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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匪(第三届小说二等奖)

第一章
 
    在这西南的边陲小镇,秋季万物萧瑟,道路灰白,路旁树木苍凉挺立,树干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树叶簌簌飘落,偶有不知名的鸟群,停落在道边稀疏排列的砖房顶上,敛羽收翅,缩颈垂头,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镇前平缓流过的褐色河流。
    日里,镇外野狗乱窜,抖动一身暗淡毛发在远郊躲藏,时不时发出一阵悲凉、无力的忧郁低吠,镇内行人裹紧衣服,低头缩腰,在狭窄细长的小道上疾走归家。夜晚,四野沉寂,不见人畜,只剩包围小镇的野草在秋风中四处倾倒,任由身子东摇西摆,夹杂其间的野花四处开放,将鲜黄的头颅暴露在寒冷的猎猎风中。
    就在这里低矮阴沉的天空下,一条狭长小道从镇子内部蜿蜒而出,延伸至一处茂密的草丛。荒草繁茂,似一堵高墙拔地而起,虽翠绿已逝,却相互搀扶,在秋风中挺直身躯,不肯如别处野草一般随风倾倒。就在这满目枯黄里,一块石制墓碑通体黑色,肃然直立,在密集的草丛中隐约可见,而墓碑下那黄土掩盖的坟头多年无人打理,早已与四周荒草融为一体,透出一股萧瑟、悲凉。如若不是听身边老人谈起,我无法想到这里居然埋了一位多年前威震一方的豪匪——江缶。
    说起江缶,西南一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西南各处的大街小巷里流传着他的诸多传奇,有人说他打家劫舍、杀人如麻,曾一口气斩下三十个人头,血透马褂,却面不改色眼睛不眨,一辈子坏事做尽;也有人说他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曾单枪匹马闯入地方官员府邸要挟其大开官仓,在饥荒时救济濒死穷人,一辈子义薄云天。在民间这些有关江缶的传闻中,江缶常一人一马四处飘荡,手握大刀骁勇善战,孔武有力,肩抗千斤依然健步如飞,胸有刀疤,面无表情不怒自威。综合这些散落于民间的传闻,一个四肢健壮、身手敏捷、性格坚毅的悍匪形象跃然而出,他横跨一匹枣红骏马,挥舞大刀,从遥远的历史故事里绝尘而来。
    然而,仔细整理这些亦真亦假、前后矛盾、充满了神话色彩的历史传闻,我们便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顺着这些传闻追本溯源,我们会到达地理图册上西南角落里的一个边陲小镇,而传闻最原始的叙述者都出自此镇,他们分别是:镇口说书的刘老二、小镇酒馆的掌柜陈老头、杀猪杀狗的胡屠夫以及一个摆弄二胡的艺人老秦。
    如今,隔着一百多年的历史长河,我们试图通过各方搜集的资料以及散落民间的关于江否的传闻,拨开传闻之上掩盖的厚重尘埃,想象重构出江缶的真实形象,而就在这个漫长的摸索、重塑的过程中,一个隐匿在这些历史传闻中的故事才逐渐浮现出它的本来面貌。
 
 
第二章
 
    多年前的三连镇还并非如今这副凄凉、凋敝的模样。那时,三连镇人丁兴旺,街道繁闹,四野均是良田,田野里常可望见低身俯腰、辛劳工作的农夫的健硕身影,田埂上常可望见手提篮子、扭腰摆臀的农妇往来穿梭的丰腴背影。每逢正午,阳光强烈,田野里热气逼人,人们便停下歇息,聚集在一块阴凉地里,或蹲坐、平躺沉默着小憩,或掏出旱烟低头慢吸,或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江缶就是在农夫们响亮的鼾声、高声的叫嚷以及空中弥漫的烟雾里,悄声来到三连村的。
    那时他独自一人牵着一匹枣红骏马,从远方慢慢踱入了他一生传奇的埋葬之地。
 
刘老二
 
    当时,刘老二正在镇口那老井旁打水,只见他移开井盖,一手提桶,一手握绳,将木质圆桶抛入深不见底的井中,听见木头与幽暗、清凉的井水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往常一样,刘老二半蹲井边,俯下身子,将头探入井中,在炎热的正午享受着井内扑面而来的凉气。就在此时,他察觉耳边划过一阵风,紧接着一声闷响,他侧头望去,一把大刀正斜立井边,刀刃发白发亮,阳光通过刃口反射晃人眼目。刘老二顺着刀柄回头望去,只见一匹枣红大马上正端坐一位彪形大汉。刘老二一时恍惚,并未看真切,只待定神望去,那马头长大,鼻梁隆起微呈现兔头型,颈宽厚,躯干平直,胸廓深广,体型健壮;那男人面如斧劈刀削,鼻梁挺直,颧骨突起,双眸深陷却敏锐有神,双唇紧闭嘴角下咧显得严肃冷静。只见那男人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握住刀柄,正直身体,横跨马上,朝刘老二缓缓说到:“让开,我要水。”
    面对这彪形大汉,以及他手里握着的锋利大刀,刘老二哪敢说个不字,只得连忙直起身子,侧身往井旁退去。井周湿润,青苔密布,刘老二右脚一滑,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刘老二那时已经年近花甲,身子骨虽不老朽但也不再健硕,这个趔趄摔得他半边屁股生疼,他一手撑地,一手紧按那摔疼了的半边屁股,却又不敢叫出声来,所以喉咙里只得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呜咽。
    马背上那男人一跃而下,手牵缰绳步近井边,将刘老二方才打水的圆桶抛入井中,敏捷地打上一满桶水,低头猛饮一口后便将木桶提至马嘴下方,那匹枣红骏马心领神会,张开马嘴“咕嘟咕嘟”地吞咽了起来。刘老二惊恐地抬起头,半边身体因为刚刚摔倒而变得麻木,现在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这个胸有刀疤,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汉子能给自己一条活路,不至于大刀一挥,把自己那可怜的头颅砍下。刘老二前半辈子,一直阴云密布,诸事不顺。最让他懊恼的便是他那不争气的妻子,一直没能为刘家产下一名男童,可就在刘老二去年五十六岁那年,好似上天开眼,刘老二的妻子杨氏在大风呼啸的九月为刘家诞下一名十斤八两重的大胖小子。杨氏分娩那天,刘老二守在房外心急如焚,他不停地低声祈祷列祖列宗、各路神仙菩萨齐来保佑,显一显圣灵,让杨氏母子平安,好让自己这个可怜人不至于断子绝孙,也不至于老来落入个鳏寡孤独的境地。等到房内传来婴儿的啼哭、接生婆的欢叫,刘老二听见心里砰的一声,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有了着落。当天欢快的刘老二赶着家里那头干瘪的毛驴,在镇上疾驰如飞,见到人就大呼“我刘老二他妈有种啦,我刘老二有种了啦!”,镇里的人们五十多年来,除了说书时,从未见到过刘老二如此兴高采烈,那个从前板着一副脸、面色阴沉如铁、步履匆匆的刘老二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手舞足蹈的欢快儿童。当刘老二捂着屁股,半躺在井边潮湿的泥土之上时,孤独、恐惧如一只待宰羊羔,他不知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但一想到家里不到一岁的儿子,想象着他那张粉嫩、圆润的脸,一种复杂的感情在他的内心深处升腾起来。
    就在刘老二沉入胡思乱想,陷入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嗟叹时,那位彪形大汉早已跃马而去了,只留下一个缺了口的孤独木桶,和木桶旁同样孤独、惊魂甫定的刘老二。在短暂的恍惚后,刘老二望见那汉子驾马踱向镇旁一片大雾弥漫的山林,看着江缶逐渐远去在正午强烈阳光下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刘老二第一次感到死亡离他如此接近。
 
陈老头
 
    陈老头的酒馆位于小镇中心,正是人来人往的繁华地带,每到傍晚时分,各处劳作的人们都愿意聚集在这个不大的酒馆,花一盏灯的功夫喝上几盅,胡乱地高声说上几句,再借着酒力快步归家。
    刘老二也常在陈老头的酒馆喝酒,有时兴致来了,刘老二便会掏出随身携带的敲板,摇头晃脑、指手画脚、表情夸张地给同在喝酒的人们来上一两段。那时酒馆有一位着粗布大衣、鹤发童颜的流浪手艺人,拿着一把古铜色二胡,在内卖艺。每逢说书到高潮处,刘老二面色红润,口中妙语连珠,二胡急促、轻快,场内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整个酒馆便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说到悲苦时,刘老二声音嘶哑,如泣如诉,声泪俱下,再加上二胡弦音低沉,似断非断,悲从中来,整个酒馆无人不悲、无人不恸。
    那天刘老二来得格外的晚,他步入酒馆时面如土色,衣襟挥舞无力,青色布衣背后沾满褐黄泥土,裤腿上卷露出一双穿烂了的黑色棉鞋。刘老二到酒馆柜台要了两盅粗粮酒,就选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独自喝了起来,不再如往常一样与陈老头交谈几句,也没有和坐在酒馆一角的那个流浪艺人打招呼。
    当晚,酒馆的气氛似乎比往日都更沉重,着黑色粗布大衣的卖艺人手里那二胡也拉得分外悲凉,在依依呀呀的二胡声里,人们各自喝着闷酒,想着各自的事情。整个酒馆就这样陷入了西南铁也似阴沉、萧索的黑暗之中。在酒馆昏黄的灯光下,陈老头直直地坐在柜台,被一种悲戚的情绪所包围,他仿佛因感到了灯光下这一片沉重的氛围里传达出的某种来自宿命的不幸,而变得黯然起来。
    陈老头祖上本是山东即墨人,在漫长的繁衍、发展过程中,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最终南迁到了这个偏僻的西南小镇。在这漫长的迁徙过程中,陈老头的祖祖辈辈不断更换着居住的地点。随着居住环境的改变,他祖辈的穿衣风格、食饭口味都在不断改变,甚至连他们独特的山东即墨口音也在长时间的迁徙中一代代地逐渐丧失了原先的韵味。可就在这段历时百年的大迁徙中,有一样东西却未有改变,那就是他祖辈们随身携带的山东即墨特产的老酒,陈家祖辈酿得一手好酒,无论他们迁徙到总要带上自己酿造的“老酒”,在陈家人的观念中这种“老酒”的酿造方法是天上神灵传授给祖先的,它如护身符一般,保佑着陈家人在复杂多变的迁徙途中逢凶化吉。
    这种老酒由黄米、陈伏麦曲、崂山泉水酿造而成,酒液清亮透明,深棕红色,酒香浓郁,口味醇厚,微苦而余香不绝,饮用后对人大有裨益。传闻中,病中虚弱之人饮完一盅则能精神转好,气力大增,身体由内而外发热,五脏六腑郁结的瘴气随热气一并散出,这样间隔着喝上几次便能让病情好转;无病之人饮完此酒,便能增强体质,预防疾病,延年益寿;妇女孕时饮用能补血化淤,生出的孩子更是面色红润、四肢粗壮。陈家祖辈就是饮用完这种老酒,身体逐渐强壮,体质逐渐增强,在迁徙途中顶风挡雨,制服豺狼虎豹,抵挡瘴气疾病侵袭,最终到达这个西南小镇的。
    就在这个食材贫乏的西南偏壤之地,陈家人经过一代代探索、试验,最终找到了一种以当地有限的食材,酿出具有他们家族特色“老酒”的方法。陈家酿出的这种酒,酒色红褐,盈盅不溢,醇厚爽口,并继承了舒筋活血、补气养神的功效,在这块地方广受欢迎。陈老头沿袭祖业,经营这家不大的酒馆为生,因多年饮酒陈老头虽年逾花甲,身体仍然健硕有力,面色红润富有光泽,扛着上百斤的酒坛子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一头深黑色头发随风飘舞。
    镇上的人都说,陈老头现在走起路、做起事来仍然像个三十岁的青壮年,碰上豺狼虎豹这种猛兽定也不会惊恐退却,上前搏斗或许还能拼上几个回合。可那天晚上,当陈老头阖上酒馆那两扇轻质黑色刷漆木门时,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力不从心。
 
拉琴艺人老秦
  
    陈老头跟拉琴艺人老秦谈起这事,是在第二天傍晚。当时,三连镇上空正下着小雨,朦胧的雨雾笼罩了整个小镇。潮湿、沉闷的空气让走在路上的行人感到胸闷、呼吸不畅,纷纷加快了行走的步伐。陈老头的酒馆门口雨水郁积,馆内光线昏暗,由于外头雨势渐大,客人们都只饮上几口便匆匆归家,唯有满头白发的拉琴艺人在馆内用二胡悠闲地拉着缓慢、舒长的曲调。
    陈老头是在一曲终了时,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坐到老秦旁边的。那时,陈老头正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薄布衣,双手插在兜内,显出一副十分局促的样子。他将脸贴近正在俯身擦琴的拉琴艺人的耳边,低声说到:“老秦,我遇到麻烦了。”
    老秦究竟是哪儿的人到现在我们仍不清楚,但从搜集的资料来看,老秦最后是死在西安的。他曾向人说过他一生虽四处漂泊卖艺为生,但祖上曾有人在唐朝做过宫廷乐师,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到长安去落叶归根。 
    那天酒馆灯光昏暗,除了陈老头和老秦已经再无别人,馆内阴沉,大门洞开,在潮湿、沉闷的空气里显得空空荡荡,除了偶尔从门雨水敲打地面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再无其他声音,酒馆此时死寂得如同一座古墓。就在这个夜里,陈老头向老秦讲述了一个让人惊恐的故事。 
    原来,陈老头利用经营酒馆的闲暇时间养了几头黄牛,那几头黄牛在刘老二的悉心照料下变得毛发密集、体躯高大、健壮威武。那年秋天来临之前,陈老头家的牛棚一直太平无事,不幸就发生刘老二失魂落魄来到酒馆的前一个夜晚。那天晚上,陈老头屋外风大而凉,拍打窗户呼呼作响,树叶飘落地面索索有声,陈老头半夜起来解手时,路过自家牛棚看见了一双可怖的发着绿光的眼睛: 
    “我一直有这么个习惯晚上解手的时候 我总会去牛棚看看那里面养着我的五头牛啊 那头黄牛成年了结实的很咧 可以卖个好价钱 如果放去耕地也是好手哩 那双眼睛好生吓人 足足有灯笼这么大 还在打着转 它一点也不怕我至少有两米高 我一辈子不怕狼哟不怕虎 但当时我这个真是吓坏啦 差点没走成 我差点没走成 我当时呆住了 它动作飞快抓住我的那头大牛 用力一扯 你猜怎么着牛头整个的裂成两半 我喊不出声像鬼掐住了喉咙啊 那天月亮大光足我看见血和牛脑子一下就流的遍地都是 等我反应过来顾不上喊就赶快跑了啊 走回屋里我才晓得发生了什么 那家伙有两米高两米高 它还有个很长的爪子很长足足有我手两个这么长 我这一辈子也没怕过什么 但是看到那家伙的时候我还是怕了哟”。 
    据陈老头回忆,他回屋后那个野兽很快就离开了他的牛棚,在那个惊心动魄的一分钟过后,那个野兽的嚎叫连同它健壮的身躯都消失在了当日的夜色里,如当晚窗外簌簌飘落的树叶被大风挟持,最后不知所踪。 
    老秦离开陈家酒馆时,天色已晚,外头的雨早已听了,冰凉的风混杂着泥土的清新气味扑面而来,路旁人家窗户里透出微弱昏黄的灯光,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家就在远处跳跃闪烁,发着同样微弱昏黄的光,一路上老秦小跑归家,脑海里陈老头的那个身影挥之不去,他听见平日里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微颤着身子说着:
    “我看见血和牛脑子一下就流的遍地都是……那家伙有两米高两米高……我这一辈子也没怕过什么……但是看到那家伙的时候我还是怕了哟”
 
胡屠夫
 
    陈老头和老秦来找胡屠夫的时候,胡屠夫正在蹲在自己肉店门口,磨一把八寸长、厚柄窄刃的屠刀。在秋季清晨的阳光下,他们看见垫在灰棉布上的磨刀石由于打了水而闪烁发光,刀刃在石块上磨得风快,晃人眼目。膀大腰圆的胡屠夫如一座大山蹲坐其前,满脸横肉臃肿地堆在满是斑点的脸上,鼻头微红在阳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泽,两片厚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口黄里发黑的牙齿。只见他微微侧头,双目紧盯刃口,一只袖管高高捋起,另一只沾了水紧贴在那只按住刀面的手腕上。 
    “干嘛?陈老头,今儿又来卖肉吃去?店里刚来了三十斤上好狗肉,是我今儿赶早在吴家村杀来的,保管新鲜!吃了壮阳补肾,抗寒提神!”胡屠夫磨着刀,头也不偏地厉声说道,他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充足,如雷鸣贯耳使听者精神为之一震。 
    胡屠夫祖上是三连镇极为有名的猎人,曾在镇旁那片雾气弥漫的山林里猎过虎豹,他那把刃口锋利的弯柄猎刀曾猎杀过许多动物,在动物血水的反复擦拭下显得光亮无比,如今它依然鲜亮地悬挂在胡屠夫家的厅堂中央,明晃晃地照着胡家列代的牌位。胡屠夫继承了祖辈们的优良传统,曾因年轻时用那把弯柄猎刀猎杀过一头健硕的成年黑熊而名噪一时。 
    当陈老头和老秦向胡屠夫道明来意之后,胡屠夫那两道浓重的眉毛陡然紧蹙,因为尽管他年轻时狩猎多年,但像这种一口气掰开一头成年公牛头颅的野兽却是从未见过。“或许是他们的描述有错,又或许是他们根本就是在撒谎?但他们为何要来骗我呢?”胡屠夫越想越觉蹊跷,便下定决心去陈老头家的那个牛棚一探究竟。 
    当胡屠夫步入陈家用陈木搭建的四方牛棚,望见地上那摊早已凝固了的血水与脑浆的混合物,用手拾起那被撕裂开的牛颅仔细端详时,心里立马一惊,一种强烈的恐惧从他心里陡然升起。由于多年的打猎与屠宰的经历,胡屠夫目击过无数头牛的残骸,那些健壮的皮毛丰茂的野牛粗大的骨架,那些不幸的早夭的小牛尚未成熟的骨架,那些被狼或虎撕裂苟延残喘的老牛的骨架,以及那些被猎人所伤最后抛尸荒野、伤痕累累的公牛可怜的骨架……透过那一堆堆的牛骨架,胡屠夫可以重新看到、闻到、触到它们,他仿佛看到了一群奔跑着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未死的牛。它们形态怪异,面目狰狞,十分骇人,它们在胡屠夫的大脑里疾跑奔腾,展现出充沛的生命力,在摆脱了病痛与死亡之后它们都显示出一种牲灵的强盛、活泼,它们抖动着浓密的毛发,摆动粗壮的尾巴,昂首阔步地走进胡屠夫的回忆。但是,此刻胡屠夫眼前所呈现的那堆骨头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被外力硬生生掰开的伤口是他从未见过的。“这该是多大的气力啊”一股寒气迎面冲向胡屠夫的脸颊,直穿过他的颈椎冷到他的脚跟,眼前的这堆骨头与其说是一种不幸的具体表现,更像是一种不幸的先兆,胡屠夫透过这些粗糙的骨头裂口想象着那些依附于牛骨之上的粗犷而残忍的伤口,不禁打了个寒颤。 
    胡屠夫在陈老头的酒馆喝了一晚上酒,陈氏老酒入口即化的醇香,滑过他的舌根,滑入他的食道,跌进他宽阔的胃中,搅起一阵阵灼热的感觉。胡屠夫喝得头昏脑胀,喝得瞳孔散大,喝得满身燥热却四肢无力。最后,在当晚迷蒙的夜色下,胡屠夫还是决定随陈老头、老秦入山看看,看看是否有凶猛的野兽躲藏在山中的浓厚雾气里。 
    胡屠夫顶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回到家时已近午夜,他在自己厅堂先是不断徘徊,接着轻轻取下悬挂在厅堂中央那把祖父留下的弯柄猎刀,反复擦拭了起来,他擦得十分认真,通过猎刀光亮的刃口,我们可以看见从他的双目中散射出两道寒光。那天晚上,胡屠夫肥硕的大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据他那个干瘪的妻子日后对儿子所说的,胡屠夫一晚没有进房,他在厅堂抽了两杆旱烟,坐了整整一夜。如今,我们隔着百多年的时间仿佛可以看望见在沉寂如铁的厅堂里,微弱幽暗的灯光下,胡屠夫握着那把猎刀用沾满酒精的布条,恶狠狠地擦拭了一夜。
 
第三章
 
陈老头
  
    陈老头他们步入那座雾气弥漫的南山,是在一个阴郁的清晨。当时,南山外阳光微弱,云层在天空积聚低垂,秋风萧索,镇内砖房显得更加低矮,镇外南山在云雾缭绕中则愈显神秘、高大。陈老头裹上灰白色的薄棉袄,在自己酒馆,饮下两斤陈家老酒,在胃中翻腾的灼热中提上一把刃口锋利的牛刀,缓缓阖上酒馆的黑色木门,在屋外寒冷的秋风中快步离开。 
    就在陈老头离家前的那个夜晚,他家那个体态丰腴的女儿站在厅堂门口,望见父亲缓步踱入自家牛棚。在充满了潮湿牛粪味的茅草丛中,陈老头起了那具不幸的被撕裂了的牛头骨,用手细致地抚摸过每一处裂痕。
 
胡屠夫
  
    出行去南山的日子是胡屠夫订的,他翻开床头那本古旧的黄历,按照祖上流传下来的方法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出门前,胡屠夫跪在自家厅堂,面对着厅堂上陈列的胡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烧了三叠钱纸,磕了三个响头,上了三炷香,饮下三碗温热老酒,将准备好了的黑狗血、鸡蛋清、细致地浇在了锋利的猎刀刃口,隔着面前香炉里袅袅腾起的烟雾,他看见那猎刀刃口弯曲成一道寒冷、明快的弧形。 
    抚摸过家门口那条黄毛大犬,胡屠夫就挽起袖管离开了。
 
拉琴艺人老秦
  
    就在出门前,老秦突然因预感到了某种来自宿命的不幸,而对自己即将面对的出行感到后悔。在离家前,他打开自家大门,拿出那把古铜色的二胡,坐在门口摇头晃脑地拉了起来。那是老秦这一辈子拉过的最凄婉、萧瑟的曲子,那曲子,时而如夜里跌落屋顶的秋雨淅淅沥沥,时而如镇前缓慢流过的褐色河流低沉阴郁,时而如潜伏在暗处草丛中的蛇鳗沙沙作响,时而如秋风中飘零的落叶坠地后索索有声。 
    老秦最终还是选择参与这次前途未卜的出行,他提上了自家唯有的较为锐利的武器,那是一把细齿利刃的镰刀。
                                                                                         
江缶
  
    入山时,天空下起了小雨,南山蜿蜒盘旋的小路被雨水打湿。山脚雾气不浓,道边杂草沾上雨水开始低垂头颅,丛间野花却在湿润枯黄的野草中显得格外明亮,远处,山林内部偶尔出来一两声野狼瘆人的嚎叫,近处,从林立的树木顶端传来一两句鸟儿清脆的啼鸣。 
    陈老头紧握手中那把锋利牛刀,跟在体型肥硕的胡屠夫身后,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忽视四周传递出的任何一个可疑而致命的信号。老秦佝偻身躯,两手握住镰刀把柄,紧贴陈老头,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那双深陷的黑眼睛看见自己的棉裤正在被散落的雨水润湿,这场景让他想起以往听过的一段忧郁曲调。胡屠夫胸口一起一伏,在秋季冰凉的雨水下大口呼吸着林间的寒冷空气,他挺直身躯走在最前,山一样的身躯在林间缓慢地移动。胡屠夫对于这座山林一直心怀敬畏,这种敬畏自他祖上流传至今,他曾听父亲讲过太多关于这座山林的传说,他曾听过许多猎人英勇的狩猎故事,也曾听过许多猎人由于某个细小的疏忽而成为猎物的口中亡灵。如今,他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父亲逝世前,在那个小雨的夜里,叮嘱他的话: 
    “我们要晓得敬畏,才能自在儿地拿得山林给我们的东西。” 
    路越往山林深处延伸,雾气越浓越重,天空越低越暗,空气越潮越湿,风越冷越大,杂草的颜色有枯黄变作灰白。秋风正劲,拂过陈老头在寒风中轻微颤动的躯体,杂草茂密,掩盖了大雾里胡屠夫脚下路的痕迹。胡屠夫努力地睁大双眼,将眼前模糊的景物与大脑中残存的映像联系起来,拼凑成一幅较为完整的地图。他少时跟随父亲入山多年,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曾有过深刻的记忆,但就在那次狩猎黑熊之后,胡屠夫就不再入山,如今时隔十余年,他大脑里那些由于闲置而倦怠了的回忆一时急促地涌上心头,他开始想起父亲跟他讲过诸多注意事项,开始想起关于这座山林他所需要注意的事情。 
    正当陈老头他们在雨雾中摸索时,他们从前方不远处真切地听到了一声野兽的嘶鸣,那嘶鸣声若洪钟、底气十足,如惊雷,如山崩,如沉闷响亮的鞭声抽打陈老头他们的耳膜。胡屠夫听到这声嘶叫,双目猛然睁大,两只肥硕的耳朵陡然立起,脸上臃肿的赘肉开始微微颤抖,他停下脚步,定了定神,挽上衣袖,重新用力握紧手中那把弯柄猎刀,转身向身后的陈老头他们低声说道:“它来了!” 
    陈老头起初听到嘶鸣时,身躯一颤,身体猝然僵直,他回想起那双惨淡的绿眼睛,大如灯笼在寒夜中骨碌碌地打着转,陷入了不寒而栗的惊恐之中,不多时,陈老头便缓过神来,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进入了警备的状态,此刻他双手握紧牛刀,身体紧贴胡屠夫宽阔的后背,从绵绵小雨中体会到胡屠夫后背散发出的灼人的热度。 
    老秦走在队伍最后,当他听到山林中传来的那声如弦崩的嚎叫时,突然安心了起来。他如预感到了结局一般,感到了释然。此刻,他正将握住镰刀的手缓缓垂下,让镰刀多齿的刃口在多草的山间小道里缓慢地穿行,望见前方雨雾缭绕,陈老头、胡屠夫的背影在丛里林间显得影影绰绰,闻见四面飘来幽淡的薄荷气息与泥土的芳香,听见队伍穿行过林间时杂草摩挲沙沙作响。 
    胡屠夫他们循着声音,往前探去,用手拨开一大片密集的灰白色杂草丛,穿行在一些高大、古怪的树木之间。不多时,他们望见山势变得平缓,一片广阔的湖泊迎入眼中,湖面宽阔被细雨敲打皱起柔波,湖水青里透黑却带着丝丝血色,胡屠夫扶着身旁一棵粗壮冰凉的古树,伸直脖颈环顾湖泊四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入他的鼻翼之中。 
    眼前淡淡的蓝白色雾幔逐渐褪去,一个粗壮的身影从迷蒙的雨雾中显现出来,胡屠夫看见那男人横跨一匹枣红色马匹,手提大刀,正与一个腰肥膀圆、似熊非熊、似人非人的野兽激烈地搏斗,那野兽身披多处创伤,此刻正背依着湖边一块巨石,胸脯上下起伏,地将一股股浓重的白雾吐了出来,而鲜红的血液正从它的伤口流出,透过浓密的毛发,顺着躯体淌入它脚下的湖水里。 
    胡屠夫此行三人,蹑手蹑脚地循着圆形湖泊的沿缘小道,悄声靠近那骑马的彪形大汉,丰富的狩猎经验告诉胡屠夫,此刻他们绝不能靠得太近,只有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让自己看得真切却又让目标不会有所察觉。胡屠夫掐准了距离,选择了一处杂草密集但又视野开阔的地方,蹲坐下来,将自己的身躯隐匿在眼前灰白色的草丛与茂密高大的树林之中,此刻胡屠夫的内心是复杂的,他因自己能目睹一场精彩的搏斗而感到欣喜,也为这场搏斗究竟会鹿死谁手而感到担忧,他嗅到林间清爽的风中夹杂着血腥味,他触摸到身旁灰白色的杂草丛冰凉却又带着酒气的温热,他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兽、一人正在气氛紧张地对视,他预感到一场激烈的搏斗正在酝酿并即将重新开始。 
     终于,紧张而焦灼的气氛被打破,用力一推身后的石,那高大凶猛的野兽挥舞着壮硕的双爪,急速着奔跑冲向那彪形大汉;跃马向前,那汉子右手提刀,左手发力握住刀柄,向左侧一档,白晃晃的刀刃抵住了野兽那锋利、可怖的双爪;紧接着,那野兽双肘发力,迎着刀刃用力一推,那汉子跨下的马被推得猛然后退,四蹄深深地陷入了湿润的泥土之中,于此同时,那汉子身躯亦往后一仰,双手握紧的大刀向上一扬,隔着不远的距离胡屠夫清晰地看见,他的双臂上青筋暴起,胸脯肌肉绷紧微微颤动,一道粗犷的伤疤横跨在其胸前;那野兽骨碌碌地转着惨淡的绿眼睛,紧盯对手,看准那汉子身体重心失去平衡的机会,发起了第二次攻击,还是用双爪自上而下地扑杀,那汉子绝非庸人,及时的调整好姿势左右手一并用力,举起大刀奋力一挡,终究还是化险为夷,接着野兽不肯善罢甘休,低下头颅张开血盆大口想咬住汉子,那汉子由于双手举刀被野兽双爪所限制即使仰身向后,也无法避过野兽的阔口利齿,眼见着就要被咬住,那匹枣红色的马却突然发力,只见它后腿肌肉猝然紧绷,两只前蹄高高扬起,汉子顺势双手猛然发力推开野兽压在大刀上的双爪,与此同时,那枣红大马两只前蹄奋力一踹,踢中野兽肥硕的前胸,很明显那野兽并未料到如此突然地攻击,他一个踉跄往后一退好像就要跌倒。 
    看到这里,胡屠夫心里已经有了数,他明白这场搏斗快要结束了,他记得父亲曾跟他说过,一个好的猎人要晓得等待时机,而此刻野兽重心不稳,双臂摊开,两只前掌试图在摔倒之前撑住地面,这绝对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若用那汉子手里的大刀迅速、有力地在野兽胸前劈砍上一刀,那野兽绝不会有任何防备。 
    刀刃高扬,骤然降落,在空中划过白光一道,狠狠地落在那野兽胸前,豁开皮肉深深地潜入那肥硕的胸脯之中,紧接着野兽发出一声洪亮而凄惨的嚎叫,栽倒在地,暗红色的血从胸口泱泱涌出。毫无疑问,这是决定性的一击,剧痛开始在野兽的身躯上蔓延,它因感到这种猛烈的疼痛而焦躁不安,它双爪握住嵌入胸前的刀刃奋力一拔,向身旁猛力一抛,那大刀就从汉子手中挣脱,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坠入旁边的密林里。接着,野兽慢慢地爬了起来,似乎无心再战,转身缓步奔跑进了身后的林中,那汉子却也不追。胡屠夫,看着幽暗林间隐隐绰绰地透出野兽步履艰难的背影,以多年打猎经验判断,那刀刃应该已经劈入其五脏六腑,那野兽它活不长久了。不一会儿,那彪形大汉从马上一跃而下,在林间寻回那把长柄大刀,便驾马踱步隐身于林间了。
 
尸体
  
    这是一具已经腐烂发臭了的尸体,它的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难以分辨,四肢有些部分已被撕裂与身体分离,血腥味混杂尸首的腐臭味冲入胡屠夫他们的鼻翼,闯入他们的肺中,搅动起胃里的粘液让人有种想呕的冲动。  
    陈老头他们是在那彪形大汉离去之后,在野兽依靠过的大岩石背后发现这具尸体的。在湖泊边缘,灰白色杂草之间,这具尸体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尽管,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臭,容貌也变得可怖、扭曲,但陈老头他们依然可以辨认出这具丑陋的身躯的主人——谭三。 
    谭三是镇上出了名的恶人,仗着家中有钱有势,在镇上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在这三连镇上,常可看见谭少及其门下走狗,晃着步子,招摇过市的身影;常可听到谭三又调戏了谁家妇女的传闻;常可隔着几百米嗅到他那一身浓重的酒味。镇上许多人都对这恶少恨之入骨,却都惧怕谭家的淫威而敢怒不敢言。 
    至于谭少究竟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胡屠夫他们谁也想不明白,但一个恶少之死毫无疑问是大快人心的,于是他们也不想再去深究各中缘由,权当是上天借那野兽来为名除害了。 
    胡屠夫他们下山循着来时的路下山时,已是下午。那时,小雨已经停歇,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照耀大地,给冰冷的一切带来一丝微薄的暖意,林间万物在雨后变得清晰,路旁杂草由灰白转为枯黄,树干由褐白转为深黑,鸟儿的啼叫越来越响亮,狼嚎虎啸早已隐入山林。一路上,胡屠夫他们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抵达镇子了。 
    到了镇子之后,胡屠夫一行人将其经历告诉了镇里的人们,并将谭三惨死林中的情况告知了谭家,谭家闻知谭三惨死后先是惶恐接着大为震怒,在派人进入林中抬出谭三那一具已经腐烂得不堪入目的尸体之后誓要为其追查出真凶,却最终无果,既没有发现那只野兽的残骸,也没有再见到那骑着枣红色骏马的彪形大汉的行踪,而胡屠夫他们目睹的那场人兽搏战,经过镇里众人的添枝加叶变成了一个极为精彩的故事,这个故事之后又被刘老二润色、修改变成了他每逢说书必讲的章节。
 
第四章
 
    关于三连镇的故事似乎到此就该结束,但在细致地整理这些故事与传闻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一些隐秘其中的事情: 
    三连镇的那一场人兽搏战是江缶首次出现在人们的谈论中,在那之前江缶在其他地区似乎隐而不现并未做出过惊天动地的事情,而那之后关于他的传闻就开始四处涌现,官方开始发布各种缉拿令,悬重金追捕,民间则传闻他在各处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但接着在民间江缶开始以各种摸样存在,他既是行侠仗义的豪匪又是烧杀抢掠的罪犯,他既热心帮老扶幼又冷血杀人无情,既是民间伸张正义的化身,又是凶狠邪恶的代名词,这一切都纷杂、矛盾却饶有趣味。 
    就在重新整理关于三连镇所发生的那场人兽搏战的过程中,我们却发现了一些疑点,比如:陈老头家的那头被撕裂的牛经过一些熟悉牛性的人查看,发现其死前安然并未受到太多刺激,而那牛骨也像是先被劈裂继而再用力掰开的,刘老二自这件事后与陈老头等人的关系变得十分密切,诸如此类的疑点还有许多,而谁都想不到解开这些疑点的,竟是隐匿在传闻、资料中的一句简短叙述。  
    通过那句叙述我们得知,就在三连镇“人兽搏战”发生的一年之后,刘老二家的那个儿子却姿态古怪地溺死在镇前缓缓流过的河里,当时刘老二的妻子悲痛欲绝在河边恸哭了三天三夜,但刘老二似乎对此十分默然,在陈老头的酒馆里独自沉默地饮了三天三夜的酒,不久   刘老二那丰腴的妻子由于过度伤心而猝然死去,只剩萧索的刘老二依旧孤独地在镇前说书。 
    通过这场发生在“人兽搏战”一年后的事件,我们可以顺利地将所有疑点串联起来,根据分析与推断并加上资料修正,恢复了那场发生在三连镇的“人兽大战”的本来面目,通过这个复原的故事我们破开了所有疑点,也解决了许多传闻中前后矛盾的问题。
 
第五章
 
刘老二
 
    故事,必须再次从刘老二说起。刘老二年轻时读过些书,在三连镇上算得上个知识分子,因此在刘老二年轻时许多漂亮女人都对他暗许芳心,而他的妻子文氏便是这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就在她嫁入刘家之前还没预感到这其实一场悲剧的开始,他这个读过些书的男人,并未如自己料想中的一样出人头地,恰恰相反,刘老二却落魄了一生。 
    正如前文所说,刘老二前半辈子,一直阴云密布。年轻时读过书的刘老二,一直期望着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却无奈地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只得沦为说书人;五十多岁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老婆肚子不能争气,一直没能为刘家续个香火;这两件事一直是刘老二的心头之痛。可是没人会知道,就在这漫长的五十多年里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就在刘老二五十六岁那年,一切都被改变了。 
    刘老二五十六岁那年,刘老二正在感叹着岁月易逝自己的阳气正在逐年衰微,但竟瞅见自己老婆的肚子陡然鼓了起来。刘老二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将在五十六岁这年被彻底改变,自己终于能为刘家传宗接代了,为此刘老二在得知妻子怀孕之后的那个晚上,激动得彻夜未眠,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所有厄运的开始,刘老二在一次极为偶然的机会终于弄明白了影藏在这桩喜事里巨大的阴谋,而正是这次偶然的机会彻底改变了刘老二的人生走向,他因此失去了自己丰腴、漂亮的妻子,也让自己的后半生彻底陷入了孤独之中。
 
陈老头
 
    刘老二把那条干瘪的毛驴牵到陈老头的酒馆时,心情愉悦,他刚刚骑着那老毛驴逛便了整个三连镇,他逢人就说自己终于有后了。所以,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三连镇的人们都可以看见这样一个场景,穿着一身青色薄棉袄的刘老二,挥舞着一根茅草,骑着一头干瘪的毛驴,兴冲冲地穿行在人群之间,嘴里大声呼喊着:“我刘老二他妈有种啦,我刘老二有种了啦!”  
    就在那天清晨,刘老二安顿好刚刚分娩完的妻子和儿子,围绕着三连镇转悠过一圈后,便一路歌唱着到了陈老头的酒馆,五十多年来刘老二心里积郁了太多苦闷了,他只有凭借说书来宣泄一些愤慨,但那只不过杯水车薪。如今,刘老二他有种了,他为刘家续了香火,他终于有一件心满意足值得骄傲的事情了,他急需找个人说说话,他急需大喝一场,来表达愉悦。  
    当天,刘老二拉着陈老头喝了一斤老酒,再在拉琴艺人老秦二胡声里又喝完了一斤,当胡屠夫步入酒馆时刘老二正端着瓷碗准备饮下第三斤。刘老二就这么一直喝呀喝,喝呀喝,一直从早上喝到了晚上,喝得昏天黑地,喝得天空从蔚蓝变成了漆黑,喝得陈老头的酒馆人从群熙攘变得门可罗雀,到最后陪着刘老二喝的只剩:胡屠夫、陈老头以及老秦了。 
    酒馆里的灯渐渐暗了起来,老秦的二胡也拉得恍惚起来,陈老头一直酒量极好但那天晚上却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嘴巴不听使唤,而胡屠夫早就躺在酒桌上睡眼惺忪了,只有刘老二依然兴奋地说个不停。 
    就在酒馆酒味围绕的微弱光线里,陈老头终于说出了那个埋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彻底地改变了他们四人一生的走向,就因为这次失言,他们四人的余生被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而他陈老头为了圆个谎,最终亲手砍裂了自家牛棚里的一头健硕的黄牛,望着那头可怜的黄牛,陈老头滴下了伤心的泪。
 
秘密
 
    透过陈老头失言说出的段话,我们似乎可以从岁月中还原出那个悲剧的场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刘老二生了感冒,他对自己妻子说:“去给我打两壶酒来,喝了就好,喝了就好。”就是这句话,让刘老二后悔了半辈子。就在那个晚上,刘老二那丰腴的老婆,扭着腰肢,踱步到陈老头酒馆打酒,而这个时候命运已经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正等着她迈入进来。    
    那天晚上,喝得醉熏熏的谭三从陈老头酒馆迈出来,正巧碰上刘老二的妻子,隔着眼前迷蒙的白雾,借着酒劲,他开始了一次漫长的调戏,这一切都看在了陈老头的眼里,但是三连镇里谁人都晓得,谭三家势力太大这种调戏妇女的事情谁都不敢去多说什么。可是随着刘老二妻子的躲闪,谭三开始从挑逗变成了一种野蛮的侵犯,他变得像一头野兽一样凶猛,陈老头透过黑夜,看到了谭三那双发着绿光的狼一般的眼睛。 
    这件事情一直被刘老二的妻子细心隐瞒着,直到有一天自己怀上了身孕。
 
胡屠夫
 
    胡屠夫被摇醒时,看到眼前端坐的刘老二、陈老头、老秦一脸严肃,他变得大惑不解,他开始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一问不要紧,就把他拖入了刘老二正在密谋的一个阴谋。 
    刘老二作为说书的以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而出名,他成功地说服了陈老头、老秦、胡屠夫协助他完成这次复仇活动。他当晚或许是这么说的“你们这些人哟,不要不相信报应,谭三这个畜生乱搞,人在做天在看,我们除恶是为天行道,你们若不帮我,以后会遭报应的,你们没得报应,你们儿子、孙子总会遭到报应的!人在做,天在看!”
 
拉琴艺人老秦
 
    事实上,老秦一直是这些人中最为犹豫的,他那种艺人的气质使得面对这种事情时显示出了摇摆不定,就在他们将谭三约到南山密谋杀害的前个夜里,他对自己的妻子闪烁其词地询问了几个问题,而这些问题恰好成为我们复原整个故事的重要线索。  
    就在老秦离家去南山之前的那个阴郁的清晨,他的妻子闻见他在门口拉完了一曲又一曲低沉、悲伤的曲。 
    那天的南山,一如既往的大雾弥漫,谭三好不知情地踏入了自己一生的墓地,他最后被四个人用乱刀捅死,抛尸荒野,他那可怜的尸体还遭受了许多猛兽的啃食,直到最后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就在老秦干完事情,下山的途中,他看见雨后的南山,阳光柔弱地穿过云层,照射在道旁粗壮的树上,树叶金黄与阳光交相辉映,老秦突然恍惚了起来,他不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什么,自己又要去干什么。
 
 
    就在这场谋杀结束之后,刘老二发挥了自己的才能,编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江缶的形象栩栩如生,他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干出了一件又一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而他的这些故事也在说书时被人们记住,并广为流传。  
    最后,老秦去了西安,圆了自己落叶归根的梦,于此同时他也沿途将江缶的故事广为散布,为的只是换取一点点的心理安慰。在死的时候,老秦用粗糙的手抚摸过自己儿子的头颅时说:“儿子,归根结底,你老子是不得安生啊!”而刘老二在镇前那条缓慢流淌着的河流里亲手结束了谭三的那个孽种,气死自己的老婆之后,便陷入了一种漫长的孤独,最终他在七十岁生日前的那个晚上,忧郁地死在了自己的炕头上。 
    埋葬刘老二的是陈老头,他从自己的账簿里划出了一笔钱,在镇子不远的一个地方为刘老二安置好了一个墓,树了一块石制的黑色墓碑。最后,当陈老头预感自己的生命不再长久时,他顺着小镇内部的那条狭长的小道,来到了这个墓碑前,俯腰隔着厚重的黄泥土对墓碑里安睡的刘老二低身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那个可怜的胡屠夫了,据传他关掉了肉铺,徒步去到了一个寺庙做了和尚,并变成了个哑巴,他对主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得安生哟!” 
    如今,所有的传奇已经逝去了,只有那块黑色的墓碑依然在荒草丛中,肃然挺立,坟头有鲜花常开不败,在四季的风中摇晃着自己硕大的头颅,仿佛那是刘老二一双不眠的眼睛。江缶、马匪、野兽、刘老二、陈老头、胡屠夫、老秦,这些都早已经过去了,唯有那远处吹来的孤独的风,依旧孤独地刮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