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征文回顾征文报道 > 正文

归去来兮(第二届小说二等奖)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当那个养蜂人坐着蓝色的大卡车来到凤桥镇的时候,我正站在小镇的石桥上钓鱼,一条大鱼咬了钩。卡车载着养蜂人在石桥上的凹陷处震荡了一下,橡胶轮胎与光滑的裸石相碰发出类似磨刀的声响,我转过头看到了车上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和十几个黑乎乎的蜂箱。卡车没有停歇,沿着石桥的下坡路往小镇的腹地驶去。那天,我因为回头看那双异乡人的眼睛,竟让一条沉甸甸的鲫鱼从鱼钩上逃走了。春天的风一阵一阵地从不远处的樟树林里吹来,蛋黄似的太阳就快要落到山的那边去了。我收起湿淋淋的鱼竿,拎着空荡荡的鱼篓往回走。
    “妈,今天,有个养蜂人来我们小镇了。我在石桥上看到了他。”我一放下鱼竿,就对坐在门口剥着毛豆的母亲说起这件事情。这是我在小镇上见到的第一个养蜂人,心里充满了好奇。在凤桥镇的南面有许多不高的山岭,山上种着樟树,松树,毛竹,桐油树,山茶树等等,村民们靠山吃山,山上的木材大多运到县城或者市里卖给木材加工厂,一年收入也有万元左右。山上除了成片的树林,还长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它们一到春天就郁郁葱葱地开放,成群的蜜蜂在花丛里飞来飞去,让整个山热闹了起来。但从来没有人想到要利用山上的野花来酿蜜,那些孤寂的花在春天开,在秋天枯萎,寂寞地生活在山中。养蜂人的到来让那些花朵们开始变得娇羞和热闹起来。
    我家住在山脚,养蜂人第一次来到我家门口时,母亲正在屋里烧柴火。“喂,请问可以一盒火柴给我吗?”养蜂人站在我家的门口朝院子里喊道。母亲跑出屋,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把养蜂人请进了我家院子。那时我正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做作业,我用眼睛瞥着养蜂人那双眼睛,就是那双眼睛让我的大鱼从钩上逃脱。母亲催我从屋里拿凳子给养蜂人坐,我却没有挪动身子,似乎有意要他为那条跑掉的鲫鱼负责。母亲嗔怪我不懂事,自己进屋拿了凳子让养蜂人坐在石榴树下,一个个结实的花骨朵垂挂在枝头,在等待时机开放。养蜂人和母亲说起他走南闯北的岁月,所遇见的稀奇古怪的人,所遭遇的凶险却化险为夷的事。那些东西从他的口中说出,就像在听说书先生讲故事,让听故事的人沉醉其间。母亲听得投入,竟忘了屋里还煮着饭,柴火却早已熄灭了。
    养蜂人拿着一盒火柴走出院子时,母亲还追着给他捎上几只茄子和丝瓜,并让他有什么需要就到院子里来。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已经很多年不见我的父亲了。一九九三年的秋天,父亲随镇上的泥工队去了广东,便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些年父亲只给家里写过几封信,信很简单,大多都是在外一切都好,勿念,钱已通过邮局汇回来了,记得查收之类的话语。那时候我还小,以为父亲在外赚钱,没空回家。当我上了小学,渐渐懂事了,才觉察到母亲和父亲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瞒着我,而这种东西时常让我的内心感到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就像一只鸟儿独自栖息林间,孤独感不由自主地袭来。母亲从不跟我提她和父亲的事情,只说过年的时候父亲就会回来。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父亲都没有回来过,他就像从我和母亲的世界里消失了,唯有时不时送来的邮政汇款单才让我觉得他还存在。
养蜂人在山上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棚,床则是用几块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养蜂人不时会从山上拎下一两只野兔或者野鸡送到我家院子,母亲推辞了很多回,但养蜂人却扔下东西便走,他走得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路间。母亲有时便把做好的野味另外均出一份叫我送到养蜂人的木棚中。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到养蜂人的木棚,需要半个多小时,但我却不觉得累,因为在养蜂人那里可以听他讲故事,还可以和他一起去看蜂箱里酿蜜的蜜蜂。
    十几个黑乎乎的蜂箱分散在山上,他时常要去巡查,我有时跟在后面听他讲蜜蜂的生活习性。蜜蜂靠跳8字舞来指示蜜源,8字的中轴方向表示蜜源相对太阳的角度;蜜蜂中的雄蜂很可怜,交配后就被逐出蜂巢饿死;蜂群由于某些原因造成蜂群过弱或失王等,需要把两群或多群蜜蜂合并组成一个大群;养蜂人取蜜不可过头,否则冬天再往蜂箱里补加蜂蜜时,它们知道这不是它们采的,就会随意糟践。他对蜜蜂的了解让我大吃一惊,仿佛他上辈子就是一只蜂王。阴天时,我就坐在养蜂人的木棚里听他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鬼狐啊,山妖啊,会飞的蛇啊。他不单会讲故事,还吹得一口的好笛子。只要他的笛声一响,我就感觉整个山林都安静下来,像微风拂过心灵,但又黯然神伤。我会想起我的父亲,那个同样爱好吹笛子的男人。小时候,只要他坐在院子里吹笛子,我和母亲就会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笛声仿佛有穿破空气的力量,传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又遇到什么障碍物,发出同样清脆的回声。母亲时常说父亲的笛声让她觉得幸福。可是一九九三年,父亲扔下笛子离开了我们,让整个院子冷清下来。
    夏天是蜜蜂产蜜的高峰期,养蜂人时常戴着黑色的面罩在蜂箱里调整和组织采蜜群。等到断子取蜜的时候,我就帮着养蜂人把那些新鲜的蜂蜜倒进乳白色的铝皮桶里。一日暴雨过后,养蜂人下了山来到我家院子给我母亲送蜂蜜来。母亲把养蜂人的蜂蜜灌进了一个五升的塑料瓶里,然后要他留下来吃饭。养蜂人没有拒绝,我也感到开心,这个家好久没有外人来过了,冷冷清清。养蜂人的到来让这个家温暖起来。母亲拿钱叫我到几里外的镇上买酒和肉。我拿着钱飞奔出门,朝镇上跑去。母亲留在家中和养蜂人聊着一些家长里短的事。
当我提着酒和肉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在弄饭了。养蜂人坐在炤脚不停地往炤里添柴火,熊熊的火焰照着他黝黑的脸庞,像照着一个远道归来的亲人。母亲把我手中的肉接过放在木盆中洗净。我则把刚买的酒搁在八仙桌上,然后跑到院里去看枣树上的枣子。炊烟从我家的屋顶袅袅升起,我在烟雾里仿佛嗅到了家的味道。从院外望去,围着围裙的母亲正和炤脚的养蜂人有说有笑,这又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现在在哪里,他过得好吗,他是不是把我和母亲给忘了。想到这,我的内心又开始忧伤起来,一颗枣子突然从树上掉落下来,砸在了我的头上。祖父曾经跟我说过,枣子落将有人归来。莫不是父亲要从远方回来!我在心里想道。
    天不知什么时候就黑了,母亲在屋里喊我吃饭。淡黄色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塞满了整个屋子,养蜂人坐在我的对面,母亲坐在旁边。“老弟,今天在这就多喝点酒,一个人在外也不容易。”母亲给养蜂人的碗里倒了一碗烧酒,然后又给自己添上。“谢谢嫂子,这么多天,还辛亏您照顾。往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养蜂人端起瓷碗敬了母亲一下,母亲礼节性地端起瓷碗和他碰了碰。母亲已经四年没有和其他男人这样喝过酒了,喝了酒的她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
    养蜂人接着说,大哥好几年没回家,苦了你们娘俩。有没有叫人去找找看。
    没有去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母亲的眼里闪着泪花。
    你还是得让谁捎个信,让大哥回趟家。这家里没个男的,真是困难。养蜂人夹起一粒花生又说道。
    屋外的大风刮起来了,竹影摇曳,仿佛人在院子里行走。树上的枣子经不起这么大的风,“啪啪”地落在了地上。屋里的灯也轻微地摇动起来,晃动的灯光在母亲和养蜂人的身上来回地摆动。我看到他们的眼神有一刹那是闪着柔光的。
    八仙桌上的酒已经不多,母亲却还在喝。养蜂人劝住了母亲,夺了她手中的酒。我给母亲和养蜂人各盛了一碗饭。而母亲这个时候却抽泣起来,刚开始是轻微的,慢慢的,哭声越来越大,变得嚎啕大哭起来。养蜂人被母亲吓到了,忙问,嫂子,您怎么了。
    母亲又要抢养蜂人的酒后,被我拿到里屋藏了起来。养蜂人坐在旁边,拍着母亲的后背,不停地安慰着母亲,并说道,嫂子,有什么坎坷都会过去的。母亲擦了眼泪,坐在灯下发呆。
    这餐饭漫长得如同冬天。
    后来,母亲要留养蜂人住下。养蜂人却拿起矿灯,执意要去山上睡。母亲拦不住他,便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小心夜里的野兽。养蜂人走出院门,母亲叫上我一起送养蜂人一程,却被养蜂人拒绝了。他一个人借着矿灯的灯光走在上山的山路上,背影像一个巨大的野人。
 
    夜,是漫长的;起风的夜,更让人觉得漫长。我和母亲关了院门,进了屋,母亲叫我别和他人说起今晚请养蜂人吃饭的事情。我点了点头,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老是父亲和养蜂人的身影。一会儿,是父亲在喊我的名字;一会儿,是养蜂人给我讲故事。就这样折腾了很久,我的头开始疼。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时,东边的云已鱼肚白,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甚是喜人,几只喜鹊正在枝头啄着毛羽,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
    养蜂人又来了,这一次他是要问母亲借板车拉着几桶蜂蜜到镇上去卖。母亲喊上我给养蜂人当助手,在上坡的时候帮着推,在兜售蜂蜜时也可以帮着算钱。我心里像养了一群蜜蜂,正“嗡嗡嗡”地叫着,好似在告诉我,你快去啊,你快去啊。我跟着养蜂人拉着的板车上了山。山路因昨日的一场暴雨显得更加漫长而崎岖,好几次我差点在泥里摔了一跤。我们走了四十来分钟才到木棚,养蜂人把铝皮桶装的蜂蜜搬上了板车,再用绳子捆牢。
    你累不累,养蜂人用温和的眼神望着我,给我递过一块干净的毛巾擦汗。
    不累,男子汉不怕累,再说跟你在一起挺有趣的,我接过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珠。
    一切妥当后,养蜂人带上了木棚的竹门,拉起装载着新鲜蜂蜜的板车沿着山路往山下走去。我跟在后面,扶着板车。山路边,不时能见到养蜂人的蜂箱藏在花丛中。养蜂人又跟我讲起他去过的村庄和小镇,那些奇怪的故事和歌谣。旁边的松树上不时掉落下几颗松果,有的碰到石头还会滚到我的脚边来。山里的空气异常得清新,养蜂人说要给我唱一个瑶族的创世史诗《密洛陀》,这是他在一个住有瑶族人的村庄从布努瑶的老人口中学来的。他说,布努瑶是瑶族的一个重要支系,而密洛陀正是布努瑶人的创世神。养蜂人边拉着板车边扯着嘹亮的嗓子唱了起来:
    今日千人唱,
    今夜万人和。
    你们领了人间的烛香,
    你们享了凡间的烟火。
    要保佑所有的人,
    要庇护所有的物,
    不论红、黄、黑、白,
    不分壮、汉、苗、瑶。
    统统为他们禳灾,
    一律为他们祛祸。
    让他们携手共走一条道,
    给他们并肩同跨一座桥。
    年年无病患之忧,
    岁岁有升平之乐。
    那时候,我并不懂歌谣里那些近乎诗的语言,只觉得好听,犹如清风过耳。我跟着养蜂人的曲调也哼唱起来“年年无病患之忧,岁岁有升平之乐”,路旁的鸟兽仿佛也安静下来,一颗松果不知从那棵树上掉下,滚落到我的跟前。
    我们上了坡然后再下坡就到了凤桥镇的中心,首先是养蜂人的旧草帽映入村民的眼前,接着是装着蜂蜜的铝皮桶,最后连末尾那个弱小的我也走进了人们的视野里。养蜂人把板车停在镇上的农贸市场,赶集的村民对这个推着板车吆喝着“卖蜂蜜咯,新鲜的蜂蜜”的异乡人充满了好奇,都停下脚步往我们身边围拢来。一个中年妇女提着塑料瓶来打蜂蜜,她给养蜂人的生意开了好头。不停有人在旁边夸赞蜂蜜新鲜,于是车上的蜂蜜不到一个上午便全部卖完。
 
    养蜂人数好卖蜂蜜的钱装进袋中,然后带着我在小镇的小餐馆里吃了一顿饱饱的午餐。一餐美食对于一个正对食物有着无限渴望的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奖励。我打心里感激养蜂人,心里盘算着下一次随他再来农贸市场卖蜂蜜的日子。我以为吃完饭,养蜂人便会回去,没想她却跑到商店给母亲买了一件好看的上衣,我眼见这他口袋中的钱越来越少,嘴里却不知道怎么拒绝。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不会拒绝一切于他有好处的东西,况且我长时间待在山脚,能在集市上买些自己喜欢的,又能给母亲添置一些物件,实在是好极了。
    买了些日常需要的东西后,养蜂人便喊我坐在板车上准备拉我回去。我没有跳上去,只跟在板车后面默默地走。临近下午一点,日头越来越毒辣。养蜂人摘下自己的旧草帽戴在我的头上,自己迎着日头拉着板车。走了大概有一半路程,路边有卖西瓜的农人。养蜂人蹲下去挑了几个大西瓜搁在板车上,付了钱继续往山脚走去。
    等到我家门口时,养蜂人全身上下湿透了。我在门口喊母亲,母亲跑了出来,叫我们进院子里休息。我抱着大西瓜进了院子,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然后把西瓜浸泡在井水中。养蜂人把袋子里买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里面便有给我母亲买的花格子上衣。
    “嫂子,今天蜂蜜卖得好,给您买了件衣服,您进里屋试试。”养蜂人把衣服递给正在倒水的母亲。母亲慌忙地放下手中的水杯,把衣服退回到养蜂人的手中。
    “我怎能要您破费给我买衣服呢。您还是把它退了,攒着钱。您赚点钱也不容易啊。”母亲的脸上有了羞赧,眼神不敢往养蜂人身上望。
    “买都买了,您就收下吧,我在这里经常受您照顾,往后的日子还长呢。”养蜂人把衣服塞在了母亲的手中,便起身要上山去。
    母亲拦住了他叫他吃了晚饭再走,不好意思地收下了衣服。换了新上衣的母亲走到院子里来的时候,我感觉她像换了个人,脸上有了光泽,样子也比往常要好看多了。养蜂人在旁边憨厚地笑道:“嫂子穿上这衣服真是好看。你说是不是?”他对着我问道,我连连称道是。
    母亲喜得脸上乐开了花,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见母亲这么开心过了。自从父亲离开我们再也不曾回来后,母亲便一直生活在阴郁之中,时常坐在院子里发呆叹气,连我看了都忧愁。母亲难得这么开心,我也被这种喜悦所感染了,忙着把水里的西瓜切了端到院子里来。
西瓜真甜,母亲咬了一口说道。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养蜂人吃完西瓜便准备走,母亲拦不住他,便拿起竹竿在枣树上打了些枣子,然后用蓝花布包好塞给了养蜂人。他提着枣子,径自走出院门,沿着山路往山上走去。他一走,整个院子突然又安静了下来,好像少了什么。
    日子平淡得如同天边的云朵,养蜂人时不时还会来我家院子讲讲故事,送点野味。有时候养蜂人的衣服来不及洗,母亲便代劳,洗干净晾在院子里。等到晒干,再由养蜂人来取。有几次,母亲病了,养蜂人还特意跑到镇上去买了些中药回来,煎了药汤端给母亲喝。那时,我才隐隐觉得母亲和养蜂人之间似乎有了感情。但我从未跟他们暗示过,也没有对别人提起。因为养蜂人从未在我家过夜,只是送来东西,取了衣服便走。母亲也只是听他讲些他们那边的风俗习惯和常年在外所耳闻的稀奇事。
    养蜂人让我和母亲的生活都变得缓慢而悠长起来,恰似月光下绕着竹林盘旋的笛声。但我的内心却还是盼望着父亲有朝一日能够回来,毕竟父亲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养蜂人只不过是我们生活里的一抹彩虹罢了,他不能给予我们什么,也终究要离开这个地方。
    秋天让人忧愁。养蜂人给山上蜂箱里越冬的蜜蜂喂好白糖后,就要回去了。我和母亲的日子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养蜂人一走,我就少了个能够带给我好听的故事和好玩的知识的长辈;而母亲则要失去这个能够谈心的朋友,要等到来年的春天才能见到蓝色卡车载着他重新回来。也就是说,我和母亲要忍受一个漫长的冬天,没有养蜂人的日子。
    秋日的一夜,大风又起了,院子里枣树上残留的枣子“啪啪”地落下。远处的竹林里,一只猫头鹰“咕咕”地悲鸣,像婴儿在啼哭。猫头鹰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恐怖而悲凉。正在灯下绣花的母亲突然被手中的针刺了一下,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母亲嘴里这时开始念叨起山上的养蜂人了。
    “风这么大,他一个人在山上不知怎样。”母亲刚说完,一阵更猛的风吹翻了院子里盛鸡食的器皿,发出“砰砰”的响声。风朝玻璃打来,它挤进窗户的缝隙,钻进屋子里吹得梁上的灯左右摇晃起来。那时,天上闪起了白色的光,是闪电;接着是巨大的雷声,好似要把整座山炸开花。母亲越加不安起来,她起身想要去山上叫养蜂人下山来住。母亲刚打开门,风就灌了进来,吹得母亲直往后退,接着是花生米大小的雨滴打在母亲的脸上。我赶紧拉了母亲进屋,关上了屋门。
    第二日清晨,我见到了母亲乌黑的眼圈,知是她一夜未睡,惦记着山上的养蜂人。
    山上的养蜂人死了,有人在外面喊。
    母亲惊得跳了起来,扔下手中的脸盆便往山上跑。我追着母亲跑。
    当我们到达木棚时,里面已有一些村民在围观。母亲拨开人群,冲到养蜂人的床边。旁边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母亲和我。养蜂人死了,许是昨晚,谁也不知道,他是被毒蛇咬死的。
    母亲嚎哭起来,整个屋子仿佛都在摇晃。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拉开了母亲。母亲还在抽泣,我则站在她的旁边,眼中闪着泪花。
警察驱赶走了围观的群众,拉起了蓝白相间的警戒线。事情调查清楚后,警察通知了养蜂人的家属。来的是养蜂人的老母亲,她是搭着一辆蓝色的大卡车来到凤桥镇的。母亲扶着她上了山。
    养蜂人的老母亲见到床上死去已久的儿子,失声痛哭起来。母亲听到她的哭声,又哭了起来。
    几日后,蓝色的卡车拉着几个异乡人来到了我们小镇,带走了养蜂人的尸体。我和母亲跟着卡车一直送养蜂人的尸体走出小镇,一直消失在茫茫的山野中。
    养蜂人确实死了。
    母亲却对我说,死去的养蜂人时常会在夜里归来。他会来我家的院子摘树上的枣子,会坐下来慢慢地和母亲讲那些曾经带给我们快乐和惊奇的故事。母亲相信那是养蜂人的灵魂归来了。
    那一年秋天,我和母亲被养蜂人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变得沉默起来。母亲时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择菜,却不时要往院子门口望望,以为那个养蜂人又提着什么野味归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秋风吹动门前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等到风止了,连“沙沙”的声音也没了,只剩母亲一人坐在院中。
    当西北风裹挟着漫天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凤桥镇的土地上时,冬天就来了。院子里枣树上的枣子已掉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母亲和我坐在屋里烤火,还不时会说起养蜂人。
    忽一日黄昏,天气真冷,一个熟悉的身影迎着小雪走进了我家的院子。借着微弱的光,我见到那个人竟然是我四年未曾归来的父亲。
妈,爸爸回来啦!我冲着屋里大声地喊着,沙哑的声音里掩藏不住惊喜和激动。
    母亲跑出屋,接过父亲手中的大包小包。父亲则摸着我的头说,都长这么高了。
    我们关了院门,进了屋。
    父亲把包里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有买给我的收音机,还有一套买给母亲的衣服。那衣服真漂亮,比凤桥镇商店里出售的衣服都要漂亮上百倍。父亲催促着母亲到里屋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但母亲却把衣服搁在了旁边不冷不热地说道,待会再试,先吃饭。
    父亲没有觉察出母亲脸色的变化,我却读出来了。那一晚,母亲并没有试穿那套衣服,即使我觉那衣服穿在母亲身上应该是异常得好看。
    冬天是漫长的,正如孤独的夜晚。父亲归来后,家里似乎变得温馨起来。只是我时常会在夜里想起那个死去的养蜂人,他在一九九七年的春天坐着蓝色的大卡车经过凤桥镇的石桥时曾吓跑了我一只已经上钩的沉甸甸的鲫鱼。
    我还时常想起他坐在院子里给我和母亲讲稀奇古怪的故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还记得那些缓慢而悠长的日子。但我猜想,母亲一定还记得,有些东西一旦走进了人的心里便再也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