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征文回顾征文报道 > 正文

九九不重阳(第一届散文二等奖)

 
    父亲虽不说,态度上也未见异常,但我仍能感觉到他对我很少回家是介意的。我却是有意似的,非但很少回家,竟连电话半年也没有一个,想来是残忍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他们的愧疚多起来,却不知如何表达,见了面,还是日常生活一般,并无特别的表示,然而回家的次数还是少,一年也会不了几回。故乡于我而言,似乎没有特别的情分,记忆中痛苦多于开心,不像别人说起家乡,有着田园牧歌的美好,似未染烟尘的乌托邦。虽如此说,但天南地北的跑一通后,记忆里最闪光的还是故乡,即便痛苦居多,以如今漂泊的心情看去,竟也成为怀念的因由了。
    每次回乡下,总要先看看外婆,十一回去仍然先去看她。我是她带大的,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直到上学才离开,我的记忆的源头在她那里。这也或许是我和父母不能很亲近的原因之一了。外婆的身世可用“凄凉”二字名之。她十二岁被人贩子骗到汤圩村(现在住的地方),卖给本地的王姓地主,做了丫鬟,从此就在此地扎下根来,或许是她脚小(缠足)行动不便的缘故,她行动的范围非常有限,最远的距离是去集镇买东西,然而也不过五里地而已,且一年也难得去一次两次,上了岁数后,活动范围就更小了,不外乎田间灶头,方圆不足一里远。因她长的小巧又老实,初到地主家任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吃尽了很多苦头,她却无丝毫怨言,只一个人茫然的隐忍着。时间长了,地主待她慢慢好起来,也越来越信任她,据说最后像待自己的闺女一样待她,嫁给我外公时,陪嫁的东西很多,现在家里仍摆着她出嫁时的衣柜,暗红色的,已经有些斑驳,上面的铜锁也不很亮了,微微泛着些绿,它们几十年来一直陪着她,不知每次看到它们,她是怎样的感情。我母亲他们长大后,尝试着为她寻找父母,她只知道自己家在河南驻马店一带,姓王,其他的皆不清楚,名字自然也不知道,据说她有自己的名字,可能是后来随便给起的,我却不知道。听母亲说,后来经外公多年努力,总算探听到她家乡的消息,她的家人来这边看过她,外公也曾带着她去过河南。母亲说她母亲最是爱她的,我外婆丢失后,她数年外出寻她,那时候穷,只能边要饭边打听,她竟找遍了河南,足迹也涉及到安徽北部和江苏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如果她沿着淮河再往南走一段,或许她们母女会早些见面的。彼时山河破碎、祸乱不断,尤其她路经的地区更是战乱频繁生死无常,想一想都替她悬心,假如没有后来的淮海战役,我想她还会坚持下去的,说不定她真的会沿着淮河走到我们那里,那样我的外婆和她的母亲团圆的时间便会更早,她也会多享受些在母亲跟前撒娇任性的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外婆和家乡有了联系,但终因路途遥远、舟车不便,彼此往来并不多,随着她父母的离世,她和姊妹兄弟们的来往渐趋中断,如今彼此已音讯稀薄。据说他们现在很发达,做官的做官,发财的发财,会再有人想起他们还有一个流落他乡的姐姐么?我想不会有了。外婆似乎并不介意,她依然生活的简单简单、与世无争,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挣扎与抱怨,一派乐天知命的和顺模样。然而她真的没有自己的故乡了,半个多世纪磕磕绊绊过去,她还会忆起故乡的样子么?没有人问过她,她即便寡欢平和如此,也总还会想起过去的事情罢,她从来不说,时光就这样柴米油盐的打发过去,没有痛苦也没有喜悦。我去看她,已经八十一岁的她神情怡然,状态很好,正在院子里帮老舅掰玉米。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一点也不拘束,想和她说说我的情况,怕她听不懂,学术研究与她隔得太远,外面的花花世界于她而言终究是虚幻的,说起来也无味,索性不说了。她很高兴我北上读书,至于为什么读书,在她的概念里是模糊的,大概她认为我从此就过上好生活了吧!十月的阳光很亮,天空很蓝,秋光明媚清脆,它能就此停下么?假如可以,我愿用我的时光来换取,无论多少都舍得。这不过是无奈的愿望罢了,时间仍不动声色的流淌下去,拉也拉不回来。等我再去看她,希望她还是这样的安详无忧,然而下次的下次呢?想到这里不禁要落下泪来。
    从外婆那里回去,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我心情低落,父母亲情绪很好,尤其父亲看上去似比以前年轻了些,这多少使我心安。父亲说想在城里再买一处房子,我说这不住的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赶潮流呢?现在乡下人到城里买房的越来越多了,虽然房价越来越高,不知道为何如此。但依我们家目前的处境,是断断买不起的。父亲说我们这里正在建煤矿,已经出煤了,而且煤的储存量很大,运煤的铁路正在修建,过不了几年,我们这里就会塌陷的,不但农田会消失,方圆二十里的村庄都在塌陷的范围内,所以必须搬走!迁移的地点都选好了,就在沙河边上的刘树庄,但自家的地是没有了,如果没有了地,还不如到城里住,农民没有地怎么活呢?父亲说起来并不伤感,很期待似的。他说很多人都等着赔偿呢。我认为还是手里有地踏实些,为什么大家不想种地呢?父亲说种够了,几辈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没见过上什么好生活,虽说近来好了些,还是过得捉襟见肘,若是逢上什么大病小灾的,依这点收入,只有等死的份,种地不是根本之计。我想没有地,情况不是更糟么?补偿毕竟是有限的,也会有花光的一天。大家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听他一说,好像要马上离开这个村子了,我仿佛能听到地下轰隆隆的响声,电光石火,惊心动魄,心里一时失去着落,空空的不知作何念想,也不知该给父母什么样的建议。匆匆吃完饭,骑上父亲的摩托车,向田野里奔去。
    果如父亲所说,西地(村子以西的地)里斜着由西北往东南横起一条煤矸石铺成的路,过一阵子就要铺铁轨,专供运煤,村人称它为“铁路”。它高约丈许,如怒目贲张的灰色的龙,很有些威势,它将村人的田地隔成南北两段,像是阴阳相隔,我的记忆也恍惚起来,以前经历过的都模糊了,须仔细想一会,才能辨清这里原来是哪里。先去我的小学,那里已破败不堪,没有学生在里面读书了。这里曾给我很多欢乐,是我童年仅有的几个亮点之一。一直记得,暮春时节我们坐在公路边第一排的教室里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唱儿歌的场景,教室门前的池塘里蛙声此起彼伏,高亢嘹亮。池塘边长满了草,油菜花燃烧似的开了,隔着窗子望去黄色的海一般,蜜蜂似一叶扁舟飞来飞去,嗡嗡声在教室里都能听得到。田野里麦子开始抽穗,它青青的香气眼见着饱满起来。这一切荡漾在阳光里,不知给人多少诗意与生的鼓舞。我们的歌一首接着一首,总也唱不完,歌声在微风里飘扬,像就在昨天,隐隐约约似乎还在耳边。教我们唱歌的周老师,还在这里吗?春天的时候,这里还能听到蛙声吗?校门前的水塘不似以前宽阔,且已经干涸,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与儿时所见所闻绝然不同,蛙声想必没有以前浓郁了,竟或许没有蛙鸣也未可知。是幼时的记忆过于鲜明,还是时光真的无情,改变了很多事物。无论世事如何流转,记忆总难以消除,我只有怀着记忆徒增感伤,即便是忧时伤世,又能如何?不过是些牢骚罢了。从学校往西走,行约五分钟,就到了小河边,这一段叫济河,再往南就进入沙颍河了,由此往北不足一里地是大名鼎鼎的乌江,因相距不远,所以我们这一段也称作乌江。此乌江不是贵州的乌江,亦非楚霸王的乌江,但并非没有威名,在一位研究地方志的长辈家里看到《阜阳地区志》上记载,此乌江乃是“伍子胥打马过乌江”的乌江,从今天的眼光看去,充其量不过是宽约丈余的小河罢了。旧戏文里有一出叫“伍子胥打马过乌江,保太子不保娘娘”的,我没听过,但伍子胥过乌江投吴的历史是知道的。史书上说他逃亡吴国时过的江在颍州东北二十里,大约就是此处,一作此想,思古之情汹涌而起,再过几年,伍子胥若再次打马经过此地,怕再也没有什么“江”让他一逞豪勇了。河水很满,已经洑沿,水很清澈,记得我读高中那会,水经常是酱紫色的,且恶臭不断,看来近年的生态环境有所缓解。可惜再回来时就不一定能看到它了。幼时常与小伙伴在河边玩耍,岸边水草丰茂,岸上则是蓊郁的芦苇,能见到各种鸟在里面飞来飞去,白头翁最多。芦苇到端午节时最茂盛,葳蕤的遮天蔽地密不透风,我们或者打芦苇叶回家包粽子,或是在芦苇丛里捉鸟玩,或是将芦苇做成芦笛“呜呜”的比着吹。有一次我沿着小河的一条支流抓螃蟹的情形,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晰。那支流是从村里流出的宽约两米的小沟渠,水清且浅,我亲见一只螃蟹钻进洞里,赶紧上前伸手进洞捉它,洞很深,半只胳膊伸进去才似乎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却是软软的,螃蟹本该是硬壳啊?我暗自纳闷。忽又觉那东西动了动,像是在试探我的手,我本能的将手抽出来,一条红花蛇破洞而出,向我扑来,我拔腿便跑,吓得哇哇大叫,它竟没有停的意思,昂起头,半截身子立起来,逶迤着流水一般的追我,直追了半截地方转身回去,我大败而归,失魂落魄。可想我会恐惧到什么程度,接连好多天都睡不安稳,打那以后,我最害怕的东西就是蛇了,最不喜欢的动物也是它。那条清澈的小水沟,无论多么水草丰美,于我而言都是一道可怕的魔咒,有段时间想都不敢想它的。水沟上游,接近村子的地方,有一大片竹林,这里的竹子长得又高又粗,是附近长势最好的竹林。据大人们说,竹林里有巨蛇,常攀缠竹上,尾巴垂地,头从竹捎伸出,可见其大,竹子势必要被压弯的,它们在阳光很好的时候出来,平时却不易见,我是一直未见的。加上当时竹林边埋了新丧的女人,这女人因和丈夫制气自缢而死,死时不过四十岁,她在世时很是凶悍,男人也是不敢惹的,活着时我就极怕她,况且又死的那么早,因此,我的恐惧范围又扩大了,村子以西都成了我的恐惧范围,当然也是最使我感到神秘的地方,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压不住,平常需约几个小伙伴方敢前往,一个人打死也不敢去。
    站在“铁路”上,梭巡当年使我梦魇不断的小水沟,好容易找到,却已干裂,两岸光秃秃的,连干枯的水草也没有,当年满目苍翠的芦苇亦无处可寻,水沟上游的竹林,也不见了,那些传说中的巨蛇哪里去了呢?那满腹怒气的女人的坟早已平了。“铁路”逼近当年的竹林,路东长满了野草杂树,真是“古坟零落野花春”,因无人休整,显得很颓败,阴气森森的,并不使人快意。古人常以写野草而写废墟,看到村边野草肆意的情形,我知道我的村庄将要成为废墟,很多人好多年没有回来了,它即便不塌陷,也可能自行废成荒村的。通往村里的小桥已经塌圯,过小桥,走几步,就到了村子里的第一户人家门前,此户的宅基地很高,门很宽,如今两层小楼里人声稀少,不复当年的发达,想当年这户人家赚足了村人的羡慕、嫉妒与敬仰!
此户人家姓汤,解放前是本地的名门望族,占据方圆数十里的土地,很是富庶,据说这汤圩子之“汤”就与他们有关。解放后家被抄了,老地主不堪折磨,死掉了,他儿子汤炯被送进监狱,有父债子还的意思,好多年才出来,出来时都四十多岁了。汤炯的儿子叫汤多伦,不知何时和我父亲拜了把子,成了把兄弟,他儿子汤汉昭认我父母为干爹、干妈,如此以来两家的关系自然很是亲近。汤炯和我祖父年岁相仿,我们叫他大爷,他待我们也像自己孩子一般,因此虽然特看上去很严肃,我们却也敢和他说笑的。他从监狱里出来后,并没有消沉,一面发奋读书,一面辛勤育子,且精于农耕稼穑之事,他以明时朱柏庐《朱子家训》里的一句话作为治家宗旨:“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见汉昭从小就是以此为准则被教育的。汉昭长我一岁,我们的小学、中学都是在一起读的,他人灵巧聪明,会说话,办事也麻利,学习又好,一度是我们的学习榜样。那时我们上学都是一起的。谁吃的早了,就到对方家里等着。我们家常比他家吃饭早,因此去他家等他的次数相对多些。他们家原本是高门大户,旧时遗风依然有所持守,凡事都要按规矩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都是清楚的,待人接物不能马虎,尤其对读书要求极为严格,因此汉昭他们的行为举止和我们有很明显的不同。我每次去他们家,都很拘束,但汤炯看我们来了却十分高兴,总是拉着我们问学习的事,有时会问你一亩地的算法,有时则会示范握笔的姿势,我现在很是后悔没和他好好学写毛笔字,他的柳字写得骨瘦挺拔,一横一竖,认认真真,绝不含糊。他告诉我执笔务必要稳,不是一时稳,要一直稳,从第一笔到最后一笔都不可松懈,假如在你写的时候别人突然从后面拔你的笔,却拔不出来,那样执笔算是到家了。现在想,写字倒也不必如此紧张,但那份认真劲,是不能少的。说到兴奋时他会忘乎所以的“我的儿”“我的儿”的叫起来。他常常给汉昭他们加“小灶”。让他们读《论语》、《千字文》、《百家姓》等书,他先讲解,然后是他们背。有一次我见连锋(汉昭表弟)和汉珍(汉昭小妹)的手红红的,一问才知是因为不能全背《百家姓》被他用戒尺打了,他们说打的很重,又不许哭,下次背不了还得打,因此他们小学毕业前,已经背了很多书了。他家大门上年年贴的春联是一样的,叫做:“句容分世派,颍水振家声”,一则说明家世来源,一则希望家族兴旺。我父亲在我们家常写的一副对子是“物华天宝日,人杰地灵时”,估计是学他的,我会写字后,常写的也是这幅字,却没他们写的好看。他们家在八十年代末期确实很是兴旺了一回。他儿子汤多伦,脑袋灵活,善交际,擅长做木器,他聚了几个林姓的擅做木器的年轻人,在村里开了“木业社”,专做嫁妆。当时木匠少,做的好的也不多,他专做这个,因此生意很是红火,家族也有慢慢复兴的架势。汤炯是村里为数很少的识字的人,又是大家庭出身,见过世面,懂得办事的规矩,村人未因他是地主出身嫌恶他,所以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总由他执笔记账、撰写各类门联。汉昭学习好,在学校一向为老师同学倚重,在大家眼里他是必可成才的。他们家可谓声名日盛,俨然成为一乡追随的榜样。
    但是人世就是有那么多说不准,谁也不知历史会是一种怎样的写法。九十年代初期,他女儿汤多秀中考落榜,复读再落榜,索性不读了,没几年便嫁了人,这是第一件使他难过的事情。接着汤多伦的“木业社”随着他被封为“乡镇企业家”的名号开始走下坡路,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是根本原因,再则传闻他与林姓家的媳妇不干净,被人当场撞见过,这种事在乡下最是传的快,很快他的名声坏下去了,“木业社”在滚滚的打工潮里渐渐的湮没无闻。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他还抱有希望。然而天不遂人愿,汉昭后来的表现,彻底扼杀了他的希望。汉昭在小学时是最优秀的学生,到了中学,突然倒转过来,反成了最恶劣的学生,抽烟、喝酒、赌博、早恋……凡此种种,实在和先前的乖巧模样不相符,是家庭的颓势影响了他,还是家教过严的反弹,抑或是学校的氛围过于污浊?反正他没有如祖父期望的那样从四书五经里长成儒雅博学的谦谦君子,却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一副纨绔子弟的流里流气,专事谈情说爱,学业彻底荒疏,直至将某一女生弄得有了身孕,方觉闯下大祸,可是后悔来不及了。女孩不过十七岁,哪经过这样的事情,自然很是害怕。汤炯的迂腐此时显现出来,为断绝和那个的关系,一俟汉昭初中毕业,就央人向同村的林文家求亲,说是早结婚早生子,林文爽快的答应了,却不知将自己的女儿推向了火坑。成婚那天,汉昭愚蠢的邀请了与他有恋爱关系的女孩参加婚礼,女孩回家不久,说是大年初二,喝农药死了。女孩父母自是气恼非常,非要杀了汉昭不可,后经多方劝阻,权衡利弊,也就罢了。至于新婚妻子林芳,是我们村数一数二的好姑娘,人长的俊秀不说,更是一把持家的好手。可是汉昭不喜欢她,不和她同房,也不怎么和她说话,他还背着她常偷偷跑到死去女孩的坟边,一坐一整夜。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关系势同冰炭,最后免不了还是离了。林家是村里的大户,为了情面上好看些,不免大闹一场,他们家凡可见之物,无一幸免都被砸了,汤多伦夫妇被打了,汤炯也被扇了几个耳光,真是斯文扫地。经此几劫,他们家彻底败了。
    汤炯从那以后便很少出门,身体日渐一日衰老下去。但他对知识的热情并没有随着家庭的颓败而消失,反而热情更大了,可能对知识的兴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除了在家读书写字,他还会出去“访学”,附近凡稍通文墨之人,他都不止一次的与之攀谈过。像我这般年纪的,很多人读到初中就出去打工了,我算是村里唯一还在坚持读书的人。他知道我还在读书,就常常上门找我,记得一年暑假回家,那时还在读高中。他拄着拐杖来了,背驼的很厉害,走几步就要歇一会。他教我做对子,说十八韵怎么用,平水韵又如何,什么“一东二冬”的,全不记得了。当时他当作笑话讲的一则小事,我倒是一直记着。他说我父亲的姨夫,也就是我姨老爷,叫张培风,也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平时无事也做些对子。有一次做了一副,内容旨在显示张姓人的不一般,拿出来给他看,上联:文有张子房;下联:武有张翼德。文武都全了,张子房乃张良,是刘邦的谋士,张翼德即张飞。他边笑边说“我的儿,这样的对子也叫对子啊?连打油诗都算不上啊!”他回家后模仿他也做了一副关于家族掌故的对子,他写在纸上给我看,上联:铭盘勤国政;下联:祷雨济苍生。他们姓汤的把成汤视为“汤”姓的源头,也就是说他们自以为是成汤的后代,他这幅对联说的就是关于成汤王的故事。所谓“铭盘”是指成汤建立殷商王朝后,在洗澡盆上刻上警戒自己的箴言,告诫自己不要荒废了国家大事,原文即《大学》里的那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下联的故事在《吕氏春秋》中有记载,成汤灭夏之后,遭逢大旱,五年不雨,于是他剪发祷雨于桑林,雨不久大至。表现出他一心为民的形象。他这幅对子合乎平仄,对仗工整,蕴藉典雅,气象开阔,他看上去很是骄傲,我自是佩服的不得了。他的古文功底之深与文史知识的丰富,由此可见一斑,在乡间实属罕见。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隐约意识到,在他身上蕴含的传统知识分子的某些品质,将无法复制,他的光彩不过是某种传统的最后余晖罢了。现在想想,真应该找他多学习才是,错过了就再没有那样的机缘了。从那以后,我去读大学了,很少回家。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几乎要将他遗忘,直到2008年再次与他相见。
    2008年雪下得很大,我和相恋十年的女孩结婚了。父亲要求在乡下办喜宴,由我给亲戚朋友下喜帖,邀请他们喝喜酒,其中有他们家。我家在村东,他家在村西。踏雪走进曾经熟悉的院子,冷冷清清,毫无生气,他女儿接待了我,家里只有他们二人,老伴于年前去世,儿子、孙子都在广州打工,春节不回来了。他卧病在床,病的很厉害,无法起身,但见是我,很高兴,他女儿说他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我却异常伤感,不知伤从何来。他非拉着我聊会不可,他是寂寞的。聊的最多的是他的家谱,从明清说到当下,历史从那些陌生的名字背后晕染出来,我想他是以此读史,亦以此观世,抑或以此觅得荣耀、慰籍与归属。大多数时间是听他说,时断时续,说一会休息一会,说得高兴了,还会不由自主的说“我的儿”“我的儿”。他说读书的人已经不多,读书好的就更少了,要我务必好好读,争取有所成就。我知道他最恨之事是儿孙没有一个读书好的,他倾注过多少心力,怀着多少个希望,到头来竟是这样的晚景凄凉,死也不瞑目啊!叫谁不寒心呢?室内很静,雪下得时紧时缓,窗外是大片的农田,全被雪覆盖了,望去苍苍茫茫,好似空无一物。他会释然吗?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半年后回家,父亲说他已经走了。
    如今他家门前蒿草齐人,院墙或倾斜,或倒掉,院内杂草丛生,鸟雀乱飞,俨然成了不能住人的破宅院,很是凌乱苍凉,给人今夕何夕的虚幻。何必往昔再来,再来也是痛苦,我曾希望它留存下来,它似一个向旧日眺望的窗口,通过它可以照亮未来。但它将塌陷的没有痕迹,往昔终不可见。未来本就晦暗不明。
    宅院往东约四十米,是一处古城遗址,离我家不过三十米远,村人称之为“城埂”,是人造土城,现在最高处不过丈许,呈正方形,四面皆可上去,周围高中间低,像煮饭用的锅,占地大约一百亩。至于为什么中间是低的,听村里老人说,我们村地势洼,“汤圩村”之“圩”就是洼地的意思,所以一到夏天,只要雨稍微大点,就会有水灾之患,外地人常说“蛤蟆一泡尿”就能把我们淹了,此言不虚。村里唯一的高地就是“城埂”了,于是它便成为前辈村人的避难地。1938年为防日军进犯,蒋介石扒开黄河花园口的大堤,淹死了很多人,我们村却被老古城救了,据说黄水长一尺,古城长一丈,这是后人的杜撰。其实是很多地主在古城四周打下木桩,再在木桩上涂满泥,以此防水,估计这就是古城四周之所以高的缘故。从村人嘴里能听到很多过于古城的传说,多不可信。后来读史才知,古城的来历极不寻常,它的奠基者叫王孙胜,即熊胜,为楚国太子熊健之子,他为什么在此筑城?这是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我且大致说说吧。他爷爷楚平王听信费无忌谗言,抢了太子建的妃子孟嬴不说,还要将之除掉。太子建被迫携家出逃宋国, 不久又逃至郑国,在郑国遇到伍子胥。伍子胥之父伍奢、兄长伍尚也被楚平王杀害。后来伍子胥带着熊健之子王孙胜投奔吴国,行至乾溪(乌江),江水挡住去路,后面楚军将至,伍子胥一急之下,打马越过乌江,这才有“伍子胥打马过乌江”的故事。王孙胜在吴国长大成人,楚平王死后被召回国,封其地于白邑(今河南信阳),号称“白公胜”。在吴楚之战中,白公胜率军驻守慎邑,筑城抵抗吴军,在此地他大败吴军,一时名扬天下,楚惠王遂将此地赐封于他,以示褒奖,他的后代多居于此。两千多年过去,如今也分不清谁是他的后人了。
    村后的古城大约就始于那个时候,我们村大约也是从那时有自己的历史的,一朝一朝捱到我们的时代,步履艰难,它丧失着,也被赋予着新东西。今天看去,古城古战场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它更日常,像是谁家的自留地,没有人觉得它有什么不寻常。时间是乌江的水,冲刷着古城,也冲刷人们的古城记忆,一代一代过去,前朝的故事渐渐凋零,历史在为生的操劳里模糊,古城的前世今生不再被人提起。寒来暑往,犁耙耕种,古城越来越小,越来越平缓。记得小时候,上面长满野果子树,比现在高多了,只南北有通道,东西两面像城墙一般陡峭,我们常借助挖红薯的农具,从东西两面最陡峭之处往上爬,往往还没爬到一半,便体力不支滚落下来。母亲说她们小时候,古城也很高,在城下能捡拾到很多古怪的东西,尤其大雨后,会从古城上冲下些许钱币,她们称之为“音约”,不知她们为何作此称呼。有人到村里收“音约”,五毛钱一个,在那时也算值钱的。我曾在大雨天多次去寻过,可一枚也未曾觅得,所见多是残砖断瓦。有一段时间,村民从城上拉土奠自家的宅基地,也会挖出钱币来,有时会很多,都是一坛一坛装满的,但所挖之物以刀剑、断箭居多,可见当年战争的惨烈。有些东西至今还藏在一些村民家里,有些则被随手扔掉了,他们不知道它们的价值。后来县里明文规定,禁止挖掘古城,它才被保护下来。听老舅说,大概是几年前的冬天,雪下得极大,有人发现古城中央有挖掘的痕迹,有一张席大小,起初以为是谁被害了埋在此处,以消除罪证,把土重新掘开后,发现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个丈许深的空穴而已。古城上出现了偷盗者!看来已经有人知道了它的价值,这并不可怕,只要加派人手,偷盗者是能防得住的。但是运煤的“铁路”是防不了了,它距古城不过二十米,传说古城下有龙,它能抵抗住这条人造的龙么?以前村里有一恶霸,大家都不敢惹的,我见过此人,看上去很是嚣张跋扈。他见古城上土多且质好,就动了邪念,在城的西南角烧起砖窑。一天大雨,电闪雷鸣,接连几雷将他的砖窑炸塌了,此人差点丧命,第二天就从城上撤下来,再不敢上城了。村人的说法是,他破了古城的风水,在他砖窑的四角有四条龙,三条被烧死,还有一条升天了,升天的那一条对此人进行了惩罚,那雷就是专炸他的。我很希望升天的那条龙能显灵,再发怒一次,降服那条人造的龙,直至将之赶走。既然此处有物可得,走了这一条,还会其他各色的龙来的,谁能挡得住呢?一座城的塌陷说话间开始了。
    每次回来都要去古城看看。站在城上,有气象萧森之感,往西可见缓缓流动的乌江,阳光足的时候,江水像一条闪亮的银带,飘飘绕绕的逼人的眼。江两岸是大片的农田,城南城北是错落的村庄,时见依依炊烟升起,隐约能听到鸡犬的叫声。我琢磨着老死以后,就葬在城下,背靠古城,面朝乌江,这样奢侈的安排,也就想想罢。还不知自己将魂归何处呢。
    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知我明天要走,做了很多菜。我虽情绪落寞,但和他们说了很多话,可能他们未必全明白,却很乐意听。他们也老了。我应该多回来看看才是,再不能像从前了。
    十一之后没几天,就是重阳节,往家里打电话,父亲说庄稼已收完,家里一切都好,外婆的身体也很好,不必挂记。我问“铁路”的事,他说还在修,估计年底可竣工。他虽语气平常,我听着却刺心。父亲说重阳过后,气温会有所下降,要我注意身体。
我知道,过了重阳节,冬天说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