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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红飞过秋千去(第四届散文三等奖)

(一)
 
 不知从何时起,夜里总喜欢一个人撑伞走在雨中的路上。喜爱雨夜,可能是因某一种独有的气氛。
 眼下这场雨已绵延了好些日子。白日里透过挂满衣物的窗子,漫天飘飘洒洒的雨,看得见,摸得着,伴着春寒凉飕飕的,仿佛近在脖颈。瓦房上雾淡淡地浮着,楼下围墙上爬满青苔,上有一只多日未见的湿袜子。加上房间内弥漫的潮气,人心里都是毛茸茸的湿。然而,一到夜间,这种湿似乎会在茫茫黑暗中变轻,被冲淡,被稀释,被蒸发,成为一种投洽于心的流动。
 总有一种感觉,雨似乎只有到了夜里更能称之为雨。
 宽大的雨帘不见了,灯光下,细柔的雨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从有限的高度一丝一丝拂下。落在衣襟,隐藏;粘在脸上,微凉;钻进后颈,有着细微的痛痒。同样细微的,还有专属于雨夜的声音,在泥里,叶尖,水边,脚下,在看不见的地方,隐隐约约,稚拙纤绵,让人想象春天小巧的唇。偶尔的风吹来,掀动衣角,灯光似乎也被掺杂了雨的温度,转身,满地的影子在雨水侵润中镶了一道阴暗的毛边,这时,如庄周梦蝶一般,自己仿佛也成了这万千细雨中的一缕,身子在变冷,重心在下落,影子在风中倾斜……
 雨夜行走,如落叶飘坠,人,更能感知流逝,感知生命的珍罕和自我存在的真实。
 很喜欢李重元“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句子。那种静谧,释然,仿佛梨香溶在雨里,再层层漫溢某种淡褪浮华,追求本真的禅意,人因此而沉醉,安定。
 这种安定,就像夜里伞下缓缓而行,轻微的雨在周身搭成一方帷幔,世界只达于伞尖,喧嚣远在尘外。再郑重其事的留影,尽可在这雨里朦胧,黯淡,直至消散。
 就像迎面而来的人,不论相不相识,仅留迷糊的面孔,擦肩而过,然后是渐渐淡去的背影,地上一抹霓虹,无边的雨……
 就像日日经过的濂溪路,那满湖的枯荷,新生的绿草,古老的雕塑,再到闪烁的霓虹灯。心想,再迢迢厚重的历史,似乎都可在这雨里条分缕析,找到依归。
 依旧记得小时候在奶奶家的日子,晚上吃过饭,洗完脚,得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子回家睡觉。夜里林子很黑,有风无风里面总有娑娑的声响。我清楚记得,那时的我总是拼命地跑过,仿佛被什么追着,速度快到即使踩到了蛇也没有被反咬的时间。到了屋内,躺下,心仍旧不能平静。明月照着的窗子,总感觉有人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我,神情木然。
 然而,只要到了雨夜,我心中这份可怖也就消失了。
 淅淅沥沥的雨让我想到林子里不会有蛇,只有叶子滴水的声音,灌木丛的气味在空气中浮动,竹叶踩上去有着软软的质感,;想到房间的周围正一片静寂,一切都在随着雨水悄然入土。墙壁仿佛有了温度,如宽大的手,正温柔地将我呵护,抱起。
 雨夜,对于儿时是一份弥足珍贵的安全感。
 而今回味起来,我想,这种安全感可能更多地来自儿时已感受却无法理解的一种沉淀吧。这沉淀,把漂浮的云,渗入泥土;把万紫千红的艳,中和为暗;把白日的喧嚣躁动,简化成渺渺几星灯火;把人心的惊惧和戒备,拆卸为更漏般诗意的雨声;把最真笃缠绵的思念,唤作微风般的吹临;把世间最唯美的企盼渴求,结成松果,轻轻落回怀里……
 
(二)
 
 橘黄色灯光,翩翩而动的广场舞,总会让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恻怆。
 傍晚时分,校门口放得最多的是《小小新娘花》了,里面的歌词朴素省净,却醇厚恳挚:小小的新娘花,你是否还记得它,如今的我们早已经长大,你的身边是否已经有了她,你依然是我梦中的神话。每听到这一段,尤其是“它”字的尾音拖长,低杳,然后看到阿姨们把手缓举,风柔柔拂动两旁的绿叶,再抬头看见夜幕下石柱上斑斑驳驳的刻文,内心便觉有闪电掠过,仿佛身处草原,周边是鲜花,马骨,明月。
 德莱顿说:舞蹈是脚步的诗歌。二者除了极为重视节奏,我想,更为本质的是,它们都可以视为一个文本,都是幽婉含蓄的诉说,抒吐。
 阿姨们,都老了。
 她们舞动的手指布满花茧,舞步难以合拍,舞姿不再曼妙,她们再也无法如美女舞如莲花旋。可是,曾经,她们也年轻,也曾如鲜花般绽放,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美好年华和纷纭故事。故事里,有她们的爱与恨,有她们丁香一样的幸福与忧伤。若干年后,她们老了。儿女远走,寂寞无告的日子里,她们选择野外这一舞台,翩翩起舞,用这一种方式品砸过往,寄慰余生。
 柔歌声里,手的每一次托举,都是一次漫溯,一种依恋,一声召唤,召唤一种流逝,也召唤一个传说。
 传说里,归属感和出发感彼此交织。
 有一次,我和王安臣坐在街边看广场舞,看着看着,我们竟不约而同说了一句:“要是我妈妈在这里就好了,可惜在农村。”父母为养育我们辛劳了大半生,妈妈因为家穷读不起书放弃了当老师的理想,爸爸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参军入伍哭了大半天。人生半径日趋变小的日子里,他们一手紧握青葱的思念,另一手又不停地挥动,目送儿女渐行渐远。
 凋零是真实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
 诗人顾城说: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若是有一天我有同样一支画笔,我要在大地画一个空旷的广场,让普天下的母亲来这里跳舞,让这晚风轻柔荡涤她们脸上的沧桑,让她们内心充盈的幸福,在儿女的泪眼朦胧里,就如这橘黄色的灯光,一缕一缕都是动人的质地。
 
(三)
 
 没有云的天空,天空就是云,它以貌似静止的方式细走,迁移。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变化的仅是眺望云的意念与冲动。
 “你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我/我觉得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与其说是追寻心灵的飞翔,毋宁说是天真消遁后徒留落寞的喟叹。顾城,这位诗歌城堡中的王子,世俗沉浮里的小孩,他的斧子砍向一睹牢不可破的墙。
 与诗结缘是幸福的。
 诗,使人变成触着蛛网的飞虫,身与心紧贴粘性的丝缕。忘不了那些与诗共舞的日子。从最初的一头雾水到后来的如醉如痴,到现在的搁笔冥思默想,四年太短,来不及聆听一句诗歌从叶尖滋长的声音;四年太长,长到已数不清头顶朵朵绽放的火焰,不知不觉中对自身已有太多拓荒。每一次深耕细犁,时光的黄金在桌面的木纹中如流水悄然隐去,一个个词语蜕变成跃马横戈的战士,一次次的拼杀搏击里,一切努力,都只是靠近,却从未抵达,受伤的依旧是被锐化的心灵。
 漠然,已使我们错失太多潸然而下的感动;诗歌使消遁如此接近,换而言之,诗使我们返回碎片;感动,悲悯,疼痛,皆来源于生命里自我挖掘的伤口。
 海子已在铁轨上永久消逝。
 可他的诗却活着。循着其诗歌的路径,我们依然可以看见苍茫空萦的北方草原,那里一块石头下,坐着一个孩子,手抱双膝,目光顶着满天繁星,周身的月光打开童话的世界。偶尔飞沙走砾,使他想起天堂结的果实,进而窥见自己的罪责。
 王寅改做记者了。
 可他的诗歌却垒砌了一座珐琅质的咖啡厅,透过长廊,我们依稀看见精巧的玻璃桌,长发飘飘的零余者,酒杯里转动的光泽,发蔫的城市,沉默的嘴角,零度的感情。方形的世界鼓荡着风的碎片,声音的碎片。而他依旧冷默,斜视地打量着岁月的精华和世俗的伪善,以旁观者的姿态。
 渴望雨水的土地生长的是火。但愿痛苦万分的只不过是文字,但愿语言伤害的仅仅是语言。
 前几天在邵阳市三中,坐在树荫下的台阶,面朝操场,我发现惊奇的一幕:小朋友打乒乓球用的硬邦邦的实验球,我小时候也用过;球台边两株葱郁的水杉高耸,这在我初中教室隔着玻璃也可以看到;风扬起清尘,环形跑道上背包的高中生走来,这让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也是这么高的个儿,也是这环形跑道上,也是这风铃般的笑声,风里我头一次给一个女孩唱了一首歌;操场枕靠的山岗,大大小小的墓碑密布,这和我大学见过的西山又如此相似……
 我仿佛看到了四个我:
 它们各自走着,享受各自的年华,也品尝苦涩,谁也不会把谁认作出发点或终点,也绝不会贸然相认。唯一共同的是,它们时不时会转过头来,看看操场这边静静默默的我,眼神有陌生,距离,也有惊怵,怠惰。
 一些叶子,别看平时在树上并不怎么起眼,一朝换了颜色,凋零下来,纷扬在风里,就会有无可比拟的美。哪怕这种美已逃亡为一种距离。
 我还能说什么,诗歌所给我的,我在心里暝揖默谢。太多太多油然于心又默然于口,诗歌使倾诉,乃至哭泣如此幽婉深挚,如风如水。尘嚣已将人抽空成螺壳,可我分明看见诗歌骨骼秀丽,发式婉容,它给世界带来水,带来花瓣;
 它盘旋于灰淡的人群上空,使灵魂茁长枝叶。
 
(四)
 
 不知所措,便意味着裂痕;犹豫离开,标准已然模糊。
 爱,恨,无不具有延伸某种幻想的潜力。爱在爱之前,离开在离开之前。生活,重复收放,一种缺席,是愤怒,决绝,隽永。若一切归于空寂,由此而来的空漠,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缩影。反省,泪水,偶遇一个间隙,有多少想象,就有多少忧伤和无法原谅。
 陌生使人卑微,卑微显露着不施脂粉的朴素。
 美好与直觉,走近等于远离。在不同的镜子前整理衣冠,“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不留余地即自我毁损。斡旋使气,足见浅近狭小;拾掇,需要一种沉醉的勇气,保持怜悯。
 无法接受,通过别人拒绝自己,既往的自己。已在,触手可及;未知,仍旧等待否定。与自己捉一场迷藏,练习互搏术;与世间保持一重雾障,构筑精巧的小木屋;与浮华握手言和,满足中,零落为一个陈年的词语,乏力而幽迥,把生活应有的软媚,坦易还给生活本身。
 石可破不可夺坚,丹可磨不可夺赤。
 时间是一种烛照,回忆为影子敷彩设色。一些用于背景,一些用作装帧,一些停在碎片的光泽里,自成一方山水。以必然畅想偶然,以麻木交换敏感,刺痛成为幸福的源泉。没有是非。二者皆是绘写于纸牌的两面花纹。风扬起来,骄傲,耻辱,远不是永恒。
 与雨对话,给幻想的另一方写信,寻找内核,答案却是空白。
 也许,存在本身就是荒诞,表面的戏谑黯淡了本质。总试图证明什么,终背离原点。存在的是行为,抵达另一些居所才是意义。无所谓付出,奉献;无所谓占有与反占有;
 风会升华在风里……
 
(五)
 常常会惦念起明园楼下竹林中的一口古坛。
 一年前它就躺在那儿了。半掩在土里,露出的一半坛口像张开了的鱼嘴,黑乎乎的,腹部纹路有点模糊,色泽则与周边的杂草,断砖,枯竹,连成一色的白黄。梦里,我梦到自己是只蚂蚁,总想窥探些什么,一步步无所畏惧地向坛口爬去,黑黑绿绿,坑坑洼洼,最后,一束光照进来,坛子无声碎了。
 这让我想起楼下空寂的巷子。
 巷子两边的屋檐很低,中道零星夹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门边一个潲水桶,风拂在卖早餐的老年夫妇脚边,扬起的纸巾、塑料袋以及一次性杯子一齐被远远吹向巷尾。阳光下,瘦骨嶙峋的赤膊男人走过来,手里夹着半截烟,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
 楼下几株翠竹有我喜欢的绿色,绿色是滚烫的生命。
 前些日子,朋友走时送我一幅画,清风翠嶂,微澜霞影,整个图景由远而近,用深浅不一的绿色画出,远山,近树,岸堤,水面,倒影半些不混,层次清晰,笔法细腻,颇得山野风韵。普吕多姆应该喜欢这样的环境,他渴望沉思的暮年,在山顶上看着河流道路,巨大的拐角和痛苦的褶皱,反刍过往。或许人人都在向往绿遍山原白满川,渴望甘洌的空气,渴望回到大自然的澄澈邈远。而水是美妙的流动,仅用表面承载万物的倒影。
 有一种叫雨树的植被,据说下雨时,可以用它宽大的叶子承受大量的雨水,但是雨停后,不能碰它,轻轻一碰,会使它像哭一样不停掉下泪来。从雨到泪,这是一个多么遥远漫长的过程。
 雨水是辗转迁徙的磨难,是无限的试炼,是不绝的精致,泪是闪烁光华的高位苦难。有一种漠然视之,是因为貌似失去的并未失去。
 有时想,船家浮家泛宅的浪荡生活,实在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奢侈。
 阿来的《尘埃落定》中傻儿子和麦琪土司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许多泡泡?”
 “是泡泡就会破灭。”
 “可它总是冒出来。”
 傻儿子的回答同样可以用在生活上。
 有一次去长沙,车窗外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扑到窗玻璃上,又蝌蚪一般齐刷刷斜游下来。一个女孩安静的把头枕靠在窗上,颧骨在被热气模糊的玻璃上划出一块小小的圆,飞驰的景致就通过这个小圆在她眼里闪闪烁烁……
这种安详释然如此似曾相识,那是在潇水边:
 水声很脆,感觉不到流动。沿岸的房宇安安静静,路灯在水中划下一道黄光,风很安静,夜晚软绵绵,沿岸的叶子犹如一簇簇浪花滞在了空中,远方一道桥静悄悄等待这这一切,像半边坛口……
 
(六)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遥望潇水,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
 湛蓝的布带依旧蜿蜒向前,四年的时光刻度,在这蓝色的流动里,已然模糊了始终。浪花无数,涌动不息,诉说不尽,恒久云天,潇水永远在起伏着故事,以柔柔青荇,以夜半灯火,自古至今,自源至海。
 接纳喧嚷,净化纷纭是大海的本色。
 人们向往最初。热恋后会追忆初恋,友情消褪会回味相识,厌倦来袭渴望重拾想象。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性爱与母爱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最终走向整体合一,后者趋向逐渐分离。母亲爱孩子,是因为把孩子当成自身一部分,爱使其满足占有欲和控制欲,究其实仍是一种自恋情结。而我想,爱本身就意味着讯息的双向流动,爱孩子所获得的一笑一颦,一蹦一跳,一声口齿不清的“妈……”,无疑是爱最美妙的反馈,犹如敬献之后的显灵。而有朝一日风筝飘远,拐弯处以一个背影示意你不必追的时候,爱也在风中开始了单向倾斜。 
 人开始都是一个点,进而牵引出一张巨大的网络。站在空格处,以一个间距体味前一个间距。然而我们所有的追溯并不是为了找寻到一个意义的最初源头,而是紧握现有。
 生活,保持一个执笔的姿态,白纸水一般哗哗在笔底流过,留不留痕决定权在自己手里。回忆是一个电话簿,常联系的哪怕换了号也还在,可有可无的终究只是时空里的占位,时间一过,就会被删除,忘却。
 远方,风继续吹,潇水淡淡的咸腥一如既往……
 此刻,仿佛我正置身某一个熟悉的晚上:左边车水马龙,右边是巍然的东风大桥,排排路灯在水中投下五彩斑斓的倒影,又相继碎在游船船尾漾开的波纹里。草地上,我流着泪,不想再去询问爱情里的对与错,不想征求也不想倾诉,更不想回忆,只是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下辈子做一个女人,学会女人的细腻,学会女人的体贴,学会女人爱的果敢与决绝。
 生活,从来都需要一种温婉,不论是清醒还是迷醉。
 前几天,表弟来学校玩。我带着他、妹妹还有几个朋友一齐去潇水浅滩上洗澡。妹妹不肯洗,穿了蓝色的裙子抱膝坐在岸边一丛芦苇边,默默看着水里的我们尽情嬉戏玩耍:打水仗、投石、扔水草。我无意间看到了她,看到了她默默注视我们的目光。那里,风正吹起她的长发,撩动着她的裙摆和身后的苇草,而她只是坐着,看着,静穆地,什么也没有说。
 水滩边花花绿绿的游动里,我看到了一抹无比珍罕的孔雀蓝,那一个等待的姿态仿佛为了今天已等了好久好久。
 这就好比永州,这一座带女人味的城市。地处西南,是其不幸也是其大幸。偏僻的地理使其远离了过多的躁动和浮华,更多了保留了独有的城市个性。她绝不是在夜深的闪光灯下,一支香烟含在胭红嘴角的酒吧女;而是一位着装鲜艳的民族少女,立在乡间田野的阳光里,带着笑靥,眺望远方。
 白云在她头顶飘,潇水在她脚底流,质朴的乡音绕耳亲切,住过的柳子巷连同那些陈旧的屋舍在身后安然,恬静。
 杏花春雨,月落乌啼。就这样,她等来了怀素,柳宗元,周敦颐……
 等来了历史惊心动魄的磨难和阵痛。
 等来了你我今天的书生意气,击楫中流。
 
(七)
 
 风吹过身边算是一种流逝的话,却也验证了驻足。
 收到小炼子从永州寄来的包裹,打开后,看着满袋子秋冬季节的衣服和围巾,再看看窗外陌生的阳台,以及阳台下浓荫遮蔽的羊肠小道,不禁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将衣服在柜子里一一挂起来,像在整理一件件陈年旧事,也像是和一个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问好,感受彼此熟悉的气息。它们有不同的面孔,来自不同的时间段,穿用于不同的时令,然其颜色、款式、型号,无不日志般清晰记录着成长过程中的身材状况、审美范式、思想感情。有的衣服穿不了几次就扔掉,有的即使小了也会一穿再穿,人工自觉不自觉的选择与历史演进如此相似,既轻描淡写,又追求着一种历久弥新的坚韧。
 围巾间嵌着一张醒目的照片,这是张媛拍摄的:
 珍香是一条蕾丝裤配黑红相间的短裙,我上身白衬衫搭泛白的牛仔裤,两人都是浅浅青涩的笑,身后一丛炽烈红火的三角枫掩映着绿草地。那时我们正从回龙塔回来,本来是要撮合张媛和X的,结果却阴差阳错地撮合了我们。现在依旧记得那个明丽的下午:远山巅水,塔上是着装鲜艳的几个年轻人,塔下是浩浩汤汤的潇水,空气中浮动着春天的气息,爱情和友情的种子萌动着,种在那年的风里。
 说到塔,又想起在岳阳见过的凌云塔。
 紧靠洞庭湖,三面环水,这座为镇河妖而建于清道光四年(1824年)的中空楼阁式宝塔,隔十里之遥便能望见其高耸的塔尖。我们几个顺着陡峭的石阶爬到顶层,弥望尽烟波浩淼鱼鸟情。近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云谲波诡的变幻,见证了塔外风蚀的石刻和塔檐屈曲虬折的树干,也见证了塔内醉汉留下的玻璃片,游人的戏谑笔墨和情侣野合的呻吟。
 同样,近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了,雾霭迷茫的似真似幻里,宝塔的凌云之姿并没有踏虚蹈空,而是默默护佑着一方水土,护佑着一方人情,成为人们心中美好愿景的仰仗。
 时间,从来都充斥着荒谬。生存的真实就体现在此时此刻无法割断地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很喜欢张楚一首歌的标题: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孤独是种令人怜悯的奢侈。一来它是一种普泛性的情感状态,人和动物皆有;其次,孤独的流露总带着凄美,正如阿多尼斯所说: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三是孤独意味着从纷纭扰攘的现实中抽身出来,让尘封已久的那根弦,接受神祇的拨动,反省如何让自己不仅仅是自己。
 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上听闻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湖南苗族姑娘在十八岁时被贩卖到了贵州。在贵州产下一名女婴后,由于实在无法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历经多次失败终于逃回老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一天天长大,眼看就要到婚嫁的年龄。苗族地区盛行这样一个风俗:母亲必须在大女儿婚嫁时把自己结婚时穿的那套苗服传给她。一方面是对噩梦回忆的惧怯,一面是骨肉分离多年的思念,湖南母亲毅然下定决心只身来到了贵州。然而等待着她的,是村民的嗔怪,是丈夫与女儿的闭门不出。在门外嘶哭多日之后,年迈的母亲最后找来一根竹竿,将苗服穿起来,挂在了门上。
 风缓缓拂动着衣裳,也拂动着母亲渐行渐杳的背影。村民意绪纷繁的眼神久久伴随着村口那重又平息的几缕黄沙……
 经文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澄澈,净无瑕秽。任何历史都太繁杂,需要烧冶,烧冶历史的结晶,烧冶历史的琉璃。
 然此过程,远不是自发。
 
(八)
 
 夜,思维着的白天。
 闲坐在图书馆的茶座上,灯光照映的圆桌泛着淡淡的蓝,蓝下面是女孩一支纤细皓洁的手腕。窗外,声响已经越来越小了,层层雨水顺着落地玻璃窗缓缓漫漶下来,模糊掉最后一片叶尖的震颤。一切,如此安静,像在梦中,水有着渗透骨头的声音。
 静谧时分,总会忆起曾经喜欢过的作家,并在心里为其敷彩设色:郁达夫浅黄、王寅淡灰、陈染暗绿、史铁生瓦蓝、安妮宝贝透明……非但如此,还会异想天开地在潜意识里为他们安排一场连绵的雨季,然后若隐若现地看见:狭窄破旧的旅馆二楼上,油灯映着的瘦削影子终于乏力地睡下;酒馆里,风撩动着长发,发下忧郁的眼神伴随着一匹马迷蒙在雨中的小巷尽头;尼姑庵内外飘着潮气,一个女孩打量着自己如树般渐渐丰盈的身姿,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男人;轮椅依旧静默,雨水打湿的镜片模糊了天空,钟声在耳畔清澈,邈远;可爱的赤脚在雨中漫步,晶莹的倾洒里,她的盆景,她的流年……
 一场雨是水的音乐剧,剧幕穿越了时空,纵横交错,演绎异彩纷呈的栖居。
 垄间地头,南瓜架下,那时我六七岁,总会指着身边的一块地,不解地问劳作的妈妈:
 “这块地是哪个的?”
 “别个的。”
 “别个是哪个?”
 “别个是别个。”
 我没有追问。只是呆呆地望着屋后的小山,那里,一座亭子旁挺拔着一棵光秃秃的樟树,夕阳像红彤彤的的果实一样挂在上面。
 真理总寓于朴素之中。
 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里有不断翻新着的疑惑,能够回答的和不能回答的。然妈妈的那句话,似在岁月的迁移变幻里变得孕大含深起来。是的,别个是别个,土地仅是某个符号,属于大地,就像那年的落暮夕阳,亭子是亭子,樟树是樟树。人不是一个容器,不可能无止境地装入快乐和悲伤,心无法融化一切;人应该是一根导管,幸福流过,泪水流过,导管依然是导管,所谓的美好,是早晨阳光照射的玻璃窗上总有泪痕留下,而日子仍旧绵延向前。
 追忆起大学之前的学习生涯,总觉得自己似乎从没有真正学习过。
 由追慕虚荣而不是求知欲所鼓捣起来的学习激情,终华而不实,比现代教育所显现的功利性更加功利。因一句不经意的表扬就会兴奋数日信心倍增的人,同样会因一句哪怕委婉的批评落寞敏感,神经脆弱;长时间得不到表扬,就会觉得自己不争气,虚度年华;得到表扬,又难免自负孤高,与周围保持一层隔膜。生活保持着一种时刻检索的态度,不违纪,不迟到,听好课,背好书,做一个乖学生,荣誉成了学习仅有的维系。
 直到有一次,初中班主任海燕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听话,我宁愿你吵一点!”
 我红着脸,点点头,敏感的神经再一次被扯紧。
 说实话,那时我并不懂得老师的深意,更不知道一个人应该真实地活着。隐藏不等于不存在,反而会使应有的性情在不必要的步步为营里,过早消失了。
 诗人说:我自己命名了天空/眩晕的却是我自己/我拥有的真实之物/我自己都难以感到。从这个角度说,应该感谢在潇水之畔的四年。春秋代序,静水流深的日子,使我明白什么叫全然放下,明白精神应该是一棵向上的树,明白糜醉放纵也可以是一种触手成春的美丽。
 来中大有段时间了,整天面对浓荫的高高大大的热带树,四处滴水的叶子,空气中飘着浓浓的潮味,人像处在一段粘稠孤寂的爱情之中。还好有这具备即刻意义的文字,宣泄积郁,追索回忆,反思既往,沉淀生活。记得初中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题为《小草》的作文。我回到家绞尽脑汁,仍写不出一个字,便拿茅盾的《白杨礼赞》仿写起来:汽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沙漠……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讲了什么我早已印象模糊了,只记得白发秃顶的语文老师愤愤地在黑板上写了:打倒李正源!打倒机械照搬主义!后,扔下粉笔,扬长而去。打倒,这个极富政治色彩的词汇,是一个时代不可磨灭的烙印。在这个动作姿态下面,有的不仅是沮丧,更有斑斑血泪。
 那时候的人们,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是一堆无用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