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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悼词与檄文——读秦岭《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

 据我有限的阅读和观察,近几年来,秦岭在原创文学期刊的露面非常谨慎,但是,一旦露面就不同凡响,文坛上犹如掀起一阵狂飙。他的小说,总以独特的反思的力量,满足了读者的期许。我把这种“非常谨慎”,理解为思想的蛰伏和淬炼。 
 作品与众不同的力量,才是作家实力的有力佐证。浏览秦冷的创作成果会发现,他的许多小说被众多选刊、年选选载,一些省市根据其“皇粮”小说系列改编的多种剧目,也屡获国家大奖,久演不衰,也证明了小说中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积淀。在小说趋向“小众化”的今天,秦岭的小说被专家“小众”、民间“大众”同时接纳,这是一个非常可贵的现象,真正体现了文学的精神。秦岭出道以来,作品三次跻身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硌牙的沙子》、《杀威棒》、《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分别荣登2007、2011、2014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这标志着秦岭在中国小说创作队伍里举足轻重的位置和不容争辩的实力。尤其是2014年上榜的力作《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在题材视角、思想深度、艺术水准和语言质地上,较以往作品均有显著突破,呈给读者一个思想与艺术的新高度。因此,该作无论跻身全国排行榜,还是被中国现代文学馆等权威学术机构纳入“经典必读”系列,也算众望所归。 
专家认为,秦岭善于借鉴西方小说的批判思想和社会学思维,同时又坚持中国民间立场,这使他笔下的乡村叙事始终保持着与众不同的视角,能纵深地揭示人性和反思历史,并能为乡土文学的审美提供新元素。 
 说说《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笔者端的不是评论家的饭碗,很难从哲学、美学或社会学的高度阐释和解读这篇小说,仅从个人阅读感受角度泛泛而谈,语言之肤浅、观点之偏颇在所难免,望作者和评家一笑置之。 
 小说写的是人狐之间的故事,貌似寓言,读来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流动在故事里的生命意识与母性情怀相互交织共振,开掘出一条两个生命种群之间精神与情感互动的通道,撞击着时下物质社会人们精神的僵硬和神经的麻木。大体上说,文本由三个画面组成:母狐于晨曦初露间闯入一孕妇房间,与孕妇对峙、和解直至默契;孕妇丈夫坝子活剥狐皮,女人偷窥、惊叫,阻止坝子飞出第二刀,额上中刀的母狐死里逃生;母狐玩命趴缸饮水,孕妇奋力施救。通篇围绕各自怀有身孕的女人和母狐之间的精神关照和情感互动展开情节,用坚硬、简约又不失诗性的文字完成充满戏剧冲突的故事叙述。小说文本呈给读者的不是诗情画意的浪漫,不是充斥先锋意味的虚幻与飘渺,而是置于民间立场,让读者感受到了灵魂、人性、真爱与生命的光芒。 
  小说开端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在滴水如金、人兽相争的恶劣环境里,一只身怀六甲的母狐焦渴难忍,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冒着危险闯入民房寻水。孕妇对突兀刺目的“两束光”惊怵不已,“两束光平地而生,幽幽的,戳人。世界在这个早晨像是被吓跑了,静!恐惧不由分说漫上来,幽灵一样包抄了女人。”随后,孕妇对丈夫捕杀狐狸的联想,进一步强化了她对母狐报复企图的判断,加剧了恐惧感。这段文字犹如恐怖电影镜头,组接出悬疑、紧张、窒息的画面。接下来,当母狐的目光指向窗台上的一束杜鹃花时,目光由犀利而柔软,“倏然,目光又变得像棉花一样,柔柔的,瞄上了窗台的杜鹃花,这一瞄,瞄得别有意味,瞳仁里活跃着一种欣慰和狡黠的光亮。”孕妇方如释负重,甚至暗自赞叹“好漂亮的一只狐狸啊!”自此,内心的惊恐得以消解,紧张对峙的局面趋于缓和。 
 室内光线明朗,母狐怀孕的体征一览无余,其额头上的一块疤让孕妇知道来者正是丈夫的仇家——被剥了皮的公狐狸的遗孀。怀孕与刀疤,剔除了孕妇的全部担忧,代之以宽容与负疚。母狐的目光在杜鹃花和女人肚子上飘移这一细微的举动悄然拉近了二者母性间的距离。所以,在母狐竭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缸里饮水而不能时(注意:这是极度干旱时节,且山村有缸不能亮底儿的规矩),孕妇非但没有呵斥、驱赶或棒打,还为母狐几经高难度努力依然饮水无果而焦灼、慌乱,“不晓得怎样向母狐表达援助的本意”。 
 高潮处,母狐自缸沿欲一跃下地而举棋不定时,孕妇再次揪心得大汗淋漓;母狐不慎跌入水缸,孕妇不顾颜面,裸着下身奋力施救,场面凄美悲壮,撼人心魄。至此,笔者不难看出,将为人母的孕妇对面临分娩的母狐,在道义和人性上的理解、怜悯和支持,以及生命意识的呈现。人与兽之间的界限瞬间模糊,母性的善良与博爱,捍卫生命的担当与无畏高度融合。 
 小说留给我们的是悲剧结局——母狐殉葬水缸,孕妇难产而死。一对“准母亲”以死亡的方式完成了生命与精神对接。山民以古老而庄重的形式为母狐举行葬礼,“狐狸们一字儿排开,肃立,在蓝天的背景下,构成一个个史无前例的剪影。”这是否意味着人狐恩怨的消解,抑或被漠视和欲望撕裂了的两个生命种群间的情感链之再度弥合? 
 如果说孕妇和母狐的丧生,是以伟大与圣洁的母性本色给人以灵魂上的洗礼,小说理所当然为她们献上一份悼词,那么,文本中有关坝子以杀狐剥皮攫取利益来迎合欲望的描述,无疑就是犀利的檄文。它既是对人心债务的盘点与清理,对践踏生存法则的赤裸裸的罪恶的揭露与指斥,更是对这个弱肉强食、生态恶化的物质世界日渐走失的人性的召唤、疾呼和呐喊。 
 从常识上说,较之于人,动物不善言语,但动物的思维和情感不逊于人。尤其在传统民间文化中,狐狸更是具有灵性的物种。实际上,人类对狐狸这样的动物往往理解、接纳和尊重不够,不仅如此,甚至是采取种种奸巧暴力的手段,攫取他们之所需。在欲望怂恿下,人与动物的冲突成为生存法则中一种无法修正的谬误,生命乐章中一个不和谐音符。 
 从生态、生命学角度看,万物都是平等的,生命中都蕴蓄着上帝赋予的担当和情义。小说中充分展示了这一点。试看这段文字:“水芸一回头,喉咙就被一个既软乎乎、又硬邦邦的东西顶上了。软乎乎的是狼唇,硬邦邦的是狼牙。五六只嗓子冒烟的恶狼并没有咬断水芸的喉咙……村里人攥着家伙赶到,发现魂不附体的水芸像一摊烂泥儿,却完整无损。”狼性本恶,而在与人抢水中,只为了一口水就放人一条生路。再如,小说中多次交代“杜鹃花”这个细节:女人在山坳里遛弯回家途中,意外看到一束杜鹃花,那是母狐谢恩的表达;拉开窗帘,女人看到窗台上破脸盆被一束杜鹃花取而代之,母狐入室摔跤翻过身时,还“扫了一眼女人,扫了一眼杜鹃花”,母狐瞄准水缸,意欲喝水时,“母狐的眼睛妩媚地眨了一下,总忘不了朝杜鹃花瞄一瞄,似乎在考察女人的反应。”显然,杜鹃花是母狐有求于女人时给予对方的善意的交换物,狐狸试图竭力通过万物都崇尚的“美好”这一共性追求,作为沟通人兽心灵的方式。在女人眼里,“母狐成了从花盆里蔚然生长的一丛杜鹃花,欢实,清秀,热烈,与窗台的杜鹃花遥相呼应。”母狐的友善赢得了女人的理解和感动,自然幻化成一束杜鹃花。此外,纵使狐狸们撞上坝子惨遭妻离子散的厄运,它们选择的是忍让和躲避,因为,人,是它们的天敌。在它们的杀手为母狐举行葬礼时,它们列队肃立,哀伤与疼痛中表达着敬意。这些,是狐狸们闪烁在生命里的情意的光辉,尽管它们泪迹未干,伤痛未止。读到这里,面对万物,我们感到了人类的渺小和物质追求中的“恶”。 
 在动物面前,人类是有愧的,人类袒露给动物的是嗜血者的嘴脸。 
 小说中一段坝子活剥狐皮的描写,在揭示人性之恶上可谓淋漓尽致: 
 ——坝子嘴上叼了一支奔马牌香烟。剪刀换成刮刀,两手左右开弓,上下翻飞。女人这才辨清,是一只公狐狸。最终,一张完整无缺的狐狸皮,彻底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肉体。狐狸圆满完成了一次脱衣表演,身架子完整,光洁,饱满,细腻。那成色特像釉子,水缸的那种。躯体轻笼热气,似炉香袅袅。 
 —— 狐狸的脑袋最后一次勾起来,勾起来……都快高过腰身了。失去眼睑保护的眼珠子失真地悬在眼眶里,笼了一抹殷红。目光扫了一眼坝子,又直着脖子,射向女人…… 
 读着这样的文字,笔者似乎闻到一股血腥。欲望下的放纵,屠刀下的毁灭,死亡下的荣华……这岂知是对良知的叩问,更是对人类玩火自焚的昭示。具有宗教意味的是,坝子的女人和与自己恩怨缠绕的母狐双双殉葬。这是一种自我救赎,也是一种宿命。这一振聋发聩的檄文一样的表达,也冥冥中暗合了宗教教义中关于生命存与灭、灵魂升与降的验证。 
 小说结尾安排坝子参与母狐的葬礼,意味深长。读者自会明白作者的用意,——这不光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忠告或期许,它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思考引擎,不同的读者,都会从生死存亡的不同角度,进入不同的反思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