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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药片想到的(第二届散文二等奖)

    我喝下一口水,感到药片生硬地滚进肠道,跌跌撞撞地融入我的肉体。狭小的门在艰难的嚅动中开启一条窄缝,劈开我的口腔、食道,然后在胃黏膜上发出轻微的一声敲打。逐渐融化。
    外界的物质为内在的生命注入驱动力,致使肉体拥有顽强的抵抗力。是这样微妙的事。
    一颗原本与你毫不相干的小药片,在他人的叮嘱声中将命运交付与你。你使它与其它相同或不同质地的固体和液体混合,一起穿过你致命的血脉和经络。它们在你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穴位之间游弋,威严地巡逻或义无反顾地融化,在与血液的交配中解脱了你的重负。
    它是奉献。亦是光明正大的侵略。
    达到某个深度,便开始缺少鼓舞人心的进展,逐渐陷入冗长的思索。通过阅读获取的他人的思想,正如一剂效力强大的药,顺着思维的漏洞长驱直入,强势地霸占本该属于自我的领地。
    不能说这是好是坏,他人在漫长岁月中品读渐悟的道理,总有一些适用于自身。可关键在于,我们总是不能正确地区别出至理与感悟。太多他人的思想进入头脑,就像是无效的药片,只能够吞下和排泄,却无法粘附吸收。
    思想的河流由浅至深逐渐丰盈,愈是成长,愈是想要探索这个世界骨子里的意蕴。在生活、梦想和现实的夹缝中,年轻的生命开始感到生活最沉重的负担压迫在肩,逐渐体会到关于生命存在的具体遭遇。
    于是,我感到自己迫切地需要接受智慧的养料。买来一本本哲人的书,满心想着给自己灌输高雅的品味。我看海德格尔,看尼采,看叔本华,看弗洛伊德,也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生哲理。像是把各种花花绿绿的药片放在手心,然后一股脑地塞下去,水也不参合。它们太过精巧娇小,便迫不得已承接了厚重的责任。一心只想治愈此刻的空乏,以致忽略了原本的病症。有疗效的药片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它们,在凶悍勇猛的病菌面前落荒而逃,或是有轻佻献媚者,甘愿舍弃自身的秉性,与病菌握手言和,友好相处。血液的萦回中匿藏着糟粕们盛大的联欢,药的副作用因此发挥到极致,放肆地在身体中逗留漫长的时光。
    生活阅历过于浅薄,他人的道理如何精准,也无法真正融入思想,甚至在庞杂的混淆中曲解了他人的本意,导致自身的迷惘愈加深重,接着陷入一片混乱。
    这就像是我读米兰·昆德拉时的一度感觉。我从未感到自己真正进入过他描述的世界,我啃着大拇指,一边看他作出不朽的解释,一边感到我的思维意识充满了迷雾。处处都藏着隐喻和陷阱,翻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第一页开始,我便开始了不断的晕头转向。“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一个神秘的‘永劫回归’观。”光这么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开头就够让我头痛了,到半途,真的感到山重水复没有路,便只能叹息一声,合上书本。
    而让我感到无地自容的,是看到无数与我年龄相近的人,他们高捧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大肆抒发其间的风景如何美妙,自我的灵魂如何经过它的千锤百炼后得到质的升华。这让我感觉像是染病的昼夜淀入老酒,已是分不清黑白,还要去挣扎品味的优劣。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看懂并将其融入到了自己的灵魂中,但毋庸置疑,能对这类费解的哲理小说有个一知半解,骗骗他人的崇拜,也的确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情。
    这并不是对青年人理解能力的质疑。一个平凡且正常的人,大多数时候是存在自卑并自惭形秽着的。这时,就需要找一个哲学的借口来缓释这样极端的情绪。我相信每个人去看这之类的哲学书,都可以自负地说自己看懂了,但懂得的深浅和多少却有着天壤之别。年轻人的阅历过于粗浅,很多道理即使明白,也只是哗哗地从脑海里流过,不会坚实地扎根在内心。你以为你尽知这些道理,但这仅仅是停留在字面上的粗浅理解。唯有在岁月的沉淀中,我们才可以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向我们陈述的真相。这需要时间的长度来融和,而不是一本书的高度。
    我是这类青年人中的一份子,只是我终于懂得顺应自己的能力理解事物。外在的驱动力固然简单快捷,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根本思想吸纳药品。不是药物越多越杂就能治愈病症,太过泛滥的阅读会使我们的精神失去弹性,致使我们不停地阅读别人,却忘记了停留下来阅读自己。
    你想象那些懵懂稚嫩的小药片,尚未睁开臃肿的眼睛,就顺着咽喉进入这座有门无窗的堡垒。它们在器官震动的身体里流窜,就像第二次被抛入羊水的婴孩,有晕眩、安全,但更多的是迷惘与死寂。它们在汹涌的血液里漫无归所,带着濒死的惊恐,用急促的呼吸声堵住卡在喉咙尖锐的惊叫。这是邈远的年代,太多所谓的箴言伸出手,捏造了我们习焉不察的种种浮华与迟疑,又被毁于尚未成熟的心智中。
    药的效力强大或微弱,终究都只能处于被动。永远只能选择随波逐流,除了融化与粘附外别无他法,甚至被剥夺了语言和手势。无论它们温顺、勇猛、歹毒、剧烈,都需要你参照自身的经历去吸收。就如他人只能给予你暗示和提醒,却永远不能代替你去思考。
    这个世界堆砌了太多莫须有的辞藻,过多的阅读反而使我们不能更深入地理解它。理解又是什么东西呢?难道每个人都应该在无止境的顾忌和思考中活下去吗?不可否认,在艰难的世事中,懂得的越多,不快乐的事情便会越多。不免会希望什么都不要考虑地活着,因而就会下意识地去忽略一些东西。苦难来了,除了退缩,就是选择比较缓和的一种。
    可是,又有多少隐忍一直保持着“隐忍”?既定的形势会一再忽视这样的隐忍步步相逼,然后就一次次不断退让。当这样的退让达到一个无止境的地步,或许就不再需要所谓的理解了。那么,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一些人仅仅因为阅读中的阴暗或与他人思维与自身不铆合就放弃阅读,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这就像在药的苦涩面前望而却步的人,不肯食一时苦参,宁可忍身心病痛。是近乎可笑的想法。
    一刻不停地阅览他人的思想,是一种强势改造的做法。而一味回避着阅读,则显得庸俗懦弱了些。我们不需刻意追求深刻,不需构筑大有深意的逻辑秩序,也不需造作于天命的机枢,但活在当下,清楚自身的价值,有着自我的清晰风景,是必不可少的要领。
    要阅读他人,更要在变与不变的过程中阅读自己。敢于直面生命的残像,通过自身的领悟和他人的点拨逐渐超越被围困的格局,在苦难的现实中懂得灵魂的尊严。平日里多想些、少写点,不要做一次性不懂存储的容器,沉淀是必须的。取用的东西一定包含了你倾心浇灌的水,而根定要留在心中。
    对思想,要保持着积极与理智的双重可塑性。对周围的事物和情景怀有揣测的意识,用感性相信先前的故事,用理性等待未来的故事。顺应生命的成长过程,时而停下来审视过去的得失和未知的走向,走出自己清醒的风景。
    适当的汲取和自我提取的思维精髓,恰如疗效显著且副作用微小的药片。不信仰时间,不贪图富足,只默默滋养你的血液,冗长而缓慢,将一生的追随付诸于沉寂的流动中,遵循各自的道义和职守,再分别消逝。它们的生命远没有急流那样生猛激烈,只在千篇一律的流动中将沿途的风景化为旖旎的真悟,以使生命有所附丽。
    生命的血液不会永久,在潺流到枯竭的过程中,需要我们尽善地去完成其间的丰饶。即使所有的思考都不可避免地指向同一个消逝的结果,我们仍需珍重生命赐予我们的求索之能,将脉络与真相书写到淋漓尽致。
    我吞下一口水,感到药片在胃黏膜上发出钝重的一声敲打,遂向生命的深处和远处跋涉过去。日趋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