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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无废纸(第五届散文二等奖)

 没有什么比纸更稀松平常也更弥足珍贵,轻薄、厚重,这样格格不入的词却也贴切。
 “纸”,用赵体行楷来写,缱绻着毛边,斑驳着古意,落款处覆上枚意兴阑珊的章。在今天,这样的纸,怕是传奇佳话里才有的情节。速食年代里的纸与书,在高高的书架上骄傲着、蒙尘着、孤独着。那时候,铺宣纸、执狼毫、点朱砂的心思业已隐匿。那时候,长跪读素书的风日洒然也已荒芜。电子文字的迅捷与便利带给这个时代丰厚回报的同时,也剥夺了我们最原始、最朴素的慰藉。那时候的文人对纸的依赖、对书的贪念,就像是中了鸦片的毒。怎么可以这样的深刻。后来,顿悟。原来喜欢都是与生俱来的,它早已在血液里蠢蠢欲动。纸上的心思、书里的春秋,即便古拙陈旧,也是无法替代的欢喜。或许我,只有在纸质的书面前才得从容、内省。
 长春的冬,是最宜读书的时节。大雪夜,自拥炉火煎茶来,炉火正旺,茶水正沸,意兴正浓,趁着雪光,捧着书来潦草地读。若琛杯太小,孟臣壶太贵重,武夷山又远在千里之外,我的茶香只在书上缱绻。曾在图书馆的五楼找到本《脂砚斋重评红楼梦》,书的后面还贴有借书卡。一九八二年,是第一个人。我忽然想起宫崎骏的电影《侧耳倾听》,天泽圣司。自然不是这个名字。那些时光里名字,和此时的我翻阅着同一页,有温度在心上,该是多么动人的存在。多年后的一张电子卡却将这细腻的存在生硬地割裂。一九九八年,是最后一个人。还是喜欢借书卡,喜欢那上面不同的字迹,每一个都那么像不同的自己,有光阴的味道,书该有的味道。从故纸堆里走出来,带着那套书。那张泛黄的借记卡大概已成废纸,它是时代进步骄傲的注脚,还是情怀老去颓唐的掩饰?美其名曰的便捷到底省略了我们多少伏笔。
 尺牍素书,千里面目。
 人最好的字迹,该都在信里。并不只是文人,红墙琉璃瓦内的宫人也将心思写在红叶上,随溪水流出宫墙。凭字识人,以字读心。去年,朋友从长安寄来一封信,信不长,大概是说现在的日子是她想要的长安。笔迹,只看一眼便知道是她写的。字句,便读一句也懂得是她的话。都艳羡旧时文人在檀笺、云蓝上铺陈心意,只有她愿意赶着夜里的火车去上海,只是为了朵云轩里的一纸青笺。为有一纸,笺我薄欢。就是这样近乎迂腐的旧式文人情结。那些纸笺的名字也真是美得让人惊艳,薛涛的浣花笺、芸娘的彩笺素纸。可是再灼目也只在记忆里晃着。如今,大概连白纸黑墨的书信、手稿都没了吧。张爱玲在《金锁记》的一开篇里提到的朵云轩,如今变成了拍卖行。原来纸、书、笔真的成了收藏品,不再是生活。旧式文人所不能幸免的窠臼,还真的被我们放进玻璃橱窗,一丝不染地陈列。如今再想落此窠臼的你我,是不是矫情得有些酸涩•••••••《万象》等一众纸媒的停刊,电子阅读器的备受推崇,速食年代里纸与书终会与生活渐行渐远么?我们拿千百年来古卷上的记忆下注,蒙上尘埃,有潮湿、苍茫的气息。以为不过废纸,赢得心甘情愿。
 旧历三月末,曾去扬州,满城琼花。
 我从天宁寺里出来,树下堆着旧书,老人沉醉在他的镜框里。一本本无心地翻过,终落在她的《色戒》上,琼花就那样整朵地砸下来,落在书上,碎得那样肆意而羞涩,以为她愿在岁月里安之若素。那是张爱玲手稿的影印本,已经很旧,有原主的笔记,我那样欢喜。不过一万三千字吧,却整整写了二十七年,该是深深的心思,字里有蚀骨的毒。她尚且如此饱满地将纸书笔墨看得这样贵重。而今,面对word上一个个规整而寒意逼仄的字体,却让笔者揉痛发涩的眼眸。她将指尖流淌的温度跃然纸上,却敲不进冰冷的键盘里。而今的文人在纸质的缠绵与电子的便捷间尴尬、无措、隐痛,又妥协。我看她从右向左的旧式书体,圈圈点点反复斟酌的字眼,涂成黑疙瘩的词不达意。原来她这样写字,原来她也会搜肠刮肚,原来她连字迹竟也如此烟视媚行、如此一意孤行。不像如今,码下一行不太满意的文字,再删除,就真的什么也没留下。再过上八九日,对当日的心思,连自己都无从揣测。
 那本旧书里夹着一朵失了水分的花,近乎透明的黄,贴在书上没法再取下来,或者说,怕一碰就会碎。隔着花影看张爱玲的字迹,奢侈得那样不真实 。忽然也想穿九盘扣,读素心书。
 都说:纸以载文,文以载道。不知道没了纸和书,是否会文不成文、道不成道。可不管如何,千百年来残存的废纸不该尽成故梦,没有什么能将它真真正正地完全替代,即便跌落尘埃。纸质时代的没落,让我们滑向时代最高傲的深渊。时代在纸上走失,但,总还是有人眷恋着旧时文人情怀,累世不息。
 幸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