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存放心灵的地方
2015-12-14 13:19:15
作者:史映红
青藏,存放心灵的地方
——简评邓诗鸿诗集《青藏诗篇》
史映红/文
《青藏诗篇》这本书,是2014年夏天辗转许久才买到的,虽然不厚,但打开它,一幅雄奇苍茫、广袤洪荒、瑰丽神秘的青藏就呈现在眼前,经常捧读,爱不释手。我在西藏山南、日喀则等地工作生活了20余年,刚从那一片高天厚土回到大城市,心却似乎仍在青藏,时时刻刻关注藏地新闻,浏览与青藏有关的网页、图片,每每看到重大新闻和青藏特有的蓝天白云,草原雪山,寺庙佛塔,牛羊经幡,熟悉的景致,壮美的画卷,心就激动地跳。这几年,笔下经常出现的也多是有关青藏的文字:诗集《在西藏的月光下徜徉》、《守望香巴拉》、《西藏,西藏》等,只要写西藏,总觉得有话说。由于对青藏的这种感情,每次翻阅《青藏诗篇》,就像再次见到熟悉的山山水水,见到真诚善良的旺久多吉、旦巴亚尔杰、次仁平措老师、次仁央宗大姐一样亲切,随着书页翻动、文字流淌,像与他们面对面聊天,品尝着卡赛、牛肉干,喝着酥油茶,暖融融的氛围,似乎连浮世的杂乱、夹缝中的艰辛都忘了。再回到《青藏诗篇》,综观一百四十多首诗作,我们跟着邓诗鸿脚步,分别从青藏的博大与苍茫、诗人内心的震撼与涤荡、藏民族在信仰上的虔诚和执着三个方面简单谈谈看法。
众所周知,青藏高原是地球第三极,据统计,绵延数千公里的喜马拉雅山脉,海拔超过八千米的14座山峰基本在这里,海拔超过七千米的上百座山峰在这里,海拔超过六千米的数千座山峰也在这里,写青藏,不能不写到山,我们来看邓诗鸿笔下的雪山,《珠穆朗玛》:“先是一小片云,俯下身子∕窃窃私语……随即又是另一小块∕衣袂飘逸的云朵,停在半空,盘旋着∕欲言又止,久久不肯离去——∥此刻,我恰好经过这里∕惊飞了它原有的白,和天空原有的∕清澈;也可能打扰了一堆堆原始的雪∕——哦,我不再祈求原谅;多年以来∕我备下烈酒和金鞍,以梦为马∕以闪电为鞭,只为让蓝天和白云∕清澈地倒影着,最初和最后的∕一个神话,它的源头∕叫做珠穆朗玛∥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如此清澈和澄明∕——空空的心已经打扫干净∕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但我只是抱着一小片轻盈的雪∕眼中,却蓄满了久违的泪水……”。藏族同胞生活在万仞雪山环绕的高原上,他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与雪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雪山有着永恒的敬仰,认为山顶上都有神灵居住,是人们祖祖辈辈的守护神,数千年来与雪山朝夕相处,休戚与共,强烈的生存欲望驱使藏族先民祈求雪山,敬畏雪山,渴望神灵赐福纳祥。他们深信这座世界最高峰上住着法力无边的女神,故又称珠峰为“神女峰”,这座被称“神女峰”的山,肯定也是邓诗鸿心中的神山,这就产生“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如此清澈澄明∕空空的心已经打扫干净”、“眼中,却蓄满了久违的泪水”。一行清泪,一定是他为自然的永恒与博大而流,也为人类的渺小与匆促而流。再看《昆仑,昆仑》:“一座座山峰正在列队∕布格达板峰,祁漫塔格山∕阿尔格山,布尔汉达山……还有急匆匆的∕三位仙女:玉虚峰、玉珠峰、玉仙峰∕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片繁忙∕更多的山峰正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地∕赶来,争相目睹一列火车,喘着粗气∕呼啸而来,像一只披着铁壳的小虫∕在胯下,缓缓蠕动……”。青藏,她到底有多么雄厚、广袤、博大、苍茫?在诗人笔下,这些万仞群峰,竟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片繁忙”,像赶集的人群,像菜市场凌乱的脚步,这是要干什么?原来是“争相目睹一列火车”,最后她们不虚此行,看到了“一只披着铁壳的小虫∕在胯下,缓缓蠕动……”诗人想象力非常丰富,下笔宛若神助,把青藏高原恢弘的气势、广袤博大与人类的微小描写的传神生动,令人印象深刻。
看了邓诗鸿笔下的雪山,再看他对水的描写,同样传神,过目不忘,《圣湖玛旁雍措》:“我看见她时,正玉树临风,衣袂飘飘∕一阵娇羞的涟漪,泄露了玉洁冰清的∕肌肤,和慧质兰心的面容∕玛旁雍措,一片雪花飘下∕一颗心,便轻轻的颤栗一下∕一种脱尽繁华的净,一种弥漫∕开来的圣洁,与大美∕成为我的前世,和今生∥玛旁雍措,一朵二朵三朵……∕更多的雪花飘临,但它无法阻止∕一种圣洁,在心中悄悄滋长的声音——”。作者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他那水乡之地的鄱阳湖了?那里碧波万顷,那里群鸟鸣叫,那里小岛点点,那里荡舟清波,它俨然是个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但高原的湖泊像一颗镶嵌在天地间的钻石,更加美丽,她玉树临风,她慧质兰心,她玉洁冰清,她脱尽繁华,超凡脱俗,这样的女子,世间哪里有?无容置疑,她只能来自天堂,名字叫仙女。
文如其人,我不认识邓诗鸿,但从《青藏诗篇》的诗作中,很容易看到他的善良之心,悲悯之心,大爱之心,这些发自肺腑的文字,绝不像一些官员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照本宣科、侃侃而谈,说完拉倒;也不像一些老江湖左右逢源,打哈哈应酬,不痛不痒;它来自一个文人的善良、真诚和悲悯,来看《迟开的格桑花》:“暗香浮动。一朵迟开的格桑花∕沾满了夜露和泥渍,在寒风中∕不停地挥动着叶片、花苞,试图∕驱逐日益逼近的孤独,与寒冷……∕——它还能支撑多久∥一朵迟开的格桑花,在长风中打了个滚∕又在寒霜中站立……我看不清了∕满天满地,汹涌着寒霜、白雪和冰棱……∕此刻,一朵迟开的格桑花∕饱含泪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大言无声,大悲至静∕寒冷在继续,孤独在继续……∕而我同样彷徨,同样无助,对应着∕一朵迟开的格桑花,在苍茫尘世∕活着,且不知所措——”。严酷的生存环境,极端的自然条件,这就是青藏高原。我刚入伍时,经常听老兵们说一个顺口溜:“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天上无飞鸟,四季穿棉袄”,当兵久了,才知道在青藏高原是多么正常的事情,所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一切生命都应该敬畏,要给予它们仰望的目光,这些都被诗人看到了,写到了,这些看似平常的事物,让一个诗人在内心产生了疼痛和共鸣。也让我们的内心有了金属撞击疼痛。再看《藏羚羊》:“草在枯黄……∕秋天还未到,草就已经开始枯黄∕在藏北无人区,在可可西里∕草正大面积枯黄,瘦削、孱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卷曲、凋零∕最终,松开了干涸的土壤——∥越来越紧的风中,一根草尖∕探出头颅,又转瞬回到泥土∕而泥土正在沙化,枯黄的草叶∕一步步向后退缩∥薄暮中,一只藏羚羊∕惊恐地抬起头,在苍茫中∕孤独,而茫然地走着——”。作者明察秋毫,在平常的、随时可见的细微和小节中,浓缩他的爱恋,激越他的赞颂,诉说他的温暖,从而展现他敬畏天地、怜悯万物的高尚情怀,给人们传递着真善美、仁慈与关爱,这种胸襟与情怀,也是藏民族千百年来代代相传、倡导和发扬的美德。
再来品阅《江孜宗山遗址》:“我必须来到江孜宗山,在朝北的悬崖∕和一些英魂默默交谈……;这时候∕只有尘埃,瓦砾,残片……,在长风∕翻阅着血泪、硝烟,和呐喊∕一块骨骼突然醒了过来,‘啪’的一声∕惊起了悬崖上一群不眠的灵魂∥一阵长风吹过,一颗心∕在悬崖峭壁上,便一阵微微惊悸∕一缕黄昏的夕光,最终被我牵扯进来∕袅娜的霞光,恍若一柱柱不灭的藏香∕虔诚,弥漫,轻轻啜泣……”。当前,很多人心比天高,欲壑难填,在滚滚红尘里争斗,在暗流涌动的仕途搏击,在商场如战场的竞技里小心防范、疲于应对,人人自危,力求自保,我们不得不承认当下很多人的自私和信仰缺失;关于历史、关于民族、关于被欺凌和曾经的杀戮与刈割,谁还关注?我所驻防的部队离宗山抗英遗址很近,我去过好多回,对那段历史自然不陌生:1903年至1907年,英国侵略者入侵我西藏诸多地区,凭着先进武器,一路烧杀抢掠,到达江孜后,把宗山铁桶般包围,无数次围攻,我宗山军民顽强抗敌三个月,后因军火库爆炸,弹尽粮绝,军民大部分牺牲,少部分跳下万丈悬崖,无一人投降;后藏首府沦陷,敌人长驱直入,到达拉萨,一些不平等条约逼迫签订,一些遗留问题至今悬而未决,比如麦克马洪线的单方划定。邓诗鸿肯定知道这段历史,肯定瞻仰过宗山抗英遗址,把先辈可歌可泣的事迹和不堪回首的屠杀写在作品里,既是敬仰,又是怀念,但更多的一定是希望人们铭记教训,“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用心何等良苦。
《青藏诗篇》还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作者对藏地悠久奇特的民族宗教和风俗习惯的描写,这也正是内地很多人向往西藏,憧憬西藏的原因吧!来看《朝圣的人》:“朝圣的人,面容枯槁,神情憔悴∕却神色若定;目光既汹涌,又平静∕匍匐的身影,加深了他的固执和坚定∥我永远无法达到那一种高度∕朝圣的人,即便他四肢和面部同时着地∕一步一步,穿过藏北无人区,可可西里∕越过山川、河流、平原和草地……∕他们用一个个精致的 ‘五体投地’∕丈量尘世,到天堂的距离∥朝圣的人,他的倔强和虔诚∕让一个异教徒,从灵魂到肉体∕抵达了心中无与伦比的天堂,与圣地”。在西藏,经常看到“五体投地”的朝圣者,他们大都“面容枯槁,神情憔悴”但“却神色若定;目光既汹涌,又平静”;很多人不了解,这些虔诚的信教徒不少从遥远的云南、四川、甘肃、青海一路长磕而来,也许出门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很多信徒一去不复返,面对他们,我们除了惊叹,就是敬畏,敬畏他们的执着和坚定,敬畏他们夸父逐日般的执拗。这种对信仰的追求与决绝,在我国56个民族里,除了藏族,我没有看到第二个。再看《格萨尔王》:“猝然相遇∥这血液中站起的火焰,寒风吹着他的头颅∕风暴在长天下将血液吹空;时光覆盖黑暗∕泥土收藏骨骼,我所触动的,是那一脉热血∕一个隐约的脸庞,在一场大雪的深处∕克制着陈年的内伤,与孤独……∥长天之下,千山过尽∕一个传说中的王,来自天庭∕思想的内核,拍断了千年的栏杆∕长歌当哭的绝唱,反照在风展乌云的来路∕把一个民族灵魂的叶片,从此刨得雪亮∕一小片雪花,伸出温柔的纤手∕试图抚平,千年的血泪与饥馑……”。格萨尔王是藏民族传说中最伟大的英雄,他降魔伏怪、移山倒海、普济天下,救民于水火,数千年来,是藏民族的精神灯塔;在藏区,无数民间艺人世代承袭着有关他的吟唱和表演,《格萨尔王传》,是在藏民族神话传说、诗歌和谚语等民间文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代表藏族文化的最高成就,全书共120多部,100多万行,2000多万字,字数大约相当于25本《红楼梦》,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
在邓诗鸿笔下,有多少瑰丽的地名:珠穆朗玛、格拉丹东、巴彦喀拉、雍布拉康、羊卓雍措、象雄王国遗址……有多少藏地符号:玛尼堆、经幡、白塔、朝圣、寺庙、五体投地……这些词语的反复出现,把古老西藏、严酷西藏、神秘西藏、苍茫西藏全方位呈现在我们面前,这让我们在西藏工作生活多年的人惭愧和汗颜,甚至向他低头认罪。正如邓诗鸿自己所说:“2006年夏,我独自背起行囊,像一个孤独的词,孑然一人在西藏大地上穿行……;一种久违的冲动,一场来自灵魂深处的细雪,为一个弱小的生命,打开了通往天堂的道路……”。这条道路是什么?是对时光流逝、人生易老、生命无常的忧愁与哀叹吗?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陷红尘而不躁吗?还是青藏对灵魂深处的涤荡与救赎?
捧读《青藏诗篇》,这本被出版商誉为“一幅波澜壮阔雄奇瑰丽的雪域画卷,史上首部全景描写西藏天堂的图文史诗”,能感受到青藏的老,高原的沉,雪域的重,能听到雪山和湖泊对话的声音,看到格桑花与骆驼刺在私语,让我们内心深处不自觉地抽搐与颤栗,感到生命的渺小与低微。诗人以救赎的笔触写道:“在西藏,我必须让自己慢下来∕按捺不住尘世的杂乱,再轻轻屏住呼吸……∕嘘,别出声——;就能听到天地间∕虔诚的祈祷,和低沉,而涌动的法号声∕为你轻轻拂去,沾满夜露的风尘∕让饱受污染的灵魂,重新受礼……”《我必须让自己慢下来》。诗人“重新受礼”,化蛹成蝶,变成精美的诗行,我们用心品阅,同样感到内心的澄澈与激越。突然想起唯色在《绛红色的地图》里几句话:“虽然声音是微弱的,但我希望我能够呈现一个真实的西藏,而这样的西藏除了旅行指南上的西藏,还应该是一个血肉丰满的西藏,一个不是被当做扶贫对象、而是蕴藏精神食粮的西藏,一个同样经历着命运起伏、生死轮回的西藏”。这一切,一位叫邓诗鸿的作家都给了我们,我们衷心感谢他。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00余篇(首)。著有《守望香巴拉》等诗集4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系中国诗歌学会、西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