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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和姑娘(第三届小说三等奖)

    关于丰陶镇的由来,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是说“丰陶”两字来自于“丰年自陶然”这句诗,而此诗的作者早已经无迹可考了。
    丰陶镇水多河多,一条河流正从镇中穿过。所以丰陶镇的空气是常年的潮湿温润。又因为镇里到处可见大片大片的荷塘,这潮湿温润里又裹挟着化不开的甜味,而人们对这独特的气味都习以为常。镇民们都安土重迁,不太喜欢走出去。一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出去打拼几年后都毫无例外地回来了。他们说,外面的空气污浊的很,还是丰陶镇的空气新鲜甜润,闻着舒坦。
    人们坚信,哪里也比不上丰陶。
    丰陶镇的边界长着一棵老槐树,据老人们说,丰陶镇可是出过神仙的,而且就是在老槐树下成的仙。因此老槐树就成为镇里善男信女的圣地。每逢年会,树枝上便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树下设有祭坛,终年香火鼎盛,烟雾缭绕。
    不见当年升仙人,唯有古槐枝叶深。老槐树已有两人合抱那般粗了,老槐树多大岁数了?丰陶镇有多久的历史了?这连镇上最长寿的老人也推算不清。不过他们深信不疑的是,丰陶镇和老槐树是同岁的。老槐树每长一圈年轮,丰陶镇也随之增了一岁。
    几百年了,这棵老槐树依然驻守在镇口,历经风风雨雨而岿然不动。一代代的镇民们就在老槐树的庇护下,安居乐业,生生不息。
                 
    大家公认丰陶镇有两绝:一是镇西头的旧蓝染坊,二是镇南头的永和茶馆。
    镇西头的旧蓝染坊专做蓝印花布,坊主是一个叫绣容嫂的女人。绣容嫂做的蓝印花布,色泽厚重,纹饰清晰。拿来制成蚊帐、被面、头巾、门帘、挂轴,是最合适不过了。
    绣容嫂四十了,却风韵犹存。绣容嫂丈夫去世的早,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名叫阿和。绣容嫂辛辛苦苦把阿和拉扯大,日子虽艰难些,绣容嫂也从未让女儿受半点委屈。
    阿和这个小姑娘啊,可以说是人见人爱。出落个灵秀清丽的模样,长着一对儿乌漆漆的眼珠、亮晶晶的瞳孔,柔顺头发齐肩披着,或是用一根丝缎束着。穿着牙白色夏布小褂,黑洋纱的裤子,脚踩着细草鞋,嗓音清亮甜脆地喊着“叔叔”“伯伯”,左邻右舍见到阿和都乐得合不拢嘴,都想把小姑娘抱起来亲一口。
    按常理说,这染坊的独门手艺应该传给女儿的,传给外姓不牢固,不传这门手艺就会失传。可倔强的绣容嫂从不让女儿碰染缸,偏偏去请了先生,教阿和读书写字。她说不想女儿走她的老路。
    其实这蓝印花布无非两种,一是蓝底白花,二是白底蓝花。而纹样图案却绚丽多姿,千变万化。以蓝草做染料,从蓼蓝草中提取靛蓝。把镂空花版铺在白布上,用刮浆板把防染浆剂刮入花纹空隙漏印在布面上,待干后放入染缸。手工蓝印花布会形成冰裂纹,每此出工的冰裂纹都不相同,正如钧瓷开片,烧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非得釉裂的那一刹那,才能看到那些令人沉迷陶醉的暮沉霞飞,星辰满天,寒鸦归林,杏花江南……
    当人家问到为何给染坊取名为“旧蓝”时,绣容嫂总是笑而不答。倘若被好事者问急了,也就顶多回一句,我一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哪懂得什么取名啊?净是胡想罢了。
    阿和长到十八岁时,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身荷叶边宽袖衣,藕青色百褶裙,越发显得如一朵栀子花般清新淡雅。再加上读过书,和别家女孩儿相比,更有一种端正大方的气质。街坊们都私下议论,也不知道哪家的小伙子,能有幸娶到阿和为妻。
    但是阿和像镇里其他姑娘一样,还从未没走出丰陶镇半步。就连镇南头的永和茶馆,她也很少去。
                
    镇南头的永和茶馆,是李家的产业。茶馆掌柜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大家都喊他阿福。阿福老实憨厚,又勤快麻利。偌大一个茶馆,竟也没有请一个帮忙的伙计。阿福一双手就可以包揽一切,整日穿一身粗布短衣在茶馆里忙活。不论谁喊他添茶倒水,他都连忙笑呵呵的应声。不论是商贾巨富,还是落魄穷旅。阿福都是一样的殷勤周道,从不分客人的高低贵贱。
    这李家祖上原是担茶卖茶的,担子虽小,也五脏俱全。每担一副,锡炉两张,杯箸、调羹、瓢托、茶盅、茶船、茶碗,应有尽有。到了阿福爷爷时,就有了设在大道旁树荫下的“野茶馆”。茶客们坐的是高台土凳,用的是粗陶简碗,喝的是大口凉茶,说着村野乡话,就着浊酒小菜,斤饼斤酒,自在逍遥。经过几代的积累,到了阿福爸爸时,终于开了一家体面的茶馆,阿福爷爷大笔一挥,就起名为“永和”了,和气生财嘛!
    永和茶馆是古老的明清砖木式结构,三层的小楼。门前红柱上刻着一副楹联:
    不论东西南北客,坐坐再去。
    管它风花雪月事,缓缓而行。
    青瓦檐头挂有一串木板招牌,刻着“毛尖”、“雨前”、“雀舌”、“大方”等茶名。推开红漆木雕的大门往里走,可以看见整整齐齐摆着的几排散发着桐油香的老式方桌,也有几张藤椅藤桌,中间用一道花梨木隔扇挡着。案上几上搁着几件花鸟瓷瓶、吊兰盆景做装点。橱窗上摆着各色茶叶,有洞庭君山、云南普洱、西湖龙井,更多的是一些常见的茉莉花茶、荔枝红。 
    永和茶馆是一家清茶馆,专卖清茶。茶馆清晨五时许就挑货开门营业了,第一批客人是提着鸟笼子悠闲的老人们,竹笼里的百灵、红子、黄雀、靛颏、伏天儿,都扯着嗓子叫唤,清脆悦耳,好不热闹。主人们谈论鸟道,说说闲话,不议时政。中午之后,商人,牙行们便来到茶馆讨论生意买卖。晚上是固定的听戏唱曲时间,说打鼓书、唱评弹曲的艺人会来到茶馆,为茶客们唱些时下流行的小曲。茶客们品着茶听着曲,自是心情畅快,难免的多给些小费。
    丰陶镇人延续几百年的习俗是喝“两头茶”,即早晚都要喝一杯茶。而永和茶馆是喝茶最好的去处,镇民们在忙绿一天后,都喜欢到茶馆放松放松。茶馆的茶水是以榄核做炭火烧成的,水是取自镇里一口古井。阿福亲自用小扇煮开的沸水更是甘甜醇美。经过几道高低冲筛、淋盖刮沫、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的程序,再辅以各色佐茶小吃,小的有瓜子、蜜饯、糕饼、春卷、烧麦、酱干,大的有甜果碟、酥烧饼、水晶糕、糖油馒头。包你四体通泰,飘飘欲仙。什么烦恼、疲惫都抛诸脑后了。也有几个“茶腻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一天到晚的泡在茶馆里,而和善的阿福也从不加以驱赶。
    在茶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茶客们摆开阵式,你一壶,我一碗,他一杯,暂不急着喝,先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通。闷透了之后才一口一口地细品,品得塌实、快活,喝得自在、够味。不用店主和家里人来催,大家尽兴了就自然四散,各回各家。有副对联说得好:
    忙什么?喝我这雀舌茶,百文一碗。
    走哪里?听他摆龙门阵,再饮三盅。
      
    如果日子一直这么平淡无奇的持续下去,阿福与阿和的生活是没什么交点的……
    有一天,阿福突然发现茶馆二楼的竹帘因受潮发霉生了不少斑点。而镇里出售竹帘的店铺一时短了货,他便想去旧蓝染坊买一些蓝印花布来充当门帘。阿福刚踏进染坊的大门,就一眼瞅见了坐在窗台前看书的阿和。阿和安静的如同空气,夕阳余晖落下来,在阿和柔顺的长发上染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辉。
    就这一眼,如一枚石子投进平静的湖波,让阿福乱了心神。从此以后,阿福有事没事就喜欢往染坊跑,捎给阿和一些宫灯杏仁蜜、雪花膏、蛤蜊油,这可都是在镇里难买到的稀罕玩意。
    阿福这傻小子也想着娶媳妇了,街坊们打趣道。
    阿福便托媒人找绣容嫂说和,绣容嫂原本就挺喜欢阿福这小伙子。阿和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女大不中留啊。既有了媒妁之言,也算是门当户对,阿和妈也不好推托什么了。再说了,阿福是这镇里公认的数一数二的青年。
    而阿和呢,在她看来,嫁人无非换了一个住所而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阿和,此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更遑论婚姻了。阿和对任何事都从不动气,凡事也不往坏处想。人们都说,阿和心底如一汪清水,透亮透亮的。她像无数个镇里的女子一样,毫不反抗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按着丰陶镇的习俗,绣容嫂给阿和准备了靛蓝布做成的饭单,寓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阿和的压箱布是绣容嫂亲手绣的“凤穿牡丹”。 
    在镇民们的祝福声中,阿和姑娘脱去了少女装扮,梳上了发髻。做了永和茶馆的老板娘。
    自从阿和来之后,茶馆的生意更好了。小夫妻俩热情周到,还都是一样的心地善良,秉性淳朴。阿福专心负责烧火采茶,阿和则笑吟吟地站在柜台前提着茶壶招呼客人。    
    小孩子们也都喜欢阿和,柜台前常常是围了一圈小脑袋叽叽喳喳着,阿和姐姐,吃糖!阿和便从抽屉里抓出一把芝麻糖,孩子们得了糖便呼啦一声跑开了。
    阿福与阿和真是天生的一对,镇民们端起茶碗时总是忍不住啧啧称赞道。
                
     一日下午,阿福去城里采购茶叶了。此时正是三四点的时候,茶馆显得有些冷清。
     一束光亮从照进来,一个清瘦的男子推门而入。只见他身穿长袍黑衫,只在袖口处翻出雪白的绸边。他拣定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一杯龙井。阿和为他沏茶时留意多看了一眼,他面容俊朗,脸色略有些苍白。
    男子突然抬起头,微笑着问道:“姑娘,可否借茶夹一用?”
    阿和愣了一下,莫名地有些慌乱。连忙转身从茶几案上取来那支弯头竹子茶夹,递给男子。男子双手接过,微笑着道声多谢。
    这时茶馆里没有太多客人,阿和便悄悄观察男子举动。
    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草黄色的小纸包,一层层缓缓打开。用竹夹捏起几片,泡入杯中。阿和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那是苏合香,一味中药。这位客人好生奇怪,竟拿来泡茶。阿和困惑不解,但她并不上前询问。阿和总是这样,习惯了不懂声色,而把一切藏在心底,暗自揣摩。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瘦长,关节突出。目光柔和,清澈的可以流出水来,而那股流水是如此的漂泊无依,不知会流到什么地方……
    他应该不是本地人,看起来有些伤心,那是为何事呢?阿和想。
    喝完一杯茶,男子就走了,阿和过去收拾桌子。突然看到墙角下有个东西在闪闪发亮,阿和定睛一看——是一串钥匙。阿和好奇的拾起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钥匙,有铜的,铝的,还有木制的。应该是刚才那位客人留下的,阿和认出其中一枚,钥匙柄上刻着篆书“博来”二字,原来是博来客栈的钥匙。那位客人找不到钥匙不知急成什么样呢。博来客栈离茶馆不远,看着这会子又没有客人,阿和决定先关了门去送钥匙。
    阿和若有所思地走着,沿着街道两边的青石板。路旁瓦房墙壁上爬满枝叶繁茂的藤蔓,它们辛辣而温和的味道如同阿和此时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自树叶罅隙抖落一簇簇斑驳荡漾的光线,阿和手心微微有些出汗。转过几条曲折幽深的胡同,一抬头,博来客栈就在眼前。
    你们这里有没有客人丢了钥匙?
    你是说顾先生吧,他刚回来,说不见了钥匙。他就住在二楼右拐第三个房间。
    旧木板楼梯散发着苔藓般幽暗的气息,阿和敲敲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位男子走了出来,阿和轻盈婀娜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蓦地闻到一股清新的荷香扑面而来。
    阿和摊开手掌,那串被遗忘的钥匙静静地躺在一方丝帕上,那位顾先生也认出了阿和,略带歉意地笑道:“多谢姑娘了,我正准备回去寻找,幸好我还在店主这留有备用的钥匙。”
    阿和并不说话,微微颔首,抿嘴浅笑。
    “我姓顾,名叫灵彻。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叫我阿和好了。”
     他好像是在笑,而笑时也是皱着眉头的。似乎天生着一副哀伤的神情。两人眼神交汇,四目相对间,似藏有深沉的感情,又似乎冷漠无情。
     阿和顿时感觉心中某块地方轰然塌陷了……
               
    顾灵彻成了永和茶馆的常客。
    他往往是早晨带着几卷书,泡上一壶清茶,招几件点心。从从容容地坐上几个小时,甚至是一整天。阿福只当是又添了一个清闲无事的“茶腻子”,也不加理会。
    阿和虽是心知肚明,碍于阿福和客人们都在此,也不好表露出来。阿和也渐渐知道,顾灵彻是外地一家香料商人的儿子,家里产业很大。此次游历,是尊奉父命,寻访民间的香料。想不到在丰陶镇遇见阿和。
    灵彻并不打扰阿和,静静地看着阿和为客人们沏茶。只是偶尔,灵彻才会在阿和空闲时与她说上几句话。
    阿和姑娘,这茶水取自何处?
    阿和笑道:“巷子里有一眼古井,我们茶馆都是取井水沏茶。虽不及虎跑、惠泉、玉泉等名泉水,却也是清润可口、香郁隽永。”
    灵彻举起茶杯,细细端详一番,说道:“若是一般的水,茶叶则悬浮碗中,或浮于水面,久久不沉。而这茶叶一入杯便沉于碗底,气味芬芳。可见这古井水质绝佳。”
    窗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随之大雨倾盆而下。夏季的丰陶,大雨总是来得如此突然,所以镇民们出门时总是随身带着雨伞。茶馆里的客人们悉数散去,听着雨声自树梢簌簌落下,如一对对扑棱棱惊飞的鸟儿。阿和与灵彻彼此会心的相视一笑。
    这位客官,我找了一把伞,有些破旧了,您就先将就些用。阿福抹一把脸上的汗水,露出憨厚的笑容。
    灵彻迟疑了一下,接过伞,道声多谢。眼中却分明流泻着飞雪般迷茫的眷恋。
    细密的雨丝中,灵彻面容澄明,眉目秀逸,仿佛是冰冷的月光刻在他的脸上。灵彻撑起雨伞,回头望了一眼阿和。像是在笑。那笑容隔着一幕幕重帘般的雨气雾气,模糊而不真切。
    灵彻每天沿着被雨水润白的石子路,从博来客栈走到永和茶馆。这条路是如此熟悉,以致许多年以后,灵彻仍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沿路的风景。他是第一次为一个人停驻,他一直在漂泊着,他曾无数次想象着能遇到阿和这样的女子,不丰盛,不浓烈,也不落落寡欢。如一杯略带苦涩的白开水,淡而有味。淡淡风华,悠悠意韵,可以埋藏于长久的凝睇中,永远不会被遗忘……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和。灵彻的眼睛里浸满暖风般的温柔。
     阿和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她似乎已猜出了些许情由。
     我在想啊,我们如果能永远这样,面对面坐着。哪怕互不相识,你是茶馆主人,我只是喝茶的过路人。我们的相聚只有一杯茶的功夫……
     阿和的内心坦诚而善良,她对一切都不设防。而就是因为她的不设防,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以为没有继续探知的必要。而顾灵彻偏偏要去看个究竟,他敲开了门,于是他看到了阿和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好。因为顾灵彻的到来,阿和关上了通往外界的窗子,从此她的世界只允许灵彻一人停驻。
    雨后初晴的清晨,阿和打开茶馆的大门时,发现门槛上放着一封雪白的书信,信封上是朱砂红字:阿和亲启。
    阿和心慌意乱地拆开信笺,清秀挺拔的小楷如湖面上泛起的微波。只写有八个字: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末尾署名:顾灵彻。
                    
    自从见到灵彻的字条,阿和好像失了魂一般,木木讷讷的。给客人倒茶时,水都溢出来了,阿和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仍是愣愣地悬着茶壶。阿福见阿和终日精神恍惚,心下为她担心。问道,阿和,你是不是不舒服?赶明儿请郎中看看吧。阿和只是推说没休息好。
    晚上博来客栈的伙计捎给阿和一个草黄色的纸包,说是受人所托。阿和颤抖着手打开,原来是一些药材。一行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此为夜合欢树皮,以水煎服,可以安神。虽未署名,阿和猜出是灵彻送的,心里一酸,眼中滚下了一滴泪。
傍晚时,又有唱评弹的艺人抱着三弦来到茶馆唱曲,阿和便倚着窗台,仔细听他唱:
丘山麓遇婵娟,疑是嫦娥出广寒。
    展齿一笑含半羞,淑女窈窕君子逑。
    佳人拜佛我求天,愿千里姻缘一线牵。
    一叶扁舟紧相尾,烟波影里到梁溪。
    是何人不惜为侬作家童,莫非是前生冤孽今又逢。
    劳素手研墨画观音,妙笔生辉世无伦。
    梅亭搔白首,郎心侬早知。
    感君一片情太痴,梦圆中秋结丝罗。
    多情的明月送我返三吴。
    天不老,地不荒。
    翻将旧曲谱新腔,愿普天下千万情侣永成双……
    阿和听到最后一句,似是若有所思,心想这曲词写的真好。也随着众人鼓起掌来。
    九月九,是重阳。放纸鸢,线爱长。按丰陶镇的重阳习俗,除了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之外,还要去荷塘采摘鲜嫩的玉色的藕,往藕孔里灌满白糖与糯米系上彩线,放在锅里蒸煮。糯米的甜香与莲藕的清香,飘满了整个丰陶镇的天空。
    重阳节傍晚,茶馆里格外热闹。镇民们聚集在一起,唱和着“桂花香,哥送饼。菊花黄,妹送鞋。”的歌谣。方才一直在灶台前忙活的阿福听得众人这么有兴致,来到厅堂内插了一句:要说唱曲,阿和也是个好手呢!
    众人一听来了精神,便起哄要老板娘唱一曲,阿和拗不过大家,只得选了一个简短的曲子唱道:
    九月菊花是重阳,
    重阳美酒菊花香。
    满满斟杯奴不喝,
    无夫饮酒不成双。
    这是《孟姜女十二月花名》中的一支曲子,阿和嗓音清亮,一曲唱毕,如玉盘珠走,软语生风。众人都纷纷叫好,博得个满堂彩。
    阿和,你这话可说的不在理了。你说说,如何饮酒不成双了?阿福不是你的夫吗?座上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句,人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阿和自悔失言,一下子涨红了脸,飞身躲进屋里。
                 
    一转眼,阿和已经嫁到阿福家半年了。过了重阳节,就到了绣容嫂的生辰。阿福叮嘱阿和务必回娘家一趟,阿和便早早收拾了篮子,装进几封果品,几匹绸布,往家去了。
    回到旧蓝染坊,母女俩一见面,顿时有说叨不完的家常话。绣容嫂眼看到阿和篮子里红的绿的布料,眉头微皱。
    阿和,你知道为什么给咱染坊取名为“旧蓝”吗?阿和不解何意,摇了摇头。
    你看,这些光鲜亮丽的绫罗绸缎,时间久了,颜色掉了,就没人想要了。可是咱家的蓝印花布,却是越旧越好看,越旧越有味道。
 
    是啊,一切色彩斑斓的布料,落尽铅华后是那么的衰败和不堪,时间的累积只能让它们磨损。而蓝印花布却是越旧越美。陈旧的蓝印花布别有一番味道,如开窑老酒,如老去的亲人。时光的纹脉里沉淀了山野的气息,那些经历过的岁月的表情,曾经铭刻于心而渐渐忘怀的痛楚与欢乐,都隐藏于其间,鲜活生动。
 
    阿和,你要记得蓝印花布的品质。
    阿和,阿福虽不甚伶俐,却是个诚心诚意的好人,和他过一辈子,不会亏待你的。
    绣容嫂一番话让阿和一怔,娘以前可是从来不说这些话的,阿和暗自诧异。绣容嫂没有让阿和久留,吃了饭就打发她回茶馆了,说是怕阿福一人照应不过来。又在阿和篮子里装满了她平日舍不得吃的糕点和果酱。
 
    阿福没料到阿和这么快就回来了,忙迎上去问候。谈话间,他似是无意的说道,阿和,那个顾先生又来了。坐了好大一会,问你怎么不在,我只说你回娘家了。
    他可没说其他的?阿和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蜻蜓点水般的一闪而过。
    这个,倒没有。
    阿和又想起绣容嫂的话,一字一句敲在她心坎上,敲得她心里发慌。她在心里展开一个幻想,想到了灵彻,想到了阿福,又想到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便渐渐睡去了……
    老槐树睡了,丰陶镇睡了,劳碌一天的人们枕着“依依呀呀”的摇桨声入睡了。夜晚如此安静,只有凉风翻动紫藤萝枝叶留下“沙沙”的回响。红嘴鸟儿轻快敏捷地蹴过柳丝,岸边打鱼为生的人家,渔网当做门帘,挂在树上。满塘荷花在微风中摇摇曳曳着,仿佛在唱着心碎的曲子,在向世人诉说着悠悠古巷深处的故事。
    月光轻柔的推开窗子,转过小巷与阁楼,洒在镂空的檐子和雕花的粱上。照见辗转难眠的灵彻,也窥见熟睡着的阿和馥郁芬芳的梦境……
    一只白色的小猫慵懒的踱着步子,从砖墙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小猫翻下墙头,踩着窗台摆放着的半旧的红绒布鞋垫,跳进茶馆。只听见“咣当”一声,小猫扒翻了白铜火盆,热灰掩着的炭火忽忽地蹦出一串串火星,溅到灶台边的柴禾堆上。随着一阵“哔哔剝剝”的声响,浓郁的干草香在烟火中弥漫开来……
    斯夜如此宁静……           
 
    日子总在不知不觉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丰陶镇的时光总是显得格外迟缓。百灵和黄雀扯着嗓子一叫唤,天就亮了,早晨就来了。绣容嫂在古井旁的竹架上晾满新洗的蓝印花布就是一上午了,阿福劈完柴禾煮沸茶水就是一上午了。老人们裹紧棉袄偎在墙根下晒太阳就是一下午了,街坊邻居三三五五聚在茶馆说几句闲话就是一下午了。唱评弹的一开口暮色就降临了,一天就结束了。在丰陶镇,谁也不用计算时间,计较日期。人们都是时光的老朋友。过日子就像是和老朋友在一起,从容而平淡。俩人面对面,坐着泡上一壶雨前龙井,不谈人生,人生还长着呢,路还走着呢。从天上的飞鸟,到池里的莲花,都是镇民们关心的对象。丰陶镇以莲花而久负盛名。每年一入夏,镇民们便有所期盼了。到了莲花该开的时节,甚至还会有那么几个闲人,彻夜守在河岸边,只为目睹第一朵莲花的开放。
    你看,这丰陶镇可真是闲散到骨子里了。
    只有顾灵彻近日里愈发的繁忙了,他常是拂晓时匆匆来茶馆里喝杯茶,就些干果,又匆匆离开了。大半是傍晚才回来,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劳累。阿和都看在眼里,所以给灵彻端上的茶水更加蕴结清明,送上的点心更加精细爽口。泡茶的手势也打点得温情和缓,更不消说那双能化解一切烦恼如春风般温暖的眼神了。
    一日里,灵彻竟也像往前一样,撇开匆忙的事务,坐在茶馆里喝茶。但是看得出,他的眼神不再空明无物,而充斥着说不明的急躁与不安。阿和眼如明镜,什么能瞒得过她呢?但又碍于茶馆人多,不好上前询问,便在心里揣测着,却又丝毫没有头绪。待到灵彻走时,阿和才怅然若失地去收拾茶具。墙角下一串亮闪闪的东西勾住了阿和的视线,还是那串刻有“博来”二字的木制钥匙,可不就是灵彻留下的。
    一切都像初见时那般,阿和叩开了灵彻的房门。灵彻对阿和的到来却毫不惊讶,仿佛是预先设定好的。倒是阿和,被灵彻房间内的陈设惊住了。一个已经落锁的红漆木箱子,摆放在空荡荡的床板上,散发着沉厚的药香。以及叠好的一摞衣物,捆好的一堆书籍,全然是一副即将远行的样子。
    阿和心底酸楚,顾老板,这是要走了吗?灵彻眼中的慌乱如潮水席卷开来,他木木地点点头。家父来信说,我在丰陶以及停留三个月了,即日启程,前往下一个产香料的村子,采办完了立刻回家。我们生意人,注定要走南闯北,从来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的。
     阿和,我要走了。
     听闻此语,阿和手微微颤抖,其实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灵彻迟早是要离开丰陶的,灵彻的心注定是漂泊无定所的,
阿和反而释然起来,一丝叹息恍若游丝。她轻声道,灵彻,你迟早是要走的。 目光低垂间,落到方桌上铺开的宣纸上,纸上密密麻麻的,却始终只有三个字,苏和香。阿和脸颊发烫,大家说我的名字太过拗口,索性只喊我阿和了,全名反倒被人给忘记了,但是灵彻你如何知道。
    灵彻并不给于回答,他自顾自地说,苏合香,倒是一味很好的药材。灵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草黄色的小纸包,一层层缓缓打开。正是他们在茶馆初遇时,灵彻拿来泡茶的,苏合香。  
    灵彻又打开一方雪白的丝帕,里面安放着一枚精巧的羊脂玉坠,玉坠雕刻的是一把七弦古琴。每一根琴弦都如此生动,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仿佛都在等待着知音人的弹奏。古琴背面用朱砂笔刻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和,我将此玉坠赠予你,你好生收着罢。见阿和欲推辞,灵彻近乎祈求道,待到我们重逢那天,你再还我也不迟。
     收下吧,阿和……仿佛周遭有无数个声音在和她说,阿和接过玉坠,睫毛扇动几下,抖落几滴零星的泪珠。
     灵彻眉头一紧,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忽然抓住阿和的手腕,阿和,跟我走,好吗?灵彻眼中似有无穷的期待。
     阿和一惊,眼中涌出泪花,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哀伤。她轻轻摇了摇头,灵彻,我是阿福的妻子了。
    灵彻眼睛里的光倏地黯然了,抓住阿和的手也无力的垂下了,阿和,我早就料到是这样。
    望着阿和转身离去的身影,灵彻一字一顿道:阿和,保重。颤抖的手掌再也握不住一包苏合香,“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淡淡的苦涩味染湿了四周的空气。
 
 
    到了灵彻要走的那一天,阿和还是忍不住想去送他,阿和站在山头的石头碉堡向下望去,一个穿青色袍服的身影上了船头,又转身回望了一下,像是在等待什么……
    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里,河流上密如蛛网的桥洞下,是不断进进出出的船只。废弃的木板搁在石梁上,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船头挂起了一盏盏桅灯,散发着冷清清的光晕。乌篷船穿过一座座穹窿形的桥洞,摇橹的竹竿碰在青灰色的桥石上,回荡着寂寞的声响。
阿和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清凉,薄雾里传来呢喃般的召唤,如幻似真的声音卷起一圈圈的涟漪。灵彻的样子慢慢在她眼前浮现,渐渐清晰。然后又逐渐暗淡,凋零,飘向遥远的地方。
    阿和这样痴痴地思来想去,缠绵郁结,心肠都被揉碎了。回到茶馆时已是傍晚了,那个唱评弹的艺人又抱着三弦来了,只听他唱到: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
    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
    害得我么望穿双眼遥无音
    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
    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
    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
    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
    …………
    曲调听着很是凄凉悱恻,阿和想起离去的灵彻,和以后的日子,不禁又流下泪来。
    谁也不知道永和茶馆里那个兰花般的女子为何会不住地叹息,谁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在纸上一遍遍写下,煮茶日日望君至,君不归兮可奈何。丰陶镇不知道,阿福不知道,桨声与石桥不知道,乌篷船油纸伞青鳞瓦也不知道,甚至连阿和自己也不知道。
  
     一段风月,在时光的水上,悄悄绿着岁月。千年的风雨,吹过,一千个雕花的窗口。一千个窗口关着,是一千个阿和的故事。夜夜波心荡漾的二十四桥上,是谁满含热泪而歌,为何不见如莲花般清雅的女子?
  
    荷花,将今夜之梦,一湖月光,唱的心都要碎了。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柳外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只有一则长满青苔的典故悠悠诉说着,那是在很久以前,小镇的巷子深处住着位女子,羊脂玉坠牵绊着千千万万个无眠的日日夜夜。夕阳斜照时,谁也不会怀疑三弦声与评弹声会在黄昏的暮色中响起。一盏茉莉花茶照亮了遥远的回忆,一个孤单的人儿躲在往事里避雨。是谁给漫长的等待一个无尽的期限?好让岁月的风雨吞噬淹没了一个女子,守望着归人或者过客的身影。
  
   而那女子梦中的喃喃呓语已不小心被时间忘记,她可是说着:亲爱的,走吧,趁着今晚的月光……
                         尾声
    再去小城寻旧梦,唯有古槐似从前。
    丰陶镇依然继续着平稳祥和的生活,老槐树依然香火鼎盛,驻守在镇口,庇护着人们安居乐业。
    外乡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在丰陶镇留下或美丽或悲伤的故事,成为镇民们茶前饭后的谈资。当年的永和茶馆与旧蓝染坊,渐渐淡出了人们的回忆。
所有的秘密被深埋在窑烧里,只有钧瓷碎裂的声音能解开尘封的谜底,历经千年风雨磨炼而从未泄露一字一句。
    那晚,你本是想找处人家借宿一夜∕却不小心推开她的房门∕素胚簪着芙蓉,银瓶贮着清泉∕《钗头凤》刚写了半阙∕今夜月光如水∕水中浮动着一行行暗香摇曳的诗句∕你伸手捞起一则锈迹斑斑的典故∕上面雕刻着惠山的明月,绍兴的沈园∕还有瓜州渡,西泠桥,莫愁湖∕都结束千年的漂泊∕躲在往事里避雨
    荷花扮作花旦,杨柳扮作小生∕咿咿呀呀的唱着一出《牡丹亭》∕王谢堂前的燕子∕笑你又在曲折幽深的小巷迷了路∕你和西湖是一对古典的情侣∕共饮一碗诗意酽酽的桂花酒∕江边沙鸥便是无意吐出的一句酒令
    青苔悄悄绿着金陵的岁月∕水草爬满镂空的檐子和雕花的窗户∕那个女子还在红楼里沉睡∕在睡梦里泣不成声∕只因草木之人的心事被说穿么∕你问她为何总是流泪∕她只是不答∕微笑着送你一盏琉璃宫灯∕和一枚用来弹琴的玳瑁指甲
    自从你迟了那年雪夜之约∕红泥小火炉熨烫不出绿蚁的酒∕无人对弈的棋子默默敲落灯花∕非要等到白头才相见江南么∕她却是等不到那个时候就会离去
    后来,秦淮河的烟波老了月光和石桥老了∕桨声与灯影老了∕撑篙的身影也憔悴了∕你只有携去一片晚霞当做书签∕紫砂壶还在想念那个熟习茶艺的女子∕你颤抖的手熬不过今晚∕你无法收割水乡一茬一茬长出的传说∕你写不出那首韵在骨子里的诗∕也不能描绘那平平仄仄的捣衣声
    忘掉她吧∕就像忘掉一朵云∕忘掉一朵花∕忘掉她哭的样子∕和笑的模样∕葬花的女子已被落花埋葬∕你总以为她只是去了远方的万水之端∕你像一粒古莲子∕拒绝春风的一万次邀请∕只为等到金风与玉露相逢时才苏醒
    你在茶肆中度过了一冬一夏∕你等她回来为你在炉上煮茶∕或是描摹一幅工笔画∕长亭外的故事无人知晓∕夕阳古道留不住雪泥鸿爪∕你逃不出江南的梦魇∕江南也固执地把寂寞拥入心怀∕再也不肯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