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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已是千帆过(第四届散文三等奖)

 年少时曾多次在家中附近一片麦田中玩闹,在那时对我来说仿佛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中疯跑;或在绿油油麦苗组成的矩形中一直奔跑着放飞一只风筝;或是在下雨时站在那块麦田中地势最高的地方,看着雨水向低矮的地方流去。大雨中只有自己站得最高,好像雨水从不能侵犯到自己所处之地,好像即使是流经整个曲阜城的那条大沂河波涛汹涌、洪水滔天,也无法威胁到我分毫。
 也曾在一座古老的庙宇前嬉戏,打弹珠、坐滑梯、摘野花。一抬头,就能看见残缺剥裂的彩绘;跑两步,就能撞上一根根红漆斑斑的柱子。踩在破碎的石砖上,听妈妈讲,这是纪念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大人物建立的庙宇。这个人离我们已经很远了,比爷爷的爷爷还要早,比奶奶的奶奶还要早,甚至,比曲阜市中心那个天天人声鼎沸的孔庙——祭祀孔老夫子的庙宇还要早。但那座庙宇的大门,永远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怎么也推不开,透过窄窄的门缝,看见的,只有荒草萋萋。
 ——直到多少年后听一曲《桃花扇》,看着戏子不施妆容,高楼白袖轻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突然就觉得天地空旷,仿若无枝可依。突然就忆起小时天天见过的场景——
 ——真的,眼见他楼塌了!
 又回到那块麦田。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了麦子,不知名的野草在那里疯长。地势仍然是那么高,仍然是那么偏僻那么荒凉。萋萋碧草,寂寂土堆,千年未变。
 “我回来了。”
 远处似乎有几个人,身着长袍广袖,向我点头。
 这是千年后的一处小小的荒地,也是几千年前鲁国国都中心的宫室,是半个齐鲁大地中最为尊贵的地方,是曾经无数人要俯身侧耳聆听旨意的地方。
 曾经读过《左传》,书中的记录太真实太形象了,眼前还是那些人在此地言笑晏晏的情景,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
 他们曾在这里朝拜,争论,然后离去。
 真快!
 闭上眼睛,四周汉白玉做的柱子迅速升起,高耸的大殿在这片长满荒草的土地上蔓延开来,遮天蔽日。耳边呼啸的风不知何时消失了,环绕在四周的甜腻熏香中隐约传来编钟的声音,一下一下。不远的地方有人挥笔,有人赋诗,有人低声谈笑。
 可当我睁开眼睛,剩下的只是寂寥。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在曾经鲁国众多国君竭尽心力守护国家的地方,在鲁国三桓费尽心机争夺权柄的地方,只有芳草碧连天,只有刚立起来不久的用红漆写上“鲁国故城遗址”的一堵土墙,只有零零散散笑着谈论着“这是战国时的瓦当”的几个考古人。
 ——还有,在不超过十分钟的车程之内的,满满的红尘喧嚣。
 今日的曲阜城东,曾经的鲁国故城,一直是整个曲阜地势最高的地方,永远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鲁城,现在,只不过是整个曲阜城,最像农村的地方。
 反倒是地势最低,最容易被奔腾的沂河水淹没的南边,成了新兴的城区……
 都说世事无常,都说沧海桑田。我没想到我能亲眼见证这些。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再越过那堵低矮的土墙,走过熟悉的小径,就到了不过几步之遥的周公庙——那个我小时候只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纪念伟人的地方。现在我终于可以完整地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历数他的事迹。周公,曾经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的人物,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庙堂不会在楚亡鲁时被焚毁——即使他们只相差数百年,即使在我们看来他们同处那个叫“西周东周”的时代。
 小时候对我来说一直是天堑的大门不知被谁打开了。那把铜锁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里,像过去一样陪着那扇破旧的大门。大殿内的塑像已掉了漆,显得暗沉沉的。塑像前摆着一个小小的香炉,没有供品,香炉中插着一支熄灭了的香。
 我可以描述出周公的功绩,我可以回忆起鲁国的历史,我可以指出周公庙有多少地方同周天子标准以至于后人纷纷争论它是不是僭越。
 但我不知道这座庙是如何破败倾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
 如果周公得知自己的家,自己的庙宇将会荒凉成如此模样,又会怎么想?
 有一老妇遥遥叹息:“学士过去一场富贵,真如春梦一般。”
 踏在破败的砖路上,五步十步就能看见一块碑,碑顶骄傲地刻着“大明”、“大清”,碑身的斑驳却记载了它们曾经历过数百年的日晒雨淋。只有一块被赑屃负着的碑被珍重地用碑亭保护了起来。碑上的金钩银划不知是何家子所为,但在不同碑文不同字迹的背后,一样的是满满的对自己朝廷的谄媚与歌功颂德。
 ——而这些朝廷,今均已不在。
 每块碑文都曾带来一时繁华一阵喧嚣,然后又迅速地被洗净。百年前的烽火在打扰了这里的宁静后又迅速地退去,数十年前的浩劫在袭击了这里后又变得悄无声息。只有这些碑,这座古老的庙宇,和数十步之远的鲁国故城,一起静静地待在这里,任由荒草爬遍了全身,任由世俗遗忘了此地。它们只是默默回想着,史书都不能表达详尽的那些辉煌。
 或许我们的这些变化在它们看来,从来都太快。
 不禁想到,如果那些人,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知道了千百年后后人如何定功过,知道了自己一生的奋斗一生的拼搏最后只被浓缩成了史书上短短的几句话,他们,又会如何想?
 我的人生,只有这几页,甚至只是几行,又或,没有史书也没有人,记得我还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他们一梦醒来,这世界已不是他们的时代。留给他们的,只有史书上苍白的几句话而已。太短了,短到你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就已经看完了这个人的一生。独留他们,对着这过于公正过于独断的史书,长叹。
 梦中已是千帆过。
 那些宵衣旰食的辛劳,那些心心念念的纠葛,那些百转千回后的无奈放弃,那些绝处逢生后的喜极而泣,无人记得,无人知晓。
 史书说,对不起,这些,我们不记。
 真的,太快啊。
 翻开史书,这一页是少年将军英姿勃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誓要除奸臣清君侧。下一页就已是他的子孙或许已经变成了帝王最为忌惮的权臣、自己曾最不屑的奸臣,立于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直谈得春天山河黯淡;或只是静默地立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那也曾属于自己的辉煌;或已经化为黄土一抔,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是人们在赞扬时多加的几声感慨。
 我们只看了一分钟,而他已经历了一生。
 这一切太快太快,来不及把它们一一记下。
 真的,太简略啊。
 他们也曾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为这个国家费尽心血。可能会有重重思虑后无奈的放弃,可能会有深夜大殿中点燃的烛火,可能会有多少年后回首往事的惘然。
 ——然后他们死了,史官欢乐地前来盖棺论定,给他们取出一个基本上切合的谥号,在史书上写下一个例行的“公薨”,正如当年为他们写上一个“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一样。人民在持续几年对他们悲痛缅怀或憎恶庆幸后渐渐把他们忘记,只在年年的祭祀中为这位不知已去世多久的先王奉上一份不那么虔诚的祭品。历史吞没了他们,所有人都只知道他们是鲁国国君,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多少年后,我们翻开史书拿出画像,却发现他们似乎都长着一个样子。
 真的,太仓促啊。
 他们在人世间经历了数十年,年轻时再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人在经过岁月的冲刷后也可能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一天;初遇时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人在年长后可能才发现不过是王莽谦恭未篡时。而我们可能只是在还不够成熟的时候就从书中匆匆忙忙地见了他们一面,给他们定下了一个也许偏差极大的形象。
 然后翻过这一页,这个人就再也不见。
 千古忠奸有谁知。
 又记起曾经对大学室友谈过曲阜有少昊陵——埋葬着那个又不知在周公之前多久的人。同学楞了一下问,那里面真的埋着人吗?——就像之前也有人向孔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以为有什么能被万众颂扬千古唱。再坚定的信仰也抵不过时间摧枯拉朽。
 或是,那个在已泛黄的纸张上记录着的诗句: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我以为我已对他们了解了很多,我以为我已经渐渐接近了他们。
 ——但到底,幼时的那扇门,还是一直横亘在我面前,进不去,绕不开。
 远远望尽,那是只属于他们的,匆匆过尽的千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