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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和绽放——读回到拉萨《村里有鬼》

 阿拉伯的诗人阿多尼斯说,“你的身体是你道路上的玫瑰∕一朵同时在凋零和绽放的玫瑰”。
 记不清是在哪里偶遇这句话,但它无疑打动了我。我们的身体,裸露在尘世,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黑夜和白昼的光晕,已经把它置换为一种道具,生存或者死亡,与道具本身,并无太大关系。拉萨告诉我,他的身体是越来越糟糕了。当他说这话的时候,秋天的阳光正为万事万物涂上一层金黄。无论如何,我是很难把一个35岁鲜活的身体和糟糕联系在一起的。
 可事实是,拉萨的身体真的被现实折弯了。他的悬而未决的工作问题直接投射在苍白的生活里,这让他忧心又心存希冀。对于拉萨,我所知道的仅仅是裸露在生活外部的那段,至于他内在的情感世界,我更愿意透过它的诗歌来认知。
 拉萨是一个敬业的诗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对诗歌的钟爱、执着,乃至苦恋。哪怕瘦得只剩一小段骨头,他也会以诗人的名义,歌唱。但同时,他又是一个矛盾的诗人。他常常被现实揉搓成一截黑黑的火柴头,喑哑着嗓子,说着燃烧的渴望。贫瘠而落寞的风,似乎要把他卷走。而他终是站立着的,拎着它的诗歌,就像盘曲嶙峋的虬干上,倔强地绽放着的一树梅花。我知道,拉萨是放不下他的诗歌的,他放不下脚下这方热土,放不下心中的梦想。因为爱着,所以痛着。因为痛着,所以决绝地爱着。
 这份爱,源自他身体里凛冽的芬芳。
 读拉萨的诗,有几年的时光了。从他的《村里有鬼》到《民工系列》乃至《写给娜拉的一百封情书》,以及许多见闻杂感之类的诗作,心里惊诧他的高产和优产。寻常物事,一经他的眼,立马就会被挖掘出一点人情世故的深刻来。这一点,已成为惯性,或者说条件反射,根植在他的思维里。可以说,拉萨已经成为诗化的人了。
 乱红飞过,铭记在心的还是他的《村里有鬼》。或许是应了“先入为主”这句老话,时至今日,那些活跃在村庄里的形形色色的鬼,依然年年复活。
《村里有鬼》系列,描写了农村形形色色的生活。正如他在总序里所说:他们生活在村庄。他们害怕鬼,但又害怕失去鬼。这里有阳间的鬼,阴间的鬼,丑陋的鬼,善良的鬼,懒惰的鬼,勤劳的鬼,芸芸众生就是这样生生息 息的。他们用他们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喜怒哀乐,屈辱、幸福、幽怨、快乐、这就是他们的鲜活生活!
 沿着鬼的足迹,我走访了拉萨的村落。在这里,我看到了村庄的落后也看到了村庄的蜕变,我洞察了鬼的善良也明了鬼的狡诈,我听到村庄踢踏的脚步声越来越寂寥,也听到田园古井里冤魂的哭泣……
 鬼是村庄的,也是拉萨的。王国维说: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我也相信这些鬼或多或少被拉萨见过,这是生活在拉萨现场的鬼。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拉萨的浅入深出、凹陷的孤独、丰满的骨感、垂直的陨落、和悲剧力量。
 【】浅入深出。
 拉萨的诗歌语言浅显易懂,叙事节俭而意蕴丰沛。不晦涩,多数人看得懂。
 这一点,为他赢得了庞大的读者群。再者,他所选取的事件本身并不鲜见,街头巷尾,身前身后,无非都是些发生在我们周遭的一些小人物的故事。从文学意义上来说,或许还构不成社会效应,达不到震撼人心的效果。可问题是,拉萨做到了浅入深出。
 如《鞭炮》第一节
  
 大年三十,村子里唯一没有燃放鞭炮的
 是嘎子家。嘎子娘坐在门槛上
 眼泪掉在地上开了花
  
 在这里,这样的事件很小,很偶然。拉萨选择的也不过是一串鞭炮这个载体。这个载体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小小的悬念:嘎子家为什么不放鞭炮?嘎子娘为什么掉眼泪,而且眼泪的重量如此之大——掉在地上开了花?
 
 夏天,嘎子在城市的建筑工地
 十三楼掉了下来
 在水泥地上放了一个大鞭炮
 把娘的眼睛
 都炸瞎了
 第二节,拉萨解开悬念:一个农民工的命运如此之轻,又如此之重。在我们的城市的各个角落,有多少如嘎子一样的农民工命若草芥,轻如鸿毛。而对于母亲,又是多么无情而残忍的一个重创,这个鞭炮的力量就在:于无声处听惊雷。诗中的嘎子是千千万万个嘎子中的一个,村庄的嘎子飞出去了,却再也无力飞回来。
 又如《土墙》:
 土墙上面,挂着
 去年的玉米,去年的辣椒
 去年的蒜。我拍了拍土墙
 里面,传来去年的咳嗽
 前几句用白描的手法,画出了一张颇富农村风情的画。土墙、玉米、辣椒、蒜,这些静止的物体,都落满了灰尘。我的出现,化静为动,一拍一咳,被“去年”一词,融会贯通。于是一种怅然若失油然而生:房屋的主人哪里去了?这是拉萨在《寻老者不遇》一组诗作中的一首,那声咳嗽泄露了农村的现状:进城打工不仅仅是年轻人的专利,就连老人也为生活所迫,漂泊异乡。从点到面,由个体到群体,事件就有了普遍性,也就有了关注的焦点。
《黑洞》中的丑叔和老婆一鼓作气生了七个娃娃,老了,却佝偻着身子在田里劳动,“丑叔不知道,剩下的快缩成一团的一把力气,该填给谁”。结句是丑叔的黑洞,也是留给读者的一个黑洞,在黑洞之外,有许多发人深思的社会问题和观念问题。可作者却偏偏不说孰对孰错,这就是技巧,客观,是拙中的大巧。
 【】凹陷的孤独。
 孤独,是拉萨所有诗作的共性。作为行走在城市街道的农村人,拉萨是孤独的。处处被生活排挤,飘零如落叶的拉萨是孤独的。喧哗之外,保持个性,卓然独立的拉萨是孤独的。生活在沦陷的沼泽,却向往着水草丰美的绿洲的拉萨是孤独的。孤独成就了拉萨,也摒弃了拉萨。
 在他的诗作里,有许多孤独的碎片。
 《吊死鬼》中的凤儿是孤独的。“凤儿爹收下了瘸子家/送来的五千块钱聘礼” “凤儿一身素衣/眼珠子快掉出来了/舌头伸得长长的/在河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唱:“咦啊啊啊......。”凤儿的孤独来自婚姻的无法自主,来自人权的不被尊重,来自家庭强权。这是凤儿的悲哀,也是村庄的悲哀。
 《风》中村子里的黄昏是孤独的。“有人把自己架在灶膛里/烧骨头,冰蓝色的火苗/左右摇摆”。风把村庄吹老了,连同那些活着的生物。我们都活不过时间。村子的黄昏就有了一抹悲凉和沧桑感,那是一种来自心灵世界的孤独。
 桂花是孤独的。“月影的夜晚,我看见桂花/被风吹来吹去。桂花早死了/ 村里子的人都是这样说的”。为什么桂花孤独呢?因为“桂花没有男人,有一个孩子/一个见不得阳光的孩子/在她那越来越裹不住的腹部。”桂花的孤独来自道德舆论,来自暗夜里的孤寂,来自一段夭折的爱情。没有人能救桂花,正像我们无法挽留东去的流水。生命和爱情,是一朵并蒂莲,作为女人,无法取舍的时候,也就只能独饮孤独了。
 每每读到拉萨的这些诗作,心情总被熏染的灰蒙蒙的。故事里的事,浸染在一抹悲凉的云雾里,拽着读者的心,一起沦陷。这种沦陷,是痛苦的,但又是无法拒绝的。隐忍的叙述和内在的驱动力,早已让平面的文字立体化,我们和生活,不过是手掌的两面,排斥又吸引,这是一种阅读的必须。在这种阅读的反观里,我能感受到拉萨的悲悯情怀,他如此热爱他的村庄,热爱他的乡亲,这种热爱使背离村庄的他,无比痛苦又无限辛酸。他无力拯救他的村庄,正像他无法阻挡身体的滑坡一样。所以,他一度被孤独俘虏,深陷在黑色旋涡,与鬼对话,触摸到死亡的气息。
 【】丰满的骨感。
 施莱尔马赫曾提出“绝对依赖感”——任何一位艺术家,哲学家,一生所奋力寻求的,正是一种对情绪、情感的归一处所的绝对依赖。这一情感哲学为功利时代做出严肃的拯救,依据情感。如果不从根本的情感出发,一切就都是苍白,没有生机。
 拉萨一再强调,诗歌是减法。他的诗歌语言践行了这一点。他的大量诗歌偏重于叙事,语言极其吝啬。我称其为白描式语言。但我丝毫不否认他语言的攻击力。短、平、快,是他诗歌语言的特色。然而,最吸引我的,不是这些,而是他结尾时漂亮的延伸,这一点,有些余音绕梁或者重锤敲击的感觉。而诗歌整体的提升,也就在于此。这些画龙点睛的句子,饱蘸情感的浆,貌似不经意的一挥洒,立马就让读者听到了猎猎风声。如若不是功力深厚,是断然做不到杀人于无形的。也正是在那一瞬间,你会觉得意在言外这个词汇来得多么贴切!诗歌的精髓,在那一刹那间,砰地一声,金花四溅,于读者,一下子深入内心,引发共鸣,这是多么不易的事情。
记得以前读书时,老师总教导我们,要把书本读薄再读厚。初始,不以为然,读得多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读薄要的是理解,读厚求的是延伸。写作也是一样。当下诗歌流派百花齐放,诗歌风格也是姹紫嫣红,有些诗,我们是越读越读不明白。究其原因,不是语言晦涩,故弄玄虚,就是堆砌辞藻,大搞文字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迷茫时时有,时间久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写诗了。
 拉萨的语言难得一清二白,但又不等同于简单。是那种无意而为的诗意,严格来说,是严肃的枝条上结出的诗意的花朵。花朵的生命,来自情感的饱满充沛。
 如在《给父亲》一诗中,拉萨少见的抒情,在骨节上开出凛冽的梅花,让人眼前一亮,怦然心动。
 
 我想把我的所有给你
 除了一具消瘦的骨骼
 我什么都没有的。父亲
 如果真的可以
 就把我全部的生命给你吧
  
 我一直生活在白菜萝卜土豆之中
 我没有抱怨,但我思想的国度
 总让我飞翔,这和现实格格不入
 父亲,我的伤口很深
 不是一年的雪
 就可以掩埋掉的
  
 我在针尖上独舞
 冰是舞台,火焰是音乐
 我是那个身穿黑衣的人
 当冰和火焰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舞着,痛着,尖叫着
 快乐着,兴奋着......
 哦,父亲,你怎么哭了
  
 你头上的烟
 让你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轻
 我的心上,一天增加一块砖的重量
 哦,父亲,假如哪一天你离去
 找不到你最小的儿子
 在你的坟前哭泣
 那么父亲,请你原谅
 那是我实在撑不动了
                   ---节选自《给父亲》
 面对父亲,面对生命的源头,拉萨袒露所有的伤。生活的磨难,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让他愧对父亲。但他又是积极的,他在针尖上独舞,痛并快乐着。这种痛和快乐的交织,让他无奈又忧伤。当我们读到最后“哦,父亲,假如哪一天你离去/找不到你最小的儿子/在你的坟前哭泣/那么父亲,请你原谅/那是我实在撑不动了”,心弦不由被震动,这让我想起拉萨的一句话:诗人,多么苦,又多么甜。这种不动声色的抒情,不会让人嚎啕大哭,却能直接抵达人的心灵深处。拉萨,他是用生命写诗的,所以他的诗歌不事雕琢,自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一直觉得,拉萨自己就是一株薄凉的木头,那些诗歌是他身上长出的藤蔓,开出的小花,每一朵,都浸润了他的血液,每一朵都灌满了他的呼吸。所以,拉萨是骨感的,但又是丰满的。他的骨感是力量,丰满则是美丽。
 【】悲剧力量
 在戏剧理论里,所谓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作为观众或者读者,如果喜剧给我们带来的是光明温暖,是明朗的笑。那么悲剧,则直指内心,是一种纠结和蚕食,其痛苦的程度远比快乐消弭得要慢的多。因此,悲剧的力量更容易让受众沦陷。
 拉萨不善于呈现喜剧,更注重揭露生活的伤疤,再现生活的悲剧。在他的笔下,更多的是小人物的苦痛,隐秘而苛刻。他写一切擦肩而过的风霜,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商贩、麦田的守望者、垂暮的稻草人、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女人、被生活异化的弱者等等。
 在《举手表决吧》中,拉萨把情感蕴在简单的描述中:
 举手表决吧,是不是磨把麦子/给壮子吃。谁点亮了马圈里的油灯/豆大小的火焰有点摇晃/十三个人,六票同意七票反对/躺在地上的壮子闭上了眼睛/旁边几匹瘦骨嶙峋的马/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一阵风吹来,灯上的火苗/颤抖了几下,还是灭了。
 一票之差,壮子的命运正如灯上的火苗,颤抖几下,还是灭了。壮子的心理活动作者没写,但一个“颤抖”,一个“还是”,蕴含了多少对生的渴望和最后的绝望啊!在这里作者充分运用了剧本的写法,情景、细节的点,推出场景背后的一种悲凉,画出那个年代的灰白沉默。这是壮子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在《柳儿》中,拉萨选择了在场,见证了一朵蒲公英的悲剧。
  
 柳儿从南方回来,一袭青衣
 柳儿把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柳儿说,给你。他挣扎,他说穷
 他说挣够了钱一定娶柳儿
 他像那晚的风一样逃窜
 ……
 柳儿爹给他一封信,告诉他
 柳儿不在了,在南方的医院里
 他问柳儿得的什么病
 柳儿爹红着脸说是治不好的病
 柳儿爹走的时候,摩托车总打不着火
 柳儿的病,也是社会的病。柳儿有钱了,柳儿帮家里盖起了新房。柳儿抛弃了青春、爱情、纯净,柳儿被钱玷污,又被钱埋葬。许多的柳儿也在病着,这个社会正流行一场瘟疫,拉萨逃离了柳儿,却逃离不了社会。
 
 博尔赫斯说,“时间就是构成我的东西,时间是将我冲走的河流,但我就是这条河流,嚼碎我的是一只老虎,但我就是这只老虎,将我烧掉的是一把火,而我就是这把火。”任何人都阻挡不了时间的流逝,我们在时光飞逝中怅惘,得到和失去,没有量的比较,只有质的飞跃。我没被生活咀嚼,但同时又在咀嚼生活。
 拉萨看到一个捏泥人的老爹,于是,他想“我想如果把自己/放低一点/低过一棵小草/我就很有可能/被孙老爹重捏一次”。这种内在的自省,让他在低处看到生活的罅隙。
 如《土墙》:
  
 一些泥土站起来
 站成了沧桑
 筑他们的人已经作古
 它们就这样站着
 以墓碑的形式,悼念
 它们坍塌的部分
 一段土墙,悼念自己坍塌的部分,就像我们,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那种直面悲剧的苍凉,生出画面以外的许多细节,延伸出人生的许多态势。这其中一定也包括诗人自己的境况。
 拉萨说,他是泥土的孩子,注定要归还泥土。在很多诗歌里,他也一直希望回归纯净,回到自己的村庄,那个盛产棉花的地方。回到能让他安睡的村落,会带骨节上刻着名字的地方。
 浩大、神圣、纯净。多么美的地方!可惜出逃村庄许多年,他再也回不去。所以,他在心里筑起圣殿:回到拉萨。蓝天、白云、青青牧草、悠扬的歌声。然而,回去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
 《雪之后》
  
 羊群挤满了大地,
 寻不到一棵绿草
 麻雀坠落在羊背上
 我没有多余的谷子
  
 我站在窗前
 肃静使我苍白
 安德烈,你的颜料够吗?
 如果够,给我一个艳丽的小棉袄
 一场下在尘世的雪,阻碍了他的行程。他感觉冷,渴望一件艳丽的棉袄。一个“画”,无疑是画饼充饥,无奈而辛酸溢出诗行。
 《一方泥土》
 
 我踏在回程的路上
 一次次试问家在哪里
 村头的小路,后面有我的脚印
 也有望我脚印的人
 我不敢回头,但我知道
 我陷下去的地方,明年
 一定会疯长出一簇长藤或者青草
 诗人陷下去的地方,会长出长藤或者青草,那是疯长的思念和无奈。
 《这个秋天,适合写棉花》
  
 这个秋天,适合写棉花
 它一定是去年的雪,没有融化
 它不冷,它长大了学会了包容
 尖锐的,流血的。哦,你看看我
 眯着眼睛,手里有一朵洁白的棉花
 忘记了很多事情
 因为故乡,因为心底的热望,拉萨愿意用心底的棉花交换现实的石头,愿意包容生活赐予的尖锐的,流血的。所以拉萨还是阳光的。这使我渐渐从《村里有鬼》的阴冷中走出来,拥抱这个世界多余的光亮。那些在拉萨村庄里进进出出、姿态迥异的鬼,也似乎亲切起来,他们和我招呼,为我打开一扇隐秘的门,我走进去,也顺便把阳光带进去。
 “你的身体是你道路上的玫瑰∕一朵同时在凋零和绽放的玫瑰”。拉萨的身体是玫瑰的沃土,所有并行的枝叶,都将有一个明媚的远行。我希望凋零的部分只是生活的苦难,而绽放的,则是幸福的未来。
 另起一行,回到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