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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泉(第二届散文二等奖)

1.
    一个村子的模式往往是这样的:一丛树包围着一群人,一群人造出了房子,产出了粮食,养出了牲畜,生出了孩子。于是,日出日落,柳树掩映屋舍,牲畜领着牧童,鸡鸣狗吠,人欢马叫,一片地方便活了。
    养活一个村子的是一汪水,一口井或者一眼泉。每一个村子的水,都扎着这个村子的根,影响着这个村子的性格,决定着这个村子的荣辱兴衰。一个村子的水要是坏了,这村子就不再是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就完了。
    养活南湾村的一眼泉,村人叫她老泉。老泉像一只眼睛,静静地睁开在黄屲墚山坳。
    黄屲墚,前棱干墚,大堡子,碎堡子,崖平墚,大屲墚,这六条黄土厚实的墚,紧紧连在一起,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圈,怀抱着南湾村。南湾村像一个孩子,在这六条墚的主峰——大堡子下面,活蹦乱跳,闹腾了许多年。村人对这些山有着深厚的感情,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大家开始相传,这六条墚连在一起就是一条龙,黄屲墚是龙头,大屲墚是龙尾。
    我们说,长江是龙,黄河是龙,这是两条看护着中华民族成长壮大的龙,也是养育着中华民族成长壮大的龙。在千沟万壑、多山少水的黄土地上,我们只能依山而居,以山为龙了。黄屲墚为首的土山龙,嘴唇干裂,浑身干枯,居然以清冽的甘泉养育了一个村子!村人说,老泉在黄屲墚的山坳里,那就是龙的眼睛,我们南湾村人喝的可是龙的眼泪!
    龙的眼泪!南湾村祖先的骨子里或许有些悲剧情怀的,或者,仅仅是感恩。


2.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湾村人,我对老泉有着深刻记忆。最初的记忆,却与担水无关,与玩有关。孩提时代的春节,年味十足。大年初一,天还没有亮,村人就起来就到庙里上香,全村的大人小孩,热热闹闹,成群结队的。上香完了,就开始敲锣打鼓,抬了神的轿子,从村北头的大屲墚顶出发,到村南头的黄屲墚迎喜神。抬轿子、吹吹打打之类,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孩子们都是神的小兵小将,只管扛旗。那时候,我们扛了红的黄的绿的旗子,甚至还有稍大的孩子扛的是绣着龙的黄旗,大家都在迎神队伍的最前面疯跑,一路向黄屲墚去了。后面是接二连三的花炮,大炮小炮震天介响,年轻人抬着神像,疯跑打转,据说这是神高兴的表现。最终,大家在黄屲墚山,看见了喜鹊,村里有几个背土枪的人,朝天放枪,大炮小炮起一个高潮,这样算是迎到了喜神。
    迎喜神,是祭神活动的一个开始,接下来就是到黄屲墚山坳的老泉,去迎水。迎喜神,是欢天喜地的,迎水,却很是庄严肃穆。年轻人抬了神像,在老泉周围转动许久,像是勘探什么,像是等待什么。去迎水的老老少少的人都跪在老泉下方,老者们开始上香,磕头,我们扛旗的孩子,也都跪下,左顾右盼,觉得大人们的神情凝重庄严,很是好笑。
    那时候,我们都小,都不知道老泉对村子意味着什么。现在才慢慢有了些感想。我想,那个时侯,全村上下,人人心底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神灵庇佑,老泉的水永不干涸!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直接的愿望。南湾村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代人,多少张嘴喝下老泉的水,血管里流着老泉的水,鼻孔里呼出老泉的水;南湾村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泥墙瓦房,都是老泉的和泥搭建而起的;南湾村多少张红红白白的脸孔,多少件花花绿绿的衣衫,都是老泉的水洗涤,才光艳照人;南湾村大到骡马牛驴,小到猪狗鸡羊,成群结队的生灵,都喝着老泉的水,呕呕啦啦、活蹦乱跳……人们希望老泉的水不干,就像希望母亲不死一样,这是一个不加思索的愿望!
    老泉就是这样一眼泉,值得一村人下跪祈祷的龙眼睛。但是,老泉终归是一眼泉,对她的记忆,最多的还是与水有关。


3.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常会在后半夜披衣而起,卷一支老旱烟,咳嗽半晌,就下炕去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我知道父亲去担水了。农家活儿多,担水这种事情,就是趁天黑干的简单活儿,等到天明的时候,父亲会在家和老泉之间往返五次,担满了两大缸的水,足以一家七八口人,大大小小十来头牲畜一天的图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我总能听见扁担的铁钩磨着桶梁子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每日早晨,但凡有一个这样的声音响起来,就会跟着有许许多多响起来。邻里们打着招呼,在鸡啼狗吠声中,隐隐约约。我听着我家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过四五遍,天便大亮了。我知道我家的水缸已经满了,男人们下地去了。女人们开始下炕做早饭,喂猪喂鸡喂狗,伺候孩子穿衣洗脸吃饭,如此忙活一阵,便带了早饭下地去了。农忙时节,男人们的早饭,有时候甚至是午饭,都是在地头吃的。
孩子们留在家里,由老人照看,如果老人也下地去了,就干脆赶在巷道里,让一群孩子聚在一起,任你天昏地暗的去玩。但是,孩子都被认真告诫,不许玩水玩火!我小时候就这样在巷道里或者在大堡子、碎堡子上,和一群孩子、几条狗疯大的。
    但偏偏有一个孩子发明了一种游戏——担水!这个游戏让人联想到每天早上嘎吱嘎吱担水的声音,让大家神往不已。孩子们很快都开始玩——就是用一只棍子,两端拿麻绳拴上空酒瓶,做成一副小水担。然后,大家去老泉担水,担来水后,喂自己的狗或者猫。
    我那时候对这个游戏来了极大兴致,满村子的垃圾堆里找来两只大小不一的酒瓶子,到黄屲沟折来一支洋槐木棍,偷了奶奶纳鞋底的麻绳,算是做好了一副小水担。我兴奋之极,我挑着我的担子准备去担水,却被爷爷一把拽住,大吼一声:“老泉的水深着哩,跌倒里面就把你碎熊淹死了!”于是,我的小水担被夺了!
    不过,我担水的兴趣还是一时半会儿扑灭不了的!我费尽周折,躲进后院制成了我的第二副水担,而且把它藏在了碾麦场的草垛中间,等到全家大人都上屲(下地干活)去了,我就欢天喜地拿出来,和小伙伴们担水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老泉担水,算是真正认识了老泉。老泉有上房炕那么大,也像那么方方正正的。满满的水,蓝格莹莹的水,静静的纹丝不动,恰恰升到老泉的青石边沿,不溢出来。水里映着大埂垄上的一颗杏树,天蓝云白,蝉哇哇地叫着。小伙伴的酒瓶子下去,这幅画碎了。我至今十分清晰地记着这个画面,在我的印象中,记忆是灰暗的,但是这个画面却是亮亮的暖暖的彩色。 


4.
    随着我慢慢长大,去老泉的机会越来越多。黄屲墚上的杏儿黄了,我就去打,背着大半背篓的杏儿,到老泉边去洗杏核儿;上了村学,轮值日生了,就和小同学到老泉去抬水洒地;冬天的时候,和母亲、姑姑等到老泉边上去淘菜——那时候,冬天总是要备大量的菜,白菜、包包菜、辣子、胡萝卜、白萝卜,洗干净了回去做成酸菜、麻菜、咸菜、干菜,一直吃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大冬天的很冷,幸而老泉的水从来不冻,依然那么满,那么清,那么安静,在满地大雪中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我稍大的时候,这样看着老泉,觉着这水满的让人放心,这是龙的眼睛,不声不响地睁开在哪儿,永远都不会干涸。
    我们这一茬人就这么喝着老泉的水,慢慢在长大。南湾村的孩子读书聪敏,在整个乡上,都是出了名的。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聚在我们乡上,坐着班车去县城,要是谈着教育的事儿,谈起了南湾村,人们都肃然起敬,说起我们村每年出的大学生,全乡所有村子加起来,都比不过。比我们早的几茬人,都是勤奋好学的,全村考学走出了好些人。村里老者都说我们村的水好啊,那可是龙眼睛出的水,我们的风水好啊,六条墚连成一条龙,首尾相接的地方,大石屲赫然堵住缺口,是典型的伏虎格,是要出大人物的。
这是农人通常的一个愿望而已。事实上,老泉等在那里,让你已经有一个传承下来习惯,你不得不早起去担水,不得不早起去上屲,不得不早起去读书,这是老泉给南湾村的性格使然!
    多少年前南湾村人的祖先就在老泉担水,生生不息,繁衍至今。他们活着的人住在湾子北头,死去的人都埋在湾子南头。湾子南头有条路,叫做前头路,路下便是老泉。而这条路,路上路下,密密匝匝全是坟。有一块公共坟地,我们叫做乱人坟的,是我们不知死于何时,也不知是死于饥荒还是战乱而死的祖先。据传,起的最早的担水人可以看见,这块坟地会走出一位老人,白发白须,会早于村子里任何一个人去老泉提水。有关这个事情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说他没有见过。但是村里的老者们说的煞有其事。
    南湾村人,就这样生生死死都被老泉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前前后后,固若金汤,不可分割。
 
5.
    我们1980年代出生的南湾村人,见证了这个村子最快的变化!最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对南湾村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南湾村的老泉干了!
    老泉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干的,那时候我,我已经能正真担水了。一担五十斤的水,我可以轻松挑回家去。但是,我惬意地担了老泉的水不长时间,她就枯了。开始枯时,水开始外溢,接着几天。就不满了,慢慢的,只剩了一个泉底。我担着水桶,来到老泉,沿着村人用石块垒砌的台阶,下到泉底,拿着马勺,一勺一勺的舀水,舀完一桶,得登上半天,才可舀第二桶。这样担的水呈土红色,澄清后可用,用完后缸底便是一层泥沙。然而,就这样的情况,也维持了没多久,全村出现了水荒,到四处的沟沟洼洼担水。再后来,吃水都吃到了十里以外的地方,担水再也担不回来了,只好用牲口驮水。但凡有盖房子的,得花钱雇了拖拉机,去二十里外的苏家峡水坝拉水。村人开始四处打井,但水总是不多,于是每家都打一口井,家家的井盖都上了锁。有时候,井盖还会被人砸开,满沟满屲都是叫骂声。水的问题一直没有随着这些叫骂而解决。一直在我离开村子,在外飘荡八年后,听家里人说,村子里终于通自来水了!这自来水,越八十里地,跨三个乡镇引来,耗资巨大,每吨水6.5元!
    而南湾村却今非昔比,大铲车开的大路,通了;大铲车修的梯田,平了;红砖青瓦的房子,盖了;形形色色电器,买了。但是,整个村子寂然如古,荒草蔓延。我所熟识的长辈,大半已经老去;我所熟识的伙伴,大半已经离开村庄;我所熟识的羊群,全部消失不见;我所熟识的田野,大半已经荒芜。一切都是我陌生的。现在长成的1990年代的红男绿女,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招摇在巷道里,一闪而逝。这些红男绿女,已经不再是迎喜神时,神的小兵小将,而个个都是“城市人”,他们年未未及弱冠,身不过六尺,却决然离开学校,成群结队,行走在城市的工厂和工地之间,哼着城市的歌曲,挂着城市的笑容,染着城市的发型,做着城市的美梦。过年的时候,他们将这些带回我的故乡南湾村,大摇大摆,大放厥词,大吃大喝,大把赌钱,并以此为美!南湾村大学生的神话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据说现在抢劫犯、毒贩都出了,混混流氓一抓一大把,我愤急而无语,不多谈了!
    老泉的水,满而不溢,因该是深层地下水,南湾村的根,原本就扎在那样深的地下,持重稳当,不动不摇。老泉已干,龙眼已经死去,南湾村,岂能不死寂而肤浅!岂能不浮华而萧索!


6.
    老泉已经干去,南湾村已经死去!南湾村只活在我的记忆力里!
    没有老泉的南湾村,仅仅是行政区域划分的一个单位,户口本上的一个村名而已,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