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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女人(第二届小说二等奖)

1
    一摆斜线七个人,她被夹在中间,每人两尺多宽的赛口,她也一样,丝毫不输给其他男人。汗水浸透了衣服,她索性挽起手袖和裤腿,任锋利的麦芒扎在小腿和手臂上,黝黑如铁的皮肤对这种轻微的刺痛早已麻木。她上身的那件穿了多年的白花褂,被麦穗上的灰包染成了黑色,就连褂上渗出的汗水也是浑浊的。她干脆将褂子的纽扣解开几颗,把衣服下摆捋起来绑在胸口上,这样一来,她的腰完全露了出来。她的腰也像小腿和手臂一样黑黝黝。
一方黑得像抹布的头巾搭在她头上,头发短而乌黑。镰刀在她手中流畅地挥动着,刀刃擦过麦秸时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小提琴的独奏,地上的麦茬整齐得像量过一般。她时不时取下头巾擦一把脸和脖子,然后将头巾一拧,汗水成串地掉在脚下的泥土地里。每当这时候,她都要趁机直起腰歇息半分钟,空着的左手在两边腰上捶一捶,捏一捏。平地里割麦太伤腰了。她的下赛口是位尖嘴长脸男人,那男人时常劝她独自歇息一会儿,女人不应该和男人一样卖力,可她总是报之以一笑,然后弯腰更加卖力地挥动着镰刀。
    太阳缓缓下坠,余晖像跷跷板被压得往上升的一端,从西河坪东岸的山腰很快就升到了山顶。夕阳还未来得及完全隐没在山后,一片巨大的乌云涌过来,很快把西河坪的上空遮得严严实实。厚重的乌云将大地散发出去的热量堵截住了。西河坪像一只平底锅,此时锅里热气蒸腾,成了真正的蒸笼。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割到了地畔,众人自动返身往回割,这叫回赛。先前走在最后的人成了领头的。站在地畔的男人抬头看了看天,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一把脸和脖子,然后对众人说:“大家歇一会儿,看样子要下雨了,这家女主东也是咱高山人,贤惠!我们今儿把她这点尾巴割完,留下一点要是真下雨了,日鬼得很!”听他这么说,众人便直起腰,有的看看天,天色阴沉;有的看看四周,周围大半的麦地都空空如也。远处也有人在抢着割麦子,或许他们中有一些人也是从高山来的麦客。一个男人用背架背着大捆的麦子飞跑,却在跳跃田渠时摔倒在田渠里爬不起来。
    “呸,洗把脸!”有人吐口唾沫,把镰刀扔在脚下就走向河边。有的坐在麦捆上抽起了烟锅。皮肤黝黑的女人也走向河边,她知道待会儿大家又要奋战一场了。高山人就是这么厚道,宁愿自己多受些累,也要给雇主家抢着把活儿干完。当然,这样做的前提必须是雇主厚道和气,要是雇主刻薄傲慢,高山人绝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这时候他们通常只做好分内之事就停了手。
    蟋蟀在河边的草丛、石头下叫个不停,这是下雨的前奏。河道里开始起风了,不过是热风,风拂在人的皮肤上能感觉到滚烫。女人走到水边时,三个男人已经在洗他们的汗巾了。女人摘下头巾,放在河水中摆一摆,河水立即浑浊了一小片,但很快就被激流冲散了。她把头巾绞了多次,然后用清水洗去脸和脖子上的汗。为了迎接放工前的抢收战,她把褂子下摆再往上挽了挽,几乎露出了干瘪的乳房,然后坐在河堤的柳树下休息。几只小蚊虫在她身边盘旋,她毫不理睬,只顾着用手捏腰,放松腰部的肌肉。
 
    如果仔细观察她的脸就会发现,她脸上的黑与手臂、腰和小腿的黑色大不相同。手臂、腿上的黑是太阳灼伤导致的,长年累月暴晒,结上了厚厚的黑痂,黑痂脱落后皮肤就变成了自然黝黑的肤色。她的脸被清水洗干净以后,变得花哨,很不好看。由她脸上的黑斑与黑斑之间的红色肤纹可以猜到,她年轻时的脸色应该很白皙,后来脸上开始长黑斑,黑斑逐渐扩大,但始终没连成一片。常年在阳光下暴晒,黑斑之间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于是她的脸就红黑间杂,黑斑凸出,红色凹陷,看起来花哨,有些怪异。
    她叫黄静,在出生于农村的六十年代的女子中,这名字格外秀气和特别。名字是祖父起的,祖父是教书先生。现在这名字与她五短且有些臃肿的身材、苍老又丑陋的脸色格外不协调,认识她的人都不叫她的名字,而把她称为“黄氏”。这里的“氏”是个方言词,发音为“似乎”的“似”,可以指代“士”和“氏”两种字义。“士”在当地是对男人的尊称,一般只有威望较高或者有一技之长的男人才配别人敬称为“X士”,女人是从来不用“X士”称呼的。而“氏”这个字只属于古代,现在的女人都有学名,当地也从来不用“X氏”称呼女人。没人能说清大家到底是叫她“黄士”还是“黄氏”,这两种称呼用在女人身上都不合常理,却又都适合她。与她特别的称呼相对应的是,她是个特别的女人。就拿当麦客这件事来说,高山上的女人虽然勤苦耐劳,却少有到河川来当麦客的,近几年她年年当麦客。今年大概有四五十个高山人来到东河坪、西河坪给人割小麦,她是唯一一个女麦客。
    村里人都说她要守一辈子活寡,这是个已经成为事实的预言。
    她曾高中毕业,这在她同时代的农村女子中绝对是千里挑一的。毕业后她就当上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和村办小学的教师。如果那个时代农村女子也有所谓天之骄子的话,那么她就是。命运的转折始于一场婚姻。她爱上的对象叫刘裕国,当年也是一个杰出的青年。结婚前后几年,刘裕国走南闯北贩麝香,足迹遍布全国十几个省。她心甘情愿嫁的就是这么一个见过大世界的男人。刘裕国贩卖麝香没有赚到钱,鬼迷心窍地干上了贩卖人口的勾当。刘裕国第一次被捕入狱后,她生下了大女儿刘丽,没办法再教书。出狱后的刘裕国继续干那种事,直到第二次被捕入狱前,黄氏生下了二女儿刘萍和小儿子刘钊。大女儿刘丽参加中考前的十天前,刘裕国第三次被捕入狱。因为有两次前科,第三次判的刑期特别长。
    大家都说她要守一辈子活寡,这是事实。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不与刘裕国离婚。
 
    她静静地坐在河畔的树下,脚上穿的是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一只鞋的鞋带不是原配的,而是从别的鞋上拆下来的,是一根白色的特别宽特别长的鞋带。她的那只脚光着,踩在石头上,没有穿袜子,脚背与小腿一样黝黑,可脚趾和脚的下半部分出奇地白,同一只脚上出现了黑白非常鲜明的对比。她还在捶捏自己的腰部,双眼却出神地望着河东边的山豁。山豁那边有一所初中,她的二女儿刘萍在里面读初三,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了。明天有个家长会,说是考前家长动员,她要作为家长代表发言,现在她正利用休息时间打腹稿。这次发言非常重要,她的发言稿已在脑海中修改多次了。
    麦地里,男人们已经开工,领头的冲河这边喊了一声:“嗨!开割咧……”黄氏想得太投入,没有听到领头的呼声。领头的又呼了两声,她才觉察,赶紧穿上鞋,把头巾扎在头发上,急急地走过去。她的镰刀被扔在最后的赛口上。她拾起镰刀,给右手的手心上吐两口唾液,然后把镰刀把圈在手心里来回蹭了蹭,就弯腰割开了。
    这次是抢割,镰刀挥动得特别快,麦茬也留得高低不齐,偶尔遗漏或掉下一颗小麦穗,没人顾得将它拾起来夹在麦捆中间。七个人斜成一排,错落有致,左手每一把都要揽半尺宽的麦子,一镰刀扫过去,两三刀便割一大把,然后将刀夹在右腋下,两手打个小靿儿,捆好的麦把子被放在赛口边,下一个人将自己割的麦把子与上一个人的放在一起,轮到第七个人,黄氏,几乎不用割多少,专门捆麦把子已经很忙了。由于麦子已焦黄,做麦靿儿时要非常留心,一不小心麦靿儿就会扭断。
    割到回赛处,黄氏变成了领头的,她身边的男人笑着说:“黄氏你到尾巴上专门给咱捆。”黄氏很感激,可她没答应,仍是低头弯腰奋力地割着。
    天空完全暗下来,乌云沉重得似乎要坠入西河坪,热风在平底锅里狂躁地舞起来。一只鹞鹰在空旷的麦茬地上盘旋,翻来飞去。黄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汗透的褂子向下翻,紧勒着她的肩膀和手臂,胸上的衣服也紧贴在肉上,两个肩头快速地前后?动着。汗水从脸颊、肩头、胸口连串地往泥土里坠。她没工夫再直起腰捏一捏以放松一下,后边的男人似乎像狼一样紧贴在她的脚后跟。其实后边的男人们已经把赛口放宽到三尺,为的就是不要将她追得太急。
 
2
    晚饭吃得比较仓促,因为外面电光闪闪,雷声不断,麦客们怕下雨后行走不方便。他们都住在各自的亲戚熟人家里。
    这家女主人是从高山嫁到河川来的,她比其他河川女人厚道得多。
    “大家尽管放心地吃,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放心吧,就算下雨也只有几滴……”女主人一直这样劝着,麦客们却没能安下心来放开肚皮吃喝。
    吃完饭,女主人给众人付工钱,每人八元——比早晨讲定的工钱多了一元。轮到黄氏,却是十元。
    “啊!不行,我是个女人,跟大家一样就够了,你能雇我就算是很照顾我了,咋能多拿这……”黄氏十分感激地推辞着。
    “你不抽烟也不喝酒,这算是一包烟的烟钱,一定要拿下……”女主人一定要黄氏多收那两元。
    两人一直推让到大门外,一道电光把众人的脸照得白蜡蜡的,借着电光能看到几个男人站在黑暗中等待黄氏一起离开。接着是一声悠长的闷雷,女主人和黄氏都僵持着沉默了一阵。
    “到底是咱高山嫁下来的姑娘,到哪儿都厚道,河川里的女人皮薄得像混沌。”从黑暗角落里传来隐约可闻的不知是谁的赞叹声,其实他在暗示黄氏收下钱。
    “雨点来了,你就收了咱好走。”唯一一个站在光亮中的男人劝黄氏说,他这是明确地暗示黄氏收下钱,其实雨点并没有来。
    “收下吧,都是熟人,二回还要打交道。”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劝说,正是刚才称赞女主人的那个人
    女主人趁机把那十元钱塞给黄氏,然后慌忙跑进屋外的黑暗中,还边跑边故作慌张地说:“雨真的来了,我的衣服还晾在屋后……”
其他麦客见黄氏收了钱,就离开了。黄氏扭头看了看,女主人已隐没在黑暗中,于是她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洗衣粉袋子,又从洗衣粉袋子里掏出一大把零钱,拣了两张一元的,匆匆进屋将那两张一元钱放在饭桌上显眼的位置,然后飞奔出去,消失在光线之外。
    过了两三分钟,女主人空手回来了,其实今天她根本没晾晒衣服。一进屋她就看到那两元钱,只好摇头叹息道:“黄氏就是黄氏,一辈子都不要别人同情……”
 
    七位麦客摸黑前行,不久迎面遇到大亮着门灯的一户住宅。那住宅前有两棵大香椿树,树上缠绕着凌霄花,屋檐与椿树之间挂着一张很大的防水布,防水布下面的麦捆堆了一丈多高。屋檐下也堆着麦捆,几乎把两边的窗户都遮住了。稻场中间放着柴油机和脱粒机,几位光着上身的男人坐在稻场边。屋前有一条笔直的车路,车路被门灯照得光亮。
    七位麦客的眼光被那户人家的麦堆子吸引住了。“妈的,河川人,地就是丰产……”一位麦客羡慕地骂了一句。
    七人走到了有光的车路上,那所房子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女人,把麦客们喊住了:“各位师傅,谁能寻个方便,今儿晚上要下雨,我这麦子没地儿放,请了几个人想连夜打出来,但人手还不够。你们谁愿寻个方便,我出十五,比白天双倍的工钱还多一块。”女人一边走一边大声说。她叫桂叶,是这所房子的女主人。
    “要几个人?”一个麦客问。
    “一个两个都行。”桂叶答道,门灯正照着她的门面,她还很年轻,只是头上裹着毛巾,有些矮胖,远看起来显得老气。
    一个麦客伸伸懒腰打一个呵欠,然后动脚走了。
    “我这是大打麦机,可能只消半夜就打完了,我照付十五。”桂叶见麦客们要走,就指着那边的脱粒机和麦堆说。
    “大打麦机才累人哩,我们白天晒了一天,晚上动不了。”领头的男人说,于是其他人都不再脚步犹豫了。
    “甭急着走,行个方便,好不容易收下来的粮食,糟蹋不得呀……”桂叶急得想伸手拉住某位麦客,却将手停在空中挠来挠去,一脸哭相。
    “我干!”走在最后的黄氏突然停在桂叶面前,“女人也给十五块?”
    “女劳力跟男劳力一样,多一把手就不一样。”年轻的桂叶像抓住了一个救星,连忙握住黄氏的手,生怕黄氏反悔了。
    一位麦客对黄氏说:“黄氏,这样吃不消,挣钱要紧,但身体事儿更大。”
    “没事儿,大不了明儿白天我歇一天。”黄氏笑着谢绝了那位麦客的好心劝告,其实她心中另有打算。明天要去给二女儿刘萍开家长会,反正割不成麦子了。开家长会不用出力,今晚熬一夜想必也不妨事,还能挣两个白天的工钱,划算。熬夜固然很伤神,但白天在地里暴晒更可怕,她已热得有些发昏,吃饭都没胃口了。
 
    黄氏一人留下了。此刻她正坐在麦捆上喝水,养足精神准备和大家一起夜战。身边的男人们静悄悄打量着她,显得对她很好奇。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老年人轻声问黄氏:“贵姓?”
    “免贵姓黄。”黄氏大声说。
    “青山的?”那人又问。青山是指原青山公社以上的三个高山村子。
    “嗯。”
    “女人家干啥子到下川来当麦客,这苦该是男人受的。”那人似乎对黄氏产生了同情。
    “男人挣不了钱,三个娃都在念书,没法子。”黄氏淡淡地说。打量她的男人们便纷纷点头。这些人里边有两个也是麦客,虽然他们和黄氏未曾见过面,但同行之间容易相互怜惜,又都是高山村子里的。
    女主人桂叶有个顽皮的儿子,七八岁。母子俩打着手电筒提着空篮子去了屋后,不一会儿端着一篮子大桃子回来。桂叶洗了桃子,笑着请众人吃,吃完了桃子,众人开始忙活了。
    大雨滴终于撒了下来,闪电更加频繁,雷声似乎越来越近,但这一切都被柴油机和脱粒机的轰鸣声遮盖了。大打麦机一旦开动,就要人多手快,尤其是机口必须及时地塞进麦子,否则打过的麦秸就会从机口喷出来,搞不好把人的眼睛都能扎瞎。否则桂叶也不会因为缺一两个人手而那么着急。
    黄氏负责把脱下来的麦粒往堂屋里端,有空时还要把屋檐下的麦捆扔到下面去。她干的这个活儿其实一点也不轻松,满满一簸箕湿麦粒很沉重,端进屋里去需要很大的臂力,幸好她的两只手臂短而粗壮,干起活儿来并不亚于男人。走过屋檐下没有防水布之处时,她身上还会淋到大雨滴,但她根本不用在乎,因为汗水又把她浑身浸透了,淋些冰凉的雨滴反倒痛快。
 
    第一阵忙下来,众人都出了一身大汗。天上的雨滴没有了,电光从很远处传来,雷声不再怒吼,更像是绵延的呜咽。帮工们有的坐在稻场的麦捆上,有的坐在堂屋门槛上,喝水,抽烟,歇息。
    这时候,一辆卡车缓缓从对面驶过来,车灯正对着众人,刺得人睁不开眼。主人家的小男孩听到车响声,手里捏着遥控器从屋里跑出来,跑向大卡车。卡车果真驶到旁边的空地上停下,只听小男孩高兴地喊道:“爸,你咋这黑才回来?”
    “小崽子,半夜了还不困?”一听就知道是个大嗓门。
    “打麦机声音大,困不下么。”
    说话间,只见一位五大三粗的莽汉子抱着小男孩走到有光亮的地方,他将小男孩放在灶房屋檐下的石坎上,用铁钳般的大手在小男孩头上揉了揉,小男孩原本顺滑的头发变得纷乱。“乖儿子,给爸端缸水喝,路上渴死你老子啦!”他叫何老五,是这家的男主人。
    小男孩随手把电视遥控器放在灶房门墩上,进灶房去给何老五倒水。何老五脱了上身的衣服,随手扔在小男孩放遥控器的门墩上,将遥控器罩住了。他那水桶一样的大肚子凸现出来,胸口还有一丛乱毛,肩头纹了一只巴掌大的黑色大蜘蛛,脖子上却挂着一尊镀金的弥勒佛。
    “幸亏你回来了,人手不够,我们忙坏了。”桂叶见丈夫终于还是赶回来了,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妈的,路上好大的雨呀,雨是由东往西下的,我看今儿晚上还有一场——甭看现在停了。”何老五光着膀子拍打着肚子,弄出的声响就像杀猪时用木片子敲打猪肚子发出的。
    “老五,今儿跑车干啥?”一个男人问。
    “拉沙子,从旬河拉到县城,一车要赚六百多,沙子是旬河里的农民头子自己筛的,便宜。”何老五非常自豪地说,将他的胸口和肚子拍打得更响了。其他男人的脸上便呈现出羡慕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何老五和桂叶进正屋去说悄悄话去了。黄氏原本坐在香椿树下,但不远处是猪圈,蚊虫特别多,叮得她不耐烦了,便想换个地儿。她看了一眼能坐的地方,有光可以避蚊虫的地方全被男人们占了,唯独灶房门口的另一个门墩可以坐。于是她移身到灶房门墩坐下。
    刚坐下,无意间她就发现何老五的衣服兜里装着一只褐色的皮子大钱包,衣兜很浅,钱包大,几乎从衣兜里滚出来。钱包下面正好就是何老五儿子放的遥控器,如果没有遥控器顶着,那只钱包就会滚落到地上。
    黄氏看了钱包一眼,然后把身体朝向正屋那边的众人,正襟危坐,使目光避开何老五的衣服和钱包。正在这时,何老五端着喝完水的瓷缸从正屋走出来,径直走向灶房。由于迎面相对,黄氏觉得不和主人打个招呼不好,于是她咧嘴冲何老五笑了一下,还微微点头。傲慢的何老五根本没低头看黄氏一眼,况且黄氏的脸被灰尘沾染成一片黑,谁也认不出她来。
    何老五走进灶房,把瓷缸扔在油漆小木桌上,然后走出来对大伙儿说:“伙计们,辛苦大家了,咱开工,一会儿还有大雨咧。”
    黄氏听了这话便站起来,不料何老五却突然转身奇怪地瞪了她一眼,好像她是凭空冒出来的。四目相接,黄氏被这一眼瞪得发毛。她身高不到何老五的肩膀,而何老五天生一副凶相,他随便瞪人一眼就会吓得人哆嗦。何老五仔细看了黄氏一眼,他惊奇地发现黄氏原来是个女人。黄氏被何老五天生的凶相吓着了,慌手慌脚地走到稻场去。
    有了何老五的加入,众人都感觉轻松了一些。为了早点干完,众人也都干得更加卖力。
    到再一次歇息的时候,疲倦和瞌睡同时袭向黄氏,她的眼皮打来打去,脑袋沉重得抬不起来。下雨之后空气骤然变冷,还有阵阵冷风吹来,可黄氏却感觉浑身闷热,热量从体内散发出去却并没有消散在空气里,而是萦绕着皮肤,浑身烧烘烘的。终于熬到了休息的时间,机器刚停下,她便急不可待地跑到灶房门口,坐在门墩上背靠着门框打起盹儿来。意识迷糊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何老五的儿子走到她身边,还在门口忽高忽低地恍惚了几下。可她实在疲倦得不行,一闭眼就睡着了。
    休息了二十多分钟之后,众人又开工了。何老五恶作剧地走到灶房屋檐前的石坎下,冲黄氏猛地吼一声:“嗨!长虫钻进你沟子啦……”
    黄氏被惊醒,一跃而起,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双脚乱弹,双手在屁股后面没命地拍打,她真以为有蛇钻进身体里了。等她明白过来之后,双腿还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扶着门颤颤巍巍勉强才算站稳,一只手狠狠地拍打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何老五骂道:“你个发瘟死的,八辈子不得安生,吓破我的胆啦,娘啊……”
    何老五非常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别的男人也开心地大笑,唯独桂叶骂了何老五几句,何老五却越发得意了。
    黄氏自从被吓醒后,半点睡意都没有了,心快速跳动了好几分钟都平静不下来,脸上血色全无,手和腿似乎使不上劲儿了,一直微微颤抖。她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蛇,怕蛇怕得要命,见了蛇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何老五偏偏用蛇来吓唬她。
 
3
    凌晨三点钟左右,麦子终于打完了。天上果真又开始落雨点儿了,何老五说得对,雨从东边来,闪电和雷声也从东往西转移。
    众人把稻场上散落的麦粒扫干净了,盖了机器,大功告成。桂叶进灶房去给工人们做夜宵。男人们有的在吸烟,何老五的两个邻居正殷勤地在堂屋筛麦糠,这是分外的工作。黄氏取下头巾在水龙头边洗灰尘。水龙头在灶房后面的拐角,没有光线,黄氏便借着黑暗把上身仔细擦了一遍。
    这时候,何老五提着手电从灶房冒雨跑到他的大卡车里,在车厢里翻找了一会儿,又急匆匆回正屋翻腾了几分钟,然后站在大门口扫视众人一眼,突然问道:“有人见我的钱包么?”
    众人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何老五突然又问:“那个矮女人哩?”
    其他人面面相觑,黄氏果真不见了。
    桂叶在灶房听到何老五说话,连忙走出来问:“咋了?”
    “你说咋了,你招了贼娃子,把我的钱包拿走了。”何老五非常愤怒地对桂叶说。
    “再好好找一遍,要是你自家弄掉了哩?先不要怀疑别人。”桂叶心平气和地说。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把钱包装进上衣口袋,然后把衣服脱了放在灶房门墩儿上,不是她还会是谁?”何老五说着就要去寻找黄氏。恰巧黄氏刚洗好,手拿着头巾顺着屋檐走了过来。由于下着大雨,屋檐滴水声很响,她什么都没听到。当她走到防水布下,这才发现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盯着她。
    “咋了?”黄氏问众人,她以为擦完身体后自己的衣服穿反了或者出了别的什么笑话。
    何老五突然三两步逼近她。“拿来……”他将大手伸向黄氏,一双凶狠的眼似乎要喷火了。
    黄氏被这突来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她本来就有些害怕何老五的长相和眼神,被他喊蛇吓醒以后,眼光一接触到他就心跳加速。这会儿他又无缘无故地伸手要黄氏“拿来”,黄氏便彻底懵了。
    “拿来……”何老五又喊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的一声稍高亢,却更加阴险。
    “我拿你啥了……”黄氏噤若寒蝉地问。
    “拿来……”何老五第三次的吼声像炸雷一样。他以前是个混混——现在是地头蛇,他们这种人相互恐吓的时候惯于用这种攻心术。但这方法在黄氏身上没有取得效应。
    黄氏被吓糊涂了,竟颤抖着把手中的头巾递给了何老五。
    何老五夺了头巾扔在地上大喝道:“钱包,我的钱包。”
    “你的钱包咋了?”黄氏总算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了。
    “你偷了我钱包,给我交出来。”何老五咬牙切齿地用指头叨着黄氏,认定是她偷的。
    “钱……包……钱包你不是放在那里么……”黄氏扭头指向灶房门墩,可她同时发现那座门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桂叶一脸惊讶地站在门口。
    何老五不屑地大笑一声,然后狠狠地说:“不打自招了吧你。”
    “可我没动过你的衣服。”
    “今儿晚上只有你、我和我女人去过灶房门口,我的衣服和钱包就放在门墩儿上,你两次坐在另一个门墩儿上,别的地方你不坐,为啥偏偏要坐那儿?不是你还会是谁?”何老五的那件短袖衬衫已经穿在身上,胸口的黑毛凌乱地耸动着。
    黄氏虽然心惊胆战,但这时她已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怀疑。“这么多人在场,忙的时候谁会注意别人在做啥,你凭啥就独独怀疑我?”她争辩道。
    “你们高山上来的人,手长眼短,没见过钱。”
    黄氏的惊慌恐惧慢慢变成了愤怒。“就因为我是高山来的,你就怀疑我?我告诉你,我们高山上的人是穷,可我们有一双手……”
    “有一双手正好偷别人的钱包。”何老五嘲笑地吼道。
    “你不要含血喷人!好,你说是我偷的,证据,拿证据来,拿贼要拿赃。”黄氏也死死地盯住何老五。
    “哟呵!这贼还挺滑头,我看是偷惯了。老子就是证据,老子第一眼看你就是贼目鼠眼,黑不溜球的。”何老五气势凌人。
    桂叶看不惯何老五欺负人的样子,走下台阶劝他说:“你先找仔细了再说,不要冤枉了别人。”
    “滚你的球呀,就是你招的三只手。”何老五一手推开桂叶,桂叶的后腰碰在水泥坎上。围观的男人有的想上前劝止,有的想张口说什么,但都自动止住了。
    “你凭啥就认定是我?我告诉你,我行得端坐得正,我儿子拿别人一只乒乓球拍子我都要把他的手打得肿烂,我这一辈子可以穷得饿死,也不会长出第三只手。”黄氏彻底愤怒了,恐惧被一扫而光。
    “编,编,你再给我编,我看核桃毛栗要砸着吃,不见棺材你不流眼睛水。”何老五一步步逼近黄氏,空中的一道电光将他的脸照得格外狰狞。
    黄氏知道情况不妙,可她还在反抗。“你说我是三只手,找出证据来,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儿……”
    何老五一步跨过去,揪住黄氏的头发,一耳光扇在黄氏的脸上,接连用膝盖撞击黄氏的肚子。桂叶吼叫着想拉开何老五,何老五用手一推就把桂叶推开了。围观的男人们犹豫着慢慢走过去把黄氏往后拉了几步,黄氏倒进水泥糊里,防水布上的水正好滴在她身上。她捂着肚子大声啼哭。
    何老五摩拳擦掌地盯着黄氏,分外得意。
    “我告诉你,我没偷,今儿晚上你就是打死我也没偷。”黄氏一边揉肚子一边说,哭泣着,突然脱了上衣,扔在何老五脚下。她的上身完全裸露在众人视线里,两只干瘪下垂得厉害的乳房随着她的抽泣上下耸动着。
    “你搜啊,你把我全身搜个遍,我要是偷了,不得好死。”黄氏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双手把裤兜也翻给何老五看,她打开了装钱的洗衣粉袋子,掏出里面的零钱,全是一块、五块的,面值最大的才十块,总共还不到一百来块。
    何老五被黄氏的举动威慑住了,他的气势开始下降。“那么大个钱包,你会装身上?我要是你,我都不会这么笨。”
    “好,你现在就找,要是我把钱包藏起来了,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前的红椿树上。你把你门前屋后的泥巴挖深三尺看看,我黄静是不是三只手。”
    何老五拾起黄氏的上衣扔在她身上说:“哎呀,穿上你的衣服,丑不丑你!”他想进屋去以摆脱黄氏。
    “你甭走,我要跟你赌咒。”黄氏穿上了衣服。一道电光从西河坪上空传来。
    “谁跟你赌咒,无聊!”
    一道落雷打下来,像一只玻璃瓶从上往下炸裂,咯咯嚓嚓地响了好一会儿。
    “哼,我一个弱女人,到你门上做苦工挣点儿钱,被你当成三只手,打我脸,踢我肚子,我要是一个男人,受这样的侮辱,我就跟你拼命。人活一口气,既然你咬死是我偷的,我们赌咒。”
    “就是你偷的,天亮后我就能找到。”
    “好,我等到天亮,我们赌咒。”
    “哼……”
    “赌咒!”
    “谁跟你赌咒!”
    “你不敢!你咬定是我偷的,为啥不敢?”
    何老五又想摆脱黄氏。“我才不理你。”
    “你不敢,赌咒!”
    何老五往前走了两步,没料到黄氏上前伸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赌咒!”黄氏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天空中突然发出电光,将黄氏沾满泥浆的脸照得格外斑驳。
    何老五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声音,但这声音被雷声淹没了。
    “你侮辱我的人格儿,我们赌咒。”
    “狗屁人格儿,你也配谈啥尊严。”何老五歪着头咧开嘴说。
    “赌咒哇……”黄氏突然仰天长嘶一声,尖锐的声音把黑夜似乎扯碎了。就在同时,西河坪的低空中闪过一次分外耀眼的电光,火花像一棵倒生的参天大树,吓得站在防水布下的人想逃进屋,刚抬脚,一道落雷劈下来,似乎正打在防水布上面,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的剧烈震动,耳朵里面嗡嗡响,大脑被震得一片空白。对面空旷的麦田里,一根电线上着火了,一道火舌冒出一丈多远。门头和屋里的电灯泡吱地响了一下就熄灭了,墙上的电表自动跳了闸。黑暗中,不远处传来羊的叫声,几只羊惊恐地竞相叫着,好像正在被人割脖子。有人开了手电筒,把电闸扳下来,电灯泡又亮了。
    黄氏突然跪在地上,吓得何老五连忙后退好几步。她手指着天说:“老天可怜,我这一辈子受尽苦罪都不要别人同情,更没偷过别人一针一线,我今儿要是偷了他的钱包,当场将我一雷劈死,劈成焦疙瘩。我的男人和三个娃也落不了好下场,全身长浓,死后没人敢埋,断子绝孙。”黄氏自己发完毒誓,指着何老五吼道,“我要是没偷你的钱包跟钱,就让雷神爷给我做主,你和你的家人也是一样的下场。”
    空中又是一道闪电,一道霹雳落在不远处,似乎打在屋顶上。屋檐口的一片瓦原本就松散了,被雨水冲得摇摇欲坠,经过两次落雷的震动,便掉了下去,先掉在防水布沿上搁了一下,随后跟着防水布上的积水流下来,正好撞击在屋檐下的石坎上,碎成几片滚进雨水中。屋檐下的人听了黄氏的毒誓,早都吓得脸色青紫,听到瓦碎声,争抢着涌进正屋,何老五也慌忙想往屋里走,黄氏拦了他一下,吓得他魂不附体,绕过黄氏一步跳了五个台阶和门槛直接跃进了门口。
    黄氏却趴在地上磕头,大声祈求:“老天爷,你要为我个弱女人做主哇!”
    这时候,屋里有人听到了何老五的儿子在里间的床上哭。桂叶面如土色地往屋里跑,跑到房间门口,儿子却光着脚跑出来了。桂叶急忙抱住儿子问怎么了,儿子说他害怕打雷声。桂叶一边安抚孩子,一边把他拉进房间去。房间里的电视机原本开着,打雷时自动关机了。小男孩看电视睡着了,被雷声惊醒,发现身边没人就哭了。外间的人被黄氏的赌咒吓得魂不附体,孩子哭了好一阵都没一个人注意到。
    桂叶随手拉开电闸,房间亮起来,她把儿子拉到床边,这时候她发现何老五的钱包和电视遥控器一起放在枕头边。
    桂叶慌忙拿起钱包,脸涨得通红,问儿子:“你拿了你爸的钱包?”
    孩子点点头说:“我怕我爸的钱包被别人顺手拿走了,就拿回来了。”
    桂叶的脸变得格外苍白,她几步跑到堂屋,何老五正背门站着,一眼就看到了她手中高举的钱包。桂叶和儿子的对话他也听到了。
    “他拿的?”何老五低声问,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我说你冤枉人了……”桂叶差点哭出来。
    何老五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了桂叶手中的钱包,然后进了房间,桂叶紧跟进去,随后房间里传来儿子和桂叶的哭声、何老五拳打脚踢和咒骂声。外间的男人争先恐后地拥进房间劝架。
    房间里闹腾了一阵,何老五拿着钱包出来了,帮工们怕他再进去打孩子,就堵在门口。黄氏正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下,双脚泡在雨水中。
    “没偷就没偷,你犯得着下赌咒。”何老五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黄氏,他的嘴唇变成了乌紫色,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霸道与神气。
    “男人长手会打人,我是个女人,被打了还不了手,可我长嘴了,我会赌咒,我先咒我自己,你不是一口咬死是我偷的么?这下子你还有啥好说的?”
    何老五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顿了一下他才说:“你不该赌咒,你走吧。”
    黄氏神色镇定地伸出一只手说:“我忙了一夜,给我工钱。”
    何老五从钱包里掏出一百,递过去。黄氏没拿。空中又闪过一道电光,何老五有些惊恐地抬头看一眼闪电之处,退回到门口内。这次的雷声从很远处传来,雷声过后,他又走出大门,又拿出一百,总共两百块,手伸在半空中。
    “我的工钱是十五块。”黄氏说。
    “我打了你,就当医药费,但愿你撤回毒咒。”他的语气几乎是哀求。
    黄氏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下,神色坚定。屋檐水滴在何老五手臂上,何老五往下走了一步,站在台阶上,把钱塞进黄氏的肩膀与衣服之间,黄氏把钱取出扔在水泥地上,转身大踏步离开了。
    外面一片漆黑,空中的电光时隐时现,雷声走远了,不再犀利。黄氏在雨水中趔趔趄趄地走着。她身后突然传来桂叶的叫唤声。她停下了,转身看到桂叶拿着伞和手电追了上来。
    “大嫂……这……这工钱……”桂叶把十五元钱递给黄氏。
    黄氏伸手夺一般地快速拿了钱。
    “这伞跟灯……你先拿着用……哦,不……不用还了……”桂叶自己并没有撑开伞,大雨淋在她头上,雨滴从额头上往下直淌。
    黄氏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接伞和灯,转身走开了。桂叶在后边叫了几声“大嫂”,黄氏仍没有回头一次,桂叶只好往回走。
    雨一直很大,只有闪电的时候才能看到四周的路况。黄氏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黄泥路上摸行,走到一座白色的水电房前,脚绊在一块大石头上,向前扑倒,结果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泥水潭,黄氏扑了一脸的水浆,她就扑在水中嚎哭起来……
 
4
    翌日清晨,雨仍没有停,一阵大一阵小,把东河坪中学即将召开的家长会给耽搁了。家长会原定于十点钟开始,由于下雨,许多家长认为不开了,便没有来学校。也有些家长重视孩子的学习,步行二三十里赶到了学校。家长没到齐,原不能开,但学校考虑到现在正是收麦忙季,家长抽出一点时间不容易,干脆趁下雨开了家长会,天晴以后好收割小麦。再者,许多家长住在高山上,步行二三十里而来,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叫他们先回去,改日再来,这岂不是戏弄他们。学校决定让学生们想办法通知各自家长,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赶到学校开会。
    初三六班的班主任不在,这次家长会由数学老师胡老师代为召开。胡老师带这个班不到一年,又不是班主任,与学生和学生家长都没有沟通和联系。由于农村通讯落后,大部分家庭都没有电话,想在短时间内把没有来的家长联系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六班的第一名叫刘萍,她的母亲正是黄氏。通知开家长会的是班主任贾老师,当时贾老师要找三个家长代表在会上发言。贾老师按地域划分来选家长代表。本镇是由三个乡合成的,刘萍所在村属原青山乡。前两个乡的学生推选了自己的家长代表,轮到青山乡,没有学生出声。青山乡山大沟深,各村之间相隔一道山便如隔了一层天,学生们根本不熟悉彼此的家长。这时候刘萍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起来。贾老师的目光扫视着一些青山乡的学生,刘萍则满含期待地一直注视着贾老师的目光,当贾老师的目光停留在班长身上时,刘萍忽然格外激动,忽的站起来,把胸前的书本都撞掉在地上。她毛遂自荐了。
    六班的班长叫顾东,和刘萍不仅同村同组,还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一直在一个班。刘萍大部分时间都是第一,偶尔会成为第二,这时候第一就是顾东。两人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班长,从一年级干到初三,合作、竞争了整整九年。每次分班,刘萍都希望顾东不要和自己被分在同一个班,但事实偏不遂意。整个班里,只有顾东一个人知道刘裕国的事。刘裕国是刘萍从小到大的一块心病,她的自卑、内向完全是由此造成的。上学期有一次全校性作文竞赛,六班参加的有顾东和刘萍,他们俩也是六班作文写得最好的。顾东没获奖,刘萍却拿了一等奖。作文竞赛是半命题,“我心中的XX”,刘萍写的是“我心中的爸爸”。这一次她写的完全是真情实感。虽然她根本不了解刘裕国,长这么大,她与刘裕国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但刘裕国对她成长的影响要大于黄氏。她写的是自己的幻想,也是自己的希望,作文的结尾处她披露了刘裕国其实一直在坐牢的事实。评委老师们被她的真情打动,毫无争议地把她的作文评为初三组一等奖。
    后来有一天,顾东突然对她说:“你写的是‘我心中的爸爸’对吧?”刘萍听了这话特别惊恐,顾东是怎么知道了自己的作文题目?顾东说话时表情神秘,难道他要把刘萍爸爸的事告诉大家,让刘萍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他这是嫉妒她得了一等奖吗?
    自此刘萍处处防着顾东,好像顾东用一把刀顶住了自己的软肋一样,顶得她时刻不舒服。之后虽然顾东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散播刘裕国的丑事,可刘萍始终像一只惊弓之鸟。刘萍在学习上一直占上风,可顾东在人际关系上占上风,他与贾老师的关系就非常好。所以  当贾老师的目光停在顾东身上时,刘萍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她因为有个坐牢的爸爸,一直在同学中抬不起头,这正是导致她从小在同学中沉默寡言的原因。她希望自己的母亲在同学们的家长面前露一次面,这是多么强烈的一个愿望啊!
    贾老师并不了解刘萍的家庭情况,一向沉默的刘萍竟自动请缨,这让贾老师非常激动和惊喜,他很高兴地同意了。贾老师临走时给胡老师嘱咐了家长会的事,家长代表发言仍要进行。
 
    黄氏同样非常重视这次家长会。她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不知道三个孩子一共开过多少次家长会了,反正她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一个女人拉扯三个孩子,从来没时间给孩子报名、参加家长会、送干粮等等。直到大女儿刘丽那件事之后。刘丽参加中考前第十天,刘裕国第三次被捕入狱。东河坪中学每年至少有三十多个学生能考上省级重点高中,刘丽大考小考从来没退出过年级前十名。可她偏偏以四分之差没考上重点高中。考完试背着被子回到家的那天,黄氏正在稻场上用连枷打麦头子,她问刘丽考得怎么样,刘丽相当冷淡地说考得好坏无关紧要,反正她不想再念下去了。黄氏当时只是有些奇怪,责备了刘丽几句,并未深究。当她知道大女儿以四分之差没考上重点高中时,她才明白,与其说刘丽没考上,不如说刘丽故意没考上。
    她以前没恨过刘裕国,他前两次被捕入狱,她还四处奔波,求人说情,想使他少坐两年牢房。他第三次入狱时,她平静地在家收割小麦,她的心已经死了。可当她知道刘丽故意没考上重点高中,她咬牙切齿地咒骂刘裕国,恨他恨得牙痒痒。是他毁了刘丽一生的前程。
如果她的孩子资质平庸学习并不好,那么她也不会有所苛求,但她的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会学习。她这一生仅存的希望在孩子们身上。刘丽没考上重点高中,她要她继续上二中。刘丽坚决不上了,想替她分担一些压力,把刘萍和刘钊顺利供出来。母女俩犟了一个暑假。开学的那天早晨,她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刘丽起床,刘丽却故意赖在床上不起来。她愤怒地冲过去,连同被子把刘丽掀翻在地上,刘丽惊恐地爬起来,她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之后她们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趴在床上,痛痛快快地一起大哭了一场。刘丽最终到职业中学里上了普高班,学杂费全免,学校每月还给补助两百元生活费,每学年还能挣奖学金。黄氏几乎不用花一分钱就能供刘丽上完三年高中,刘丽这才妥协。
    自此黄氏意识到她和孩子之间缺乏沟通。
    这将是她第一次参加家长会,因此她格外重视。刘萍争取到让她代表发言的那天晚上,孩子特别兴奋,她知道母亲每晚歇在裕霞小姑家,下晚自习后一路小跑到裕霞家,把开家长会的事告诉她。看得出,刘萍既兴奋又害怕,因为她从来不参加孩子们的家长会,这点刘萍是非常清楚的,何况这次不仅要参加还要代表发言。黄氏一口答应了,这让刘萍特别喜出望外。她争取到机会的同时又是何其忧心忡忡,担心母亲不能参加,这是多大的一种煎熬啊,为此她整个后半天都没心思听课。
    白天割麦子的时候,她的手不停地挥动,脑子里却在构思发言的内容,这次发言对刘萍太重要了。她非常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不爱说话,最讨厌别人当她的面提起刘裕国。黄氏甚至猜测到了这次的发言机会可能是刘萍主动争取到的。她比刘萍更加重视这次发言,除过表示家长在思想上、物力财力上大力支持子女外,她还要讲父母和子女的关系问题,父母纵使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跟孩子没任何关系,父母不能影响了孩子的前途。孩子们都是平等的,没有哪个孩子比别人低一等。她的这次发言将不仅针对发言本身,还要针对二女儿刘萍的心理,她要告诉女儿,父亲的罪过与孩子无关,孩子是清清白白的,不应该自卑。
 
    这篇腹稿她修改了几十上百遍。但就是在昨晚,何老五粗暴蛮横地搅乱了她的思绪,使她无法再集中心思。昨晚她摔倒在水潭中之后,一片狼狈,不想再去裕霞家,便蜷缩在水电房下。水电房的房檐特别窄,她的一双脚放在台阶下,一直被雨水浸泡着。早晨六点钟,天亮了,她被冻得浑身打颤,红肿着双眼来到裕霞家。
    这时候她已经感到肚子有些不适,裕霞给她烧了些开水烫了烫脚,换了衣服倒在床上小睡一会儿。那篇发言稿却像与她一起在水中浸泡了两个多小时,泡得四分五裂,怎么都合不拢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合适的衣服,穿着裕霞的旧皮鞋,九点半就到了学校。刘萍见到她这身打扮,果真更加高兴。等了两个多小时,家长还没来齐。她的肚子却剧痛起来,咕咕地搅动着。她知道自己要拉肚子了。昨晚浑身一直是湿的,双脚泡在雨水中,白天在太阳下暴晒,晚上淋冷雨,又受了一场气,今天还能正常走动,已经算是万幸了。胡老师告诉大家,下午两点半准时开会。
黄氏在学校上了一次厕所,她开始拉肚子了。急忙回到裕霞家,吞了几片裕霞给的止泻药,双脚在热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到下午开家长会之前,她已经上了四次厕所。
    下午两点半,尽管少部分家长还没有联系上,家长会准时进行。初三年级一共七个班,原本这七个班要在一起先开个大会,学校领导讲话,由于天气原因,开大会取消了,直接各班开各班的,校领导逐班讲话。六班的家长基本都来了,教室原本就小,一共四组,两组靠墙,中间两组挨在一起。近一百来人挤在课桌中间,实在是水泄不通。刘萍的座位在第二组第三排,黄氏坐在刘萍旁边,她的两旁一边坐了四个人一边坐了三个。
    正式开会前黄氏去了趟厕所,她估计能坚持一个小时左右。
    没想到过了十来分钟肚子就响起来,肚子一响就要上厕所。黄氏忍了两三分钟便坚持不住了,像学生提问一样举起手来。胡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以为自己讲话出错了,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说:“这位家长,请问我讲错了什么吗?”
    黄氏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有些羞愧,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啥……我要上……我想去方便一下。”
    众人被黄氏的话逗笑了,胡老师也很意外,小声说:“你去吧。”好像允许学生似的。家长们又一次笑了。
    黄氏右边的三人起身让开一条道,黄氏出了教室。十来分钟后,黄氏回来了,她本想坐在最外边,但坐在外边的母女俩为了显示对她的友好和尊敬,起身让她坐回原来的位置。她真想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坐在旁边去厕所方便,但碍于教室是个神圣的地方,便沉默着回到原来的位置。
    过了一小时左右,她没有再去厕所,但实际上肠子里倒腾得更厉害了,似乎有一匹野马在上下奔跑,左冲右突,额头上直冒热汗,牙咬得紧梆梆,脸色苍白。刘萍每过几分钟便小声问她是不是很痛,她强忍着摇头。她不想频繁打断老师的讲话,这样会给刘萍的同学们留下不好的印象。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想站起来出教室,可她还没站直,门口进来了三个男人,胡老师连忙带头鼓掌,家长和学生便也跟着热烈地鼓掌。黄氏只好暂且坐下。胡老师向家长们介绍,进来的三位是正校长和两位副校长。正校长姓白,他代表校领导讲话。讲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条板凳,只能坐两个人,经过一番推让,两位副校长坐在窗户边,白校长站在讲台上像讲课一样讲话,胡老师站在门口。黄氏想,领导刚进来她就出去,这样就显得她不尊敬三位校长,于是她继续强忍着。
    白校长讲了五六分钟,却只开了个头。对黄氏来说,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像一年,她双腿紧紧地夹着,脸憋得通红。肚子里呼啦一下上去,呼啦一下又下去,连刘萍都非常清楚的听到她腹中的轰鸣声。憋得时间太长了,肚子里的气体似乎暂时退了回去,黄氏放松了一口气,却不料这一下放松的大错特错,腹中的气体突然下沉,像溃坝了一般。
    白校长措辞得当,说理深刻,众人正听得入神,教室里突然发出仄长而响亮的屁声,像没扎口的气球突然从孩子手中脱落。有些家长忍不住笑出声,有些家长甚至掩住鼻子,教室里变得吵闹。黄氏死灰着脸色一动不动,那股气体出了身体以后她感觉轻松了一点,便侥幸地想,只要不动,大家还猜不出是谁干的这种丑事。白校长摆了摆手对大家说:“人吃五谷杂粮啊,有些事不可避免,大家不要笑啊。”他是那么的严肃认真,以至于笑过的家长都自觉害羞,纷纷低下头。白校长将教室快速扫视了一遍说:“哪位家长要是想方便尽管出去,不碍事的。”话音落下,教室里没有动静。
    黄氏原以为那股气体放出去以后可以撑到校领导离开六班,没想到此时体内突然又搅动起来,好像有一条活蛇顺着肠子往肛门钻。白校长见没有人起身,正要接着往下讲,黄氏突然噌地站起来,身体将前后桌子打得一声响。刘萍外边的一对母女并没有意识到黄氏的十万火急,因此动作不够快。况且教室小,两张桌子的间距小,学生平时坐的时候想向后仰都很困难,三个人陆续退出去更是不易。女儿刘萍的一条腿还夹在桌腿和板凳腿之间,黄氏早急昏了头,一把推开身前的桌子,从刘萍身边硬挤了出去,后腿把板凳拉倒了。前后桌子都被挤歪了,桌子把前面的人后背撞了一下,坐在前面的胖女人叫了一声,板凳倒下去差点砸到后面人的脚,后面的小女孩神经质地尖叫一声。黄氏这时候什么都顾不住了,两步奔出了教室。刘萍同桌的铁皮文具盒原本放在桌沿,黄氏出门后,文具盒终于还是砸在地上,当啷一声,笔和各种碎小的杂物滚得到处都是。
    教室里一片喧哗,家长们纷纷讥笑议论。白校长好不容易才让众人平静下来,好多家长还是忍不住窃笑。刘萍和同桌在地上拾东西,她眼里泪水在打转,脸色死灰,两只手微微颤抖。
    黄氏冲出教室后,胡老师再也顾不得表示对校长的尊敬了,他走出教室,脑袋越过阳台向下张望,两只拳头捏得咯咯响,双眼几乎要喷火,差一点忍不住一拳头砸在阳台上。黄氏下楼时把楼梯撞击得咯噔响,如同闷雷,声声都撞击在胡老师的心坎上。
上完厕所,黄氏自己的心也凉透了,早知会出这么大的丑,何必硬着头皮开家长会。昨晚受的侮辱还在心里搁着,今天竟又闹了大笑话。自己被人耻笑无所谓,关键是刘萍接受不了。黄氏想就此离开学校,可她还要代表家长发言,更要给女儿刘萍一个交代。转念一想,脸已丢尽,哪还有资格代表发言,发言不过是给刘萍脸上抹更多的黑罢了。黄氏极其矛盾,痛苦中不知不觉上了三楼,站在六班门口边偏向楼梯道的拐角处。她在拐角处走来走去,双眉紧蹙,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校长讲完了话,教室里鼓掌欢送。黄氏听到掌声更加焦急,急得脸色通红。胡老师毕恭毕敬而不无遗憾地把三位领导送出教室,领导去了隔壁的七班。胡老师转身时看到了黄氏,四眼相对,胡老师很轻蔑地往教室里扭了一下头,示意黄氏进教室。黄氏由于过度焦急,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注意到胡老师的示意。胡老师冲她翻了一下白眼,极其不耐烦地说:“进去吧!”黄氏便失魂落魄地低头进了教室。
    所有家长都紧紧盯着黄氏,小声议论。坐在后排的差点被砸到脚的家长甚至恶声恶气地出声讽刺。刘萍这次坐在外边,她没有起身,毫无血色地定在凳子上,似乎没看到黄氏进来。黄氏难堪地勉强坐在凳子头上,一只脚摆在过道上。胡老师慢腾腾地进了教室,并不阻止家长们的议论和嘲笑。等到家长们议论够了,自动闭了嘴,他才白了黄氏一眼,开始讲话。
    接下来是由家长代表发言,黄氏脑中的那篇发言稿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担心的是刘萍,如果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影响了刘萍的考试,毁了她的前途,那她这后半辈子会更加痛苦。她扭头看着刘萍,刘萍却把头别在肩口,她猜想刘萍这会儿可能在忍声哭泣。黄氏在心中咒骂自己,心如刀割,真恨不得当着全教室人的面狠狠地扇自己的脸。但她不能这么做,这样只会出更大的丑,让刘萍在同学面前更加难堪。
    第一个家长结结巴巴讲了十来分钟,第二个家长开始发言了。黄氏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三个发言者。她更慌了,大脑轰地一下涌满了血,耳边似乎在嗡嗡响,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灌满了水的瓶子,满盈盈的再也放不进去一点东西。第二个家长代表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脸红到耳根了。
    第二个家长代表的话到了结尾处,已经在总结自己先前的发言了,黄氏虽未想起一句发言词,却非常明白马上就轮到自己了。激动中,她的身体处于半站着的状态,候着腰两手撑在桌面上,其实她想把夹道上的一只脚收回到桌子底下,或者她想把板凳稍微往后移以便于自己站起来,又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总之她下意识地刚半站起来,第二个家长发言完毕。胡老师指着她说:“这位家长,你要是还想去厕所就请出去。”胡老师的一只手指着门口,双眼瞪着黄氏,像赶学生出教室一样,毫不客气地“请”黄氏出去。黄氏这会儿肚子不太疼,更没有上厕所的需要,但她知道没脸留在教室里了,胡老师脸色铁青,他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
    于是黄氏又头脑一片空白地出了教室,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浑浑噩噩地真的去了厕所。
    黄氏出教室时,胡老师非常无奈地抬头冲天花板翻白眼,他的这个动作格外夸张,惹得教室里家长一阵哄笑。胡老师也夸张地冲众人笑一下表示幽默。家长会正式开始之前,他把家长将要发言的三个学生叫到办公室——其中就有刘萍,事先叮嘱几点事项。白校长讲话时黄氏出了大丑,这时他已经猜到黄氏和刘萍是母女关系。让黄氏作家长代表发言,岂不是更加丢脸?第二个家长发言刚结束,黄氏似站非站,胡老师看准时机把黄氏“请”出教室去方便,这样一来,第三个家长代表的发言就免了。
    胡老师今天遇到不少烦心事。为了联系到那些没有来学校的家长,胡老师的电话都快打爆了。农村通讯落后不说,人也磨蹭得像碾滚,催一次动一步。更可气的是,六班有几个学生家长是暴发户,早晨全开着车来了,听说会议推迟到下午,便吵着闹着要六班提前开会。胡老师好不容易把那几个财大气粗的暴发户说服,但过不了半小时就有人催命一样催着开会。将他们请进初三年级的办公室,老师们给让座,有的老师把自己烧的开水倒给他们喝,有人还嫌办公室没茶。胡老师气得两眼发绿,恨不得一脚把他们给踩成肉饼。好不容易熬到了开会,黄氏不迟不早偏偏又在校领导讲话的时候丢人现眼,胡老师能不气吗?
    将黄氏赶出教室后,胡老师的气还未消尽,故作糊涂地问:“第三位讲话的家长呢?”
    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吭声。沉默了片刻之后,胡老师又问:“第三位讲话的家长没来吗?同学请站起来。”说话的时候胡老师双眼紧盯着刘萍,刘萍几乎已经把头塞进课桌肚子里去了。
    过了五六秒钟,刘萍缓缓站起来,头勾着,下巴贴在胸口上,早已泪流成河。
    “原来是你呀……”胡老师讽刺而又意味深长地故作惊讶,不让刘萍坐下就继续说,“咱们农村有些家长啊,说句难听的话,除了兜里有几块钱,还有啥?牛皮轰轰的,根本不把任何事放在眼里,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胡老师的讲话不仅针对黄氏,更重要的是讽刺那几个暴发户。
    刘萍在座位上站了一分多钟,突然冲出了教室,哭着跑下楼去。胡老师完全没料到刘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瞠目结舌地站在讲台上,一时间无话可说。他没料到,作为老师,生平第一个家长会竟然开得这么失败。
    黄氏从厕所里出来,走到一楼楼梯道口,茫然地等待着,连上楼的勇气都没有了。六班由于黄氏和刘萍的插曲,最早结束了家长会。几位家长从楼上走下来,其中一位是刘萍同桌的母亲。这位好心的母亲告诉黄氏说:“你家女娃儿哭着跑下来了,不知道哪儿去了。”
黄氏道了谢,匆匆跑到刘萍住的宿舍,宿舍门锁着,她便跑出学校,在学校大门口四处张望。突然她看到刘萍在学校对面的山豁口上,正弯着腰往上走。翻过那道豁口就是西河坪,刘萍已经跑了一里多路程,她这是要回家。
    黄氏吃惊地拍了一下双手自言自语道:“这下完了……”然后就大踏步去追赶刘萍。
 
5
    黄氏追上刘萍是在青山公社,距离东河坪中学十几里。中午时雨已停了,但泥土路还很潮湿,到处都是水洼。刘萍穿了一双布鞋,鞋底早湿透了。她这时已擦干了泪痕,坐在公社的大核桃树下的潮石头上。
    黄氏感觉浑身无力,脚步挪不快,追到张家坪的时候,她与刘萍相距百来米,刘萍知道她在后面不远,却再也不回头看了。
    “刘萍,你等我一下。”黄氏有气无力地喊道。
    “我不念了……”刘萍由抽泣又变成了大哭,没有回头。
    母女俩一前一后地走着,黄氏实在没有一点力气加快脚步,她想让刘萍等她,刘萍总是以“我不念了”回答她。走到余家坪时,黄氏腹部又风雷俱作,呼呼地跑马,她不得不往回跑了几十米,钻进厕所。刘萍走到公社的大核桃树下回头看了一眼,黄氏无影无踪,于是她坐下来等着黄氏。
    黄氏来到大核桃树下时,刘萍站起来了。
    “你咋能不念了,你又不是念不进,你还是尖子生哩,不念可惜了……”黄氏说。
    “你骂吧,你打吧,我不念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去学校了……”刘萍在等着黄氏大怒甚至出手打她。
    黄氏不再说什么,脸上没有一点愤怒的神情,脚步不停地往前走。母女俩又一前一后,这次是黄氏在前。路过一家卫生所,黄氏进去买了几片止痛片和一点止泻药,刘萍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等着。再走的时候,刘萍又走到前面了。一路沉默。走到村口的石拱桥上,黄氏浑身快散架了,一屁股塌在干净的石头上,头上的汗珠成串地往下掉。刘萍站在上桥头,手中捏着一颗石子在桥的水泥护栏上写写划划。
    “我知道你们姊妹三个为你爸的事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今儿我本想在家长会上好好表现一下。谁能想到昨儿晚上双脚泡了一夜冷水,今儿拉肚子,没为你争光倒也罢了,以后你的同学会因为我的事儿耻笑你。但你不要在意,蛇能下出来龙,鸡能抱出来凤凰,我跟你爸再咋丢人,其实跟你们姊妹三个没关系,让你的同学笑话去,只要你将来出息了,我跟你爸带给你们的可耻就会再没人敢笑话了……”
    黄氏长篇大论地给刘萍讲起了道理,坐着休息都气喘吁吁。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与子女直面谈论刘裕国的事。她知道三个孩子中刘萍对此事最耿耿于怀,家庭环境对刘萍的性格影响负面效应太大。她告诉女儿,雪耻的最好办法不是逃避,逃避只会永远被人耻笑,最好的办法是好好学习,出人头地。
    刘萍始终默不作声地站在桥头,手中还捏着石子,却没有写划了。黄氏讲到最后问她明天早晨是否回学校去,她也没有回答。
    母女俩并排无声地进了自己的村子。刘裕国兄弟三个住在一起,村里人以一个字称他们住的地方:堡。这里的“堡”并非堡垒,而是又高又陡的地方。堡在山的背阴面,但堡的位置向前高高突出,站在堡上一眼可以望到山脚下的小河,就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与山峁。从山沟到堡上的直线距离大约一里半,山坡的坡度至少在六十度,小路全部是“之”字形。
    黄氏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陡坡路,两鬓上的汗水又流成了小河。病来如山倒,她健康正常的时候,背着六七十斤面粉走上去,顶多歇三次。今天空着手,气接不上,两腿打闪,身上的汗水就像下雨时这陡坡上的泥水浆。黄氏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沙土上,长叫了一声。她真恨下了雨,否则就能躺下休息了。
    “你先回去吧,到二妈屋里弄点儿菜,我还得歇两间。”黄氏气喘吁吁地说。
    刘萍没动,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四处搜索,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根做过豆签子的竹竿架在蒿草丛上。她揪着茅草慢慢走近那丛蒿草,想把竹竿拿到手,脚下不断打滑,眼看就要够到竹竿了,脚下的湿泥土溜了,刘萍跟着滑了两米多,幸好她手快,及时抓住了身边的草。如果她继续往下溜,也许就得像滚圆木一样滚下去,摔得浑身是伤。黄氏起先没注意到刘萍的行为,她看到时刘萍正好往下滑,吓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嗓子眼儿都硬了,却不敢出声。刘萍毫不气馁,又爬上去把竹竿拿到手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回到黄氏身边。黄氏一直责备地看着刘萍,等她把竹竿递给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了责备的笑容。刘萍立马把脸扭向一边,不愿与黄氏对视。
    黄氏拄着竹竿站起来想走,刘萍却冷冷地说:“再歇一下,拉肚子没力气。”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黄氏说话。
 
    到家时约七点半,由于是阴天,天色暗得早。河沟里几乎已是黑夜了,堡上很宽敞,不算太暗。堡上住的兄弟三个,刘裕国等于住在公家的房子里,刘裕国的三弟也是个人贩子,三十好几没成家,这几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音信全无。老二得食道癌死了,老二媳妇又招了个男人进门。黄氏为了挣钱经常给人做工,大门锁着。兄弟三人的房子连在一起,常年就老二一家有人。一场雨过后,暮气笼罩着破旧低矮的土房子,一切都显得极其衰败苍凉。
    黄氏到家的第一件事还是上厕所。厕所是露天的,就在房屋旁边的后墙根下,农村常见的吊厕,两块大石板架在粪坑上。朝向小路的这边有一道一米多长的遮羞的玉米杆篱笆,篱笆两边原有两根木桩固定着,玉米杆夹在竹片子中间,用葛藤绑着。如今一根木桩倒了,另一根歪斜地支撑着篱笆,玉米杆腐烂得剩下不到三尺高。
    刘萍到二妈家拿钥匙开了门,然后就扑在床上了。二妈走到墙根下,也不避讳正蹲在石板上的黄氏,低声问道:“今儿咋突然回来啦?”
    “今儿我给她开家长会,本来还要当代表讲几句话,可我拉肚子,在学校出了丑,她生气跑回来了,我就撵。”
    “拉裤子了——在学校?”二妈都有些不好意思问。
    “没。”
    “该不会是拉痢疾吧?那可伤死人。”二妈的脸色有些紧张。
    “不,潮脚了,这几天也晒得太多了。”
    “那就好。我给你拿几个鸡蛋,扯些黄瓜叶子,搅着锅沫烟子吃,顶事儿得很。”
    黄氏点了点头,她肚子舒服了些,想起来,但身上没带纸。二妈主动走到一棵老桑树下,摘了一些大桑树叶,给黄氏送了过去。
    二妈又退回到前墙根问:“明天不下去了吧?拉肚子伤人,浑身没力气。”
    “还是得撑,西河坪的麦子快完了,该要去张家坪了。”
    二妈又劝了几句,见黄氏很坚决,便离开了。走时问黄氏想吃什么,黄氏说没胃口,吃酸菜爽口。
    黄氏进了灶房,便收拾起锅灶准备做饭。灶是土灶,像橘子瓣一样的弯月形,由大到小列着三口锅。灶脚原是土砖撑着,可能是灶房进过水,土砖被浸泡软了,眼看着这灶像喝醉的汉子似乎要软倒下去。灶身上糊的泥巴剥落了,灶身斑驳得像溃烂的皮肤。还是那种老式的灶炉,没有烟囱,烟从灶门直接出来。铁锅四周也出现了裂缝,火刚着的那会儿锅的四周全在冒黑烟。
    黄氏刚生着火,二妈进来了,一手拿着一碗酸菜,一手端着一只缺口圆竹篮,里面装的是鸡蛋和洗过的黄瓜叶。二妈又跟黄氏说了一些琐事才离开。黄氏把鸡蛋打在碗里,把黄瓜叶撕碎搅在鸡蛋里,然后用一只卷口的锅铲从灶洞里的锅底下捅出半锅铲的黑烟灰,拣去里面的粗颗粒,然后把烟灰倒进鸡蛋里。这是止泻的土方子。黄氏把三样东西放在锅里炒了几下,趁热几口吞进肚子里,嘴唇上全沾的是黑烟尘。
    吃完黄瓜叶烟尘鸡蛋,锅里的水开了,黄氏把水舀在一只木盆里,然后烧酸菜汤。汤煮在锅里后,她就坐在灶后木墩上,双脚泡在木盆中。由于刚刚吃了热东西,胃部骤然产生了热量,双脚也被热水烫着,灶门里的火烤着她的胸和肚子,浑身热乎乎的,脑子里既舒服又疲倦。于是不到两分钟,黄氏背靠着墙壁,仰面睡着了。
    刘萍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肚子饿得咕咕叫,还不见黄氏叫她去吃饭。今晚做酸菜面,她知道,按说应该不要半个钟头饭就做好了。
    刘萍轻轻走进灶房,却看到锅里的酸菜汤没有一点汤了,酸菜都焦糊了。黄氏的双脚放在空脚盆里,木脚盆长时间没用过,干得炸了裂缝,洗脚水流得满地都是。黄氏一只手放在小腹和两腿间,一只手搭在木柴上,歪着头打鼾,嘴角的口水托得很长,搭在肩头上。
    刘萍轻轻走到黄氏身前,摇了摇黄氏,不料黄氏倏地惊醒,反倒把刘萍吓着了。
    “妈,你咋了?”刘萍问。
    “嗯……没咋……昨儿晚上妈困着了,有人喊长虫吓着我了。”
    “妈……”刘萍喊了一声“妈”,非常深情地看着黄氏。
    黄氏揉揉憔悴的眼,也非常认真地正视着女儿,等待着她说什么。
    “妈……”刘萍突然扑进黄氏的怀中,紧紧抱着黄氏,大哭起来。
 
 
6
    次日凌晨四点钟,黄氏和刘萍已经走出大门准备锁门了。
    “妈,你还是休息两天再去割麦子,你刚拉肚子,这样受不了。”刘萍握着黄氏的双手,在进行最后的努力。
    “妈已经好了,刚才我还上了厕所,不拉了。”
    母女俩锁了门,来到二妈家窗户下,黄氏叫醒了的二妈,隔窗嘱咐了一些事,二妈也劝黄氏休息几天,黄氏意志坚决,非要今天就去西河坪。
    两人一路上平行,也没说几句话。这次走得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西河坪,黄氏又把女儿送到了校门口。
    天朦胧亮,学校里只有几个起床的学生在刷牙。黄氏和刘萍站在校外,黄氏说:“真的不用我给你的老师说明一下?”
    “不用,妈,我自己会说。”
    “那行,你进去吧。”黄氏朝门口抬了一下手臂。
    刘萍便走向校门口,刚走几步,黄氏突然说:“等一下,刘萍。”
    刘萍转身回到黄氏身边,黄氏从裤袋里掏了几下,终掏出了皱巴巴的被汗水浸透的一张十元的一张五元的一共两张钞票,这十五元恰巧是桂叶付给她的工钱。她颤抖着双手把钱塞进刘萍的手心里说:“马上中考了,要照顾好自家的身体,这点钱你先用着,不够了我再给你。”
    刘萍推辞说:“我啥都不缺,妈!”
    黄氏强行让女儿把钱捏在双手中,轻轻地说:“进去吧。”
    刘萍走到门口,自己停住了,转身冲黄氏说:“妈,我不会像姐那样故意考不上,我会争取考上重点高中的尖子班的。”说罢她的脸红了,大踏步进了校门,然后跑向宿舍。
    黄氏在校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赶往西河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