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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残三宝”谈诗 之东荡子诗三首

“脑残三宝”谈诗 之东荡子诗三首
时间:2015年7月21日雨后
地点:广州小北肇庆大厦洞庭土菜馆
 
老刀:第一次的“脑残三宝”谈诗选择了谈东荡子,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诗歌方面也有建树。尤其是他对脑残写作自始至终都很关注。广东省作协的诗歌“文学·现场”座谈会,他没有提出讨论他力主的“完整性写作”,而是和我们一起探讨脑残写作的各种可能性。
 
典裘沽酒:那是在2013年7月底,离他去世就剩两个多月!
 
老刀:东荡子给予“脑残诗”,对障碍写作的评价很高,形容其为“发现了镭”。我们几次朗诵会他都参加了。今天讨论荡子的诗,有什么说什么,我想他也讨厌表扬、恭维这一套,况且这也不是我们的性格。
 
典裘沽酒:对,尽量客观、公正,反正我是有什么说什么。
 
老刀:这里我挑选了三首。你们看,第一首是《夜行途中》,四行,我先念一下:
亮灯时分,院子里传来打闹和狗的叫声 / 我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听得更清 / 风从院子那边吹来,就折了回去,在还不算 / 刚挂起的马灯,呼地灭了,又把我送进黑暗中
 
粥样:这首诗我以前没有特别留意过,现在听来觉得很轻盈,里面有小小的戏剧性,诗人最终与这世界融合了。
 
典裘沽酒:一首放松、沉静的诗,一点不浮躁。里面有别人难以做到的细致入微。它可以用来证明东荡子是一位优秀诗人。
 
老刀:我感觉这首诗和东荡子的其他诗不一样,很沉静、舒缓,还有他的特殊性在里面。诗人凝神在某一瞬间,从中见出他的沉着,心胸的博大开阔。这诗写于2009年春,那时东荡子的生活境遇并不好。
 
典裘沽酒:那时他没有名气,一般想象会很纠结。
 
老刀:可他却通过诗笔呈现出整个社会、整个世界的宁静。请注意,为此他“屏住呼吸”。
 
粥样:荡子致力于消除内心的黑暗,这首诗的写作也是一次实践。
 
老刀:可是这诗里最后写了“把我送进黑暗中”,怎么看?
 
粥样: 外部现实自然的黑暗…… 反而映衬他内心的律动。我还提一个词,“敏感”,平静之下又有一种细微处强烈反馈的东西。
 
老刀:对。就像一台高效摄录机,能进行微小的拾音。敏感的背后是大智若愚,显出他内心的宽广。看荡子喝酒、和朋友聊天,俨然像个“教父”,他很清醒自己怎样在现实中容身。
另外,这首诗的用词,它延续了他多年的话语习惯,很严密。像马灯、黑暗都是他的常用词汇,有他的烙印。另外,荡子还爱用黄金、王冠、马匹等。
 
典裘沽酒:我爱用“背影”。
 
老刀:背影也是和世界特别的呼应。
 
典裘沽酒:只感觉这么优秀的诗人,死了可惜了。
 
老刀:天不假年……
 
典裘沽酒:我感觉荡子从他的阿斯加开始,比起他引以为豪的“水又怎样,我就这样趟过河去”要高一层。我说的是表达态度。而《水又怎样》那首诗,老实说我的一个同行听了,用广州话说:“行货来唧嗟—— ”
 
粥样:它是一种“找别扭”,但细读后我对他果决的行为向度是欣赏的。
 
老刀:而这首,回归一种内心本真,艺术上余味悠长。这个话题我曾和东荡子聊了一个通宵。
 
典裘沽酒:这一首他放开写了,放下了心里的牵挂。我喜欢荡子在其它诗里写的丝瓜啊、藤啊那些物象,这里的“马灯”就不接地气。不过他老家确实有马灯。
 
老刀:荡子还爱用河流、黄金等。我认为这是荡子优点,同时也是他的缺点。这些大词已成为他的标识。因为轻物质而轻黄金也是不对的。结婚还送金戒指。毛泽东时代,轻物质、重意识形态。到邓小平时代:重物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物质决定精神。
 
典裘沽酒:上层建筑决定于经济基础是吧?
 
老刀:在这个时代,太贫穷了很多东西也会感受不到。神圣、明亮、理想情怀,太过了会不接地气。
 
粥样:但诗人多年形成的情怀会左右他的态度。
 
老刀:应该把崇高的意象化入现实的血肉。我曾对朋友江湖海说:把大词去掉。那次他带了一首写广场周围树木的诗,在彼得的酒吧顶层上,东荡子、老典都在。
 
典裘沽酒:他现在去掉了,好很多。我们身边很多朋友都有这毛病,比起来,安石榴最有灵气。
 
粥样:大词需要用得恰到好处,一字千钧。
 
老刀:适当的可以添彩。大词概括性强,如果大词后面的情感不够充沛,感觉就会空。重要的是心里有的,还是为做出来的,千万不要心里的只是溪流,却打肿脸充胖子,却硬要写成大海。
 
典裘沽酒:在诗人生前和死后看他的作品,感觉还是不一样。
 
老刀:是的,逝去之后,阅读旧作,多了一份尊敬。
 
老刀:我选的第二首是《一意孤行》——
还有十天,稻谷就要收割 / 人们杀虫灭鼠,休整粮仓,而你一意孤行,/ 忘返故里,不做谷粒,也不做忙碌的农人 // 还有十天,人们将收获疾病 / 求医问药,四处奔波,而你一意孤行 / 流连于山水,不做病毒,也不做医生 // 还有十天,牧场就要迁徙 / 人们复归欢腾,枯草抬头,而你一意孤行 / 守着木桩,不让它长叶,也不让它生出根须
 
典裘沽酒:这诗太做作,硬写的多,句子干涩,写得不到位,读来不舒服,有些像中学生作文。
 
粥样:我倒觉得这诗挺好,比上一首让我有更多的话说。我最喜欢是第二段的末句:“不做病毒,也不做医生”。它描状出荡子超然的人格诉求 —— 不干预。“我”不去干预自然,同时也是请外界不要来干预“我”。他倾心于一种道德价值判断以外的自在状态。至于说像学生作品,确实诗里有一种可以模仿的形式,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整饬的形式可以容纳深邃的蕴涵。
 
老刀:我认为这首诗反映了荡子的几个特点,这在他的其他诗中是不多见的。在诗歌技术里,这首也是最强的。
首先,荡子本人向来就是一意孤行。前几天听他妻子小雨转述他爸爸曾经说:几个儿子东荡子最懒,不愿干农活。东落子知道后还颇有微词,怪老父亲在村子里破坏了自己形象。这应该是真的,不愿意干农活也没什么,作为诗人,他有别的要做。我最喜欢诗里的结句:“守着木桩,不让它长叶,也不让它生出根须”。木桩这一意象在他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守着?是守着自己的那片天地?守着爱情?他最终没有小孩,这是不是暗示了他的命运?木桩不发芽,他也不要它发芽。
 
典裘沽酒:他原来是个木工。
 
老刀:第二,看他又写到“牧场”,荡子独有的语境,从自己的语言根源生发。
第三点,这首诗有一种韵律美,口诵起来会感受到一种呼吸美。这诗有很好的形式探索。
 
典裘沽酒:我再看看。哦,刚才我是听,现在看着读一读,有这个味道。
 
老刀:第四,这首诗对比性强谷粒对农人,病毒对医生。
 
粥样:对照产生的张力。
 
老刀:结合他生前,我们对他的认识,可以有更多的体会。另外你们看他的开句:“还有十天…… ”抒情性很强,非常突然拉出了读者的心理期待。
 
粥样:没错,我认为这首诗写来自然、有力。我有一个困惑,经常有诗人自己觉得自然而然的东西,别人看了会觉得“装”。
 
老刀:粥样啊,诗写出来后,读者就不仅仅是你自己。抽象的、概念性的东西要经过消化,化成自己的血肉,化为无形的养份,这样的诗歌才值得品味。
 
粥样:这有赖于诗人经年累月地提高自己的感觉、认识力,提高修为。
 
老刀:总之这一首九行诗,我认为是荡子性情的写照,突显他的卓尔不群。
 
 典裘沽酒:我们也要找首荡子早些时候广受好评的作品聊聊啊。
 
老刀:那其中就是这首《暮年》:
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 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 / 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 // 我想我就要走了 / 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典裘沽酒:有人说写诗一辈子,就火一句话。这首诗的结尾和《朋友》的结尾:“天暗下来,朋友要一生才能回来”就是荡子的代表句。
 
粥样:我来说说?老刀,你们选这首诗,我要说撞我枪口上了,我是否定这首诗的,当年和荡子当面也表达过不止一两次。为什么,就在于最后这一句。为什么“我”要走了就非得指望大海平息呢?大海平不平息和“我”的走生拉的联系很牵强,反映出诗作者内心病态的期许,不是大格局。用典裘爱用的词:你有多牛逼啊,走了要大海为你平息!我前面提到“水又怎样”那种找别扭,那是一种冲决一切、义无返顾的“别扭”。它表达个人而不强求外界。还有一种超然表现的不强求,就是《一意孤行》里的“不做病毒,也不做医生。古人说“引而不发谓之中”,中、和都让人强大。围棋大师吴清源、武术大师李小龙都对“中”有过表达。
要求、恳求大海为自己的出走平息是不“中”,是失位,心里有“小我”。如果写的是“我想我就要走了 / 大海可会平息”这样不强求、多谢不确定性的句子,还好接受些。
 
老刀:我来反驳你,粥样。这首诗我是1997年从荡子送给我的《九地集》里最初读到,那本自印诗集封面是荡子的画像,荡子在扉页上还题写了一句“在秋天,果子在遗弃他的果实”。当时对这首诗印象非常深。《暮年》是荡子不可多得的早期作品。激情澎湃又生活化,字面简单。诗人生活不安定,内心深处向往真正的宁静。境界开阔。大海这样的大词不是空泛地“大”,它映衬着诗人内心巨大的波涛。这首在荡子早期作品中,是非常优秀的。
 
粥样:如果我写成“我想我就要走了 / 大海为什么还不‘咆哮’”呢?
 
老刀:可以!但你前面要铺垫。这里大海代表诗人自己,它不平息是诗人的情感不平息。
 
典裘沽酒:粥样真是搞笑。
 
老刀:要说美中不足,我倒觉得是第三段“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有点玩弄句子。
 
典裘沽酒:朦胧诗的残余,内心没有全放开。
 
老刀:这句有点别扭、生硬,和整体气韵有违。它看似深奥,却没有朴素真情。像揉面没有揉够软。前二段一直很打动人,当黄昏“奔”到马的眼里,不自然了。
 
粥样:“青春”突然提出来,是黄昏、却又青春,再驰入湖底,怎么个驰法?其间的转换联想是有些扎眼。
 
典裘沽酒:一定程度上,朦胧诗在当今是有害的。还有汪国真,用他的诗歌来启蒙,就是阻碍了诗歌的发展,让小孩看了以为那样子的才是诗歌。要说真话,情感指向内心。
 
老刀:很多诗让人看到的是指向月亮的那根手指,却没让人看到天上的月亮和诗人心中的月亮。创作时不能仅凭大脑的聪明,它考验是的智慧。
 
典裘沽酒:在写的时候出现了“装”的句子,事后也要删掉的。写作时要化得开。
 
粥样:深奥,请教怎么样才“化得开”?
 
老刀:别解释,解释了反而不确切。
 
典裘沽酒:哈哈,天机,自己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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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网编辑: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