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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芽糖(第三届小说三等奖)

    天还只是麻麻亮,屋檐,树木,山川都还在白茫茫的晨雾中酣睡。
    吱呀的一声,婆婆用她干枯的手推开已经有些破损的木门走了出来,她佝偻的腰板上担着一副滑溜溜的扁担,有些发黑的木桶碰在门方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儿媳在后面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把门带上,砰地一声,把微弱的煤油灯光关在了屋子里面。
    “妈,我挑吧,你打电筒。”媳妇说着伸手去拿婆婆肩上的扁担,她的这一声“妈”叫得有些别扭,也难怪,突然间把一个和自己本来不相干的人叫做“妈”,是极为不习惯的,所有的新媳妇都是这样吧,有的甚至一辈子也叫不出那么一声。
    “还是我来吧,这是最后一次。”婆婆用手扶着扁担的两头,使两只桶不在摇晃。但是由于身子佝偻,木桶还是时不时地碰到路旁突起的石头。
    “熬糖得用心,活就那么多,但是成不成还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命。”婆婆说。
    婆婆已经老了,需要把这一项古老的技艺传给将来的当家人。当年婆婆的婆婆也是用这样的方式传给她的,今天,她又要以同样的方式把这份礼物传给儿媳妇。
    媳妇默默跟在婆婆身后,手电筒已经不是很亮了,在曙光的淹没下显得极其微弱,于是媳妇干脆关了手电筒。
    青石板路不是很宽,能容下两个人并排而行。路两旁长着长长的草,结露的草叶子倒在路上,打湿了婆媳的裤脚。从家里去水井有一百来米的路程,需要下一个斜坡。斜坡也是由石板砌成,经过多年的雨打风吹,石阶的棱角已经没有了,就像婆婆的面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轮廓。就连腿脚也不知何时没有了韧性,天晴天阴也会发疼,爬坡下坎也要打颤。儿媳妇在后面看着婆婆一步一步的下着台阶,婆婆每下一个台阶都要用手撑一下膝盖,另一只手抓着扁担。仿佛风吹得猛一些,就会把婆婆吹倒了。在雾蒙蒙的天地间,婆婆就像那快要燃尽的蜡烛,散发着最后一点光辉。媳妇知道婆婆真的老了,但是她不会想到,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像婆婆那样羸弱不堪。
    “给我吧,妈。”媳妇这次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拿过那副在婆婆肩上磨了几十年的扁担。而婆婆这次也没有让儿媳妇失望,乖乖地把扁担移到媳妇的肩上。但是,婆婆并没有因此而走得更快,仿佛那副扁担在不在她的肩上,对于她的行动并不影响。婆婆还是用同样的步子数着台阶,媳妇一只手抓着扁担,一只手扶着婆婆。在雾气缭绕的晨曦中,婆媳俩被威武的大山突显得极其微小,而她们,仅仅是生活在这茫茫乌蒙山里的万万千千中的两个。
    这一路似乎走了很久,当她们从冒着雾气的井里面把水舀上来装满木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寨子里的人家也都陆陆续续推开了大门,人们挑着木桶叮叮咚咚地朝水井走来。
    “舀水的时候,先要用水瓢荡一下水,荡开皮面的渣渣。开头舀的一瓢不能要,要把桶洗干净。折一枝竹叶或者杉树叶子放在桶上,那样挑起来水就不会晃洒到外面去。”婆婆说。
    井边有一簇竹林,凡是挑水的人都要折一两枝竹叶放在同上面,但是这竹叶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好像人们取了多少,它就能长出多少。婆婆照着叶子最多的竹桠枝取了下来,瓢舀了一瓢水冲干净,然后放在盛满清水的木桶上。她把水瓢放在井里的石台阶上,并交代媳妇以后每次打水都要把水瓢放好,不要弄泥在上面。挑回去的的水如果是要做东西供奉祖人,一定不能要后面的一桶,因为女人挑的水后面一桶是不干净的。婆婆这样说。
    这次婆婆没有在跟媳妇争了,她看着媳妇挑起沉沉的担子,然后自己乖乖地跟在媳妇的后头。八十斤的扁担放在媳妇的肩膀上并不是很重,三步两步就把婆婆丢在了后面。婆婆在后面迈着孱弱的步子,每上一级台阶腿脚都不住地颤抖。看着媳妇矫健的步伐,稳稳当当地走去,老人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年轻时候的老人也有儿媳同样健壮的腰板子,平时干活要胜过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并且边干活边唱着山歌。每天早上晚上她都从这里挑水,全家老小的生活用水都是她一担一担地挑上去,而且在途中从不歇气。
    媳妇把水桶放在石阶的尽头,一手扶着扁担,一只手用袖子擦着微汗。婆婆慢慢跟了上来,站在媳妇的身边歇气。
    “不要走得太快,要把力气放均匀一点。走得太快你会受不了的,要学换肩,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是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像老人,熬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放下这副扁担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老了。那扁担在肩上磨的越是光滑,年华走得越远,到最后媳妇接过那副扁担的时候,老人所留下的,只是白发苍苍。但是那些逝去的韶光,依然还是留在婆婆的眼眸里,睁眼闭眼之间,依然可以看到那个火辣辣的姑娘唱着深情的山歌,不知迷倒了多少众生。
    老人回到屋子的时候,媳妇已经把煤火烧着了,冒着紫色火焰的煤炉上烧着一壶水,地已经打扫干净了。媳妇的勤快干练让婆婆很满意,很放心。虽然有时候媳妇做的事情不是那么得体,但总得有个过程嘛,自己当初也不就是这样边学边做的过来的吗?所以婆婆明白要做一个好媳妇并不容易,她也就不对这个才进门的儿媳有太多的要求,只要勤快肯学就行了。
    在院子里面有两口石水缸,以往媳妇没过门的时候,儿子也不在家,老人总是把两口缸装得满满的。一口装前面的一桶,一口装后面一只桶的。前面的一桶总是做饭做汤用,另一桶是用来洗脸喂猪之类的。年长日久都是如此,从未变过。今天,儿媳也把一担水分作了两份,一桶倒在一口缸里。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媳妇没有想那么多,因为婆婆说过,后面的一桶不干净,那么就不干净吧!
    当媳妇把两口缸都灌满水时,婆婆正在烧香。烧香是老人每天的必须做的事情。早上起来,先挑水,烧水洗脸,然后上香。家神,门神,灶神都得上香,然后这些神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婆婆深信不疑,媳妇也就跟着相信,因为在媳妇的后家也是这样的,甚至在整个大山里面的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确实,这些神也还守信用,让这里的人都一代一代平平安安地过着平静得日子。
    简单地吃过早饭,接下来就是今天的正事了,但是媳妇似乎显得有些多余,因为接下来的一切她只能在旁边看着,只有婆婆需要帮忙时候她才能搭一把手,但是她能做的却很少,只能是一些体力活,真正的核心工作还得婆婆做。媳妇唯一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仔细看婆婆是如何熬制出金黄金黄的麦芽糖的。其实她们不叫麦芽糖,而是叫做“麻汤”。媳妇记得,第一次吃这甜甜的粘粘的东西,是她还没过门的时候。那是她才十五岁,老人,也就是现在的婆婆请人上门提亲的时候带去的,自那时候,她就没有忘记那种味道。后来婆婆家每年拜年,都会带去几斤,她也每年都尝到那种味道,一直到媳妇过了门。今天,媳妇终于可以亲自看着那味道是怎样来的了。
    婆婆把经过挑选的谷粒胀的苞米用温水泡胀,然后在用石磨磨成了浆。磨是由媳妇推的,婆婆只管往磨芯里添东西。
    “要边推边用水往下冲,那样的浆才好才匀。”婆婆说,并且示范者,媳妇应着婆婆,手却没有停下来。
    媳妇用生疏的动作转着石磨,婆婆一勺一勺地把泡得发胀的玉米填入磨盘。乌蒙山区的石磨和别处的不同,这是由两块石头打磨而成的。就像两个车轮,一个固定,然后转动一个,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白色的浆就从磨缝里淌了出来。整个过程媳妇没有说几句话,倒是婆婆念念叨叨地说着。当磨完苞米浆后,媳妇的工作大致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了,这一步得由婆婆去做,媳妇要做的是把这一切工序记在心里。婆婆对于每一个细节都已经了然于胸,这都是几十年的劳作得出的结果,但这次她却像是演员走钢丝般细致沉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缓慢,媳妇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煮浆的火不能太大,也不要太小。火大了容易糊掉,小了浆煮不涨。烧火用的柴要根脚朝里面,烧倒柴会得罪灶神。得罪了灶神以后就熬不出糖了。”婆婆说。
    “出糖以后要用小火煎过,如果要软一点的就少煎一会儿,如果要硬一点的就多费点时间。”婆婆说。
    “每年熬出的糖不能自家躲在屋里吃,要每家分一点,这个寨子的十户人家一家都不能漏掉。张奶奶牙齿不好,给她的不要放核桃,不要煎得太老。”婆婆说。
    “……”婆婆说。
    婆婆突然觉得有好多好多要交代给媳妇的,她突然有那么一种预感,感觉自己就像已经落山的太阳,不久将会被那些阴间的人带走。然而他并不担心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何时来索自己,她担心的,是她这个刚刚过门的媳妇,婆婆担心的,是自己升天之后媳妇能否持得住这个家。她感觉她太年轻了,许多事情处理得不得体,她感觉眼前的媳妇就像当初的自己,对于这个新家还在一无所知,有时候甚至还像个孩子。婆婆还在记得前几天的一件事,媳妇做饭的时候在甜酒里面放了一勺油,弄得一锅甜酒白白倒掉,还搭上一勺油。婆婆并没有骂她,而是苦口婆心地教她该如何如做,哪一样东西该放油,哪一样该放糖。还好媳妇是懂事的,她很听婆婆的话,学得也很好,总是一说就会了。
    婆婆常常问媳妇,在娘家是不是什么都不做,媳妇只是什么都没说。后来婆婆听说媳妇的后家因为孩子多,而她又是最小的,所以家务基本轮不到她做,她做的,就是玩。虽然媳妇很多事情还不会做,但婆婆还是打心眼里喜欢她的。她机灵聪明,心好孝顺,就是贪玩了点。婆婆相信,这孩子做了媳妇收了心之后,一定会成为可以撑起这个家务的好媳妇,因为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婆婆遂想起了那时候的自己。婆婆过门做媳妇时只有十四岁,那时候也啥也不懂,也是婆婆的婆婆手把手地教出来的。眼前的媳妇有些笨拙地把柴塞进土灶里面,然后呼呼地尖着嘴朝里面吹了几口气,干透了的柴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火苗串出了了灶口。漆黑的铁锅里,乳白色的浆开始冒气,逐渐翻滚。婆婆的眼睛被灶口冒出的烟熏得有些模糊,但是几十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她甚至一段时间不被这些烟熏一下就感觉不自在不踏实,总之,做了媳妇就得把家当做天和地,而家里最重要的地方就是黢黑的三尺灶台。
婆婆把已经磨成浆的麦芽点进烧开的苞米浆里,像变魔术一样,乳白的苞米浆立刻变成了金黄色。接着婆婆示意媳妇把火加大,没过一会儿,金黄色的浆开始翻滚。婆婆用木瓢翻滚的苞米浆舀进纱布里,然后有节奏地摇动摇架,随着摇架吱呀吱呀声,苞米浆哗哗地流进铝锅里面,把苞米渣留在布满补丁的纱布里面。还剩最后一瓢苞米浆的时候,婆婆叫来媳妇。婆婆把着媳妇的手握着十字形的摇架,然后慢慢地摇动起来。媳妇站在婆婆的怀里,她要比婆婆矮上半个头,但是婆婆身板已经弯曲了,所以站在一起是差不多一样高。慢慢地婆婆松开手,让媳妇一个人摇着摇架。虽然苞米渣里面的浆已经流完了,但婆婆还要媳妇多摇一会儿。多练习一会儿总是好的,练得顺手了到时候才不会把浆洒到锅外面,婆婆说。
    本来婆婆是要让媳妇在一旁观摩的,但媳妇总是闲不住。看到婆婆舀水她拿水瓢去舀,婆婆端锅她帮着端,她不让婆婆烧火,而是自己把柴火烧得很旺,就连婆婆用麦芽浆点糖的时候,她也忘不了试一试。婆婆也没有扫她的兴致,在旁边看着随她去弄,遇到不适合的地方再说一说。
    婆婆用一个小铁铲把灶上锅里面的糊锅粑铲掉,然后用水洗干净。婆婆要媳妇把火加大,但锅里面并不加水,媳妇有些疑惑,但她没有问婆婆,她知道婆婆这样做总是有道理的。等到铁锅烧得快红的时候,婆婆用木水瓢舀一瓢水顺着锅边淋下去,‘呿’的一声,整个锅口冒出巨大的白气,把婆媳二人都笼在其中。婆婆说,只有这样用水驱过,熬出来的糖颜色才正,才没有铁臭味和糊臭味。
    接下来的工作才是最漫长的也是最为关键的,要把差不多两挑糖浆熬成三十来斤糖,而且还要把握好火候的大小,所以必须守在灶旁,一刻也不能离开。
    婆媳两人的午餐,是柴火烧出来的黄橙橙的洋芋。媳妇去楼上捡了小半撮箕洋芋来,用柴火子烤黄了,烤软了,然后用苞谷核刮黄给婆婆吃。婆婆一只手拿着洋芋,一只手不停地搅着冒气翻滚的大锅,并不时用围裙擦汗。婆婆累的时候,媳妇接过她手中的大木勺,婆婆坐在小板凳上休息。这样,婆媳轮番掌勺,到下午的时候,锅里面的液体开始变浓了,黏稠的液体搅动起来非常费力,却又不能停下来一分钟一秒钟。
    两人都是大汗淋漓的,婆婆掌勺的时候媳妇帮她擦汗,媳妇掌勺时婆婆擦汗。太阳停在西山上的时候,婆婆说,出糖了。
    婆婆找来一个小簸箕,里面垫上一层薄膜,薄膜上撒一层炒熟的豆面。然后把黏稠的糖浆舀进里面。簸箕放在灶的台阶上,媳妇用手掌着簸箕两边。婆婆一勺一勺地舀,每舀一次都拉出长长的细丝,在夕阳的照耀下,那些细丝发着金光,而且透明的。热腾腾的蒸汽蒸得婆婆的脸上直流汗水,老人时不时地用宽大的袖口擦着脸颊,偶尔滴一滴汗水在燥热的灶台上,嗤的一声便化作了一缕白气。
    秋日的黄昏终于来了,最后一缕火红的夕阳也把那一份炎热带去。月亮从东面的山口冒出了头,农历的九月十三,月亮的脸还未丰盈。终于把一天的最主要的事情忙完,那一簸箕热腾腾的软绵绵的糖此时正在水缸脚下凝固,等凝固之后再做进一步的加工。婆婆把一撮箕核桃交给媳妇,媳妇便端着去了场坝的梨树下,用小铁锤把核桃一个一个敲开,把核桃仁剥出来放在盘子里。当她把一撮箕核桃敲完,婆婆也做好了饭菜。简单吃过晚饭,媳妇本以为今天就这样算是完成了工作,但是她不知道,那一簸箕糖的最后一道工序,还得在今晚完成。
    婆婆找一个厚厚的铝锅刷洗得雪亮,然后掺了半瓢水放在煤火上烧开,然后把已经凝固的糖敲成一块一块的,然后放在开水里。糖一遇开水加热,便又化成了黄色的糖水。
    “加核桃时不能在柴火上,要在煤火上。”婆婆说。
    媳妇想问为什么,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一方面她坚信婆婆这样说这样做总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就算问了,婆婆也可能说不上来。
    水汽快要蒸干的时候,婆婆便把核桃仁和酥麻拌在糖浆里面,然后凝结成了一大块核桃酥麻麦芽糖。把沾满糖浆的家私洗干净时,已是月悬中天了。忙碌了一天的村庄慢慢进入了梦乡,薄薄的雾气慢慢从大地上冒出来,氤氲在村庄上空。整个古老的村庄如此安详沉静,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狗叫,然后又恢复宁静。每一个勤劳的人都做着甜美的梦,静静等待着黎明的来临。
    媳妇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口照进来了。这时候婆婆已经把麦芽糖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很多块,每一块都用一个塑料袋包裹起来。
    “起来吧,一会儿和我去分糖。这块给二伯娘,这块给伯娘,这块要重点,给大爷爷家吧,他家人多,……”婆婆一边用手惦着糖试重,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像是对媳妇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九月已经过了农忙的季节,地里的苞谷都已经撕完了,只剩下枯黄的包谷草在晨风中摇摆。人们已不在像前一段时间那样一大早就背着竹箩筐进了地,现在大家都可以睡睡懒觉,等到日头出来把晨露蒸干再进地。说的也是,种庄稼的人这一辈子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春种秋收,夏天要锄草施肥,冬天还要管理草料,要把耕牛养壮,为来年又一次轮回做准备,既然是这样,小睡一个懒觉又有何不可呢?但是人们都已经习惯在同一时刻醒来,同一时刻下地,就算地里已是光秃秃的,但是只要足踩那片土地,心里便觉踏实。
    婆婆把一块块不等大小的糖块装进篮子,足足装了满满一篮。
    “走吧。”婆婆说。
    去哪儿呢?是的,她要把昨天熬的糖全部分给附近的人家,这是婆婆每一年都要做的事情。这个小寨子坐落在山腰上,总共有十户人家。婆婆家的瓦房坐落在最上面,她们一出门就可以闻到别人家的炊烟味,可以闻到菜香味。
    已经日上三竿,路边枯草叶子上的露珠已经被蒸干。媳妇端着篮子,跟着婆婆一家一家去送。每到一家,婆婆都会把已经切好的糖块塞到人家的手中,人家也不吝啬,总会在她们的篮子塞上一些东西。豆腐呀,鸡蛋呀,一块野兔肉呀,当她们把糖块全部送出去的时候,篮子已经被邻里回送的东西装得满满的了。
    “你把你拥有的东西和别人分享,你的东西并不会因此而减少。你所得到的可能会比你给出的还要多,但是我们并不为这个,所有的事情,不计得失,但求心安。”婆婆这样说,媳妇也默默记住。可能真正的含义,要等过很多年之后媳妇才会懂得,只有数过漫长日子的人才能真正明了,但是婆婆并不着急,因为媳妇有的是时间去成长去体会,她还年轻。
    又是一个蒙蒙的清晨,婆婆很准时地醒过来了,她摸索着穿上长衫衣,发现堂屋的煤油灯已经亮着了。大门虚掩着,婆婆从门缝看出去,看到媳妇正在朝着大水缸里面倒水,然后又哼着小调挑着桶叮叮咚咚地朝外面走去。婆婆露出会心的笑容,脸上的皱纹也显露出来,但是在这黎明,没有人会看得见。婆婆是很矛盾的,她始终不放心媳妇,生怕她没有走惯那路,那条扁担也还没有在媳妇的肩上生根,但是她却不愿再去告诉媳妇该怎么做,一切,都让她自己去张罗吧!婆婆这样想着,然后慢慢摸着回到还有余温的床铺。
    几十年如一日的早起,让婆婆很不习惯外面透进来的微光。但是她却很享受另一种感觉,那是山里人常说的享福。是的,婆婆在享福,她在享媳妇的福。山里的人家,都有一种说法,如果上辈子修得好,老了之后就会享到儿子媳妇的福,如果修得不好,就会老来受罪。所以,婆婆此时很是满足。儿子听话孝顺,在外面赚的钱全部送回来给老母亲存着,还时不时地给老人买一些治风湿的药。邻里邻路逢人总是说,老人带了一个好儿子,儿子娶了一个好媳妇。其实老人虽然不说,但是心里面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老人的这个回笼觉睡得很香,梦里面,老人梦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梦到了新嫁衣,红盖头,八人大轿子。梦到了自己熬出第一锅麦芽糖,虽然味道不是很正,但是婆婆还是一个劲的夸她。最后她梦到媳妇熬出了金黄金黄的麦芽糖,媳妇用长木板搅动着,带起了一根根丝线。这一根根丝线,把一代又一代人连接起来。
    媳妇走进婆婆的房间,看到婆婆的裹脚布掉在地上,她轻轻拾起,放在婆婆的床头。婆婆有微微的鼾声,还时不时地吞着口水,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
    媳妇无法解答婆婆睡梦中的笑容,因为她无法猜透婆婆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