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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消解之梯》前后

李浩:《消解之梯》前后
 
◎ 荣光启
 
 
在过去七年里武汉大学所涌现出的年轻诗人中,李浩是特别的一位。天资聪颖,阅读勤奋,激情难抑,写诗拼命。如果你曾经把“诗人”的生活想象得纯粹、泣血,我想你可以去体验体验李浩,他真的是这样。他虽然思绪放荡不羁,做人却诚恳信实,如果你曾经认为“天才”都是异类得不像人尤其是跟好人不沾边,我想你可以在李浩这里改变认识,他是一位亲切的天才,常常为朋友舍己。

我认识的时候,李浩是武大一个诗人团伙的头目,和他结拜兄弟的至少达到七位(有意思的是,这些才华横溢的缪斯的粉丝,后来至少有四位明确认信自己是耶稣的门徒)。其时武大是一个江湖,活跃着许多文学帮派,其中有倾向于民间、喜欢口语化写作的,也有倾向于北京那帮“知识分子写作”的。李浩及他的兄弟,是北京的知识分子诗人们很看好的。当然,我也很看好他们。也许是太有期待的缘故,也因为李浩的锐气太突出,也许是对他的才华羡慕嫉妒恨,当时在表面上我对李浩的批评多于褒扬。我不希望李浩成为中学课本里那个令人惋惜的“方仲永”,令人欣慰的是,李浩不是,多年来,李浩诗艺持续进步,他曾在高手云集的高校诗人中勇夺“北大未名诗歌奖”,此奖全国范围内只有十名,李浩着实不易。浩爱读书,常有惊人之语,但是我一直没有附和他的叫嚣,不纵容他的妄言,因为我知道在他这个年龄,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还不是很确定,需要人来引导。

本年某夜,《武汉大学报》召开2006年度副刊获奖作品讨论会,会上,我对李浩的获奖诗作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批评的缘由首先是诗作的排列方式竟然是“全选-居中”。现代诗的诗句的字数—音组(顿)决定了诗行的长短,闻一多提倡的“建筑美”其实是从诗的内在情感-语言“节奏”来的外在效果,大致整齐的诗行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情感经验、说话节奏、语词选择三者相互制衡的一个结果。李浩这首诗的排列犯了写诗者的大忌(完全忽视形式上的要求),这种完全没有诗歌形式意识的做法我深恶痛绝,然最后李浩申辩曰:“不是我干的,是他们那样搞的。”哈哈,可怜的人儿,蒙冤受屈。其实这首诗实乃佳作:
 
我总是喜欢忽略春天
就像午夜的猫唱的赞歌
总是喜欢忽略我
 
一个善于梦游的人
早已习惯钢筋和水泥的冷漠
正如春天和歌唱赞歌的猫
早已习惯我的冷漠
 
春天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我还没有及抓住夜猫的尾巴
就意外的出生了
桃花接受不了青蛙的现实
桃树的头顶上才生长出
一块块坚硬而刚强的悲伤
 
此诗题为《丙戌年  二月小》,标题极为独特,“丙戌年、二月小”应该是时间的一种记录方式,它置于诗作最后更为合适,但李浩独具匠心或信手拈来,偏偏以之为题,不过,此题虽怪,但却暗合了诗中叙述者对春天的某种复杂的心绪:他无法言说春天夜晚的真正特征,只能将那些时间以农历的方式重述一遍。李浩虽青春年少,但心事重重,加之欧美现代派文学修养,他对自我的感受和世界的想像不免偏执,他对自我的感受有时非常绝对,他对世界的想像有时不免夸张、变形。但也正是在这些孤绝、变形的感觉中,李浩的诗呈现出一种尖锐的对生存的真实体验。此诗乃是对自我当下生存状态的一种辨析。某个春天的夜、某次夜猫的惨叫是这首诗的契机。“我”和春天(自我与时间)、猫的赞歌和“我”(青春激情与自我)之间,“我”是一个辨识不清自我与存在的人,“我”的生存状态犹如梦游,对春天对一些刺激情感之物缺乏激情。因善于“梦游”,他也习惯了世界对他的冷漠。但自我总有一天要清醒。自我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意外地苏醒过来,他体会了桃树和桃花的悲伤:为了忍受这个如青蛙般聒噪的现实,身上已长出一块块坚硬而刚强的疤。这是对自我在时间中的生存状态的一次描述,感受真切,情绪忧伤,结构完整,前面的诗行重描述,最后三行点题性的抒发主体情思,可以说,这首诗从标题到全诗的意蕴、结构,都是上佳。

当然,此诗也有一些我无法忍受的东西,在第二节中出现“早已习惯钢筋和水泥的冷漠”这样的流行歌曲(譬如赵传的歌词)式的陈言套语,第三节最后三行,若把“桃树的头顶才生长出”一行中的连接词“才”去掉,诗作的意蕴会多出几重,诗与散文的区别正在于诗歌中的意象并列和语意的断裂,促使人产生更多的想像。“才”的存在,使诗意有靠近散文的危险。还有,第三节“春天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其中的“的”应该是“得”,诗歌是一种细至骨髓的技艺,小处更不可随意。

相对而言,《死亡逼近》一诗虽和《丙戌年  二月小》风格相近,但和后者相比,在诗歌的意象、言语和寓意诸方面都显得思路缜密、结构完整,此诗较好地展现了李浩这个年龄的优秀诗人的想像方式和语言特征。如前所言,特定的历史环境使他们这一辈年轻人对世界有一股的敌意或曰厌倦,对自我的感觉徘徊在极度自尊和极度颓唐之间,在诗歌的想像方式上,有一种欧美现代派小说的夸张、变形之风,而在语言和寓意上,则是西方现代派戏剧的悲观和悲剧格调:
 
光线逐渐贴近墙壁上的墨迹。
与光无关的物体开始把我
引向绝境。枕头下书籍上的
红色印章残留着猫的齿痕,
深深的。纸张里传出的暗香
掺杂着老鼠的气味,笼罩视野。
墙角里的小动物搬运着彼此的
阴影,在它们的世界里
明暗不分。一丝丝凉意从罅隙里
袭来,刮掉我的胡须,洞穿我的肺。
 
此诗写一次内心里的黑暗经历,也许是一阵绝望的袭来,也许是恍惚中突然觉得人生的无趣。生活的陷入绝望确实因为世界缺乏“光”,到处都是阴谋、暧昧与腐朽,人活着,却像鼠辈一样“搬运着彼此的/阴影”,想像的图景其实也是现实,这种现实击打着“我”的心,从墙壁的罅隙里传来一丝丝剃刀一样的凉意,“刮掉我的胡须,洞穿我的肺”,使“我”成熟,使“我”备受伤害。此诗也许是诗人独处蜗居的偶感,意象、情境和诗作整体寓意之间的吻合及语词和想像的力度,都显示出还是大三学生的李浩不是空有诗名,他的写作已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练习并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技艺。

浩素来勤奋,每有新作,皆求教于左右,此等谦卑诚可嘉也,在近期的作品中,我有幸看到他作品中所显示出的他生命的大动荡和在动荡中寻求安慰的心灵趋向。我曾预感到,2007年,将是他写作上的一个转折点。作为一个对世界有独特看法的年轻人,他的写作以往过多地依靠蓬勃的情感、偏执的想像和激越的语言,这是他的气势和优势,但也有缺陷。而现在,在那种蓬勃的情感和激越的语言中,他似乎放慢了节奏,有一种力量促使他在写作中不仅要表达更要思考,更要抉择。这种力量也许会决定诗人将来的命运。他的诗歌中开始有一种平静的东西,当这个世界各类欲望的表象在诗人面前纷涌时,这种平静对内心容易激动的李浩来说,太重要了。
 
在名词世界里女人制造层叠的可能。
这并非是性与爱滋生的火焰和台风。
在这种语境里我相信上帝胜于自己。
 
我们不能说鸟就飞行说月光说流水。
回回头晕胃痛我想冒险我想逃脱
小苏打和药片。假借诗的名义模仿
爬行,在一个看不到边缘的名词世界。
在名词世界里我相信上帝胜于自己。
 
不偏不移。不离不弃。和谐可行。
让清晨的脸在我的脸上一直保持上升。
让黄昏代替夕阳那一次安静地滚动。
在层叠的可能里我相信上帝胜于自己。
 
滑落的鸟鸣。失散的花香。不归的蜜蜂。
——在失去平衡的世界里。在退色的时光里。
和往常同样。我用我的目光破译天书里的图像。
(《名词术语》,2007年7月5日)
 
充满“名词术语”的世界是一个表象的世界,看起来繁荣昌盛,事实上空洞依然。诗中的“层叠”也许可以以“混乱”代之。“在名词世界里女人制造层叠的可能”,这第一句话,使我感到李浩这个曾经的少年已经成熟了,他的情感经历丰富了许多。欲望化的女人形象是表象中的表象,混乱着自身也混乱着世界,这种混乱也并非仅与“性”、“爱”有关,在此混乱的语境中,诗人在寻找中暂且确信:上帝的旨意高于自己的旨意,靠上帝的旨意(人心中向善的力量)来胜过各样的诱惑和试探。

写诗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以逃避世界对我们的折磨,借着诗歌我们可以医治自身的病痛、借着笔下的“鸟”我们可以飞行,不能飞行,我们至少可以在世界的边缘“爬行”。“在名词世界里我相信上帝胜于自己”,“我相信上帝胜于(相信)自己”的再次重复表明它至少是诗人近期的一个思想核心,他借此在层叠/混乱的世界中可以站立得住。在此节中,世界的层叠/混乱在加剧,但即使世界令人头晕目眩,连“边缘”都看不到,但诗人宁愿靠着对一种美好图景的确信也不愿屈从于这个世界和内心私欲的涌动。

他一直在呼求那些使人平安的东西(让宁静的“黄昏”停留)、清洁的东西(让清晨的脸一直保持上升状态),是的,在纷繁的世界里有无数的可能性,但并不是每一种可能性都是有益的,其实有些可能性人连沾染都不可,你一沾染就会被它胜过。在无数层叠/混乱的可能性中,诗人愿意选择与良善有关的可能性。“我相信上帝胜于(相信)自己”至此似乎已是他确凿的生命信念。但仅有信心还不够,还必须有关于“上帝”更多的知识,于是,诗人去阅读上帝的话语,试图窥见“天书里的图像”。在一个“失去平衡的世界里”,诗人把自我放在“上帝”面前,寻求一种可靠的平安。

当然,这首诗的意义也不全在我所揣测的作者意图。我觉得这首诗有诗人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反思与抒情上的克制。如果说以前李浩的诗靠的是许多奇特的想像和锐利的个人感觉的话,那么现在他又多了一些对这些想像和感觉的反思,他的诗不仅在抒写人生,更在思考人生。因着这思考,他的诗歌节奏变慢了,因着诗歌内部的节奏的变慢,他的诗读起来更有意趣。

我希望李浩的诗写得更平静一些,为了把诗写得更好,甚至可以写得更慢一些。写诗不是容易的事,写诗不光靠才情,更靠生命经历和对这些经历所凝聚出来的“经验”。我愿意和他分享里尔克《马尔泰·劳里兹·布里格手记》里的话:“……说到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象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必须回忆许多无与伦比的情爱的夜晚……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里尔克对写诗的要求甚高,但我们仍不妨作为参考。这些年,李浩的成长是有目共睹的。我记得当我第一次读到他的长诗《消解之梯》之时心里的感动,此诗之前,李浩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有才华,但锐气太盛欠缺火候的诗人,但在《消解之梯》之后,我感到这个执着的人,他为诗歌的泣血没有枉费,这一组诗作,及之后的《静物诗》、《白色峡谷》、《我的马是我的故乡》等长诗,气势非凡,想象奇特,经验深切,充分发挥了他思绪混乱、才华四溢的特点,但现在不同了,合宜的抒情方式使他火星四溅的诗绪、经验、想象熔铸成了大气的建筑,真正成就了一种卓越的、深刻的、可解的“现代主义艺术”:
 
    我的身上含着一滴人血,并且仅有一滴。
我保留还是舍去?这让他自己再次退回,
……  ……
    高从我身高之上,坠下一朵灿烂红花。速度
    之痛让我疑惑,闪电并未  始于雷鸣之前。
 
    我与自然没法争辩。面对物理命题我不避
    意外之约,就让意外托起我,如同敲开的
 
核桃,向外彰显……
 
    此刻  我的处境  时而形而上  时而
    形而下,像空中的雪花,但我说不出。
 
    因为,一旦说出,另一个人就会在道上
    走丢自己的脚  影  思想  灵魂。呵,
 
    请原谅,我不是医生,但我着实能医治
通病一种。它的秘方是,我的血入药
 
医治别人的血,……
 
对自我的自省与鞭打,对美和真理的纠结,对救世主的经验描述与隐含赞美,形而下的对现实的零散化处理及形而上的对罪、人、上帝的追问,向天向内心质问又向自我回应的孤独者的姿态……十七首“消解之梯”,使我耳边飘荡着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回响:
 
谁,倘若使我叫喊,可以使我从天使的序列中
听见我?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拉近他的心怀:在他更强烈的存在之前
我将消逝。因为美只是
恐惧的起始……
 
他的想象有极快的速度,常常让你的理解累得气喘吁吁。他将自己最新的诗集命名为“风暴”,恐怕既指向这些年他在痛苦与欢欣中跌宕的人生经验,也指向他迸发、倾泻、如陨石砸向自己砸向读者的想象与语词。他的经验超越了这个时代许多人、许多诗人,而这种深刻,往往只能让他自己疼痛。《消解之梯》有着深切而独特的个体生命经验、阔大的境界、急促与舒缓相间的节奏、生动而尖锐的语气,它充分地呈现了李浩写诗的能量和气质。在这个时代,写这样的长诗、“大诗”的人是孤独的;而对于一些江湖上的只把日常肉体的堕落生活当作生活的全部、生命之所有的诗人,这样问“天”审“罪”的作品,无疑是一种庸人自扰的行为。从这个角度,我深深理解李浩的孤独。离开武汉之后,李浩在北京漂泊,对这位极为出众的年轻诗人,现在我只有常常怀念。我能想象他一如既往的生活与写作:“我的马是我的故乡,这马的名字叫启程。我住在夜晚的身体里……”(《我的马是我的故乡》)此刻,在这个日益败坏的世代,在干涸、雾霾的北京城,李浩的孤独是否如那位死去的诗人曾经的呐喊?——
 
天空运送的 是一片废墟
我和太阳 在天空上运送
这壮观的 毁灭的 无人的废墟

  我高声询问:
  又有谁在?

……  ……
 
我背负一片不可测量的废墟
  四周是深渊 看不见底
我多么期望 我的内部有人呼应
    又有谁在?

……
 
《消解之梯》我第一次读到似乎是在2007年夏天某个晚上,那晚是一个文学活动,好像有诗歌朗诵,现场李浩等人拿出他们刚刚出版的民刊《阶梯》。这是他们少数几个人的同仁刊物,很有质量。此后,李浩的写作,如“阶梯”的隐喻,似乎找着了一种凭借,开始了向天国的攀爬,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诗人,他的境界开始越来越阔大、越来越自由,他的尖锐和深刻也显得越来越有目标、越来越有迹可循。这也符合他常常向我的汇报,“我感觉我的诗写得越来越好了……”
 
2013年4月初修订于武昌

荣光启 

作家网编辑安琪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