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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在场的逻辑建构之美——读吴中洋长篇小说《伊苏尔小站》所感

 说实话,读中洋老师的作品心里总有一种忐忑感,唯恐才疏学浅而无法领悟和感知作品中丰富的知识内涵和深邃睿智的种种思考。作者脱离甜俗、凸显个性审美风格的创作思维模式和作品中彰显的无声呼唤、呐喊及通透的灵思妙想,使我对其作品倍加崇尚及爱之切切,即便跟随作品于艰涩的哲思中忧郁徘徊、辗转反侧,也乐此不疲。伴随赏读的过程,作者倾注全部精力写作的那份艰辛与苦涩,令我不能不为之动容,因为《伊苏尔小站》是中国文坛罕有其匹的一部重在阐释人物心理的“心理现实主义”的杰作,正如中洋老师自己所说——“那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自我蹂躏的过程。”“一个好作家宁愿被理解,而不是被赞叹,他们不是为那些刻薄的过于好斗的读者写作的。”尼采这句话道出了所有作家们的心声,一个读者的理解确实是对作者最好的心灵慰藉。
 回顾自己读过的许多长篇小说,这部45万字(上、下册)的《伊苏尔小站》算不上最长一部,然而却是我读起来最累的一部。一个“累”字也许最能体现作品的厚重度和读者的专注度。是的,如果不专注、不用心地去品读,去咀嚼,去揣摩,去思考,就无法读得进去,就无法欣赏作者熬尽心血所呈现的文学艺术之美,为此也难以更真切更准确地领悟作品那些深蕴的知识性、哲学性和创新性所给予人们的启示和思考。作为一个的读者,能专心读完一部作品,并把读后的真实感受写出来,旨在回馈作品带来的感动、感知和感悟,如能给更多读者欣赏《伊苏尔小站》增加一个视角,亦为我所希望的。
 个人认为,读这样哲思性极强的小说,自然要从哲学的角度来欣赏其艺术之美方能与小说的厚重度相吻合,同时也不乏读者品读作者创作思维的慎密性,尽其所能地把作品的艺术之美完整地扒剔、挖掘出来,以达到欣赏层面与作品的思想高度相系相与。著名文艺评论家仲呈祥教授说过——“对于写作,无非是虚构或写实,虚构要绝对符合逻辑结构,写实要不加任何修饰,而艺术的力量在于虚构出来的真实。”小说的宗旨不是故事,而是虚构。从这个角度看,虚构的作品创作要比写实的作品写作难度更大,这就要求作家必须具有相当高的综合实力。《伊苏尔小站》是中洋老师在逻辑结构基础上虚构出来的具有实体存在意义的真实艺术,小说的整体思维建构模式自始至终贯穿一条逻辑性的主线,从时间、地点、人物和故事情节的设定无处不体现自我在场的逻辑建构。当抽象的概念变成具体的实在以后,它的片面性就自然而然地被克服,因此,读者丝毫不怀疑作品在生活当中的真实性和普泛性,如中洋老师常说——“长篇小说的创作务必要符合生活逻辑。”在他看来,一个作者不可能把世间的生活都体验了,而作者不同于非作者就在于能通过想象即形象思维而创作出符合生活逻辑的作品。我们不妨试着从四个方面跟随作者艰辛的创作心路来完成这部小说的审美之旅。
 一、置身历史环境的逻辑重塑,呈现故事悲剧的必然性。
 “逻辑是与历史相一致的过程。”黑格尔这句名言用在此处再恰当不过了。先来看小说题目——“伊苏尔小站”。由于没明白作者为什么要用这个带有西方演绎色彩的名字,我在网上查阅才知晓“伊苏尔”原本是位于南太平洋瓦努阿图群岛塔纳岛上火山的名字。没读作品之前,不理解作者用此名字之意,读完全书后,才领会到伊苏尔火山的红与小说全文贯穿的红色政权的红、战争的红、文革时代的红、男主人公爱情的红、女主人公名字的红、杀戮生命后鲜血的红以及对美好希望的红构成完整的统一性,可谓匠心独到、浑然天成。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作者从命题上运用了逻辑性的历史结构,并以此达到统领整部小说的“红”的艺术效果,使“红”成为作品“动起来”的引擎。
 读完整部小说才知道,人物和故事情节设定都不复杂,讲述了年轻复转军人武中亮被分配到北国莽莽雪原的伊苏尔小站仅仅度过百余天的工作、生活经历,短短的时间与两段沉重的历史融为一体,充分显示出作品的艺术张力和作者的驾驭能力,更增加了作品的高度概括性和耐读性。作者在选定这段历史为小说背景的同时很好地运用了逻辑性的建构,使逻辑与历史完全融合。在小说一开篇就以一句——“一辆载满黑色煤块的解放牌汽车,正奔驰在漫天落雪的北国公路上。”交待出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并借“解放牌汽车”间接地交待出当时的时代背景(那是一个迫切需要思想解放的时代),以“黑色煤块”和“漫天落雪”的黑白反差,隐喻出当时错综复杂和险象环生的社会环境,为下文故事情节的延续和展开做了基础性和前瞻性的铺垫。
 接下来从主人公武中亮与汽车司机的对话里,读者很清楚地知道中苏边境珍宝岛的一场战争即将打响,而身为普通百姓的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过太平日子。他们渴望和平,企盼平安,用汽车司机的话说“有活干,能吃上饭就得。”用武中亮的话是“战争就要死人,死人总不是好事。”作者借机鲜明地阐明了自己对战争的观点——“战争,不管何种形式,何种理由,只要发生,皆为人类的灾难。”由此,暗含出小说必然以悲剧情结告终。人类因战争走向痛苦,战争因死亡走向恐惧。与此同时,一场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正在进行,作者在文中写道:“文化大革命运动,绝对是一场风卷残云的战争。自古以来,政治运动从不需要人道主义的抚慰。”无须多言,作者便把当时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和施虐性与人们无奈无助的恐慌心理已袒露无遗。一场浩劫,预示着作品中必将有一连串悲剧发生。作者有意捕捉这段时间重新构建故事的逻辑性与历史的统一,体现出其独到的审美构思,意在使读者从开篇就感觉到作品的与众不同。
 和历史对话,不管这个历史是家国史、经验史、生活史,都意味着要以一种更严肃的态度去延续文脉,厘清个我。《伊苏尔小站》以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发生在中苏之间那场“珍宝岛自卫战”为背景展开的,而此时恰逢“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时期,如此以“战争”和“文革”这两段叠加的历史事件为背景来创作,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冒险性,准确地说是冒着一种政治风险来创作的。作者如此执意这么做,显然是在告诫人们不要忘记历史,因为读史使人明智。 知史是对麻木中的人们的一种警醒和唤醒。当我们的思想在躯体内醒来,用智慧去思考时,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回到本来领域的渴望,灵魂也会体验到一种回归本源的欲望,像一滴水流入海洋,就成了海洋。小说开篇引用了威廉•福克纳的一句名言——“过去的并没有死灭,甚至还没有过去。”恰当地诠释出了这一点。中洋老师如此直面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残缺和困灵扰魂的诸多问题,并能够严肃而尖锐地揭示出那些迫切需要正本清源的沉重命题,这无疑是给自己添加了精神创作上的砝码,同时也是给自己下了一份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挑战书。他说——“要写就写无愧于自己良知的作品。”我由衷钦佩他的创作勇气和胆识。
 二、自然生存中的逻辑建构,流露人与动物善愿的本质性。
 一位哲学家说过,如果你从人类那里思考不明白,就到大自然中去找吧,一个人即使耗掉了一生的精力,也未必能读懂一片叶子的真谛。领略完作品沉重的历史背景,我们的心情是无法轻松的,随着那奔驰的解放牌汽车在苍茫冷峻的雪国里迤逦前行。作者用一连串七个反问句,道出了主人公内心的惶惑不安,前途未卜,生命不知归向何处的忧虑。在这些疑问中,主人公流露出了他善愿的本质——“这个世界会给那些还在黑暗中呓语的人们一扇窗户背后的那盏灯火的期待吗?”这句反问应该是作者逻辑性思考的起端,它为后文接二连三的悲剧情结埋下了伏笔。事物运行的规律往往是这样:越是期待的东西,越容易朝反方向发展。
 由于生活所迫,人们发展了不同的技能,靠水的人成了渔夫,靠山的人成了猎人,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则成了农民,小说中武中亮这个被时代置于莽莽雪原的人,便成了“雪人”的知己、狼的挚友、草木的伙伴,这是人类特有的“自我完善化”能力的体现,完全符合人与自然的逻辑存在关系。个人认为主人公武中亮与大自然的环境设定,与各种动物和花草树木的情结设定是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作者把自然界中的一切与主人公武中亮的心里活动、语言方式和思维模式逻辑性地建构在一起,使花草树木平添了灵性而鲜活起来,使各种动物赋予了人性的思维,特别是那头叫白雪的狼,它是小说中的二号主角,其出现不但使得武中亮孤独寂寞的小站生活增加了精神活力和感情色彩,而且从侧面揭示出了当时社会背景和“文革之乱”所造成人们思想的扭曲,行为的乖戾,甚至不及植物、动物等自然界事物的某种品格。在小说中,我们随处可见人与自然物的对比描写,其浓郁的浪漫情致和温情感人的笔触令人赏心悦目、思驰神騖,继而更加反衬出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桎梏人们自由渴望和幸福向往的施虐性。
 小说中对树给予了崇高的评价:树是大地的天之骄子,树是大地的仁义侠者,树是大地的厚泽护神,由树倾力保护的乐土将不遗余力地为人类的繁衍生息奉上不求人类任何回报的情谊。读完这段话,我们应该做一下换位思考,谁都知道树对人类所起的重大作用,可人类对于树的回报是什么呢?无端砍伐,肆意破坏,而作者设下这样一个对比的真正目的并非让读者去做这样浅显的反思,他意在借树的形象和咏赞,把当时“文革”的社会背景与人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树尚且知道倾力保护人类生活的乐土,那么,作为人类本身又是怎样保护自己、保护重教尚礼的文化传统的呢?处在政治运动漩涡的每个成年人该做何种的选择呢?树的启示不无深刻灵透。至此,我由衷地感佩作者把对树的咏颂与小说中心的建构视为有机整体予以炫示的。树在作品里有着伟丈夫的寓意,同时也是主人公刚毅不阿的性格的诠释。后文作者对梅花带有感情色彩的描写也是如此。梅花的美、韵、魂,皆传递出人的真仁、真义、真德、真爱、真情、真性,叫读者不得不反思自己是否具有梅花一样的品格,是否有梅花一样的风骨?
小说中还写到鸟、狗、狼、兔子、狍子、野猪等多种动物,作者皆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不同侧面运用了逻辑性建构的方式,揭示出动物与人的本性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使人性返璞归真,使动物人性化起来,形成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这在当时纷繁杂乱的时代,实属奇异的景观。主人公在荒无人烟的北国茫茫雪原上,只能与这些动物交流为伍,有时候他感觉自己也像个野兽,似乎惟有成为野兽才能与诸多动物构建知心换命的关系。对于大千世界,人与兽之间的界线是很难划清的,原因是人不比兽破坏世界,残害生命的恶差到哪里去。作者通过对武中亮的内心世界的内窥和剖析,以切肤之痛间接阐述呼吁人类觉醒起来,保护动物,爱护大自然的祈愿——这本该就是人类天性之所在。作者在小说中不惜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动物的形态、神情和人为赋予它们的心里活动,其宗旨并不是单纯地希望人们如何为善从一而终,而是强调面对当时双重“战争”,像老马、爬犁主人、武中亮和他心爱的女人虹霞这样正直、重义、善良的人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动物一样,自由地生活在大自然里,自由地生活在远离无是非、无争端、无邪恶的纯净的世界里。人若能成为自己王便是自由和幸福的。正如中洋老师在谈该作品时所说——“文学作品必须要赋予理想的色彩和高尚的意蕴。”
 带给人们更强烈、更深邃的思考和觉悟的是作者不惜笔墨来塑造狼(白雪)这个仅次于主人公武中亮的“人物形象”。我们看过电影《狼图腾》,狼被视为草原的图腾,草原的神灵。在《伊苏尔小站》中,作者对“白雪”的完美塑造远远超过《狼图腾》中塑造的狼的艺术效果。他在用大量的笔墨塑造“白雪”形象的同时,更赋予了它人性的心理活动和深度思考。主人公与“白雪”的情感交流,从恐惧,到防范,到对峙,到善念,到理解,到友好,到真诚,到依赖,到患难,最后到同归于尽,其一系列感情互换与移情的审美过程的完成,几乎倾注了中洋老师全部的知识能量。人与狼的情节的曲曲折折,或进或退,或强或弱,或明或暗,无不令人敛气屏息,荡气回肠,这种完全符合逻辑性的虚实结合的描写近乎到了完美的程度。是的,我毫不怀疑作者笔下的人与狼的亲善关系胜过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艺术的真实性与鲜活性必须要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性。”这是中洋老师恪守文学创作的圭臬。大家知道,人与动物(野兽)交流,不是靠语言,而是靠无愧于心的真情实感的传递,用主人公的话说,再凶猛的野兽也有它温情善良的一面,只要人们能走进它的内心世界,只要人能真心实意地去善待它们。当然,这种情感交流是要面对可能付出生命的风险。主人公之所以能最终赢得“白雪”的信任并彼此逐渐深化友谊、增进情义,继而使“白雪”心悦诚服地追随自己,驱赶自己的孤独寂寞,肩负起保护自己生命的责任,成为自己与心爱女人(虹霞)的爱情的守护神,是同他不断换位思考、宽容理解及源自内心的挚诚分不开的。
 小说中多次写到主人公与“白雪”真诚感情的交流,让读者感动不已,其中有两处情结让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一处是“白雪”发现主人病重,自己冒着被枪杀的危险,独自跑到小镇上找虹霞,用长时间的嗥叫来呼喊虹霞的出现,当小镇上的人聚集一起准备打死它时,一群被它唤来的狼同时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就在人狼将要上演一场恶战的千钧一发之时,虹霞走了出来并镇定自若地道:“这狼是来找我的。”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白雪”的脖子,眼睛潮湿了,狼在她两腿旁边低鸣,并不停地叼咬她的衣服。看到人与狼这般真挚的感情交流,让我不免想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也不过如此,但遗憾的是却少有人具备像狼这般忠贞不渝的品格。
 另一处是“白雪”因母性的本能和存在的需要,不得不去残害无辜。起因是小男孩(石头)偷养了“白雪”的崽子而被其夺去了生命,在人性真诚与善良的感召下,狼良心发现感到对人类犯下了罪恶,并表现出真诚的忏悔之意,后来,为了主人过春节能有肉吃,它捕杀了山鹿,当主人对其责怪时,它却表现出委屈的样子,而这时主人公不能不再次反思自己和人类对动物的残害程度远超过动物对人类的残害程度,于是便原谅了“白雪”的行为。作者有意建构了从动物到人类,又从人类到动物的“移情”审美方式,并且对比鲜明地揭示出人和动物都是这个世界必不可少的生存者,即生命存在的符号。作者以一句“白雪,你我的生命可以证明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不断充满生存希望的生者”准确而理性地涵盖了人与自然建立和谐生态平衡的必要性与必然性。
 人与狼的情感交流升华到极至的是小说结尾部分,再一次让我不由自主地落泪。武中亮与虹霞的爱情被识破后,虹霞的丈夫向组织以流氓罪告发了武中亮,组织马上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并把他强行带走,当他乘坐的吉普车在雪地上奔驰时,“白雪”在其后像闪电一样狂奔追赶,意在搭救自己的主人,可是,这头忠贞于主人的精灵却被车上带枪的人一枪将其打倒在雪地上,鲜红的血从“白雪”的腹部流了出来。此处作者感叹:“在利益面前,人要比野兽冥顽,要比野兽凶残无数倍。”事实确实如此。武中亮看到白雪倒在血泊中,大吼一声“停车”便跳下车直奔白雪,而车上的两个人误以为他要逃跑,于是带枪的人朝他开了枪,在接近心爱的“白雪”时,他倒下了,并用力抬起头,给了心爱的“知友”最后一个微笑。此时,天空依然豁亮,太阳依然逍遥独行,人与兽挺着高傲的头颅与太阳同行。正如作者所说——“白雪对主人这份执著的感情正是人类世界丧失久远的善与和谐与依赖的一次伟大回归。”读到这里,我才完全弄懂了中洋老师把狼起名为“白雪”的用意。他意在冀望这个世界和人类社会能够少一些邪恶与乖戾,而多一些暖人暖心的善行与义举。追求心灵圣洁与精神纯真是这部作品的内核,其突出表现在人与狼的关系建构上。中洋老师曾说过——“艺术不是用来践踏规则、规范和规矩的,它的存在必须遵循事物存在与变化的逻辑。一切形式不同的艺术之美的诉求旨在让感受者获取高尚与纯化之益处。”
 作者建构了这样一个人与动物以死相守的结局,既体现了逻辑虚构与现实的完美结合,又将充满诗意的悲剧性揭示的一览无余,令读者在震撼中感动,在感动中审美,在审美中反思,在反思中再次寻求真善美的真谛,获得了与众多小说不同的艺术效果。至此,我们有理由深信我们的生命一定会在这种魅力的感召下,凝聚成让这个世界以有秩序的方式进入现代文明的一种祈祷的力量。
 三、人与人交流中的逻辑推理,揭示时代改变人性的偶然性和必然性。
 《伊苏尔小站》中的人物设定很简单,互相之间交流也很简短,但是,以主人公武中亮为主线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通过对话、心里描写和场景设定,淋漓尽致地揭示出当时复杂的社会背景下人们生活的窘迫、内心的苦闷和思想的复杂。司机、爬犁主人、老马、石头、费大伟、虹霞、虹霞的丈夫,带枪的人以及小说中没有出现的主人公的父母,这些人物代表了不同层面的人群,武中亮在与他们的交流中,在表达自己内心孤独的心境的同时,也表达了战胜这种孤独心境的信心,令读者直视当时的人们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的生活是何等的不易,从而更加明晰地揭示出政治和战争的残酷性。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些软弱无知的人思想扭曲,一些耿直有良知的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正如同武中亮总结的那样:凡是和自己有瓜葛的人的命运都好不了。如老马因海外关系在雪原变成“雪人”,爬犁主人因直言不讳成了被镇压的“枪下鬼”,石头因偷养狼崽被狼吃掉,战友费大伟参加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一去杳无音信,武中亮因追求爱情和狼的友谊被枪杀,这一系列的人物情结建构,皆为作者从不同角度对当时动乱的社会背景和现实进行深邃而冷静的哲思,继而在逻辑审美的基础上成功完成了悲剧艺术的创作。
 小说中,作者用了相当大的笔墨写了原来驻守在伊苏尔小站的忠厚善良的老马,他因为有一个在苏联定居的哥哥而受政治牵连,组织上派武中亮来接替他的工作,而他则选择以“雪人”的方式离开了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间,其目的只为让生命真正获得一次自由,让灵魂纯洁如雪的皈依。当武中亮看到老马用一封书信与其默默告别时,他不能不为老马这种意在免去自己的担忧和可能出现的麻烦而伤掉不已。从老马身上,武中亮看到自己的狭隘和自私,由此,他暗下决心要同这种狭隘和自私决裂,从思想上要使自己成为一个与荒唐时代格格不入的人。与之相反,爬犁主人(喜子哥)和武中亮的交流却是畅快淋漓的,他丝毫不在意当时的紧张乖戾的政治形势,直截了当地说出对林彪的怀疑,也正是他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造成了自己家破人亡(十几条拉爬犁的狗也为主人殉情)。这两个故事情结像一面镜子,照见了那段惨痛的历史现状,让读者无法自禁地去想象当时人们是怎样怵目惊心地生活着,甚至是挣扎的。作品中主人公与司机师傅简短的对话,与小男孩石头短暂的相处,与战友费大伟一夜的交谈,处处都流露出纯真、纯善、纯美的情感,如同乌云背后若隐若现的缕缕阳光,带给人们对未来的希望,这是真正人性本质的光辉,也是人类高于世间万物的闪光点,由此我们充分体悟到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所有的“批判”旨在对人性光辉的彰显。
 爱情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作者在小说中写道:“爱情的使命就是要让人充满希望地真实地活着。没有人愿让自己的生命在苍白中死去。”正是在这种爱情观的支配下,作者在灰暗的背景中,巧妙地设计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方面为主人公孤独寂寥的小站生活平添了生命的活力和色彩,另一方面借这个爱情故事来揭批长期束缚人们的封建、保守、迂腐的陈旧思想观念对其重轭,也为后文主人公献身爱情埋下了浓重的伏笔。
 武中亮在去伊苏尔小站报道途经古鱼镇时,从汽车反光镜里看到一个身穿粉红小棉被的女人,对其一见钟情,当再次在小镇上见到这个女人后,两人不可自控地坠入爱河。小说中最精彩最浪漫的构思是武中亮为了欢迎虹霞的到来,把小站的木屋用红布整个装饰了起来,这红色木屋是对永不泯灭的爱情一次酣畅淋漓的咏唱,是对皑皑白雪所掩饰的假仁假义、礼崩乐坏、威逼欺生的时代一次挽救,是对狂虐政治阴霾下生命神明的一次申明大义的祈祷。个人认为,这红色,也是作者生命的红,更是明天的希望之所在。而作者在此又另辟蹊径,把“虹霞”这样一个“彩虹”与“霞光”叠加的美妙绝伦的词汇,赋予在美丽的女主角身上,是作者独具审美创新力的体现,预示出当时人们对爱情、对人生、对世间一切美好的企盼与向往,也暗含着作者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和享受美好生活的愉悦感。
 当得知虹霞是有夫之妇时,主人公武中亮不但没有退缩,相反却更加勇敢地追求爱情。被爱情神照的虹霞与主人公一道,视爱情为自己的生命,享受爱情带来的幸福感。在彼此相爱中,两人不无坚定“爱从来就是正确的。”能把这段离奇的爱情故事写得如此精彩和发人深省,还在于作者用了很多的笔墨,借助他们的爱情,剖析了男人对女人的责任感——“一个男人当获得一个女人的爱情后,就应该用生命来呵护女人,因为女人能使这个世界以生命的忘情而存在。女人早就应该在文明笼罩的世俗生活中透透气了,女人不需要贞节牌坊的炫耀。女人更需要在爱中过实实在在的生活。”作者冒着被非议被质问被声讨的风险对女性进行了伸张正义的维权,并明确阐述女人应该享有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特殊权利,这不能不令女性读者为之欣悦。其实,现实生活中,虽说男女平等,可大多数女人都被束缚在婚姻的围城里,在传统的奴婢道德约束下,在“贤妻良母”的虚无桂冠下,维系着家庭的和谐、社会的文明,唯独没有在爱中实实在在的生活过,背后隐藏多少苦涩与无奈,甚至泪水,只有爱已荒芜的女人才能切身体会到。作者借助作品的力量,真实、客观、理性地论述了性与爱互为存在、互相承托的关系,引导人们树立一种推陈出新的生活勇气和信心,去追求幸福快乐的人生。
 小说中另一个独具创新的写作方法是构建了十三个非人的“人”,用“江、河、湖、海、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命名的雪人,成了主人公孤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伙伴,从对雪人的命名上看,我们不难看出作者颇费一番心思,这十三个字涵盖了自然宇宙的存在与运行的全部符号,生生不息,周而复始,在包罗万象中借雪的冰清玉洁,反衬当时昏暗阴郁的社会环境,特别是武中亮与雪人们有次序的对话,实则是作者内心的自我剖析,从多角度、多层面、多视野、多思维对社会、国家、政治、战争、人文、历史、自然、生活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全面通透的思辨,使主人公不再因父母的脸庞,战友的身影,女人的笑容,军营的生活,儿时的情景,老马和石头的眼睛,爬犁主人的尸首反复在脑海里出现而惶惑不安,排除了他所有的困惑与迷茫,使他在孤独无助的生活中,坚定了真善美的信念,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和努力追求的方向。让我更为钦佩的是,作者借雪人之口,将老庄思想诠释的淋漓尽致——“说起来,这个世界本来无真无假无实无虚无爱无恨无情无义无远无近无离无别无家无业无生无死无悲无喜,或者有真有假有实有虚有爱有恨有情有义有远有近有离有别有家有业有生有死有悲有喜。无为空灵,有为纷乱。无既有,有既无;无为有,有为无;无为无,有为有;有为无中有,无为有中无;无是有之变为无,有是无之变为有;无生有,有生无;无死有生,有死无生……无无有有,有有无无,无有有无,有无无有,无为之有无,有无之无有。”我以为这是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极为谙熟与精通的一次华彩的折射,充分体现了作者深厚博远的学识修养。这段话的出现让整部作品更具有了“无为而治”和“大道无形”的意蕴。对于读者来说,书中大量充满深邃哲思的文字,无疑是作者进行了一次灵台透亮的教化,读后令人反思切身,受益非浅,这也使得作者在文学语言精彩连篇的写作中完成了小说的高潮。
    “一个人的心灵历史,哪怕是渺小的或者是卑微的,其内涵无不关系到整个民族的历史。当一个民族在沉沦中不知所措时,一个人的自醒和觉悟,无疑似荧光擦亮了黑暗的眉睫。”作者用这段话恰当地概括了主人公武中亮从孤独无助,到坚定信仰,再到为一只狼赴死的心路历程。当一个人感到自己生而无畏,死也无畏时,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玩味的,因而,武中亮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给读者营造了深而且广的思考空间。
 四、自我在场的逻辑思考,彰显文学审美的愉悦性和感召力。
 《伊苏尔小站》是我读过的小说当中,唯一一部完全围绕单一的主人公来完成的作品。作者在小说中构思北国荒无人烟的雪原来作为主人公武中亮的活动场所,本身就设定了主人公时时处处都在场的艺术效果,通篇无一处抛开主人公来叙写。在有其他对象出现时,他与之对话,而没有其他对象出现时,他便进行自我心里对话,这样的写作手法,意在体现出乱世之外的一片纯净的自然境域。生活在自然中的人是孤独的,正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那份孤寂,才能让人冷静的思考,彻底的反思,才能体现出人之为人的本性、本真与本我。主人公“我”只是一个处处在场并思维着的“东西”,一个精神,一个理智,一个理性,“我”成了可以脱离肉体的心灵实体存在着,而这个心灵实体就是“思想”。没错,这个“思想”包含了一切意识活动:怀疑、领会、肯定、否定、愿意、不愿意、想象、感觉等等,无论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还是海德格尔的“我在故我思。”的哲学论断都在此得以淋漓尽致地运用、验证和体现。人们的心灵无一不是像武中亮那样通过不断的感觉、反省,再感觉、再反省来认识事物,感知事物,接受事物,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观念。人是观念支配的工具(中洋老师语)。个人认为,主人公孤独中的“我在” 、“我思” 、“我想”是小说中最精华的部分,值得当代人乃至后人长时间甚至永久性的感悟、思考、探究和借鉴。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小说中无论是武中亮还是虹霞,无论是老马、爬犁主人还是战友费大伟,还有那些赋予人性化的“雪人”和狼,都是在与命运抗争,悲剧就是人与命运的抗争,因此,作者由始至终是在一边建构悲剧,一边抒写悲情,一边塑造悲剧的艺术效果,让读者在感受悲剧的同时欣赏悲剧之美。这一切都是作者意识流的幻象虚构,但无一处不符合逻辑性,因而使得作品真而切真,实而切实,甚至原因大于或等于结果,仿佛读者被置入作品情节当中,跟随作者的笔触一起为作品划上了句号,同时又将人物情结带到了作品之外,而作者从创作中获取短暂的愉悦和热情后却仍然没有脱离自我幻象的侵扰,他渴望上升到一种外在于自我的境界,幻想着酒神文化能演绎成乌托邦式的理想国。一个有深度的文学家,他的作品从来不完全说出原来想说的东西,或者想看到的东西,仿佛他的一切幻象有了先验的趣味,他只把对这种幻象的伟大期望留在自己的心里,所能做的便是从中提取自己对焦渴和灼饥同样伟大的雄辩,并以此把读者举到他的作品和一切“作品”之上,给读者插上翅膀,使他们上升到从未到过的高度。于是,读者自己变成了作品中的主人公,直接传达了他的幻象。中洋老师携《伊苏尔小站》就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艺术苦旅。
 世界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分三个环节构成: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的精神。个人认为小说的写作也是这样三个环节构成的一个过程。读完《伊苏尔小站》,我对于真正艺术美的概念有了进一步的澄清,真正的艺术美就应该是——始而追求,继而实现,终而超越。中洋老师的作品既不像先锋文学那样幼稚而固执地拒绝和反对一切传统的东西,也不像时尚文学那样有意去讨巧读者和评论家的眼球。他是从文学自觉性出发,以人性复原为基础,建构只属于自我和展示自我的逻辑性与真实性相结合的统一体。应该说这个统一体是完美的,也是超越自我的。用中洋老师的话说——“文学创作是自我的完全自白。”
 从作品中,我们随处可以读到作者借主人公之口所抒发的自我见解、自我主张和自我观念的诗一样的精彩美文。作者从“对象”到“对象与自我统一”再到“自我”,或者从客观到主体的统一,再到主体,以其孤独的我,博爱的我,信仰中的我,完善的我形成了自我逐步发展的最高阶段,即“超我”,并借成功塑造的这个“超我”形象来凸显善愿、良知、社会准则和人类理想等带有普世意义的东西。由此,在惊叹中洋老师那富有独特而自在的文学艺术表现形式的同时,更被其作品蕴含的深邃哲学思想所折服。艺术创作贵在想象。中洋老师的创作充分显示出了感性与理性与逻辑性与艺术性互为交织的成熟,而且在细节描写和人物塑造等方面,更表现出极其可贵的大家风范,尤其是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逻辑关系上,他的创作很好地体现出文学审美的愉悦性和感召性,如作者所说,“文学就是让文字在纸的舞台上跳起动人的芭蕾。”这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健全缜密的写作。
 庸劣之书之所以庸劣,正因为它们想取悦许多人,也取悦了许多人。而《伊苏尔小站》却不同,正如尼采所说:“好的书籍都是为既定的读者及其类型而写的,他的离题同时是故事的向前延续,他的警句同时是对任何的言语的讽刺,他对严肃的反感来自一种不能肤浅表面地对待任何事物的趋势。”恰恰因为如此,《伊苏尔小站》很可能不会被占大多数的一般读者看好,或许它的名声只能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予以传播,不过我相信会随着时间的过去,它的影响力如同水的涟漪一样,慢慢地被世人所认知,而到那时,众多的人们会为之惊叹不已。一部好的文学作品要想收到惊人的效果,那么它必须得让人们相信它是作者一时兴起而创作的,是神奇般一气呵成之下产生的。在小说的《后记》里,作者写到被一幅画面所牵引而完成了这部不同凡响的力作,由此,我们可以断定《伊苏尔小站》是作者一气呵成之作,不然绝不会产生这般非凡的艺术效果。
 《伊苏尔小站》是对人性光芒的激赏,也是中洋老师对行善必有善报的肯定,在冰雪覆盖的阴冷环境下,深藏如此一个充满温度、褒奖善良、恪守道义、宁正而死的故事,不仅让读者感慨系之,而且对当代小说文体重建来说,也具有重要的启悟意义。应该说,这是一部会被历史铭记的并具有时代标本价值的长篇佳作。“无前者而仍然求后者,谓之虚荣,无后者而终不失后者,谓之骄傲。”我们有理由相信《伊苏尔小站》无后者而终不失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