,地上很快就有了一个小坑。“咕呱”地一声门响,杨培金扔掉棍子,像从弹簧上弹了起来,但是,紧接着是很响的打尿声,打眼一看,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在几乎是露天厕坑里起夜,被雨水冲得峰线一样残缺的矮墙,在女人的脊背上晃动。
  杨培金呻吟一声重重地坐回石头上,按说这种晦气事不是没有遇到过,还有见过人家屁股的呢。但是只要不在今天发生,就算不上晦气。
  东方开始吐出棍子长那样的白光,照出黑炭一样的山脊,白光开始由灰白而净白,这道白光还在寻找什么似地往东南漂移,终于找到了一朵莲花云,莲花云仿佛漂在水上那样在白光上游动,但杨培金很快就否定了那不是莲花,而是牡丹花,而且越来越像棉被上的那朵。杨培金手里的棍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折断了,这样吉祥的牡丹云,悬挂在越来越白的天庭上,这不是一般的吉兆,这简直就是大吉祥。杨培金的眼里马上浸出了委屈的泪水,好像那面高大的墙影,那泡很响的女人尿,是对他的一种考验。
  玫瑰色开始从山脊上一点点铺下来,在一条黑亮的小河那里宕了一下,杨培金想象着玫瑰红渗透进银辉的河水里,那一定会像一盏灯把炭黑的河堤照得明晃起来。好大一会,玫瑰色才爬上河堤,爬过河边的几间水磨房,然后迅疾地掠过田野,向村口疾奔而来。几乎是同时,玫瑰色刚爬上村口第一户人家的木删栏,杨培金心里疾跳着奔了过去,推开那扇柴扉,越过左边是一畦抽薹的青菜地,右边菜地里种着一小块芫荽和几株耷拉着脑袋的葱头,玫瑰色还没有完全铺满,杨培金就直扑那道闪着已经裂迹斑斑铁扣子的双合门。门里没有响动,再细听似乎还有鼾声,而且杨培金听出那不是要醒的那种鼾。这时候敲门会让屋主觉得很讨嫌。杨培金的心跳慢了下来,如果这户人家距离村里不是有百多丈远,他可能会先跑进村里,末了再跑过来。现在,他只好坐在屋门口的一块条石上。玫瑰色继续往村庄里疾驰,玫瑰色后面是金光,金光后面是白光,杨培金注视着这些玫瑰色的光,像水那样濯洗过村庄后,然后悄然无声地流走。金光也像水那样濯洗过村庄后流走了,只有白光没有走,它坚定地占领着每一个地方,直到完完全全地占领了村庄。
 杨培金已经从村里走了一趟,但是没有一户打开屋门,而且没有一户发出洗脸的水声,起床受凉的咳嗽声,吸闷筒的响声,而且,整条巷道里听不到鸡鸣狗叫。这是人住的村子吗?杨培金叫了一声!但是杨培金没有因为叫了一声而松驰下来,他嘀咕道,我早就说这个日子不是什么吉日,那堵黑色的萧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毫无来由地,他突然想起“祸起萧墙”这个词。我的魂一定是被这面黑墙吸走了。说到“魂”字杨培金就想到右边的“鬼”字。杨培金的头发就竖了起来。他这时更恨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哥哥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做了徒弟,却非要他读到五年级,这个代价就是让他知道“祸起萧墙”,“魂”字的右边是“鬼”,进而让他明白他进了一个鬼村。
  可是我还看到村口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种着青菜呢,而且还有芫荽,还有葱头。他为了让自己心里更踏实,他转到了村口,打开了那扇柴扉,天啊,左边的那畦青菜成了干枯的包谷杆,那抽薹的部分竟然是包谷的天花,右边是枯败的狗尾草。杨培金掉头就跑,一直见到村外的破祠堂,他飞一样的脚步才慢下来。祠堂门洞开,仿佛就没有开关过。里面传来铁锤击打铁砧清脆的响声,那声音像一只只青亮的鸟,从院里的柏树上飞了出来,在他头顶上空窜来窜去,他感到魂附到了他体上,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知道那是师傅在敲锅铁,每次杨培金一出门,师傅就把半口铁锅,敲成碎米大小的铁碴。
他咬了咬下唇,下唇咬出很深的牙印,也许出血了,也许没有。他遇到紧急的事就是这样,狠劲地咬住下唇,一咬住下唇他心里就清楚起来,怯懦的目光变得坚定,豁出去了!多少次遇险,他记不住了,他就这样咬住下唇,一股扼制不住的横劲就从心底泛上来,一股又一股剧烈地翻滚着,包括三次遇到狼,他觉得狼是有退路的,他却没有。过后他在心里反复追问,是狼恶,还是师傅恶。或者说,是他怕狼,还是他更怕师傅?这些答案都非常一致,和他那天狠劲咬住下唇的选择如出一辙。
下唇已经出了血,他的牙尖尝到了血腥味,尝到了自己的血他就更加明确,他不能不进去!即使这个村的确是个鬼村,村口那个木栅栏里住的是个鬼,他也要敲开他家的门,把锅扛到师傅面前,把锅像一面墙挡在师傅的面前。是的,就用锅说话!看呀,这是第九百九十九口锅,只要我吼足了九百九十九口锅,我就出师,我就是师傅!我恨你,爹!你比鬼更毒!
他拿出两片磨得发亮的锅铁,那是他二哥给他的。他当时不想要,他不信两片锅铁真能克住鬼魂。已经出师的二哥立刻惊异地说,这锅铁是到东山庙念过咒的,再说了,你连锅铁都不信,你怎么补锅啊?还要出师?这条路有多远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吗?小弟啊,就凭你的清高,你要吃别人的双倍苦。这锅铁你带上吧?有时救你命的可不一定就是扁担懒条(用来砧打的铁条)。
杨培金手里敲着锅铁,他觉得手脚发软,他只有在看到狼电筒一样的眼睛里的光时,他才强大;看到巨大的萧墙的黑影和看到师傅蛇一样的眼睛时,他才强大得起来,像一只小老虎。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是,他虚弱得像挂在路边剌蓬上的蜘蛛丝,一碰就断,不碰也会断。果然他踉跄了起来,要摔倒的样子。他昨天晚饭就吃了两个核桃大的马铃薯。在吃第三个马铃薯时,他的手本来伸向茶杯大的那一个,还没攥稳师傅就响亮地清了一下喉咙,像雄狮低沉的怒吼。杨培金不敢抬头看师傅的眼睛,不看他也熟悉那里的情况,那里不是雄狮灯盏一样的灼灼燃烧,而是两小粒——比蛇眼珠里的凶光还要冰冷的——就像蜂子屁股上的刺——小冰刺,那样锋锐。杨培金不看师傅,企图把那个马铃薯塞进嘴里,他的喉咙和肚子才不会在乎蛇眼里的小弹珠,也不会在乎立刻让肌肉肿胀的小毒刺。但是手指没有执行他的命令,他的手指被刺骨的冰冷的小弹珠命中后,还没来得及挣扎,又被看不见的毒刺深深地扎了进去——他的手指失去了知觉——它不敢再碰哪怕是最小的那个马铃薯。 
  杨培金痛苦地感受着,仿佛这些事刚刚才发生过,他的手指仿佛还没有恢复过来。如果我——杨培金艰难地咽了一口涶沫——如果我把那个大一些的马铃薯塞进嘴里,我现在就能把地上的每根头发都能辨认出来,而不是看什么都发花。突然,一脚踩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他撞到了路边的剌蓬上,他突然变得清醒了一些,我的衣裳,他飞快地站了起来,抖动着衣裳下摆,又转过头去看看屁股上的补丁有没有被扯下。
  身子更加绵软,仿佛刚才的一跤一激又把身里的水又舀走了一瓢。要是在以往,逢到这种时刻,他会在一棵树荫下躺下睡一会,从田埂上吸收一点力气。还别说,躺上一会,他的身子像充了气,马上又能蹦达。今天,他虽然在一旁找了条最近的田埂,但是他不想躺下;他不得不躺下后,他不想睡着。在他即将睡着之时,他的嘴里还在嘀咕,我不能躺下,我绝对不能躺下!今天是我吼足第九百九十九口锅的日子,我绝不能在这个日子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摸了一下衣裳,没事,又左右转过头去,他屁股上的补丁像树叶一样搧动着。他的泪水控制不住地不知不觉布满脸庞。这是母亲为他补好的最后的几个补丁,补这条裤子时,母亲已经快不行了,母亲的脚肿得厉害。上院的老中医说找一碗黄豆煮烂,她也许能活。但是一家人翻遍了箱柜,找遍了亲戚朋友,哪里有什么一碗黄豆。母亲临终时把补好的裤子递给他,说,妈是条破裤子,已经缝不起了!你这条裤子还要正穿,你要好好学手艺,出师!你才能活下去。你这条裤子才能一直穿下去。你就不会像你妈一样,没本事,做了一条缝不起的烂裤子!
妈,妈,妈妈!我要出师了!我今天就要出师了,我不会饿死了,我能活下去了!妈妈!妈妈——杨培金把自己喊醒了,他已经滚到了田埂边的土地上,地里站满了两尺多高的干枯的玉米杆,都进入夏季了,地里咋还站着这些干枯的秸杆?杨培金抹了脸上一把泪珠,折了一截枯干的秸杆,在手里一捻,很快就成了粉末。可是,就是母亲饿死那一年,队里的田地里也是种满了的,而且芽也是出齐了的,最后也是还没打苞就干枯了,手一撵还是一手的枯竭的粉末。这地方,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杨培金拍了拍手上粘着的粉末,粉末在微风里飘了一小程就落在地上。杨培金捡起了撒在田埂上的两块锅铁,一脸狐疑,怀着不祥的心情走进村里。
阳光有气无力地打在巷道里,似乎比夜里的月光没有白亮多少。房屋上的瓦经过近百年的风霜雨淋,已经残破不堪,仿佛只要有谁轻轻一碰,就会成为粉齑。巷道两旁的墙壁饱经沧桑,被蜂房蛀空然后又被风吹雨打过的墙土,似乎随时会像一个泡沫一样炸裂。巷道里不时露出几块空地,栅栏还紧紧关着,但是那几块地里一律是枯死的秸杆和快要死的已经枯竭的衰草。杨培金呲起眼睛看了一眼并不亮的太阳,那个灰白的火球已经移到了天顶。杨培金推开一扇门,被烟雾薰得黑洞洞的墙壁,至使屋里还像黑夜一样。杨培金让开半个身子,这才看清屋子里的火塘边坐着个人,半天动了一下。杨培金提心吊胆地问,大哥,家里补锅吗?大哥仿佛被叫醒了一样,瞪着惊讶的眼睛说,你是说补锅?你是外地来的吧?都几月没有起火了,补什么锅呀。另一人翻了翻白眼球,小杂毛,什么年时?你不是来笑话我们的吧?边说边扯起火塘旁的柴把砸了过来。杨培金一闪身,劈柴砸到了关着的门板上,门板发出剧烈的响声,紧接着,尘灰漱漱地从头顶的门框内往下落。
杨培金又走了几户,有一家更吓人,五口人就坐在火塘边,火塘里跳动着将熄未熄的火焰,一家人就围坐在微弱的火焰旁,仿佛在等着某个神圣的时刻到来。杨培金的影子挡住了屋里的光线,他们投过来的目光几乎是一律的苛责,没有一个人问话,也没有一个人回答。杨培金听到的全是自问自答,杨培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仿佛火塘里的火苗,熄灭只是迟早的事。
杨培金忙了大半天,已经快要吃晚饭了,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口锅也没有吼到。
他的肚子又隐隐作疼起来,他知道那是肠肚作出的反抗,一大早起来,口里没进一颗粮食,他的心一直悬着,他预感可能会有大动作。他找了一个宽敞的场院,那是一个生产队的打谷场,让他惊喜的是场地里不仅有几个草垛,而且还有一个碌碡,这比睡在田埂上强多了。他痛苦地幸福着。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的肠肚开始痉挛,针尖一样的疼痛最初从深至背部处传来,越往上就越扩散,传到肚腑时好像扩散至他的整个腹腔,可是,疼痛并没有因为面积增大而减缓,反而势头更足,只是针尖的刺痛变成了刀割一样的块与块牵扯的糙痛,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种疼痛要扩散到什么地方、扩散到什么时候。他呲着牙嚷道,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客观地说,杨培金并不害怕死,他甚至有几次还尝试着死,但是今天不,今天他要出师,今天绝对不能死!他于是哭了起来。他扑在碌碡上武声大气地哭了起来。伤心如绝的哭叫和撕心裂肺的呻吟过后,他失去了知觉,他昏倒在碌碡上。
 阵风把他吹醒,他看到自己像条布袋搭在碌碡上。真是天不灭我啊!毫无来由就找到这块打谷场,毫无来由地,就有这样一个碌碡,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没有这个碌碡,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以前,有过几次,他疼得只能蜷在田埂上,有时是路旁的土堆上,但是,田埂和土堆都不能抵住他的有效部位。他开始一点点从碌碡上爬起来,疼痛正像波浪一点点退去,到了脊背处,一闪,不见了。他熟悉它的路数。他踉跄着朝草垛走去,他想钻进草垛休息一会儿,让身上的汗水干一干。每次疼过身上的衣裳都能拧出水来。
汗水没有干杨培金又从草垛里钻出来,在杨培金当学徒的历史上,他还没有一整天拿不下一口锅。吼不来一口锅,不用看师傅锥子一样的目光,自己已无脸见师傅,不少学徒因此羞见师傅,而连夜潜逃,看着天上的北斗星,见山翻山,遇河过河,一路要饭逃回老家。有的老家也不回,无颜见江东父老,沿途找个人家草草做了上门女婿。杨培金的大哥就是这样了无踪迹的。杨培金从大哥身上看到,生在补锅世家只有两条路,要么像二哥那样出师,出人头地;要么像大哥那样出不了师而不知所踪。
九百九十八口锅,像登山一样激励着他,丢了命也不能丢下一口锅来,一口锅一口锅攒,一口锅一口锅摞。有时候吼来一口锅,简直就是用命换,用命赌。上刀山下火海,你得吼足九百九十九口锅,你不是生在庄户人家,你没有第二条活路。生在庄户人家可以看着北斗星往家奔,大不了这辈子不做补锅匠,回家一心一意做庄稼人。可他杨培金不行,他家是补锅世家,父亲那双老补锅的眼睛,会像盯滚烫的铁水一样,把他灼死;村里补锅匠的唾沫会把自己淹死,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落落寡欢而死。这是杨培金出门时没有料到的,但是他出门不久,即已感到了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大哥就是被黑洞吞下去的,自己能不能穿过这个黑洞,没有人告诉他,只有二哥磨得发亮的锅铁在说着什么。
北斗星突兀地在天空亮起来,猛一看见,它即像一把利剑剌向杨培金的眼睛,他像被剌中了那样痛苦地闭上眼帘。出门人的命在天上,白天认太阳,夜晚就认北斗星。但是北斗星和北斗星不一样,以往的北斗星是给人指活路的,是救命的 ;今天的北斗星是来逼命的。北斗星那锋锐的光此时和师傅的目光是一样,恶毒、谴责、不屑,仿佛照射着一砣败弃的铁屎。
天黑前,杨培金又晃悠进了险些被劈柴砸中的屋门,屋里更黑了,杨培金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把人影从黑影中剥离出来,但是他还是像块铁一样被小黑屋这块磁石吸住,挪不动步子。他想弄清楚,自己怎么就成了小杂毛?补锅匠不喊补锅还行?那一块子劈柴怎么毫无由头就砸来?
黑屋里的鼻孔哼哼唧唧了几下,一口凶猛的恶痰射在了离他不远的地上,一只掷劈柴的手被另一只更凶悍的手扯住。准备掷劈柴的大为不满,你不吃送上门的兔子,我吃!你给我松手。但是他的手被那只更凶悍的手按住,不能动弹。你给我住手!你再动一动我就掐死你!你已经给过他一劈柴了,是你没有运气!现在我喜欢上了这只小兔子,你看看他那平静样,这不是兔子,这可是只狮子。
杨培金平静地往前走了两步,他已经嗅到手拿劈柴的男人口里呼出的,腐败的、死亡的气息。男人的呼吸虚弱而亢奋,像是会因激动而晕倒。
 大爹,补锅吗?三角钱一口,五角钱两口,补不好不要钱。杨培金死死盯着那只仍在挣扎的、紧紧抓住劈柴的手,直到那手不再反抗,杨培金才将铁水一样滚烫的眼球,滚到对手的脸上。对手的脸色因过度亢奋而发黑,求生的眼球上的光芒在渐次熄灭。
不、要、钱,大爹,如、果、漏、水。
杨培金把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字正腔圆,平神静气地全部说完,这才缓缓地,平神静气地退出了这间恶梦一般的黑屋。
杨培金又来到村口那由木棍和包谷秸杆围成的栅栏前,黎明时的感觉一直占据着他的记忆,他觉得那些抽薹的菜花,可以让他美美地吃上一气,奔在野外的人常常这样做,无论主人还是客人对这种行径是从不会以偷论处的。但杨培金产生了新的失望,那些抽薹的菜花,不是干枯的已经熟过的包谷杆,而是没有成年就已经干枯的包谷杆。
屋门半开着,杨培金走到门口时,呻吟声毫不客气地从门缝里传出。杨培金迟疑了一会还是轻轻地推开门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瞪着一双惊惧的黑眼睛。门的吱吱声仿佛叫出了她的恐惧。在她看来这个客人,才是真正的客人。不是客的客人在听到门缝里传出的呻吟声,就已经转身走了。女孩显得特别安静,像一个雕塑坚守着一段最后的时光。这段最后的时光是躺在女孩身边的妇人弥留下来的。按照习俗,一个病人要是停在堂屋里,那这个病人离大去之日就不多了。杨培金的母亲就是在堂屋躺了六天后归西的。
妹子,补锅么?三角钱一口,五角钱两口,补不好不要钱。杨培金不管遇着什么事,即使是天塌下来,也要把这话说完。
杨培金的话像鞭子一样抽了女孩一鞭,女孩立刻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唔,你说补锅吗?我们家没有什么锅要补。
杨培金下意识往右边的烟薰得漆黑的厨房里望,他绝望地寻找着铁锅,哪怕就一口,也能让他找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否则他觉得他一直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和这个世界发生过一点联系。
  真------没有吗?杨培金快要哭出声来,他觉得有一股巨流直往眼眶那儿涌,但是他死死咬住下嘴唇,不让它出来,这是他大喜的日子,他不会让一丝不祥落进这个日子里。
女孩看到杨培金抽搐了一下,身子直往后倒,更加恐惧起来,大哥,你别,我有——锅。
 杨培金的身体这才像飘摇的落叶,找到一个支点。那请你抬出来吧?
 怎么是口好锅?杨培金把锅抬到头顶,朝着门口的亮光一个劲的瞅,没有发现哪怕针尖大的一洞亮光。就像医生从来不碰好人一样,补锅匠是从不碰好锅的,就是饿死也不能碰,这是一个补锅匠最起码的坚持。
杨培金拍了拍满是尘灰的锅背,多长时间都没有用了,它怎么会漏?杨培金像是对自己说,鼻子酸酸的。
杨培金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女孩,身子又摇摇晃晃起来,他有点气急败坏,朝屋外走时,他喊了一声,你把一口好锅抬给我,要我补,你这不是要坏我名声吗?这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却用口好锅诱惑我,想让我背一世骂名,你门都没有!杨培金的热流再也无法遏制,汹涌出无数的涕泪,他咧着那张严重变形的嘴,扭过头来恶毒地喊了起来,好好的锅让我咋补?你这不是坑人吗?你为什么不把它砸烂,嗯?你明明知道是一口好锅,抬给我做甚?!
可是大哥,我的钱不多,就有五分钱。我知道,师傅补锅是不会只收五分钱的。女孩的声音像星辰在他黑暗的脑屏上亮起,他突然看到了亮光。他清理完眼眶里的泪水,转过身来,看到女孩沉静地望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溺水者。
杨培金翻开几个兜,掏出所有的硬币。这边,这边还有这边,杨培金每掏空一个,就会连兜底都扯出来,仿佛这样才对得起女孩。刚好是四角六分。全都给你。杨培金把钱币捧在手里,半跪在女孩前面,仿佛女孩成了女王,等待她的检阅。女孩女王一样缓缓伸出手指,但是她的手指还那样怯弱,仿佛还没有熟够,却又那样坚定地进入杨培金掌心,一枚,一枚,又一枚。女孩骄傲地微笑着,每取走一枚,瞳孔里就会多出一重光,杨培金就会觉得周身被镀亮了一层。杨培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膝着地,因为他觉得身上镀了一层薄的、易碎的银子。女孩说够了时,杨培金还在银子里沐镀。女孩把他的手往回推时,他才认真看了手里的硬币,还剩二角一分。
女孩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尖锐的石杵,猛地一扬,锅底便露出一小口裂隙。锋利的碎裂声仿佛是从杨培金心脏里溅出来的,而女孩的石杵就砸击在他的心上。
杨培金的双膝离开地面时,他险些站不起来。在他抬起锅,把锅罩在头顶时,锅里的声音变得嗡声嗡气,他哭一样地嘟哝了一句,我会报答你的!
 第二天过了正午还不见女孩。你叫她来吧!师傅看也不看杨培金,只盯着渐渐熄灭的炭火。忽然师傅又想起了什么,哦,你抬过去也行。杨培金不爱听这种话,什么“你抬过去也行”?这样说吧,师傅和徒弟的关系从师徒关系建立起的那天开始,就是敌对的。师傅防贼一样防着徒弟,吃饭,盯你碗里,到第二碗下肚,就只能咽口水,如果你认为今天你喊来了三十口锅,敢于舀第三碗的话,你的碗突然会不翼而飞。你在找什么?找死啊?还不洗碗。开始了下一个流程。这时师傅拿出来了两个碗,其中一个就是杨培金的。补锅时防你偷看,最好把你支开去喊锅,这天锅实在多不用喊了,师傅会让你在拉风箱时,只能看到他的脊背,他的脊背就是他的眼睛,盯着你,你往东,它往东;你往西,它往西。杨培金常常纳闷,你恨我那你让我学会远走高飞,相互不见大家不是都省心?那你杨培金又想错了,他不是让你不开心,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离不开你。初时杨培金的二哥就说过这话,但是杨培金不信,球,杨培金说,他离不开我?他一见我就用眼往我身上剜,剜得我坐不是,站不是;喊锅不是,不喊锅也不是;拉风箱不是,不拉风箱也不是。他还离不开我呢?真是笑话。杨培金的二哥也不辨解,宽宽地一笑,是我性急了,不该告诉你的,你慢慢看下去才看得懂。
后来,杨培金对二哥的话就不怎么反感了,耳顺了。这是因为杨培金逃跑过几次。杨培金绝决地逃跑过几次,他很快就尝到了苦头,这样说吧,整个世界好像都是师傅,而且那些师傅比他师傅刻薄、刁钻、残忍一百辈。第一个师傅是桥洞,他睡了一晚上桥洞,寒气透骨,师傅刻薄,每天晚上只给他一个被角,但加上师傅的体温也能对付过去。可这个桥洞除了刮不完的寒风,还有叽咕叽咕的根本听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叫,反正不是正大光明的东西,是藏在地肚里藏在草隙里的地鼠一类,是地鼠就好,蛇就麻烦了。他怕蛇。二哥说过,你怕它,你就变成它。在他看到一条黑影从草地上游过来时,他闭上眼睛,要变成它,可他境界不够,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就是说,他还是那个叫杨培金的人,而不是叫杨培金的那条蛇。在那条缓缓过来的黑影一点点逼来时,他突然没有了怕,却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是这条扭曲的蛇影毒?还是师傅毒?他突然明白了,不是师傅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师傅。
所有的手段通向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是不让杨培金碰的。甚至是不让杨培金看见听到的。那就是收费。这是所有活动的目的。是所有活动的金字塔的顶尖,甚至可以说是神圣的。杨培金一天嚷嚷几百次,三角钱一口,五角钱两口,补不好不要钱。但是在外奔波一至两年,实际上他手里还没有碰过一个硬币,他手里的四角一分是他出门时母亲给的,另一部分是上次出门攒下的,那是他的命根子。他几次从师傅身边逃走最终没有一次成功,根本原因是他不愿动用他的那几个命根子,杨培金想,只要那几个命根子在,命不在了,也能证明他活过。
让杨培金震惊的是,师傅即使把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口锅补好,还是不把他当师傅看待,什么“你抬过去也行”?师傅从来就没有让他送过锅,师傅不是怕他累着闪着,师傅是怕钱过他的手。有时也让他送过锅,那是钱已经放到师傅手里,而老人实在太老。按理,这天的钱师傅还没有攥到手里,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口锅还没有完成,杨培金就不算出师。他就得守徒弟的规矩,他必须找到女孩,让她把钱交到师傅手里,让她把锅抬回家。这事才算完。
杨培金还没有到女孩家,就听见女孩号啕大哭。出事了。杨培金哆嗦了一下。他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义无返顾地走了过去。阳光斜照到门里,屋里像是点了一盏灯,暖和,安详,像一处福址。女孩生离死别地哭,哭得不时背过气去,一旦缓过气来又哭。榛儿,床上的妇人,突然醒来,榛儿,还不是你哭的时候。被叫做榛儿的女孩显然是被吓着了,受惊似猛地直起上身,怔愣地望着床上的妇人。妇人几天没有睁开的眼睛突然打开,仿佛收集了屋内的所有光,然后从瞳孔里强打出来,打在杨培金身上。杨培金打了个趔趄,险些坐在地上。小师傅,你过来,别怕。那妇人说,我一直在等你来,我已经死过不止一回,但我没有死成,就是丢不下榛儿。昨天我完全死了,可听见榛儿帮了你,你还说要报答榛儿,想想,我还是活回来,兴许还能给榛儿一条活路。榛儿,你也过来。小师傅,你说过要报答榛儿?杨培金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你得把榛儿带走?妇人死灰的眼里,突然冒起烟雾,烟雾一散,露出她如炬的瞳孔,她用如炬的瞳孔紧盯着杨培金的眼睛,那里面跳跃着火焰,这火焰如同灼烧铁水的炭火,一股股喷涌出来,要舐杨培金一样。妇人仿佛要把她整个人作最后一次燃烧,尽可能地赶走杨培金眼瞳里的迟疑。妇人紧紧地攥住杨培金的手,仿佛要把几个指头抠到里面,惊惧和疼痛让杨培金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点了一下,然后是接连不断的点头。仿佛那头不是杨培金的,而是那妇人的。不过,妇人并没有支持太久,仿佛一刹那,杨培金就看见妇人那燃烧的眼瞳,一点点熄灭,仿佛一堆柴火,抽走了一根,又抽走了一根。手指也松了一根,又松了一根。最后,在妇人熄灭的瞳孔里,只有蓝色的烟雾在浮沉。
杨培金把妇人埋在后山坡时,已是黄昏。夕阳把宽阔的昏黄奢侈地洒在沟沟壑壑上,显得无比的大气。杨培金是用大篾筐把妇人担上山的,妇人一头,另一头不知担何物,看到榛儿醒了过来,杨培金干脆说,榛子,你来坐另一头。
杨培金哼哧哼哧地在田埂上小跑,上了河埂,也是一路小跑。跑到坡脚,不跑了,他朝手心里吐了一口涶沫,然后用掌心支着吱吱叫的扁担,把担子利率地换到左肩。榛子在大篾框里指着一条路,那条路像一条白布带在红土中闪烁,巨大的红土地像血盆大口,正在吞噬着那面条一样细、一样软的游丝的小路。杨培金每天都要在这样的路上奔走,每天都要翻这样的山,每天都要从这样的一条条路上,找到自己的活路。
杨培金到死也不会忘记,榛子把三角补锅钱交到师傅手里时,她没有看师傅,而是定定地看着杨培金,好像她是把钱交给杨培金的,好像她是把她自己交到杨培金的手里的。
挑着满丁当的家什路过榛子的家门口时,有一瞬杨培金想撂下挑子,扑向那个紧关着的门的。那时天还没有亮,天光把那两扇小小的双合门剥离了出来。但只是一瞬,他就止了步,他担心榛子会把她砸锅的事说出来,会把他用砸坏的锅当成漏锅的事说出去!按照补锅匠的戒律,把好锅砸坏的补锅匠,这辈子是不能再碰锅的。
 
【作者简介】杨友泉,云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芳草》《滇池》等刊物,并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百家》等刊物转载。长篇小说《远征军女兵生死路》获省作协2012年重点作品扶持。曾荣获云南省“滇西文学奖”、“第九届《滇池》文学奖”等奖项。现居云南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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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巫山》2014年第四期,作家网编辑安琪选入本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