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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木(第四届散文二等奖)

 嗤。
 嗤。
 嗤。
 栓刀推过淡黄色剖面,刃下,细屑溅喷,湿腥木香浮腾。煞白灯光里,扭曲纹缕逐渐展平。树的体内,花纹怪异,大小不一的黑点,扣入木中纹理,似病变细胞显影。中年匠师微卷裤边,支脚踏住波纹与节疤,一口烟呼出,刀锋已又数度推过。长凳四周,碎木、沉屑、湿灰、光影、热汗、冷空气,揉杂散落,如人体分泌出目屎与油脂,堆叠一场告别的积垢。
 连夜赶制“老房”。
 这是第一步骤。
 我的黑色祖父,平躺在堂屋正中,一息幽火,自引魂草下的琥珀色灯油里,捻起,颤动。纤薄寿衣下的草席,框出祖父的最后疆域。黑黄两色逼迫下,祖父的干枯头颅,凝成剧痛的惊恐意象,压迫一室送亡之人。数日前,镇卫生所刘医师诊断垂危祖父,称祖父体内,血管尽数破裂,已是不治。这凛冽的判决,立即被祖父常年不透天日的卧室,吮吸为新的蔽光元素,黑暗,刺骨。其后,祖父沉默于药汤,小口慢泯,战战兢兢向药上书一种赎救。卧室的微型王国,祖父与药,一臣一君,终日博弈。最终,药弃城池而逃,祖父体内,病毒攻城掠地,无度杀伐,夜半,祖母忽听祖父爆出凄厉惨叫,正是王国毁灭,回天乏术。
 日子到了,仪式启程。
 遗体需被挪去灵堂。祖父一息尚存,但众人已在设法将祖父抬入堂屋。从二楼卧室至一楼堂屋,三十二步阶梯,祖父体内的血泊,乱窜,震荡,病毒如蛭,寄生于溃烂深潭,咬啮之痛,将祖父点燃。三十二场体内自焚。叔伯看见焚火火尖,色纯幽青,于是将祖父抬起,小心,轻放。祖父的外壳,是一只纸箱,每一片病斑,都是一则醒示:易碎品。“啊——”,含糊,似有若无。一句呻吟,好像也在祖父体内的倾圮中,曲折探路,才能最终抵达出口。踮脚,起手,侧身,让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祖父易碎,“不痛”易碎,然而,早就碎了,无计粘贴。长条形的准遗体,终于在简陋灵堂前落身。白幡静寂,幡前,孝男孝女开始为祖父更衣。
 哼。
 哼。
 哼。
 饥黄的脸面,嶙峋如太空深处,逐渐扩入眼球的寒冷异星体。祖父的微弱呻吟,是异星上频频乍闪的鬼火,恐怖而痛苦。病服与皮肤共生,褪去褶皱病服,如剥离皮肤。解扣,将灰白前襟自胸前剖开,祖父干瘪胸部裸裎,清晰描出一副骨架,胸腔下陷,荒芜峡沟之状。皮上,布满寂静星点,正是窒息的坏血尸骸。白襟翻卷,皮肤的脓斑,断续扣留在衣的布面之中。翻身,抬手,将病服自祖父身上拉起,如揭开一场废墟外的雨雾。祖父的肉身,正被数以万计的废墟吞噬。复又翻身,抬手,换上全青寿衣,为废墟披上崭新的黑夜。祖父肢体僵硬,不知是病毒完全接管了身体,还是祖父内心对将死的抗拒。
 时间紧迫,幺祖父不待天明,便进入镇后深山,为祖父采引魂草。叔伯则在祖父脚外,置瓷盆,添银灰,去后,祖父若回向自己七十余年的肉身,必将化成幻影,在灰中留下猫迹。
 祖父更衣完毕,直直躺于屋中,如一枚黑色符咒。祖父与活人之间,已然距离渐远。祖父正逐渐飞向外太空的密集星团。那种极度幽邃的孤独、空白,与疼痛,活人常常说可以理解,但只有亡者本身,才能体会其可怖。亡者亲友,可以被亡者之逝带出一种迥异于死亡本身的痛苦,但相比亡者,这痛如此轻微。同样飞向冰寒宇宙深处,亡者无法停止这种飞行,光年尽头,亡者仍在飞,而其他人,或许只是朝着那个方向,跳一下,便会落地。
 就如以下这则:
 死了。
 九号床的乳腺癌患者。进入医学院的第二年,师姐如是告知我一名中年妇女的死亡。死了。两个字,八画。我站在病房门口,怔怔盯视九号空床,忽尔看见患者的女儿,在过去的月余,为患者翻身、褪裤、擦臀、喂食、起架、梳发、收拾大小便,然而患者仍无法温柔对待女儿,不但少与女儿说话,只以闷哼之声回应女儿的说笑、诉苦、祈祷、闲话日常,更时时对女儿发脾气,令女儿委屈,初时不解,后来终于明白:即将离世的剧痛,令人根本无法控制意识,以温柔对待人事。
 叮。
 叮。
 叮。
 堂屋近旁的侧房,门洞之中,灌入炽白亮光,铁钉受匠师敲击,嵌入柏木深处,脆响自炽白亮光中,声声袭进。一块底板,两块侧板,两端短板,三长两短,已然在匠师的赶工中,雏形已具。匠师不动声色,始固定三长,继而敲入两短,每一步,皆声震屋宇,却无人自堂屋过去叨扰。匠师沉浸在自己的木工手艺中。活计孤独,灯光冷酷,屋外深夜,则仿佛刚自冰块中捞出,但一旦棺成,祖父将长眠此棺,寿终正寝。
 寿衣已被穿戴,而隔壁则传来制作馆樽之声,弥留的祖父,心情令人不忍揣度。哼。哼。哼。祖父仍在痛苦呻吟。遗言吗?三叔跪身,低头贴近祖父蠕动的双唇,皱眉细听片刻,未获只言片语。三叔起身,小叔复听。一直坐在门槛恸哭的祖母,忽然想起一事,催小叔瞧祖父口中,假牙是否还在,果然,小叔探手入祖父喉咙,掏出一阙假牙,大姑赶紧递上温开水,小叔喂祖父咽下。但祖父仍是哼哼,小叔疑心祖父口渴难耐,故再度喂服温水,无效,哼哼不能止息,祖母问:“另一瓣假牙呢?”小叔于是再度探手入喉,无果,深入,无果,再度深入,祖父的脸,呈现极度苦痛神色。深入,深入,残忍地深入。当小叔双指自祖父深喉探出,另一阙全红的假牙,尤自滴落鲜血,数秒之后,祖父闭目,断气,安息,而祖母与叔伯众人,对着那阙血染的假牙,悲声恸哭。
 小心,轻放,然而致命的卡喉之痛,仍然趁虚而入,断送了祖父留下遗言的机会。
 祖父正式死亡。
 死亡是一个词语,合计九画,每一画,都是一面埋伏,九面埋伏。卧室、楼梯、侧门之光、未等来的回魂足迹、凿木之声、恸哭、尸体、夜的长度、血牙,织成细密之网,令死亡笼罩而下。我本想自埋伏中隐身,伪装为不曾见证死亡的,洁净的活人,但假牙在祖父喉中拦截遗言之时,祖父息弱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停留,以我青春的肉身为载体,扫描出一段遗言密码。我也只好凝视祖父,以畏敬之心。祖父双颌缓慢翕动,我看见一尾自山溪中,弹至密草石板上的鱼,随深林夜色降下,气息渐弱。要死了。鱼和祖父。我更不敢分神,专心凝视祖父死亡。子女虽众,但不涉财产分割,所以,祖父扫描在我身上的遗言,究竟如何解码呢?祖父想说的话,是有关整个家族,还是只关于他自己,又或只关于我?我毫无头绪,但遗言的温度,却被我隐隐捕捉。弥留之时的一段不曾偏移的目光,想来,一定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寄托。因此,我不具备隐身的资格,反而常要被这段痛苦中的目光提醒。
 想吃梨吗?
 祖父常这样问我。啊,要吃!我欢欣雀跃,跑过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农院谷堆,穿入八十年代的向晚斜阳,祖父坐在夕光尽头的石礅上,十余年的暮色逐渐靠近,如玻璃,如磨砂,如马赛克,将祖父一帧一帧往后推去,我冲进黯沉的底片中:“啊,要吃……”,身体一帧一帧升高,“给你吃个拽梨儿!(重庆方言,敲头之意)”,祖父指节落下,却感觉无痛,我抬头看祖父,笑音犹在,嘴角的老人弧却被时光浪纹荡碎。
 成为超声医学(ultrasonic medicine)专业生之后,常需要以超声检测观测人体内脏切面图,观察肝、脾、胆囊、胰腺、肾、膀胱等是否病变。多数时间,会为衰朽老人检测。身体器官的老化,是否能分布出对来日无多的苦楚?待这些器官终于走到祖父那一步,全面崩溃,老人们的眼光,是否也会急于寻找一个不用再偏移的短暂对象?而那个对象,是否也存有一张,自老人的死亡显影而出的神秘底片?
 小叔泪眼婆娑,称祖父什么遗言都没留下,然而我总觉得,是我窃取了这份神秘的温暖。尽管我亦无法解读出只言片语,但尚没有颗粒无收的想法。反而,我不需要解读。反正它刻在我的身上。没有具体位置。没有具体指示。但我知道,它在。
 即使血牙取出,我也没有在祖父的死亡中,流一次眼泪。或者是为了与祖父的目光对接,而致力于调焦,或者是,本来就觉得没什么可哭。
 与其哭,不如观察。
 匠师正在雕花。棺木的正面材头,简雕出碑厅鹤鹿。琉璃瓦大厅上空,一双雪白仙鹤展翅飞腾。大厅两旁,青松苍簇盛旺,厅前,青青草地芬芳百艳。材头正顶,书“安乐宫”三字,合碑厅鹤鹿,与棺木紧扣。棺木漆身幽青,隐隐泛出一种,正沉入深水的光。古时战场多马革裹尸,我亦记起,儿时与兄长捕鸟,自树丫草巢中掏出一只雏燕,把玩之后,燕死,我与兄长置轻柔燕尸于火柴盒中,穿过数里春橘碎花,在一株桃树下,刨洞,葬下雏燕。而在西藏,天葬师则令人尸背部朝天,折断四肢,撕开尸身两肩及中央皮肤,曝露湿血肉肌,既而如佛隐退,秃鹫铺天盖地而下,竞相啄食;葬台仅剩骷髅之时,天葬师则以石敲击,至成骨酱,秃鹫再次进食,食尽,众人开始长跪顶礼。破席,火柴盒,甚至天地蛮荒,皆尽可棺,然而,一直以来,木,才更能与人生死合璧,“古之葬者厚衣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这只是偶然的记忆。匠师数夜之间,穷尽技艺,只为以木为尊,雕镂出祖父亡后,存留在子孙心中的,回忆的富丽堂皇。那也是一面埋伏。数年之后,茫茫长街之中,若忽然忆起祖父,再有愧疚,已足以安慰人心。
 因为一口好棺。
 一段优木。
 木与人,同生,同腐。
 盛夏,曾与友人一道,费时一日,攀登四川雅安境内的周公山。自低丘茶丛与深红废寺之后,转进山中,初时视野朗阔,可见山下雅安全城风貌,山路两侧,白色碎花在低矮草丛中,频频悄放,登山半日后,山中则群松蔽日,暗溪、腐木、死兽,侵袭而来,山路亦曲折低徊,气息寒凉刺心,我与友人不得不捡拾棍木,探路而行。路上,常铺满腐坏的松针,褐干的松果,一脚踏下,似有幽灵在松针中蠕动,透过夏日青松的间隙,云雾蒸腾,雪色幽邈,黑崖暗藏,令人体乏,对前路深觉无望。清净的木香,则绵密浸入鼻中,压下心的浮躁。人在木中行走,阐意幽邃。众木无言,人极致孤独,不得不解放肉身,依靠一丝对出口的纯洁信仰,坚持行路。我偶尔停下,抬起头,观察将我层层裹绕的松木。松木们,自山岭深处刺出,似已在同一个位置站立千年万年,却依然健康、挺拔。一批一批飞鸟自林间飞过,一群一群野兽自林下跃跑,鸟影死亡,兽骨腐烂,但松木仍在日升月落中,恒新如常。我闭上眼,静静听闻。脑海深处,天旋地转,日月沉降,风雨啸叫。友人以为我在嗅闻林中木香,让我形容气味,“呼吸。”我回答友人:“我在听松木的呼吸。”木有呼吸吗?当木还以树的形式存在时,它是否在呼吸?当木被锯刀截断,它是否仍有呼吸?当木随我的祖父一起,长埋于地,它可否继续呼吸?而当木与祖父的肉身一起腐烂,它是否仍在祖父的白骨中,呼,吸?果然,清冽空气中,松木的呼吸,连绵不断浸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淋浴。千万年的森林时光,倏忽闪过,多少兽尸鸟身,腐化在林木之中,粗砺、温暖、残酷。人与木的渊源,或许更甚鸟兽,而至死亡之时,人木终能合一。
 我继续攀登。层木叠生,雪光熹微透入。那即是出口。越缩越小。烦忧杂思如密鳞,被我与友人片片卸下,藉着那道遥远雪光,抬杖,挪步,呼气,抬杖,挪步,吸气,终于,重林脱落,山顶之上,一间褐金色佛寺在白雪之中驻立,信徒在石级之间,留影来往,寺外,零落野营帐篷中,催出煮面的袅绕热气,我终于全身瘫软,如一张皮,落在行书的大佛字下。
远山蒙雾,楼阁飘渺。
 年轻的肉身,完成了一场与木的体搏。
 而祖父,不再有体搏之力,木,将以另一种温暖,对祖父完成一场沉默接纳。
 于是抬棺。两短,三长,四角。叔伯藉侧房的光照,在匠师的注目中,将棺抬起,近旁,母亲与婶娘则悉心提醒位置与角度。——不能再后移了,否则会碰到墙。——压低,压低,侧,侧,再侧。——注意门。会碰门。再伸一点。……棺樽俨然巨木,父亲、二叔、三叔、小叔,各执一角,彼此障目,四人眼前,扩入眼球的,或者是全青棺漆,或者是棺雕之局部风物,他们的妻,则通观全盘,教棺木颤行于堂屋与侧间,门洞与光影,尸体与生人,去它精确的风水位。灵堂之后,布幡之中。
 祖父已毫无生息,叔伯将遗体抬至棺中,并在祖父脸上,盖上一道黄色符咒。其后,将棺盖合上。一众孝男孝女,开始围绕棺樽缓行,为祖父招魂,向祖父致意。透过棺盖缝隙,我细瞧祖父。祖父静静躺在棺中,如一淌黑色流水,形容庄静、寒冷,脸上的符咒,令人再也无法得见祖父的面目。我绕行一圈,只看见祖父的边角碎料。其后,哭丧师开始声泪俱下,演绎一场死亡的感情,棺盖密闭合拢,至此,我再未见过祖父。
 祖父与木棺一起,在一个雨天,被抬往后山,下埋在橘林之中。埋棺之人,在幽青棺木四角,各放一枚硬币,我撑伞站在远处的山丘上,并不明白硬币的含义,只是知道,这些仪式都缘自某种古老的传统,或者是为死者的安息,或者是为某种神秘的安慰。雨沥沥而下,自伞上滑落,祖父与我,从此天人永隔。棺木落下,填土。然而我仿佛看见,祖父突然自棺中复活,犹有声息,只是棺盖沉重,又有巨石压棺,祖父无论如何,只能在棺木中了却残生。抓心,挠肺,敲扣,呼喊。祖父饶是如此挣扎,围绕周身的木,愈是紧箍,正是尸人乍醒的幽闭臆想,令我在祖父的死亡过程中,第一次流下眼泪。
 因此,何不火葬?然而也听闻过,当僵硬尸身被推入烈火,剧痛突然令人复活,在火中以极度扭曲之姿,发出生命最后的一嚎。看来,死必然与神秘的剧痛邂逅。
 青棺入土,唯一剩下的,只有年年清明的灵幡飘拂。
 十五年前的葬仪往事,逐渐模糊,远去。
 今年中秋,我回老屋探亲祖母。午后,斜阳退至屋底,已是不能再照耀祖父坟墓,但突然,祖母说,在祖父坟墓四周,看见了刺目的光。坟墓正对大门,四周秋木青葱,葳蕤馥郁,叶枝之间,的确闪动出亮眼之光芒。细碎,灵动,如一种召唤。
 是何物,竟会自体在坟墓间发光?
 我疑心不过是锡箔纸,正欲拨开坟前茂盛杂草,一探究竟,但祖母阻止了我,祖母说:佳节来临,那是你祖父在问我。祖父无法开口,但他依然在问我。
 祖母忽而落泪:别去看那是什么(别去如揭开童话中美丽的星球,将真相揭穿)。
 别去看。
 别去。
 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