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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信仰与诗歌创作

精神信仰与诗歌创作
——李浩诗集《风暴》讨论会发言
艾蕾尔
 
作为基督徒,我想从信仰与写作方面谈谈李浩的诗。他在诗中所创造的独特意象以及叙述方式,是在归信基督之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信仰的力量给了他一种不可知的经验。我们曾经对这些超验的意识有过交流:比方说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候,他会突然意识到身后有三个老虎跟着他;他独处的时候,会猛然意识到肩膀上有声音传来;他归信早期梦到诡异的另一个世界的幻象,等等,这些全部来自于属灵的经验。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诗中有很多魔鬼化身、灵魂争战的意象,甚至它是一种看似恐怖的世界。这属于他自身灵魂的争战。黑暗是神临到我们时眼前加深的影子。因此,我们在世上所见的并非真实所在。
但是,宗教信仰不一定只有赞美诗。西方诗歌的血液之根,其一就是对另一个不可见世界的摸索,像但丁《神曲》、俄罗斯白银时代阿克梅派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作品,德国诗人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英国诗人艾略特在《荒原》中对“圣杯”的寻觅、爱尔兰牧师诗人R.S托马斯终生与“隐秘的上帝”对话等等。这些诗人都具有向内生长的思想根基、强烈的悲剧意识和崇高感。
中国现代诗歌从朦胧诗之后的第三代开始,非非、他们,直到下半身写作、梨花体、口水诗等等,都一再把后现代语言游戏玩到无意义、无艺术性,矫枉过正,以致语言的废墟化。朦胧诗的时候,还处于一种对理想与现实的质疑,之后就彻底陷入词语的牢笼。新世纪以来,当代诗歌在自行修正,它不止于语言形式,它还要守望,澄明,要从我们脚下的土地生长。中国诗歌对信仰的守望是一个巨大的缺口,这块处女地还未开垦就被遗弃了。在那里,本来是灵魂争战直接发生的场所。
李浩的诗有一股强烈的意志力在支撑着,我想说,这股意志力很大程度上自于他的信仰,信仰不是抽象的,而是经验性的、身体化的。
当我们谈论诗人的时间,思考他的时间是不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时间,他处于永恒的时间,还是现世的时间之中写作?这两种时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如果我来回答,我认为诗人必然处于一个夹缝,永恒—现实的时间裂缝中。对于一个有基督信仰的信徒而言,所有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临在的,仅有神是自有永有的永恒存在和绝对他者。作为一个信徒,作为人的身份,永远都是处于一个和上帝的撕扯关系当中。正是因为人处于时间裂缝中,虔诚与怀疑,顺从与冲突是共生的。诗人,他生长出矛盾,生长出对现世的撕扯,也许是撒旦的力量在捆绑他、诱惑他,而他必须与之对抗。一个诗人的虔诚并不一定必然通过抽象的想象与赞美诗体现出来,而是把这种撕扯内化到他的生命经验中。即便是赞美诗写作,在一个机器统治的时代,古典主义的修辞在当今已经不再适用。于是,信仰才具有了他的身体性、处境性,才真实。就连神学家奥古斯丁都写下了他的《忏悔录》,只要有人性存在的地方,就存在着争战。上帝是不可见的,但是他有一个唯一的独子是耶稣基督,那么耶稣基督就是一个肉身的上帝。耶稣恰恰是处于永恒时间与现实时间的夹缝中,他才能被人所见,被病人碰触,被魔鬼试炼,被钉在十字架上献祭自身。三日后复活,升天,他才完全回归到永恒时间中,这时的基督就具有了完全的神性,变得不可见了。我们想,“上十字架”“下十字架”成为西方文学艺术重要的母题,为什么?它处于双重时间的裂缝中,既是最具精神性的,又是最具身体性的,这是一种审美上的完满。
有时候,纯粹的赞美诗对诗性是有损的。虔诚的诗人恰恰是站在一个割裂的地方,在吟唱。很庆幸,在李浩的诗里,我看到了这点。一个诗人就是永无休止地撕扯着自己的精神、意志力、灵魂,把现实的时间和(神)永恒的时间置于一种极为个人化的关系中。李浩进行的就是这样一种极度个人化的写作,这就是为什么读者会产生很多阅读障碍,而无法引起共情的原因。像苏琦提到的“牙签”的那个意象,包括还有后面一些“柳树”“湖心岛”的意象,因为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身体经验有不同层次的差异性,如果他没有跟我讲,我会产生一种我的“误读”。但是,诗歌跟信仰一样,是对自己生命的一个交托,也就意味着一首诗的救赎仅仅对作者而言才成立,救赎必然通过个体实现,也就不存在“误读”与否的问题。
诗友们都在讨论说李浩的《哀歌》,他悼念“工友非正常死亡”的那首诗。既然这是一种极为个人化的经验性、身体性写作,也就随时拒绝把死亡题材化。在事故发生之后,李浩无法也没有能力理智地面对这个事件,所以才有十年的沉淀。这个悲剧性的生命经历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把他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如何面对余下的时光?当我们读到这首诗,他已经从那个深渊中爬出来了。十年之前,他被生命的残忍吓了一跳,那是一种混沌的、捉摸不透的临场的震惊,这一震惊可能让他十年反应不过来。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有信主,生命已经对他张开了血腥之口。
2008年左右,受洗使他对生命的感受多了一个层次,就是灵性与救赎。他把突发性的死亡,甚至是残忍的死亡这种现世的悲剧,和上帝视角的绝对完满并峙起来。极致的美善与残缺的尸体,被一个平行且垂直的关系网并峙,这是多么分裂撕扯,又多么荒诞诡异,仿佛救赎是一场生命自身的悖论。这恰恰是人性和神性的缝隙里挤出来的东西,两者必须同时在场才有可能显现出来。这也是《哀歌》刺痛我的地方。诗里出现“黑寡妇”意象,李浩用它对工友死亡的状态进行移情与象征。有人提到“黑寡妇”意象仅仅他而言是敞开的,对读者却是封闭的,这是为什么?我猜想,在李浩诗中表现出来的极为隐秘的个人化经验之外,他还在尽力给它注入不可言说的灵性解释。也许是一种基于信仰的死亡论。他的诗难以共情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他预设的读者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就是绝对的他者:上帝。他不太考虑受众的口味(当然也有些许妥协)。当一首诗有着令人“费解”的宗教情感加上极为隐秘的身体经验,往往会产生难以跨越的阅读阻隔,这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精神信仰的语境转化问题。在这点上,我们产生了一些分歧。
《风暴》这本诗集,2011年之前的诗作还能看出一些问题,比如诗性语言、意象、结构等方面都处于探索阶段。越读到后面,越发现李浩最擅长驾驭的是叙事诗,这也是他投入长诗写作的一个准备。叙事诗方面,他的语言和结构已经走得很远,比如《主人的塞壬》、《还乡》。可是,我在阅读的时候,也产生了一些困惑。似乎李浩一直没有留意“意象阐释”与“多声部”的问题,他在这方面不太苛求,放松了控制力,因而带来生硬感。比如说,《主人的塞壬》诗名本身有两重意象,“主人”和“塞壬”。“主人”是上帝的一种隐喻,这来自于基督教文化;“塞壬”在希腊神话中是海上的女妖。“主人的塞壬”就置入了一种统辖关系。似乎有一种把希腊文化置于希伯来文化视阈中的野心,或者说把多神教归于一神教的统领。很明显,这是李浩出于自身宗教信仰和对汉语诗歌的深度想象,甚至是一种过于抽象的想象,它更多依赖于知识与判断力,而不是诗自身。通读全诗,变得更加复杂了,他把《山海经》等中国上古神话元素作为“意象”也加了进去,譬如“精卫”“岳云”等等。这样,诗中的“女孩”就有了三重意象与文化符号:希伯来文化、希腊文化、中国传统文化。我大概猜测,他的诗歌理想是将文化属性内化为精神信仰的血脉。的确,这不再是纯诗的维度。然而从诗艺上看,一首诗歌的意象,假如有多重既定的文化符号,往往很难做到能指的漂浮,相反会产生差异语境的能指对撞。结果就是相互消解、攻歼、混淆,一首诗的力度就会被大大弱化。就在《主人的塞壬》里面,李浩使用了很多基督教里固有的意象,譬如“羊”“教堂”“鸽子”,同时出现古希腊与中国上古神话的固定意象,譬如“塞壬”“精卫”“岳云”等等。这些意象与符号的最大问题是它们的能指与所指关系过于固定,过于带有文化属性,反过来把诗性与灵性遮蔽掉了,磨损了。但是,这首诗的语言和结构,我很喜欢。
后来才读到他的长诗《还乡》。我很震惊。李浩的灵性生命竟然生长到了童年农村粗粝的泥土中,那么真实强烈。有很多段落,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全部是汉字的堆砌,仿佛一具具尸体的坟冢,它的密度让人产生窒息感。我想,必须否定它是一种修辞上的讲究。这与修辞无关,而是呼吸的节奏遇到窒息之处,一股生命的歇斯底里,仿佛疯子溺水时的眩晕。立在死亡的边缘,总会生成精神裂变,德勒兹称它为“无器官身体”,否则就是通篇的无力感。为了强化力度,李浩让《还乡》回到一股粗粝的原始生态语言,因而弥散着一股冷静的愤怒。大段大段的文字罗列犹如一个人口齿不清时的狂谵呓语。这未尝不是当下农村的荒诞处境,有些魔幻现实的味道。
他早期的一些诗中的韵脚对力度多少是有损害的,他刻意在每行留下韵脚,譬如:“沙雨泄入天幕,天门冬的上空,垃圾袋气势如虹”,有几节都在尽力押一个韵脚,造成了对整体诗性的干扰与约束。在我的印象中,李浩不单单是一个审美的诗人,他追求深度。我想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其他的想法吗?
还有一个问题,他惯于把诗歌意象的运动感、顺承关系都转化为一种镜头语言来表现。抽象词语的“具象—身体化”,祕鲁诗人巴列霍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他曾在《暗光》里写“我曾梦见某位母亲走了一个码头的长度,用十五年给一个时辰喂奶”,诗中几乎一切抽象的概念全部被经验化,巴列霍给抽象一个个具象的生命。这是很典型的一个把抽象概念具象化、身体化的例子。李浩也想达到这一点,他说写作过程的视角转换受到了伯格曼电影镜头的影响。但是,他在把抽象概念具象化、感觉化的过程中,出现了主体转换衔接问题。他的主体转换有一些是直接给交代出来,交代之后缺少一些过渡和连续的有机衍生,这会造成语境之间生硬的断裂。跳跃性骤然发生,就好像在讲一只鸟在飞翔的时候,突然把它摁进了泥里面。这的确造成了我的阅读障碍。有的诗句反复阅读,仍然在猜测他在延续这个主体还是已经换了另一个主体,类似于诗友所说的人称转换问题。诗人的笔下之物都具有主体性,不是只有“我们”才有主体性,“他们”也有主体性,而且两者的主体性有着一样的强度,相对之下,才能构成活隐喻。上帝的微笑,黑寡妇的痛苦,以及你所写下的任何一个客观物——一个农妇的“受难”,它们的节奏感和力度会处于混战状态,暴力的混战。多声部,如果处理得当,它是一场音乐的交响曲,层次感会带出不同声部的节奏。否则,就会显得无力驾驭。

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