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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的温度(第三届散文二等奖)

    从我左胸最下面的一根肋骨往上走,一双手的两指若具备精确的移动规则,约三厘米为交替移动的长度,如此“走”八步,便会在我并不匀称的锁骨上发现一枚沉默的突起。这枚突起加重了夏日里穿上圆领短袖后给人的“津瘦”感。轻巧耸立,居高临下。像身体内部曾经发生的一次碰撞,某一粒细胞,模仿了天外陨石撞击星球的力度与速度,它在我深潜梦中的某个分秒,借助无从解释的威力在锁骨的末端砸出一个反向的陨石坑。这粒细胞或许从此长眠于这一盆地,却也常令我在无意触碰到此地的瞬间,像摸到一把匕首般胆颤。
    对身体的解释,或许我们自己都已足够地道。不光是我们,医院里庞大的核磁共振仪、CT液晶成像,比语言更好地描摹了身体当下的经历。这些解释削弱了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渴望达到的“善意”,它们那样直接地将病灶显影在刚刚出炉的X光片,如此黑白分明、岿然不动地解答了所有因病痛引起的担忧与不解。身体的隐秘在毫无色彩感的光影中,无处遁形。
    我对医院里庞大的检测机器一直心怀恐惧。在二年级的时候,有过右肩撞伤,淤积在肩头的隐痛始终不褪,在无从确证的担心中,我第一次站上了X光机。医生隔着一块玻璃用话筒提醒我站上自动升降台,“下一号,胡姚雨”的响声在狭窄的室内嗡嗡回荡。如此正式的气氛加重了我内心的不安。直到升降台缓缓上升,一只摄像机般的光束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我才没命般朝一旁的妈妈大喊:“怎么办怎么办,我怕!”庆幸的是还没来得及让我做出擅自跳下的举动,整个摄像过程已经结束,我紧张地一身冷汗,好像没打麻醉就上了一次手术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身体。身体的一部分。悬挂在显影灯前。悬挂在一张质感神奇的X光片里。带着慌慌张张的新奇,触摸被定格在一张纸上的我。我的骨骼。我有一种被射穿了的隐秘的疼痛,在毫无感知的那个瞬间,明显有东西穿越了我的全身,像一把钩子钩住了深藏其中的骨架,它就那么轻轻松松,丝毫不曾沾血带肉地就把这幅坚硬的轮廓钩了出来,又变魔法似地将之拓印在一张没多少重量的底片上。看过去,一捏就要碎掉了。
    拍片并没有拍出什么实质性结果,疼痛也在后来的日子里渐渐消弭。因拍片产生的感受,却永久难忘。
    也只剩下身体本身含着羞于启齿的神秘了,从生到死从来近邻的器官也常常做出自相矛盾的举措。我不会忘记初中同桌那对被大家笑话的大脚趾,夏天穿了凉鞋,圆滚滚两个裹着白纱布的小圆柱体以非常对称的方式栖息在众人低头的视线里。纱布上透着黄水,炎症已经刻不容缓。他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全因为脚趾甲长进了肉里。这并不少见,我也有过类似经历,却因忍得疼痛,敢于在“跳河一闭眼”的决心中将歪长的蛋白质连根拔起,才一下子舒坦下来。我的同桌显然缺乏经验,以致“祸不单行”。
    因为这种无处责怪的痛苦,身体践行了“投诉无门”的苦楚。像无知的孩童,拿美工刀割着自家的皮沙发,尖锐坚硬的趾甲片意图假扮结缔组织与柔软的皮肤厮混,这一刀下去,暗痛深透神经。我开始怀疑身体的进化是否统一,换句话说,除了大脑,其他部位是否能感知器官间彼此和谐共处的重要。兔唇女孩开裂的上颚是否有急欲弥合的愿望,还是生来就忘记了肌体统一的准则;侏儒精悍的身材是否孕育岩浆般炽热的生长激素,如果脑垂体玩忽职守淡漠了分泌的本能,它为何不担心在更加拥挤的身体里将听到来自距离更近的其他器官的辱骂与哀怨。植物向阳,根茎向地,有些天然,竟是奢望。
    医学已经可以解释绝大部分病症的缘由。其实我更在意的是由身体构成的生命,在经历怎样的蜕变。和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器官相比,生命本身的属性太过虚构了。宗教没有抵达每户人家的窗台时,谁也看不见生命本真的模样。它只能通过言语、四肢或者通俗的沉默来表达。我每次摸到锁骨上那颗尖锐的突起,暗自猜测它在体内靠肉身打磨、积累的过程,坚硬到不容分说,毫无理由,无迹可寻。曾经,好多人怀疑它是骨质增生,见过医生,医生淡而又淡地表示:“吃胖了,自然不明显了。没关系。”我们的生长,有时看起来竟如此随性。
    坚硬和柔软,难分胜负的词组,常常出其不意地改写不同境遇下强弱的判定标准。
    想象一条蛇缠绕在一座铜像上,没有人会比铜像本身更镇定。缓缓扭动的躯体暗合着人类思维中暧昧的挑逗,而这却是致命的。认识的人里几乎都会把蛇归入“最害怕的动物”,它有骨,甚至有力,却常常幻化出“柔若无骨”的假象。至阴至柔的线条击碎了一切在物理性质上比它强硬的事物,保持在它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外是野外遇蛇之人唯一可以做的,人的骨头在它眼中不过是狼吞虎咽、囫囵而下的一堆佐料。直到它被摆上餐桌,有人还是不敢拿起筷子捡一块哪怕早已四分五裂外焦里嫩的美味。蛇死后还在延续它柔软的威慑力,直到大着胆子咬下第一口,才发现它不仅有骨,骨节是如此稠密、富于规律。还有故事书上教给我们的道理,切下的蛇头并没有完全死去,在手指无意靠近的刹那,灵魂附体的蛇头将张开蓄意已久的利嘴,将仅剩的毒液注入毫无招架的肉体。蛇将柔软演化到极致,过目难忘的惊悚中,谁都容易忘记是一副暗藏力量的骨架撑起了它行动的根本。我想起周晓枫的描述:“蛇诡异得令人恐惧,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弱点在哪儿。世间最大的迷宫是沙漠,最小的,是蛇让人猜不出地址的冷酷的心。”
    蛇将矛盾化为统一,并不能解释我们对身体本身的困惑。水母的存在印证了无骨之美,骷髅舞的流行证明了人类对骨赤裸裸的本身也抱有审美情趣。在两厢无从调和的疑惑中,骨本身的用处或许会受到质疑。比对起科幻电影中越来越炫人眼目的机器人,我们身体里的骨头显得笨拙而僵滞。关节数量的有限规定了我们行动的极致,骨与骨之间的联结仅仅靠着丝线般柔韧而易碎的筋脉,更多时候这都让我们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舞蹈对美的追求,算是人类对骨最具艺术感的反抗。它要求剔除在日常行为中一切因为骨头的存在而显现的刻板与僵直,在款款月光下扭动的身体,重塑了人类对身体柔软程度的想象。舞蹈班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因骨头的限制而奋力拉扯着蕴含在这些象牙白的钙质物中的筋脉,她们汗涔涔的脸上跃动着突破极限的渴望。可是矛盾又产生了,长长划开的一字腿,是意志力下骨的屈服,也是骨从生理极限跳脱出来后的重生。当两根股骨因劈叉而形成更大幅度的分离,是笔直而纤长的“一”字重现了骨的刚直之美。从头到尾,就像骨和人开的一个笑话。是笑话,催生了美,还是为了美,骨头不屑一笑?
    骨的存在,似乎分割了身体和灵魂的界限。想想那些如风般飘散在传说中的灵魂吧,它们肆意幻化的形状如橡皮泥一样暗示了骨头的无能为力,脱离了骨头束缚,他们得以自由自在。我和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信仰。此时此刻,却开始体会到深埋在躯体中的骨头暗含的神谕般的暗示:这是否一副难以撕扯开去的十字架,以生命的形态将我们钉在人间万象中。上帝的棋子从来都易倒,为了防止在棋局结束前败兴,他将这些乳白的木桩钉入我们身体内部,血肉相合,行动相契。直至一声叹息将死亡吹拂到我们面前,人类才得以从棋盘上脱逃而最终化作一缕青烟缭绕到上帝的光环附近,拥有俯瞰楚河汉界的权力。
    这样想,骨似乎成了一种悲哀的隐喻。而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骨常常和骨气、风骨相连。骨头的生理属性在铁与刃驰骋的年代就显得是如此单薄,它几乎禁不住一片薄刃在颈部的180度滑行,更不消说数字化战争俨然成形的今天。但,也正是这份脆弱,延展了死,或者说牺牲的价值。仅剩脆弱,被俘后的肉体,仅剩的脆弱,无从改变的生理属性,同时,舍弃这仅剩的脆弱,与“士可杀不可辱”的精神风貌如此丝丝入扣,千百年来成了我们为骨津津乐道的一条思想标语。确实,骨可以是一副拥有外皮包裹的十字架,也可以摆成一个“大”。
    我那位雕塑系的同学,明显比我了解到的已经够辛苦了的生物系的同学,更辛苦。
    统属于艺术,雕塑和音乐一比,几乎有了邋遢的感觉。这和我每次见他时遭遇的情景不无关系。雕塑房所在的美术大楼,和音乐大楼一街之隔,往往一边听着二楼练习美声的男女生们高亢浑厚的嗓音从抬头的窗口游来,一边面对一手拿着锉刀、榔头,一手沾满泥污的他。几乎不见“艺术”这个词本身略带煽动感的骄傲与优雅。成堆的黄褐泥土,各色电焊工具,混合着他一脸煤矿深处出来的表情,俨然一副苦工的情状。
    雕塑课程里含着一半生物课基础。上课伊始,要从解剖学起。不看内脏,看骨骼。这一点,打通了艺术和科学之间某种微妙的回路,科学在解构,艺术则重构。所有电焊设备,是用来拼接动物骨架的工具,废弃的钢管、生锈的铁棒,骨的另一种形态。重构于无形中点燃了骨的创造力。
    但骨头本身并不是他们的追求。模型的搭建,是为了巩固这一构架在脑海中的轮廓。造骨是科学的事。说到底,骨是辅助,他们只负责造肉。造肉的同时又要造骨,他们通过肉来造骨,又通过泥来造肉,这很像上帝的工作,却又被骨的科学现实打破,这是一对致命的矛盾。矛盾至深,只剩下了骨与骨沉默相对。还原成最初的器官,骨只是一个架子,现在,要为它披上外衣。可以控制的只有线条,艺术的癫狂与张扬可能至此开始。线条提供不了具体的线索,骨或许可以,骨有自己的排列规则,按关节契合的路数来,像搭积木一样完成拼接。线条如何拼接?线条太滑,太狡猾,它却要勾勒出隐藏背面的骨,骨的挤压使肱二头肌催生了线条的走向,线条却不能因为自己的动向安排骨的生长。解剖到最后,获得的竟是一个无从把握的哲学命题:你看见的是你不能描述的,你看不见的却是唯一能描述你看见的。骨藏在泥里窃笑,除却神话,它从来没有自泥土诞生的经历。泥土和骨的对峙,又回到了柔软和坚硬的古老争论,但这次骨明显占了上风。谁都没有主动向它发出邀约,甚至一度回避和它正面对视,它却成了整场创作活动中的主角。等待泥土在塑造肌肉的最后一笔中赫然完成重生的使命,完整的骨架已傲然依附于无法开掘的泥雕深处。
    再回到锁骨上来吧。异军突起的现实,强调了身体里来自同一细胞分化的各个部位依然存在分歧。带着杀鸡儆猴般的威仪,骨以沉默的方式宣告它对更多皮层面积占用的指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又不得不屈从于皮肤的压制,比对起皮肤重生的速度,骨头对损失和断裂的反应,几乎无能为力,没有外界协助,它只能眼睁睁看部分骨质坏死,而空叹无形的凝血因子如何一次次提供了生命在受创时所需的第一手援助。另外,骨头是否有自己的温度,这也是一个值得商榷的话题。温度成为哺乳动物骄傲的进化标准,骨是否同样达标。从来都热衷将“热血”“铁骨”标榜的文化传统,无形中给了我们有关骨与血的温度分配。兴许低温冷静和坚硬内敛的情感向来结伴,骨对能将37摄氏度自给自足的肌体唯有望洋兴叹,但谁也不能在亲手摸到自己的骨头之前否认其可能保留的体温。就像身体的秘密从未因生命的短暂而慷慨地朝我们全部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