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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狗过活


与狗过活(沙克/文)
 
夕阳融没,天色起朦。伴邑公社医院的宿舍区里,家家炉开锅响,饭香弥漫,米味、饼味、山芋味和咸鸭蛋味、大头菜味混合着,有一份特别的肉香从各种味道中胜出。
我和萨尼在宿舍区奔跑了一圈,叫上三个小伙伴:“吃野兔肉喽!”
他们的鼻子特尖,都说早就嗅到了我家飘出来的野兔肉香。
老棣伯伯、何老爹坐在我家大方桌的北边,何老爹边上是爸爸和乘姐的位置,桌子上放了四只三钱容量的白瓷酒杯,桌子中央是一堆生花生,他们在剥着花生喝酒。我和小伙伴四个人占了大方桌的两个边,坐立不安地守桌待兔。乘姐端着一大铝盆的咖喱野兔肉上桌,腾腾喷发的热气埋没了往桌心凑的头和脸。
何老爹是从外地的城里来到这家医院的,有人说他在解放前干过军统特务,这个我弄不懂,也不感兴趣。何老爹慈祥厚道,是个很温暖的老人,中医手段闻名南京上海。当初何老爹来到这里是在五十年代末期,医院还不像个样子,才盖了两排三角顶的平房,医生病人同住在一排房子里。乘姐是市卫校的实习生,爸爸的小徒弟。她可能是常州人吧,下放到附近的村子里做农民,苦了两年后好不容易上了市卫校,老棣伯伯和爸爸好像都从中帮了她的忙。三个小伙伴名字省略,因为后来他们联合别人,坑害过我和我好朋友,已经和我崩了,在这里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未必愿意,未必好意思。这三个小伙伴的妈妈们都在生产队里种地,爸爸们在医院做化验员、工友、保管员,家里人口多,经济条件差一些,平常一个月也吃不到一次肉。
我的好朋友叫萨尼,在我们吃野兔吃得不顾一切的时候,它在大家的腿下蹭来蹭去,吃残食的嘴里发出快乐的呜呜声。萨尼是老棣伯伯的猎狗,黄皮,长嘴,高腿,大耳下垂,谁也说不准它的出身和血缘来。它实在是好样的猎狗,是它和老棣伯伯一番合作,猎获了两只秋后的肥野兔,把一个礼拜天的辛苦换成了大家的口福。
那个礼拜天里,我肩挎黄帆布书包,里面放一着只带胆的小水壶还有蛋糕和面饼,跟着老棣伯伯和萨尼,在远离医院的无边田野里转悠了一个白天。
萨尼在前面跑,低着头左嗅右闻。太阳西斜的时候,萨尼的尾巴兴奋得左摇右摆,哇哇地直叫唤,老棣伯伯端起了双筒猎枪。忽然,一只苍兔从田埂的暗处嗖地蹿出来,奔跳向远方,跑不过三秒钟,叭——枪就响了,接着又叭地响了一枪。下面就看萨尼的腿脚功夫了。
萨尼听到第二声枪响的时候愣了一刹那,便撒腿追向苍兔。
受伤的苍兔在萨尼的前爪就要碰到它的短尾巴时,陡地直角拐弯逃命,萨尼一个急刹步,扭头再追。苍兔又要来个直角拐弯时,被萨尼扑倒在脚下,咬住了脖子。我跑上去从萨尼的嘴里取下苍兔,拎着它的两条后腿走到老棣伯伯跟前。啊,老棣伯伯的手里竟也拎了一只兔子。
“我放第一枪之前,看到了手里的这只兔子趴在树根后面,萨尼惊跑追赶的是第二只兔子,我只好先打第二只兔子,掉转枪口又对准逃跑的这只兔子。” 老棣伯伯神气得脸放红光。他用绳子把两只兔子的腿扣紧,挂在枪杆上,扛在肩上大步往回走。
“老棣伯伯,把枪给我扛吧。”
“你能扛动?”
“能。”
“那就给你扛一会儿。”
快到医院的墙院时,老棣伯伯对头冒汗气的我说:“韦小保真有劲,再过两年我教你开枪。来,把枪给我扛吧。”
“快到家了,我能坚持到底。”
“好样的,还是我来扛。” 老棣伯伯不容分说把猎枪拿过去自己扛了。
他进入医院大门口时,胸脯挺得高,脑袋昂得高,眼珠往两旁睃。
院子里有不少人看到了老棣凯旋的雄姿。
“老棣真威猛,今天打了两只兔子!”
“啧啧,大家要会餐了。”
“老棣啊,从哪里买的两只兔子挑在枪上?”
我大声说:“是老棣伯伯开枪打到的,不是买的!”
萨尼忽地立起身,对着说话不恭的人汪汪大吼!
老棣伯伯不答任何人的话,只是点头,一脸的快意就要淌到脚尖了。
他径直走到医院的宿舍区,进了我家的屋子,对正在扫地抹桌的我爸爸说:
“老韦,把这两只野兔烧了,请小乘姑娘来烧。把何老爹喊来晚上一起喝酒。”
“你,小保,” 老棣伯伯拍拍我的头说,“有功劳,去把你最好的朋友喊三个来。等等,就喊两个吧。”
老棣伯伯刚说了前面的“喊两个来”时,我已飞跑出家门,萨尼跟着我跑出去请客。
 
说起老棣伯伯,我是1971年冬在一个叫大刘庄的公社医院喜欢上他的,他让我摸了他的双筒猎枪,空扣了两下扳机。他还让我牵着萨尼到医院的外面兜了一圈,在公社的大街上显足了威风。
公社街上的孩子大多数是农家的,其中有一些顽劣的家伙心存诡异,对我们这些吃的穿的比他们好的医院孩子,抱有嫉恨的情绪,他们仗着裙带兄弟多,对我们蛮横得很,咋三呼四的,叫我们送给他们医用胶布、盐水瓶、针水盒和纸箱之类的东西,在那年代这些东西对每个家庭每个孩子都大有用处。街上的那些坏小子,好像自己是当地的印第安主人,我们是欧洲移民侵犯了他们的地盘,时常找茬子用弹弓、藤条和拳头欺负我们。有个叫强庆轮的农家孩子心态最怪,每当我穿上新衣服新鞋子经过他家门口,他就唤使看家的土狗追咬我。
我牵着威猛的萨尼兜风,街上的那些土狗们一个个都萎了,缩在暗处紧张地偷窥,强庆轮和其他的坏小子们站在家门口,眼巴巴地向摇头摆尾的萨尼和人仗狗势的我行羡慕礼。
老棣伯伯和爸爸都在文革开始后不久从市里的医院下放到公社的医院,他们都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老棣伯伯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他夫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带着儿子留在了城里做医生。我妈妈和爸爸也是一个医学院的大学同学,她带着我哥哥留在外省的城里生活。老棣伯伯比爸爸大一两岁,他是外科医生,爱好打猎运动;爸爸是内科医生,爱好拉二胡什么的。他们两人都见过不少的世面,做过不简单的事,所以都染过与政治相关的病毒,实际是政治本身的病毒。那年代有思想、有本事的知识分子有多少是完全“干净”的呢?完全“干净”的说不准就是专心整人干不了正事的人吧。这样一来,老棣伯伯和爸爸两个单身汉惺惺惜惺惺,自然地成伴为友。
老棣伯伯和爸爸野味相投,常在一起私聊喝酒,调侃光阴,幽默不尽。他们的下酒菜常常是老棣伯伯和萨尼的猎物,主要是野鸡、野鸭和野兔三种。他们坐在桌子边吃肉喝酒时,我嘛,必然跟着沾光,萨尼嘛,必然在我们的腿下吃残食,呜呜直哼快活要命。
1972年我跟爸爸搬到靠近城里的伴邑公社医院,刚过去两年,大概爸爸嘴馋嗑牙的声音让老棣伯伯在梦中听烦了,就扛着猎枪也到了这家医院。那是下了几天大雪后的日子,爸爸和另两个同事想不出欢迎老棣伯伯的好主意,就在医院的宿舍院子里堆起了雪人,给它戴了一顶黄军帽,帽檐向右歪,表明老棣伯伯的“右派”头衔。爸爸看着它怎么也不像个雪人,倒像个坟头,就写了块“老棣之墓”的牌子插在雪堆上。
下午,老棣伯伯戴着放下护耳的三块瓦帽子来了,前面由萨尼开路,身后跟着一辆装满家具什物的平板车。他不算高的身子套着老棉袄,肩上的猎枪杆上挑着花野鸡,手里提着行李,那景那样,充满了一百分的鬼子进村的气息。他看到 “老棣之墓”的雪人后,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把猎杆上的花野鸡往行李边一扔,把“老棣之墓”的牌子拔出来扔得老远。萨尼冲过去,使劲啃咬这块牌子。老棣伯伯挎着猎枪挨门去找作恶的人,大声地吆喝:“韦捷,你这个‘阶级异己分子’,胆敢耍弄我老棣,快出来!老子有枪,它认得你写的字!”
爸爸哈哈大笑地从屋里走出来抱住了他,帮他把行李什物往他的宿舍里搬。晚上,老棣伯伯、何老爹、乘姐几个人,自动会聚到我家吃咖喱野鸡肉,喝干了爸爸早就准备好的两瓶洋河老酒。吃喝过后,爸爸拉二胡,我吹口琴,老棣伯伯唱歌,乘姐小试了几个舞蹈动作,萨尼摇头摆尾呜呜直哼。何老爹嘛,笑吟吟傻乎乎不作为,却是个能为二胡声流泪的观众。
没过几天,萨尼就为“老棣之墓”的事情报复来了,它把我和爸爸费了两个夜晚工夫灌成的香肠,啃烂了一半。这些香肠挂在我家门前走廊里的铅丝上晾晒,萨尼把它们的系绳都咬断了,许多香肠被它吃了半截留着半截。我放学回来时,看到萨尼在我家门前糟蹋香肠,气死了我一半。另一半的我根本不用考虑,就把它引到我家的后院子里,我手里的长擀面棍举了起来。萨尼以恶制恶,缩起前爪站起来,眦着利牙,它比十周岁的我个子高出许多。我正在为擀面棍找不到台阶放下来的时候,老棣伯伯进了我家的后院。
他一声喝:“萨尼!”
萨尼伏下身子。
我放下擀面棍。
“韦小保,你家的香肠不给萨尼吃,也要给我吃。等你放假了,我教你开枪打野兔,萨尼赔得起你家的香肠。”老棣伯伯走近我说。
萨尼低下头在我的腿上蹭了几蹭,呜呜几声表示了道歉,也表示自信。
 
在伴邑公社医院,老棣伯伯是外科当家人,爸爸是内科当家人,两个人不仅吃野味次数最多,救治贫下中农病人的数量也是最多的。我和萨尼都是见证者,有很多的危重病人康复后因为家庭穷困无以致谢,来到老棣伯伯的门上和我家的门上磕头感恩。
有一次,那三个被我省略名字的小伙伴,伙同街上的两个农家孩子,在医院东墙外的小路上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对付我和萨尼。原因是我好几次吃野鸡野鸭时,都没叫上他们三个。我和萨尼在公社的大街上溜达,迎头遇到那三个小伙伴和两个农家孩子,他们兴奋地对告诉我,医院东墙外的花生地里花生熟了,其中一个农家孩子的五叔在那里看守花生地,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去刨花生吃。我带着萨尼从那条小路往花生地里走。他们走过小路中间的大坑时,我没有注意他们是绕开走的。大坑上盖着树枝,覆盖着一层泥土,表面又撒了干燥的灰尘,不用心看不出来下面的名堂。在我一脚踩空摔进大坑的刹那间,紧跟我身后的萨尼用爪子搂住我的腿,结果我把它也带进大坑了。我和萨尼像是日本鬼子遭遇了土八路的地雷战伏击,浑身沾满了大坑底下的屎尿。幸好大坑底下的盐水瓶渣没有歼灭我和萨尼,只是蹭破了萨尼左肩上的一点皮,戳破了我的灯芯绒裤腿。
大坑外面,响起快活极了的拍掌哄笑声。一个坏小子高呼:“人吃肉,狗吃肉,一个下坑吃人屎,一个下坑吃狗屎!”接着五个人一起高呼:“人吃肉,狗吃肉,一个下坑吃人屎,一个下坑吃狗屎!”
喊声渐渐跑远。
受了惊吓的我在大坑下往坑外爬,萨尼用前爪和肩膀为我助力,我浑身发软爬不出去。萨尼嗖地蹿到大坑外边,伸下一条腿让我拽着爬出了大坑。我站在大坑外四处看看,哪还有五个害人虫的影子。
我怕老棣伯伯和爸爸怪罪我,或者讲我坏了自己的裤腿,伤了萨尼的肩膀,弄得浑身骚臭,不想像败兵一样去见他们。我硬着头皮,带着萨尼去医院的门诊室找到实习生乘姐,她到治疗室去给萨尼的左肩做清洗,往萨尼的伤口处滴着双氧水,涂着碘酒,抹着药膏。然后,乘姐把我和萨尼带到中医何老爹家里,用一只躺得下我身体的大洗衣桶给我清洗衣服,再把萨尼放到桶里擦洗赃污。何老爹的老伴王奶奶戴着老花眼镜,不住用小针摩擦花白的头发,一针一线帮我把灯心绒裤腿的破裂处缝补好。
文革结束后,爸爸先于老棣伯伯返回城里,我跟着他进城读高中。又过三年,摘帽平反的老棣伯伯和爸爸,在城里的一家新医院里又扯到一块做起了同事。老棣是外科当家人,爸爸是内科当家人,两个人看着最多数量的病人,喝着最多次数的酒。何老爹没有回城,一直留在伴邑公社行医,六十多岁了竟做起了院长。乘姐卫校毕业后留在伴邑公社医院做医生,成了何老爹的儿媳妇之一。
回城后的老棣伯伯和爸爸,成天忙着单位事情和社会应酬,连星期天都很少歇着。他们丢掉了不少的情调,爸爸不怎么拉二胡了,老棣伯伯也不大打猎了。我呢,再也没有吃到萨尼叼来的野味。萨尼似乎老了瘦了,不像以前老是跟着老棣伯伯的屁股摇头摆尾,或是到我家宿舍来找我玩。隔二岔三,萨尼从老棣伯伯的平房宿舍里出来,或者从宿舍后院的洞里出去,低着头溜达,对人爱理不理的。有时候,它往墙角和树干上磨蹭身子,一撮黄毛就脱落下来。
送灶节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萨尼的影子。我几次想问老棣伯伯萨尼去哪儿了,又都忍住了。老棣伯伯不主动跟我说它,我就不必问了。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翻过一堵隔墙,来到老棣伯伯宿舍后院的草地上,看到了一个膝盖高的土堆,傍边立着木牌,上面写着黑墨字。木牌的正面是:爱犬萨尼之冢;反面是:勇救溺者,死如泰山。
萨尼的死因终于被我探知了。有一个老刘庄的强姓农民得了重病,来城里的医院住院治疗,因不堪病痛折磨和医药费负担,在送灶节那天从病房里溜出来,走到古淮河的大桥上跳进河水中。经过桥上的一个老太太尖声呼喊:“有人跳河了,救人啊!”
天气寒冷,水温接近零摄氏度,河边长着柴草,两岸没有人迹。大桥上的人没有谁有本事跳下河去救人,那等于去陪死。这时,萨尼正在河边溜达,它跃身冲进河水救人。救生与求死的艰难搏斗,在水流遄急的波浪中展开,强姓农民和萨尼双双死在河里。
我本来只听说有个生病的农民跳河自尽了,根本没把萨尼和他联系到一起。是强庆轮向我透露的,萨尼和他的爸爸死在了一起。强庆轮从老刘庄公社的村办初中考进城里的高中,我在伴邑公社时的那三个小伙伴,也考进了这所中学,大家成了同年级的同学。我们之间交恶与交好,都与萨尼有关,都与萨尼的死有关。
在萨尼的感动下,我借着必须写作文的压力,写了一篇记叙文:在我少年时的心里,乡下和城里的漫漫日子再怎么苍白,萨尼和老棣伯伯是分不开的,他们和爸爸还有我都是快乐的,活得很精神,很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