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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谈论奶奶, 我们在谈论什么(第三届散文二等奖)

    奶奶的颧骨上有一块胎记,当然也可能是老人斑,但是我宁愿相信那是一块胎记,因为它呈海南岛的形状,那是她的故乡。
    我坐在大伯的摩托车上,风迎面而来,不断在我脸上掌掴。远处那个记忆当中的村庄像尘粒一样浮动。四月的天气清冽凉爽,已经有十年没有回老家,那是一个村庄,庄严而细小。它端坐在一个糖厂掘进天空的巨大烟囱旁,却纤尘不染。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才九岁。穿着麻布剪成的孝服,中间用土布绑一根腰带,右手戴着用黑白细线缠成的绳子。长头发随随便便用黑色的发圈梳成两个辫子,跪在灵堂前,脚边摆着的是用陶瓷瓢羮盛着的一跳一跳的煤油灯,不能让它灭了,灭了奶奶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像办家家酒一样的,我记忆里的头七。
 
    后来人家问我,那天是怎么回事,我都说:“有蛇啊,有一条蛇。”
    脑血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坐在客厅的桌子旁边努力很久才把铅笔修得很尖,晚上做完老师布置的周记,就可以去看电视了  ——“今天的天气好热啊,妈妈在学校门口等我一个中午,奶奶在洗澡,水声哗啦啦,爸爸在房间里看电视,新闻联播正说‘下面播送一组简讯……’”
    突然洗澡房奶奶倒下来,好大一声。我大叫一声“爸——”,他趿着拖鞋从房间里跑出来,我说“奶奶被蛇咬了!”后来来了好多的人,爸爸用一张薄毯子盖着奶奶的身体,救护车来了,蓝的红的光照亮总场四合院上的方块天。
    第二天直到第十几天之后起床都没有人帮我扎辫子,我自己弄了好久也扎不上去,就随便用橡皮筋绕了几个圈就上学去了。那天升旗仪式,我把右手举得很高,挡住要照到眼睛里的太阳。回到教室把周记放在学习委员刻了“早”字的桌子上,然后隔壁的黄叔就走进教室把我抱到路边,大巴车上好像看见叔娘,人实在太挤了,叔娘就打开了窗子,黄叔就把我递上去,塞到窗子里面。我当下只觉得我没有书读了,便大哭起来。
    我下车后抽着脸跟着叔娘走了好久,看见一幢很老的屋子,它屋角还有几个燕子窝,秃着头的小鸟叽叽喳喳。
    我抓着门边不愿意跟叔娘走进去,她拗不过我也就不理我了。里面好多人走来走去,灰色的裤子、猪肝色的裤子,脚步急匆匆。我在很多人的腿后面,看见了她。她还是服帖地梳着从左边三七分梳过去齐耳的学生头,不甚舒适地躺在铺在地面上的草席上,没有用枕头,薄毯子盖着的身体随着呼吸还有一些微微的起伏。我本来想用“安详”作为形容词,但是我觉得那一定不舒服,硬邦邦的,她莫约很想翻身吧,可是却动不了。
    我看了她很久,直到那些腿都不见了。我想我没有书读了实在难受就觉得肚子饿便去找吃的。
    我走了一圈回来,她还是躺在地上,我以为她会因为觉得不舒服而站起来,自己走到床上去睡。我低估了她的耐力。她仍有呼吸。我头上却已经戴着白色的土布帽子了——我在镜子前照过很久,觉得自己这个装扮最像白娘子,为了这个,我颇为兴奋——我看着她,想让她也看看我,她并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只好靠在她肩膀旁边躺下,我把手伸长,想摸摸她戴在手上的银镯子,可是手上一片光溜溜的,大概是让叔娘伯娘脱出去了,于是我只盯着她的海南岛看。我吐出的小小的细微的气扑在那块土地上。我说:“奶,你帮我炒豆腐吧,他们炒的都不好吃。我已经存钱了,准备可以去买很多很多的透明胶了,到时候我把你粘起来,你就好了。”我说完,好像听到奶奶笑起来的声音。我坐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四下没有人——其实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到底确切在忙什么——我便悄悄趴在她耳朵旁,我看见她穿着银耳环的耳洞,尴尬光洁地裸露出来,银耳环也被拆卸下来了吧,所以耳朵看上去有点羞涩,我没有跟她提这点,我只对她说:“他们都不在,你起来吧。”她无动于衷。我又说:“他们真的不在”。她仍旧无动于衷,好像在玩木头人一样。我生气地打了她一下,就走了。
    我是假装的。其实我只是走到老屋大门口那里躲了一下,猫在门缝中看她是不是已经起来,但是她真的没有起来。
    她一定知道我是假装的。每一次我假装她都知道,她总是可以准确地把我从门缝里面扯出来,让我坐在凳子上,吃一盘加了很多葱花的西红柿炒鸡蛋。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样的情境可以叫做“等死”,或者说,我不知道我居然那么纯粹而直接地面对这个过程,一个纯粹等待死亡到来的过程,擦净身体是为了死,闭上眼睛是为了死,盖着薄毯子是为了死,呼吸也是为了死。
 
    某一天傍晚,她提着手提篮来接我放学,我扯着她的衣角,看她在菜市场口转角的地方买豆腐。每次都是买一块钱的,有时候买八毛的,总是切成方整的四块,两两叠在白色的塑料袋里。
    卖豆腐的姨妈说“你那么粘你奶啊!”
    奶奶把一块钱递给她,说:“那没嘛,以后奶死了怎么办?”
    我用力往下拽了衣角,应:“奶不会死的。”
    “如果真的死了呢?”
    “那我就用透明胶粘你起来,你就好了。”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甚至我自己。我以为我回答正确了。
    其实,我上了他们的当。
 
    他们在一天清晨把我抱起来,带我进城去买一些烛、香、纸钱、纸房子。我站在他们旁边提着一袋西红柿,看着摆在摊位上的很多的房子、彩电、鞋子、衣服。但它们迅速被我过滤,我要找的,是透明胶。他们在说话,没有人看着一个拿着西红柿的小娃崽,我迅速地抓了一被筒拆出来卖了几个的透明胶塞到装着西红柿的袋子里。那个卖东西的看了我一眼,我也很正直地利用我的天真无邪的年纪的眼神看他,他接着就继续和他们说话。那一刻我觉得我好伟大,因为我即将……当然我现在还不能说,我一个人先偷笑就够了。
    坐在回村里的三马上,因为来买彩电和房子的人很多,我就被一个小姐姐抱着,因为她实在也太小,两只手根本环抱不过来,我只能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踮着脚尖同时为了顾及她的面子所以屁股还是要贴着她的大腿站立着,手里面紧紧拽着西红柿的口袋。可是三马开在路上,一蹬一蹬的,我手里的西红柿突然飞出了车子,砸在马路上,浆水溅出来,撒得一地鲜红。
 
    大伯走出来说:“妈走了。”
    我整个人立即变成刚刚泡过水的毛巾,没有额外的力气拧干,只得湿嗒嗒地往下滴水,慢慢长出蓝色的霉菌,遇上大太阳的曝晒,立刻变得坚硬又粗糙,像被人打过的脸,乌青的蓝,又夹杂一点不敢言的愤怒和无可名状的决心。
    奶奶到最后也没有起来给我炒一盘豆腐。这个时候,大师公在我的右手上面绑了一根黑白细线缠成的绳子。
 
    他们把奶奶留给我的东西都拿走了。他们连一个塑胶的热水袋都没有留给我。姑妈把那个银镯子熔了之后打了两个小镯子,分给表妹和覃丽姐。后来因为覃丽姐的手太大戴不进去才把她的那个给我。
    以前,我和奶奶去过姑妈家住的。姑妈的零钱一般都会随手扔在床头柜的第三个抽屉里面,她每天早上都会让我自己从里面拿三毛钱去学校门口买豆沙包吃,我不是很清楚当时我对于贫穷的概念是从哪里得来的,但是我想,钱是一件很需要东西,特别是我还要买很多的透明胶。于是我从来不吃早餐,然后想办法受伤,从抽屉里拿出一些买创可贴的零钱。得到钱后把它们全部塞到奶奶那个有帽子花纹的包包的最外层,因为她最不常打开那个拉链。所以我时常一个星期手流血八次,脚上摔脱皮十几次。有一次我周五做完劳动回到四楼的姑妈家,她和奶奶坐在那个打开拉链的包包旁边,看着我。我走近阳台把我的小红桶放在大盆旁边才走到她们跟前。
    奶奶拎起我的书包带,就狠狠打我屁股。“你偷钱!喏教你偷钱的!我要你这点钱啊!”
    我哇哇大哭,说不出话来。
    姑妈说:“爸妈都不养她了,容易变坏,送人吧。”
    我听见这句话哭得更加大声,好像希望孙悟空也听到然后来救我。我只得口齿不清地说“奶……我……想买透……明胶空!我……没……没有偷钱!奶——”
    奶奶正要往我脸上啐一口,看见我膝盖上面黑乌乌的一片痂,转而把我搁在地上,开始收拾包袱。
    奶奶收拾好包袱,把我的小包包背在我身上,拉着我走下楼,她关门前对我姑妈说:“你们啊!”可是站在奶奶身后的我,只看见姑妈一个人,那么“你们”是谁?
    奶奶衣服的肩膀上面,有两块软软的海绵,她背着我的时候,我就捏它们。奶奶背着我,我背着那个黄色的包包。
    那个包是明黄色的,上面随意分布着各色的彩色圆圈,拉链的尾端,被人用细密的针脚缝补过,收针的时候,线被绕成一朵菊花的形状绣在上面。
 
    大师公在老屋大门门槛里面,摆了一盆大米,白花花的。
    晚上我们睡在老屋厅里铺成的通铺,他们轮流守夜,他们要我坐在大门口那里放着的一盏用陶瓷勺子盛满煤油的灯旁边,守着不要让灯灭了,那是奶奶回家看路的灯,这样的灯一直摆到奶奶之前躺的一块草席旁边,上面摆着盖过她的薄毯子,掀开一角,在等她回来。
被时光咀嚼得沉闷的钟表一直在走,茫茫然茫茫然一直在走。
    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风。我想那时我的眼睛一定闪着光,那应该是黑夜铺展的锦缎,金针一样的光线,还有发出蓝青色光芒的夜色和像装满了蜜糖的月亮,我慢慢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大师公从大米中间用手搅了几下,从里面捞出一根头发来,那代表着奶奶回来过。
原来她是那阵风。
 
    后来偶尔我会做梦梦见她,但好像自己的眼睛被雾打过,怎么都擦不干净,我看不清她,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在对我说着什么。有时间我也会梦见,我走过去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一口就把我吃了。
 
    我人生中第一个巴掌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我也要住这样的房子。”
    奶奶的东西通通要“过火”,把遗物都放在火上由大师公来过一遍,老屋外在烧那天买的房子和彩电,我说:“爸,我也要住这样的房子。”
    那一阵掌风,就像那天奶奶回来的晚上我所感受到的一样,而后,我大哭起来。大师公回头说:“现在还不得哭。”于是我的嘴巴被捂起来,发出闷闷的声音。
    奶奶躺在棺材里,我记不起那个棺材是什么颜色的了,应该是实木的颜色,没有上漆的那种,因为我靠近的时候闻到植物的味道,那种只有枯萎了的时候才会散发出的浓烈的味道。大伯把一枚一元钱的硬币放到她嘴里,正面朝上。我站在第三排爸爸的身后,看着奶奶睁开的眼睛,大伯用手去合,合不上,又合了一次,仍旧合不上。他转头叫我去合,我没有参加过这样正式的仪式,甚至超越了每周一的升旗仪式,所以走得战战兢兢,就在我走到奶奶棺材旁正要伸出手的时候,奶奶的妹妹就从钦州赶到了。哭天抢地,奶奶的眼睛立即合上了。我发誓,谁都没有去合。
 
    送葬的队伍很长,放鞭炮撒钱币,大伯走在第一个拿着一把竹枝,末端绑着“柳”,随风飘啊飘。叔娘跟伯娘说:“你的线断没有?”伯娘说:“那天就断了。”叔娘说:“我昨天晚夜才断的。”
    原来大师公绑在我手上的线代表着奶奶的爱,她越爱你,你的线就断得越快。
    当下我便偷偷用牙齿咬断了那根线,连带我那颗松动的长了虫洞的门牙一起扯下来,满嘴的血,但是骄傲得很。
 
    摩托车停在新楼的门口,是一幢楼房了,外面铺着洁白的瓷砖。他们我却好像一次都没有见到过。饭桌上还是做得依旧难吃的豆腐。
晚一点我问他们拿了老屋的钥匙。
 
    我再一次看到了那阵风。由黑夜铺展的锦缎,金针一样的光线,还有发出蓝青色光芒的夜色和像装满了蜜糖的月亮,我慢慢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很轻,怕会弄疼它们,它们是奶奶给我的邀请。
    “奶奶”这个词看上去就像笑弯了的眼睛。关于记忆,因为湿润柔软,如雨后的花地,所以甜蜜,但因为如此,常常泥泞纠葛拖泥带水,所以苦涩。
    我们与时光和人生达成了一个妥协。等待我们习惯这些,一切就会过去的。等我们习惯这些,我们也就要过去了。
    但是我依旧觉得我们不该错怪死亡。死亡坐拥了生命,而,爱坐拥了它。
 
    老屋的门边上还留着当初过年量身高用钥匙的咬齿划出来的刻痕。我感觉到了这些痕迹凝视我的时候的复杂的心情,有一些愤怒有一些悲伤。我默默地站在它们身边,听到头顶有人在磨门框的声音,我感受到有木屑落在我的头顶,就像,由春风带来的种子。
    我以为走过去,就可以感受到天国的风,还有你。
    而实际上,我走过去之后,真的感受到了。这样被命中的踏实感让我忽然觉得幸福,好像奶奶就坐在我放学回家的门后,我站在门口的桂花树下,用绑在脖子上的钥匙旋开锁,就可以看见她正在织一件红色的毛背心,上面是我选出的小熊图案,它左边的耳朵上别有一枝叫不出名字的花。
 
    但是我没有走过去打开那扇门,我打算,要做奶奶的好孙女,好好生活,一直到老,一直到有人把钱币放到我的嘴里,合上我一口口吃掉这个世界的嘴巴。
 
 
    后记:
    越想,越不明白,雪为何那么白
    越想,越不明白,银河为何,那么远
    越想,越不明白,为何,那么惧怕死亡
    ——随风而行•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诗集(Abbas Kiarosta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