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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射向何方(第三届小说三等奖)

1
     学生宿舍的木门上都裹了层薄铁皮,周围用钉子砸严实了,四个角上还特意多加了几枚,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闫韬见门上没挂锁,抬脚就踹了上去。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门瞬间轰然洞开,旋即嘭地撞到墙上又硬生生弹起。突如其来的强烈震动使门上镶着仅剩的半块玻璃哗啦坠落,碎成满地渣。钻进《魔兽世界》里浑然忘我的两个同屋吓得一激灵,触电似的绷直了腰,键盘鼠标却还是不肯离手。显示器上若干只人畜难辨的卡通形象纠缠在一起,手执各式武器,挥画出绮丽而致命的光芒。音箱里不断传出金属碰撞声与呼喝声,配着时而激昂时而雄浑的音乐,真有那么点金戈铁马的意思。可是金戈铁马被困在十几英寸的液晶屏里,再怎么挣扎也是有心无力,于是那壮烈的声响便有了几分徒劳的味道。沾满灰尘的墨绿色窗帘半遮半掩,几个吊环夹已经从横杆上脱落,狼狈地耷拉着。阳光透过窗帘的孔隙不屈不挠地射进来,久未铺整的床铺、脏兮兮的地板和无孔不入的垃圾在灰黄的光线下一览无遗。这是一个毕业在即因而无需考虑卫生问题的大四男生的宿舍。闫韬闷不作声地坐下,咕咚咚灌了几口水,而后迟疑着掏出手机,又放下,想想还是拿起来拨了个号。一阵乱七八糟的彩铃过后,有个女声满怀歉疚地提示道:对不起,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请稍后再拨。对方直接挂了。闫韬恨恨地骂了句我操,把手机扔到了桌上——毫无疑问,他跟他老婆又吵嘴了。
    不要误会,闫韬还是未婚,老公老婆这种称谓不需要结婚证作为支撑。以前搞对象的双方互称男女朋友,比较含蓄,听上去有股羞涩的文艺风。如今文艺不吃香,大家的口味都生猛了起来。闫韬和陆红敏从大二确定关系,到现在差不多快三年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并不是说大学里的爱情靠不住,实际上,就恋爱本身而言,再没有比大学里的更纯粹更简单了。学生不比社会人,对物质的渴求尚未完全勃发:住的都是集体宿舍,没有购房压力;自行车和公交是主力交通工具,犯不着攀比车子的档次。问题在于,恋爱毕竟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大学里的爱情像一朵圣洁丰美的花,四年花期一过便告枯萎,只落下几瓣回忆作为存在过的证据。好在大家也看得开,未来既然变幻莫测,何如活在当下。临到为个人发展作打算时,出国的出国,读研的读研,找工作的找工作,互相也无牵扯。众人都处于劳燕分飞的当口,像闫韬和陆红敏这般依旧出入成双的就比较稀罕了。或许毕业即分手这条定律不适用于所有人?现在大学生都是自主择业,只要两人有感情基础,去同一座城市工作并结婚也不是不可能。闫韬自认为他和陆红敏之间是有感情的,他也一直努力维护着,期望能稳定长久地走下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问题还是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了。
    矛盾的起因很简单,陆红敏下周要去某公司面试,想买套像样点的衣服增加获胜筹码。眼下大学生工作不好找,女大学生更不好找。宣讲会海报上当然不会挑明了写,可参加个三五次面试大家就心知肚明了。于是只要遇到愿意招女生的单位,姑娘们必定会费尽心思装潢一番再上战场——既然学历上能力上大家都半斤八两,谁会拒绝看起来更赏心悦目的候选人呢?然而商场里的衣服闫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好几跳。但凡中意的,不要说正价,就连打折后都少不了三五百。况且买了衣服还需要与之搭配的鞋,一双款式很普通的半高跟浅口皮鞋,导购竟然张口就要六百九十八,还补充说这是特价款,仿佛不买就错过了天大的便宜。闫韬拿起鞋瞅了瞅,小小一块塑料底子加小小一块牛皮,设计上也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要不是摆在这蛊惑人心的架子里,还以为是鞋匠随便拿些边角料拼出来的。闫韬和陆红敏都是小地方出来的人,家里给的生活费将将就就够吃喝,买衣服的话百来块还掏得起,这动辄上千的价格却是委实吃不消。他就劝陆红敏,为了一次面试投资太大不值得,再说刚毕业的学生本来就该朴朴素素简简单单,那样才符合身份,相信用人单位也会理解。要不然就去街边小店里淘几件样子货,到时候撑得住门面就成。陆红敏一听就急了,说那种廉价货怎么能行呢,一看就不上档次,穿在身上不但不能提升形象反而会减分。闫韬说你这话是没错,可咱们确实买不起,奈之若何?陆红敏就拉着他的手轻轻晃着撒娇道:“你当家教不是攒了不少么……”闫韬便不做声了。没错,他手里确实存了点钱,但是且不说那是他每周蹬着自行车哼哧哼哧挣来的,更重要的是他俩早就商量过,那钱不能动,是将来拜见家长的路费和买礼物的专款。四年大学花掉家里六七万,他实在张不开嘴再问父母要恋爱经费。这下陆红敏不高兴了,说他脑筋太死,现在抽点儿帮她找到工作,到时候拿工资填进去不就行了。闫韬自然不肯,他觉得靠一套衣服就能找到工作这种想法太不靠谱。陆红敏磨蹭了一会儿,见闫韬不愿意,也就缄口不语。两人默默走了几分钟,闫韬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寻思找个话头缓和一下。不曾想开口反倒坏了事,陆红敏偏过脑袋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拉开门就钻了进去。闫韬匆忙追了几步,可两条腿毕竟是干不过四个轮子的。
 
2
    平心而论,闫韬并非小肚鸡肠的男人。他也不傻:女人嘛,偶尔难免撒撒娇,耍耍小性子。身为男人,该让的要让,该哄的就得哄——谈恋爱好比跳探戈,进退中方显其美。何况情侣间赌气拌嘴也是寻常事,属于非对抗性质的人民内部矛盾。只要其中一方略微放低姿态,主动服软求饶,事情就会过去,不至于闹得下不来台。然而这次,闫韬直觉没那么简单。约会迟到了几分钟,圣诞夜忘记打电话,老婆即便吵得再凶,哪怕扬言分手,也不过是表层的冲突,是调节情绪的麻辣火锅料。但这次的分歧却穿过纷繁芜杂的表象,刺中了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症结——钱。那是闫韬一直小心翼翼企图绕过的暗礁,却终于猝不及防地迎头撞上。
    倘若就此断言陆红敏有多么拜金,那未免太过片面和武断。陆红敏是个好姑娘。她五官清丽,身材匀称,总有中人以上之姿。性格活泼开朗,没有时下流行的公主病。平时吃喝都在食堂解决,偶尔去必胜客腐败一顿便会开心好几天。从来不求什么名牌化妆品,屈臣氏淘来的促销装面膜都能被她当作宝贝。这样的姑娘放在二十一世纪,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有时闫韬搂着她坐在小花园里的长凳上,一语不发地肩并肩靠着,心头多少会颤出几丝温润的幸福与悸动。如若就这样安安稳稳熬到毕业,然后去某个二三线城市拼搏几年再结婚生子,男人不也就算是功成名就了么?要什么惊涛骇浪永垂不朽啊。哪知道幸福来得快去得更急,一身面试的行头就把他砸得毫无招架之力。说真心话,闫韬并不是舍不得为老婆掏腰包。俩人好了这么长时间,别说是为了面试,就算表表心意送份礼物也是应该。可惜咱毕竟还没进入那按需分配的社会,想买又能怎么着?没钱。没钱!
 
    常明亮进来了。
    常明亮和闫韬一个班,住斜对门。身为本校子弟,他家就在几百米开外的教工大院里,按说是无需申请学生宿舍的。奇怪的是常明亮很少在家过夜,他似乎更喜欢四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的生活。常明亮上本科前先读了预科,因此年龄比同级生稍大。加上他是这所学校土生土长的,对各种内幕秘史都了如指掌,于是在班里自然就多了点威望。不过那威望也不是什么好威望,而是带点邪气的,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譬如每年期末考试后,总有几个人为成绩担心,四处打听某老师的家庭住址和兴趣爱好等私密信息以便暗度陈仓,而此类信息在常明亮手里总是应有尽有。有时他还会细心提醒来访者不要购买这类或那类礼物:“去年有人送过了。”
    “怎么啦,搞得跟遭了抢似的。”常明亮瞥见满地碎玻璃,拿脚小心地把它们归拢到墙根边,“又跟老婆吵嘴啦?”
    闫韬没接话,这等于就是默认了。
    常明亮耸耸肩,笑说你俩可真带劲,老夫老妻了还有激情吵嘴,果然恩爱不减当年。闫韬诉苦道:“哪是我想吵,就为几件衣裳,说翻脸就翻脸。”他把前因后果大致讲了讲。常明亮便问:“那些衣裳值多少钱?”闫韬答:“一千多吧,一千五的样子。”“那倒也不算贵。”闫韬急了:“我不是嫌贵,是觉得没必要。”然而这话仿佛连他自己也糊弄不了。“要是有钱,我也情愿在她身上花,问题是没钱叫我怎么搞,又不是三五十块……”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如同腹语。要一个男人亲口承认自己没钱,真好比精神上的腐刑。
    “一千五又不是什么大数目,未必就有那么难?捞钱的路子多得很,看你敢不敢伸手。”
    这是什么话,爱财之心人皆有之,大红钞票摞在跟前,不想捞的是白痴。但捞也得讲究个捞法,难道要钱不要命,跑去抢银行或者卖身?
    抢银行卖身什么的就免了,前者要求发达的智力,后者要求发达的体力。无论哪一样,寻常人都招架不住。常明亮拍拍闫韬:“放心,不会让你去送死。我手里这个活吧,好就好在简单快捷,也不累人,两个来小时就搞定。风险么总归是有一点,马无夜草不肥,又想吃夜草又怕走夜路撞鬼,那就没得搞了。”
    充满诱惑的说辞令闫韬蠢蠢欲动又将信将疑:常明亮推销的貌似是椿好生意,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却要把嘴边的肥肉让给旁人?常明亮一脸慈悲:“这不是看你可怜么。”绷了半天没绷住,叹了口气才道出实情:“我倒是想去,可我那英语烂得像团浆糊,揽不下这个差事。要是你的话,考个四级总不成问题吧?你不是还打算出国来着。”
    闫韬立刻明白了:常明亮要他去当枪手,给人替考。
 
3
    替考这种事,咋一听好像很玄乎,有些来路不明的味道。不过仔细想想,还真是应了那句烂大街的名言:存在即合理。如今升学也好,就业也罢,有道门槛叫做凡进必考。要上大学有高考,要当官有省考国考,想做律师有司法考试,想出国有托福雅思。放眼望去,大考小考鳞次栉比,花样繁多,缀起来就是一辈子。参加考试少不了前期准备,而“准备”的含义有许多层,怎么理解是见仁见智的事。根据理解的不同,采取的手段也因人而异。好比八仙过海,拼的是各自的神通。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坐下来啃书本的,但成绩不合格显然也不行。矛盾如何解决?有需求就有供给,枪手们粉墨登场了。
    在今天以前,闫韬从未想过他会和枪手扯上关系,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下作行当,和他的生活绝无任何交集。闫韬自幼是个乖孩子,懂事又听话,念书不偷懒。三观端正,四体勤劳。班里投票选班干时,他是学习委员的不二人选;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的日记里,多半会有他的名字;父母们训斥不长进的子女时,他就是通用参照物——“人家的孩子”。小学中学大学,他拾级而上,没让大人操半点心。在他出生的那个镇子上,闫韬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大众偶像。可难以启齿的是,偶像撑到最后,全是身不由己。若是让闫韬自己来评价,这二十三年的人生,确实走得毫无悬念,毫无遗憾,毫无刺激,甚至——毫无趣味。像一面漫长的墙壁,洁净得近乎无聊,寡淡得令人生厌。那大片大片毫无生机的白色,蒙头盖脑,无边无界,是束缚的符号,把人捆成木乃伊。怎么就不能搞点出格的?好学生的标签贴得太久,比耶稣背上的十字架还沉重。恋爱谈了三年,房却没开过一次,这要是让旁人知道了,简直笑掉大牙。世道变了呀,守规矩不是卖点,太老实等于无能。连给自己老婆买套衣裳都做不到,这他妈混得还有什么意思?常明亮说的没错,替考没什么大不了,互相帮助,各取所需而已。咱一不偷二不抢,凭真本事吃饭。不过小半天功夫,随便做几道题就能换来不少好处,这难道不是体现脑力劳动价值的最佳方式?
    枪手市场的具体行情,闫韬虽不是十分了解,却也略有耳闻。据往年实践过的回来反应,上午四级下午六级,一天下来总有两三千的进账。每场考试按两个半小时算,等于时薪五六百。这个工资标准怕是连资深白领都望尘莫及,穷学生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四六级每年考两次,倘若运气不错,攒个四五千完全不成问题——比特等奖学金还多。有了这笔钱,偶尔带老婆出去看场电影,三不五时买个小礼物,再给自己换部上档次的手机……小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要说风险的话,干什么没风险?走在路上会被车撞,喝包牛奶可能中毒,要是都前怕狼后怕虎,人类社会就无法进步。况且那么多当枪手的,也没听说哪个真被抓住。还是那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换个角度说,知识就是财富,全看你会不会灵活转化。闫韬缓缓瞪大眼睛,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朵黑色蘑菇。蘑菇越长越肥,挤占了所有空间,容不下其他任何想法。一跺脚一横心,抓起手机又给陆红敏拨了过去,这次对方终于肯接了。
    “喂,还生气哪。”
    “我不生气,有什么好气的。”话虽这么说,闫韬仿佛能看见陆红敏鼓着腮帮子的模样。真是可爱,他心里直痒痒,恨不得从无线电波里伸只手过去捏一把。
    “今天是我不对,我承认。我道歉,好不好?”
    “嗯。”陆红敏不置可否。在女性恋爱语言里,这就是气消了大半的意思了。
    “我不是光耍嘴皮子,”闫韬豪情万丈,“明天我就去商场,把你相中的衣裳和鞋子都买下来。我记得地方,你的尺码我也知道。”
    “什么?你神经病啊,那会儿死也不松口,把我气了半天又答应,脑子进水了?”
    “没有没有,老公有错必纠,知错必改。老婆开心了吧?来,亲一个。”
    陆红敏咯咯笑着,骂道:“讨厌。”然后朝话筒“么”了一声。
    问题顺利解决,闫韬满面春风地挂了电话。时间是晚上十点多,宿舍里的人都回来了,再去找常明亮恐怕不太方便。沉吟片刻,他从手机里翻出常明亮的号码,编了条短信发了过去。
    常明亮的回复很干脆:“他叫崔荣,是我一哥们的同学。你如果愿意接这个活,直接联系他就行。”末尾附了个手机号。
 
4
    半个小时之前,闫韬和崔荣在小花园里初次见面。小花园是校内一景,专供早起的孩子勤学苦读和晚归的恋人卿卿我我。现在它的功能得到了拓展:地下接头。两人提前通了电话,约好见面时间。然而当闫韬走进小花园后,却莫名其妙地慌了起来。往常幽静闲适的花园里忽然间暗涌四起,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周围不停有人晃来晃去,谁都可能是崔荣,又仿佛个个都在监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闫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拿出手机边拨号边观察人群。很快一个东张西望的家伙背包里响起了铃声,那人闻声在包里乱掏一气,竟稀里哗啦掏出三个手机。没错,就是他了。
    闫韬领着崔荣找了个僻静角落,东拉西扯几句之后便切入正题。明明认识还不到十分钟,却都装出老友般的熟稔,仿佛表演似的。那熟稔中透出几丝貌合神离的气息,还有掩不住的猜忌。虽然坐在一条凳子上,心里却都互相提防着,又生怕外人知晓了秘密,是双倍的紧张与劳神。
    首先讨论的是安全问题,这是闫韬心头的一道坎。崔荣大手一挥道:“这方面不用操心,该打点的全都会打点好。你头上顶的是我的名字,出了事谁都跑不掉。”算是给闫韬吃了颗定心丸。接下来协商费用,崔荣让闫韬先报个价,闫韬竖起两根手指,这是常明亮帮他定的数字。目前的行情是四级一千五,六级两千,但这个崔荣据说有点背景,家里不缺钱。常明亮说:“你把嘴巴张大点,不要白不要。替考好比做生意,也有讨价还价,如果你只要一千五,他往下压压,你就吃亏了。”常明亮预测得很准,崔荣果然压价了:“两千?有点多了吧,我是考四级,不是六级。咱们按常规来,一千五,怎么样?”虽然早就料想到这结果,可闫韬还是没来由地一阵恶心。考个四级要两千还嫌多?想想拿到证书后的收益,两千块人民币简直屁都不是。“你包里那三个手机,随便哪个都比我要的价钱贵。”这句话在闫韬嘴边绕了几绕,到底还是没能吐出来。没办法,他还是嫩了点,关键时刻拉不下脸。
    价钱谈妥了,如何付款呢?崔荣的意思是考前付一部分定金,余下的等成绩出来后补齐。闫韬可没那么傻,替考挣的是见不得光的钱,万一考完了崔荣赖账,他连个评理的都找不着。他坚持必须考前全部付清。崔荣不愿意了:“要是你最后没通过,我岂不白折腾一场?”闫韬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收了费用,自当全力以赴。他拿出自己的四级证书给崔荣看,满分710的考试得了609,令人咋舌。崔荣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答应,闫韬起身道:“用人不疑,要是你不相信我,不必勉强。”崔荣急了,一把拉住他说:“行行行,就依你。”说完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点点吧。”闫韬摇摇头,满不在乎地折好塞进兜里——傻子也知道对方肯定不敢玩虚的。他收回迈出去的那只脚,重新坐了下来。
    一条勾心斗角的统一战线就此达成。
 
    全国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俗称四六级,是由教育部主管的一项全国性教学考试,其目的是对大学生的实际英语能力进行客观、准确的测量,为大学英语教学提供服务。参加考试要求双证:准考证和身份证。两种证件上都有考生相片,此外监考人员手里还有一份签名表,印着全场所有考生的信息。开考前监考人员会逐一核对,只有完全吻合才允许考试。这就意味着,要想顺利地瞒天过海,闫韬和崔荣必须翻过三座大山:身份证、准考证、监考人员手里的签名表。
    第一座山是身份证。做假证是个技术活,只能求助第三方。上哪儿找第三方?细心观察一下,答案遍地都是:年久失修的公用电话亭上,过街天桥的护栏边,甚至公共厕所的隔断里,总少不了两个亲切的大字——办证。别怪环卫工人失职,要知道这两个字是极有韧性的,今天擦了明天来,走的是野火烧不尽的路线。它们不光是守株待兔,必要时也会主动出击。私家车的雨刷器上,电动车的前筐里,大概都出现过“东南亚证件集团公司”的宣传卡,卡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类证件名称,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卡片背面还贴心提醒道:敬请妥善保存,以备不时之需。崔荣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片,照着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听筒里嘟嘟响了几声,一个嗓音尖细并带有浓郁南方口音的女人开口了:“你好哪位?”
    “你好,我想办个身份证。”
    “可以啊,什么时候要?”
    “最好今天就拿,来得及吗?”
    “今天就要啊,那你办个加急的吧,两百块。”假证也是分普通和加急的。
    “你在什么位置?需要我们带什么材料吗?”
    “我在朝阳街,带上相片和原始身份证就行了。过来了再联系。”没等崔荣问清楚详细地址,对方就把电话挂了。倒也情有可原,干这行的,警惕性不能没有,小心驶得万年船。
    朝阳街是条商业街,两边商城林立,街上车水马龙。小贩声嘶力竭的吆喝、专卖店门口震耳欲聋的音乐、汽车不耐烦的喇叭混杂成一波又一波粘稠浓密的声浪,排山倒海地拍过来。行人们高声交谈,脸上漾出明亮的兴奋。那兴奋是浮在表层的,底下却隐隐透着些焦虑,仿佛生怕赶不及享乐似的。大隐隐于市啊,古训被今人活学活用,闫韬对这帮做假证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崔荣拿出手机再打电话,对方却不接了,只是发短信告知路线。根据短信提示,俩人七弯八绕地拐进一条背街,又走出四五百米,终于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彩晖图片社。进得店来,并不见先前接电话的女人,负责接待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小伙计。小伙计听他们说明来意,问:“相片呢?给我扫描一下。还有原始身份证也要复印一下。”闫韬便递上自己的相片,崔荣也掏出了身份证。小伙计熟练地打开扫描仪和复印机,然后把电子档存进优盘里。“两百块。”崔荣付了钱,问:“多长时间能拿?”小伙计答:“快得很,半个小时就好了,坐下等会吧。”说完便往店门外走。崔荣急了,叫道:“哎,你去哪儿?”小伙计撇撇嘴:“给你们做东西去啊,做东西要好多设备,怎么可能都放在店里呢。”闫韬这才恍然大悟,图片社说白了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加工点外人是绝对进不去的。
    图片社里间摆了张简易折叠床,大概是供员工临时休息的。因为不属于任何人,便逃不出公共财物自生自灭的恒定下场。床单皱巴巴地皴着,枕套上破了几个洞。闫韬和崔荣一人坐一头,沉默而尴尬地候着。半个小时并不长,可时间一旦用于等待,便像施了魔法似的冻住了。仿佛僧人打坐一般,当肉体处于停滞状态时,思维便开始肆意流淌。闫韬记忆里的某个储藏罐掀开了盖子,冒出各种亦真亦幻的片段:陆红敏换上新衣裳时满足的笑容,老家集市上两块钱一碗的馄饨,开春时节稻田里清纯的紫云英,还有压青后波浪起伏的深红色泥土。许多画面像万花筒一样聚合又分开,拼凑成各种不可思议的形状,倒把现实衬托得如同假象。坐在身边这个叫做崔荣的人,几天前与他还互不相识,而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他的替身,去完成某个不可告人的任务了吗?如此漫无边际地想着,小伙计却回来了。崔荣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接过那张簇新的塑料卡片。闫韬凑上前看了看,卡片上印的是自己的脸,旁边配的却是别人的名字,有种分裂的错觉。造假者的技术相当高超,彩色底纹、长城图案和国徽都清晰细腻,拿在手里丝毫看不出破绽,这就叫假作真时真亦假。小伙计对着假证若有所思,突然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动作:他把刚竣工的作品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再捡起来时表面便多了些划痕。闫韬和崔荣大惑不解,小伙计指着身份证背面的有效期限解释道:“这证是两年前签发的,怎么可能到现在还这么新?踩几脚,就像旧的了。”
 
5
    这是个酒店套间。从外面看,和其他房间没什么不同,推门进去才知道,里面是别有洞天的。普通酒店房的陈设大同小异:床、卫生间、衣橱、桌子、椅子、电视,统统塞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如同豪华版囚室。这个却像居家似的,分成了客厅、主卧、辅卧。客厅当中摆了张圆桌,周围四把椅子,窗户两边各一张沙发椅。墙角竖着两个文件柜,锁着的。主卧里的床又宽又大,左手一排实木衣柜,对面墙上挂了台电视。辅卧就要稍小些,也没有电视。每个房间都很干净,收拾得井井有条,却并没有大多数酒店房那种咄咄逼人的味道,让人觉不出自己是个过客,倒象是可以长住久安似的。闫韬明白了,这个套间并非专门为他而定,而是有人长期包下来,并改造过了的。让他来睡一晚,只是因为这儿距离林校比较近,明天考试方便。崔荣就读于省林业学校,考场当然也在校内。闫韬的学校在城南,林业学校在西郊,两地相距四十多公里,交通也不太便利,崔荣就提前把闫韬接了过来。考试用具业已齐备:黑色中性笔、2B铅笔、橡皮、小刀、无线耳机——用来收听听力。此外还有张盖着红戳的在读证明,崔荣解释说那是用来顶替学生证的。自2007年1月起,非在校生不允许参加四六级考试,因此学校要求出示学生证。学生证上也有相片,莫非还得再去弄个假的?其实用不着。根据相关规定,考生学生证遗失,短期内难以补办的,可以由学院出具的在读证明代替。在读证明上没有相片,也就不构成障碍了。闫韬在桌面上检视一遍,发现缺了样东西,便问:“准考证呢?还有监考老师那边怎么办?”崔荣说:“准考证和签名表都是教务处制作的,我把你的相片给了负责打印的那个老师,迟点会送过来。”
    九点多钟的时候,有人敲门。崔荣拉开门,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体态丰满略微谢顶的中年男人。崔荣嘴上叫着王老师,一边倒水沏茶。那态度客气是客气,但不象是对老师,倒象是对平辈。王老师从怀里摸出准考证,放到桌子上。他抽出几张纸巾擦着汗,指指闫韬说:“我把考务系统里的相片换成他的了,所以签名表上的也是他,不会有纰漏,放心吧。”崔荣问:“那四级成绩单上的相片怎么办?”王老师说:“我打印好之后就改回去了,没问题。”崔荣便连声说那太感谢了,麻烦王老师了。王老师喝了两口茶,便起身要走。临走前说:“好好休息,明天好好考试。代问你父亲好,有什么事情再联系。”这一句话,其实是说给两个人听的。
    洗漱完毕,各自上床,闫韬睡的是辅卧。中央空调把温度调节得恰到好处,风机的声音也不吵。床上铺的是羽绒床垫,极其柔软却又极富弹性,躺在上面仿佛置身云端,骨头都要酥掉。闫韬在床上滚来滚去,想着什么时候也带陆红敏出来睡一睡这样的床。这个想法把他的身体逗得激动了起来,为了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只好下床研究木地板的花纹。他在屋里踱着步,忽然发现床脚下露出半张纸片。用力拽出来,原来是张名片。名片卡在床下已经有些时日,小字磨得看不清了,大字却还可以辨认:“XX省XX县人民政府 崔国华县长”。闫韬心下一动,拿手机拍了下来。
    次日早晨,崔荣在服务台领了餐券,带闫韬去吃早餐。早餐是自助式,左手摆着各种粥、牛奶、果汁、馒头、西点和时令水果,右手则是三四个热菜,三四个凉菜。一口精致的砂锅里煨着茶叶蛋,旁边还有个厨师现场煎荷包蛋。蛋液倒进平底锅上的心形凹槽里,熟了就变成一颗心,可爱又可口的模样。再过去是面条水饺之类,也都是现煮的。崔荣熟练地取了几个盘子去夹食物,闫韬从未见过这阵势,便紧跟在后头,见崔荣夹什么他也夹什么。吃喝完毕,崔荣说:“咱们走吧。”两人便朝学校走去。校园里人头攒动,个个手里拿着文件袋,脖子上套着耳机,有的还在边走边背单词。别笑话他们临时抱佛脚,无论那佛脚有多么臭,拥抱的心是虔诚的,踢也踢不开。教学楼上挂着几幅标语,什么“端正考风,严肃考纪”,或者“诚信至上,拒绝虚假”等。考场四周拉起了警戒线,保安来回巡逻着,提醒考生出示证件。崔荣说:“就是这里了,你进去吧。一层有指示图,很好找的。”闫韬的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几下,就是这里了。深吸一口气,用意念从头到脚搜索一遍:除了考试用具,只有零钱、钥匙和手机,没有其它任何可能透露真实身份的物品。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什么也别想了,上吧。
 
6
    闫韬的考场在三层东边的阶教,这是个好兆头。阶教人数多,监考相对就松些。座位靠着过道,进出也方便。他放下手上的东西,去了趟厕所。回来刚坐定,监考人员便开始念考场规则,念完后举起试卷袋,把封条对着考生,说:“大家请看,这是没有拆封的。”然后撕开袋子,一个人分发试题册和答题卡,另一个拿着签名表挨个检查证件。走到闫韬面前时,他的心跳又条件反射般失控了,真是惭愧,做好一件坏事原来并不容易。所幸检查不太严格,那人并没有仔细核对闫韬的身份证和准考证,却把在读证明拿起来反复看,大概是因为别人都带着学生证,而闫韬只有一张纸。料不到的是,这张纸其实是唯一货真价实的东西。闫韬低着头在签名表上签名,下笔时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写成闫韬两个字。
    调试耳机,听力开始,考场安静了下来。进行到这一步,后面估计就没什么变故了。闫韬松了口气,打开试卷,耳边传来熟悉的英文对话。那对话像一名剪辑师,将镜头切换到去年夏天。闫韬窝在图书馆里,没日没夜地狂背GRE单词。然后画面就卡住了,再没有下文。镜头切换回来,图书馆变为陌生的阶教,他阴错阳差地为旁人做着嫁衣裳。裁缝的苦处说不出,千针万线到最后风光了模特,他却连设计师的名头也捞不着。闫韬脑子里腾云驾雾,手底下一刻不耽误,他行云流水地在ABCD间穿梭,完全没有意识到考场里又来了一群人,更没有注意到这些人胸口挂的巡考证。
    巡考和监考不同。监考原则上只从后勤或图书馆抽调人手,即便有教师参与,也都是刚工作的小年轻,没什么经验。巡考组成员的身份则复杂得多,有校级干部,也有院级干部,还有教授和保安。顾名思义,巡考组的任务是对考试全程进行巡查,并不会固定在某一个考场驻扎。他们也不会核查所有考生的信息,而是采取抽样的方法,随机挑几个人。拼人品的关头到了。两个巡考员站在门口,余下的沿着过道溜达。其中一个停在闫韬旁边,拿起他的证件看了看,又朝他脸上瞄了瞄,眉头便皱了起来。巡考员朝另外几个同事努努嘴,闫韬身边迅速围过来三四个人。这些人头对头低语几句,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敲了敲闫韬的桌子,问:“你的身份证相片和准考证相片,怎么看起来是一样的?”
    糟了。
    百密一疏。
    身份证由公安局制作,相片由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采集。而准考证则是由学校制作,相片自然由校方采集。按常理推断,这两张相片绝不可能完全一致。要命的是,谁都没意识到,“东南亚证件集团公司”和教务处的王老师,使用的是同一张相片。
    膀大腰圆的又开口了:“跟我们来一下。”话音很轻,跟引信燃烧的声音差不多。闫韬还没反应过来,一枚重磅炸弹爆裂了。强烈的火光刺得双眼几近失明,巨大的轰鸣声将他牢牢罩住,无处遁形。闫韬记起常明亮反复叮嘱的那句保命诀:一旦出现意外,千万不要纠缠,站起来抽身就走。但是来不及了,身边早已围满了人。伸手想拨开人群,被挡住了。想要冲出去,脚底下软得不听使唤。一名监考人员开始收拾桌上的试卷和文具,另外几个拽着他的胳膊。闫韬觉得呼吸仿佛中止了,失去氧气供给的大脑一片混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恍惚得如同白日做梦,梦却不是美梦,也不是噩梦,而是一片空。闫韬被许多人裹挟着往外走,像那风中浮沉的垃圾袋,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走出不多远,考场里传来踢里哐啷一阵乱响,只见一名男子腾地站起来拔腿往外狂奔。起身时用力过猛,桌上的东西被悉数震翻在地。奔跑时慌不择路,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差点跌倒。他踉跄着稳住身体,眨眼间便消失在楼道里,只甩下一串心惊肉跳的脚步声——真是狼狈至极却令人羡慕的逃生姿势。
    审讯在保卫处某个不太宽敞的办公室里进行。闫韬站在正中央,面前扇形分布着三个身着警服的保安。保安们板着扑克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这叫心理战术,首先从气势上震慑住嫌疑人。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问话开始了。闫韬不做声。“胆子不小哇,第几次干这事了?”还是不做声。“别以为装哑巴就能糊弄过去。我告诉你,这是犯罪知道吗?《考试法》听说过没有?”少来这唬人的把戏,《考试法》还没正式颁布,替考只算违规不违法。“你给我老实点,看你像是初犯,坦白交代就放你走。”口气似规劝又似调戏。闫韬还是沉默不语。他抱定心思不张嘴,反正身上没有任何线索,只要抵死不承认,耗到最后就算赢。一个年轻保安火了,抬手作势要打他,被另一个年纪大的拦住了。“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不说?”就这么几板斧啊,跟拍电影似的,脑残才他妈说呢。负责审讯的保安摇摇头,绕到闫韬身后,冷不丁从他裤兜里掏出手机,随即在联系人里找个号码拨了过去。“喂,你好,我刚在出租车上捡到这部手机,请问你有失主的地址吗?我联系不上他。”闫韬跳起来劈手要去夺,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7
    电梯里的楼层指示灯不断跳动,当数字变为十三时,叮了一声,停住了。自动门缓缓张开,大厅的墙上固定着一排铜字:信息管理学院欢迎你。铜字表面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味道,也是心口不一的暗示。虚情假意的欢迎辞虎视眈眈地盯着闫韬,让他有些发怵。但发怵归发怵,后悔药是没法吃的。牛奶既然洒了,哭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把奶渍清洗干净或者换块地毯。闫韬惊讶于自己反常的冷静,当然也可能是麻木。这两种感觉有时难分彼此,就像麻醉药中多少含有镇定成分一样。
    收到辅导员的短信时,闫韬正和常明亮商量对策。陆红敏也在场,不过她不负责出点子,她的任务是搂住闫韬的腰并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表面上看是陆红敏倚着闫韬,闫韬却觉得自己找着了靠山似的,心也稳了下来。辅导员的短信言简意赅:马上来学院办公室。言外却藏着无数种可能,仿佛国画中的留白。留白拓展的是想象空间,偏偏想象的杀伤力又最为致命。办公室里说不定机关密布,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常明亮安慰道,事态或许没那么糟糕。闫韬替考确实不假,但说到底替考无非是作弊的一种而已,和夹带小抄偷看答案没有本质区别。要说作弊,哪年期末考试没几个撞枪口上的?按以往的惯例,如果是学院内部被抓,顶多记个大过,外加补考。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捅出去大家都没面子。若是让教务处逮住了,处分力度就要强得多,轻则延期毕业,重则取消学位。现在辅导员要求闫韬去学院,说明处理权在自己人手里,因而不至于太难看。“事情可大可小,关键是态度一定得老实,低声下气别怕丑,怎么骂就怎么听。到了这份上,脸面就要当鞋底,踩破了也别喊疼。”
 
    “卫老师,你找我。”辅导员姓卫,是个刚留校的研究生。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不怎么样。身材矮矮壮壮,像个微型火山,时不时地喷点东西。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吧。”
    “知道。”
    “那就好,省得我绕弯子。学院刚开完会,处分意见已经出来了。劝退。你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吧。”
    闫韬骇然懵了。
    最终揭晓的答案如一味毒药把闫韬的魂魄逼出体外。魂魄飘在半空,生生看着“劝退”两个字裂变为无数只噬血蚂蚁。蚂蚁爬满全身,顺着毛孔往里钻。从皮肤啃到骨髓,撕扯着五脏六腑,不放过一粒细胞。那躯干失去了血肉支撑,有些摇摇欲坠的倾向。
    所谓劝退,不过是开除的婉词。委婉过了头,反倒成了讽刺。开除学籍,意味着没有学位证,没有毕业证,什么都没有——而毕业典礼就在下周。十六年的学堂生涯,折算下来不知抵得上多少个马拉松,眼看就要撞线了,他却被提前罚下场。这是杀人不见血的死刑,比凌迟还残酷,比炮烙更歹毒。可笑的是,进门前他还谋算着走一步看一歩,未曾想连迈脚的机会都根本不存在。怪不得辅导员一反常态地收敛了脾气,大约是觉得连骂的价值也没有了。办公室的玻璃窗明亮洁净,十三楼外的天空云淡风轻,让人有种破窗而出的欲望。辅导员面无表情地盯着闫韬,仿佛他是个没长尾巴的猴子,或是长了尾巴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赏玩或鄙夷的异类。“你走吧,我要转达的都说完了。”闫韬却恍若未闻,蜡像似的杵在原地不动弹。辅导员叹了口气,压低嗓子自语般嘟哝道:“这只是初步意见,院长还没拍板。赶紧想办法活动活动,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末了补上一句:“你真傻啊!”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闫韬能听见绵延不绝的回音,傻啊傻啊傻啊……回音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撞得耳膜生疼。他大概是幻听了。
    离开学院,常明亮和陆红敏的电话陆续涌来,闫韬看也不看就直接挂掉。随后短信提示音便催命似的此起彼伏,他索性关了手机。入夏的太阳照在身上,竟是冰冷彻骨。闫韬爬上床,蜷缩进被子里,还是止不住地打寒战。睁开眼一片黑暗,闭上眼鬼魅横生。他忍住憋闷,像小时候一样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全身。仿佛那被子并非凡物,却是经高僧开过光的法器,散放出祥光万丈,为他撑起一隅安全,抵御所有邪恶外力的攻击。
    翌日早上七点多钟,电话铃声骤然大作。对即将毕业的学生而言,七点多钟属于凌晨。众人梦呓般骂骂咧咧地摸索,却始终无法切断噪音源。循声望去,原来是阳台上的固定电话。在手机大行其道的年代,固话早成了摆设,像个灰尘收集器,顺理成章地被忽视了。于是纷纷用枕头压住耳朵,等着不识趣的人自行放弃。不料那铃声却固执地不肯停歇,耍无赖似的响了又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忍耐终于被彻底耗尽,有人扛不住了,爬下床满头恼火地抓起电话:“谁呀?哦——哦,他在呢,您稍等。”放下话筒扭头喊道:“闫韬,你爸的电话。”
    “爸,是我。你怎么打这个电话?”闫韬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正常点。
    “你手机关机了,幸亏我还留着宿舍号码。你出来接一下我和你妈吧。”
    “接你?什么意思?你在哪儿?”
    “我在你们校门口。”
 
8
    四年前,闫韬的父母送子入学,随身物品除了行李就是录取通知书;四年后,夫妻俩故地重游,提包里的内容异常丰富:两袋真空包装的板鸭,两箱采石矶茶干,两听极品猴魁,两瓶古井贡八年原浆,两条新概念黄山。
    闫韬在学校附近找了家私人小旅馆,这种旅馆清一色都是居民楼改建而成,纯粹是个遮人耳目的场所,专供那些情欲高涨又无处藏身的鸳鸯们幽会用。内部设置也是因陋就简,床单被罩上难免有些积年累月的痕迹。旅馆实行浮动价位制,周一到周四享受八折优惠,如果周五到周日入住,则恢复原价——涨跌与目标客户的空闲程度成正比。闫韬张罗着让父母坐下,又问候他们的身体,路上是否顺利,寒暄内容与平日别无二致,是赤裸裸的掩耳盗铃。他父母也配合地把戏演下去,刻意回避着某个心知肚明的话题禁区。安顿妥当之后,闫韬想起父母坐了一夜车,估计还没吃东西,便说去楼下买些早点。他父亲拦住了,说包里还有两碗方便面,本来准备在车上吃,也没顾上,干脆泡了当早饭。闫韬还在犹豫,他母亲已经拉开包取出来了。撕开盖子,倒入开水,房间里便充满了速食食品腻人的香味。闫韬的父母吃得很慢,大概是面的味道不太好,又或者是没食欲。吃到一半时,他父亲撂下筷子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们先在这里躺会儿,你回去吧,中午一块过去。”
    “中午就去?”闫韬背对着父亲,不敢转身。“院长可能不在,要不等晚上?”
    “在不在都要去探探,这种事赶早不赶晚,越拖越麻烦。你晓得他家怎么走吧?”
    “嗯。”
 
    学校东面竖着几排新建的高层,去年刚交付使用。据说全是大户型,没有低于一百平米的。这是片相对独立的小区,周围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式住宅,那高层便像鸡群里的长颈鹿,浑身优越感。闫韬循着常明亮给的地址,来到单元门前,在楼宇对讲上按了几下。飘渺的铃声响了许久,无人接听。闫韬说:“可能家里没人。”他父亲说:“再试试。”于是又按一遍,三个人惶惶地盯着键盘,终于传来了回音:“找谁?”闫韬怯声道:“任院长好,我是闫韬。”“我在午休,有什么事下午去办公室说。”分明是没得谈的语气。闫韬父亲接话了:“任院长,我是闫韬的父亲,麻烦您通融通融,几分钟就行,不会耽误您休息的。”静了几秒钟,门终于哗啦开了。
    院长把三个人让进屋,自己往沙发上一靠,伸手指指凳子,示意来人坐下。三个人都说不累不累,站着就行,院长也就没再坚持。闫韬父亲说:“任院长,我们昨天接到电话就赶了过来。孩子给您添麻烦了。”院长立即表明态度:通知家长是为了协助办理手续,没有其他意思。至于处分决定是会议讨论的结果,个人无权更改。闫韬父亲慌忙解释道,孩子天性不坏,从小到大都很听话,这次肯定是受人教唆才犯糊涂的。院长说家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闫韬在校外被抓了现行,对方找到学院来,多少双眼睛盯着,捂也捂不住的。本来还想给他评个优秀毕业生,现在全砸锅了。闫韬心里苦笑,优秀毕业生早让班干们抢光了,哪有他的份。他父亲却没听出这话中话,只顾从包里往外掏东西,院长赶紧阻拦,手上的力道相当重,不像是做样子。闫韬父亲无奈地松开手,回头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再转过脸来时竟是就义般的决绝。两人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直直地朝院长跪了下去。
    “快起来快起来,有话慢慢讲,这是搞什么?”突变的情势弄得院长措手不及,弯下腰去不知拉那个好。抬头又冲闫韬吼:“别傻愣着,扶他们起来呀!”闫韬却僵住了。四只膝盖撞击地板的声音将他的心脏嗤啦撕成两半,汩汩地往外冒血。大朵大朵的血花殷红灿烂,照得他脸上惨白阴森。是要造够多少孽,才配得上这等惩罚?莫非阎王爷在十八层地狱下面追加了第十九层,只为收押他一个人?
    回旅馆的途中,闫韬母亲的啜泣如影随形。泪水像盐酸挥发到空气里,钻入鼻腔灼烧神经,伴着呼吸起起伏伏地痛。闫韬不敢在父母身边久留,怕再多一秒便会彻底崩溃。他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那走廊狭长而阴暗,层高很低,吊顶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压抑的脚步声在墙壁上形成网状反射,声波交织成阴魂不散的囚笼,而闫韬则是笼中兽。走廊尽头有个人靠着窗户讲电话,边聊边转圈,仿佛买彩票中了大奖,是喜不自禁的模样。聊天内容模糊不清,但隐约能听见闪烁的笑。是常明亮。常明亮居然在笑,他怎么还笑得出来,他凭什么笑得出来!
    郁积成灾的愤怒耻辱与委屈以及各种无以言状的情绪喷涌而出,聚合成寒光泠泠的鞭子。鞭子凌空一记狠抽,笼中怪兽勃然惊醒。醒过来的怪兽咆哮着横冲直撞,一路上风卷残云摧枯拉朽,踢飞若干只空饮料瓶和一次性饭盒。没等常明亮缓过神来,闫韬已经冲到他面前,一把封住衣领,嘴里吼着无人通晓的胡话。刹不住的惯性撞得常明亮噔噔后退,手机栽到地上,后盖与机身分了家。这凭空而生的景致弄得众人目瞪口呆,没一个敢上前劝阻。常明亮丝毫没有还手的打算,他就那么事不关己地等着。闫韬的气力逐渐消失,慢慢萎顿下去,像只割破喉咙的公鸡,张牙舞爪扑腾一番,终究只是回光返照。常明亮蹲下身子悄声道:“我刚跟朋友打听了,崔荣什么处分也没有。”
 
9
    有个古老的比喻可以恰当地描述闫韬和崔荣之间的关系:一根绳上的蚂蚱。说得好听点,那就是要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可如今一只蚂蚱危在旦夕,另一只却毫发无损,这不是正常现象。非正常现象产生的背后,必定有非正常的理由。闫韬幡然醒悟,这些天他一直在孤军奋战,却忘了绳子那头还拴着一只神通广大的同类,真是蠢到家了。
    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虽然没有言语交流,但意思是明摆着的。崔荣使的这招叫做人间蒸发,目的是让对方知难而退,自动罢休。要是放在以往,闫韬或许就中了招,忍气吞声地认了。但现时早不同于以往,这闫韬也不再是那闫韬。不必怀疑,当走投无路的绝望横在脚下,当命悬一线的危机迫在眼前,谁都可以脱胎换骨浴火重生。这生是绝处逢生的生,也是置诸死地然后斩获的那个生。那生之希望,就是溺水者眼前的稻草,就是兔子急了张嘴的一咬。假如你参不透玉石俱焚的玄机,你就读不懂鱼死网破的道理。你若是下不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你就寻不到花明柳暗的村庄。这些老祖宗传下的训诫,大概已经熟到熟视无睹,真正能明白的却有几人?谢天谢地,闫韬总算都领会了,入骨入髓。他咬咬牙,翻出考前在酒店里拍的名片,给崔荣发了过去。
    不出所料,那名片像颗鱼雷,滑溜溜地潜到目标身边。随后一股水柱冲天而起,深藏海底的崔荣被应声炸出水面。
    “你想怎么着?”
    “没想怎么着。当初你信誓旦旦保证绝对安全,现在学校要开除我,难道你见死不救?”
    “咱俩不是一个学校的,我没那本事。”
    “别谦虚,我知道你行,就看你肯不肯。”
    “你作死,信不信我找几个兄弟干你一顿?”
    “我信,可我没办法。你找人我随时欢迎,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那些个人信息,身份证号,准考证号什么的可都在我手上。你知道论坛的,也知道贴吧的,还有微博也是火得很。多少八卦记者每天蹲在网上找新闻,这事要是捅出去,如何收场还真不好说。我反正已经身败名裂,不怕再败一次。你能不能亏得起,自己掂量掂量。”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我也不逼你,我不求跟你一样全身而退,但我不能被开除。这是底线,不能开除。” 
    崔荣啪地挂了。
    之后便是熬人煎心的等等等等。
 
    三天后,学院公告栏贴出了一张“关于闫韬同学参与四级考试作弊的处理决定”,全文如下:
    闫韬,男,学号:200902051316,系我院2009级学生。在2012年6月16日的大学英语四级考试中,该生蔑视考场纪律,公然冒名顶替他人参加考试。情节严重,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该生行为已严重违反学生管理规定,为严肃校纪校风,教育本人,经研究决定,给予闫韬同学留校察看一年并延期毕业的处分。如闫韬同学对此决定有异议,可根据《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提出申诉。希望闫韬同学吸取教训,争取做一名合格的大学生。
    闫韬把决定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想,他没有异议,没有任何异议。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但也不可能更好了。
 
    六月是毕业季。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又一届兵终将四散而去。周围的饭馆里预定的全是散伙饭,挥泪甩卖的二手货挤满跳蚤市场。学生们套着租来的学士服,拉帮结派地到处留影。有的姑娘把宽大的下摆卷起来扎在腰间,以便露出修长嫩白的双腿——学历是要展示,但决不能遮了傲人的青春。各大物流公司纷纷进驻,纸箱编织袋磅秤一应俱全,摩拳擦掌招徕生意。家离得不太远的,直接开车过来接人。这是继往开来辞旧迎新的时刻,有过口角的前嫌冰释,素来要好的难舍难分。他们脸上挂着泪,拥抱了再拥抱,祝福了再祝福,是说不尽的牵挂与怀念。他们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于是这再见便显得分外沉重,是无法承受的离愁。高大的悬铃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阳光穿过树缝投射下来,恰到好处地沾了点伤感与惆怅,也是添油加醋地惹人愁。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团抽刀断水的空气里,闫韬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这场盛大的告别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