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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于虚拟之乡


存在于虚拟之乡
——读李洁夫的诗
     
文 / 雨时诗歌工作室 王克金(回族)
    
庞德在世时在异域接受记者采访,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被移植到异域之后,逐渐茁壮成长,然后再将他连根拔起,移回原来的土地,却发现景物全非、人事不再,只得转向自己的内心。”洁夫也是有着这样的移植经历!只不过他不是远涉异域,而是移植省城,近距离地发生了他人生的微妙之变。
 
不论距离之远近,这都是个问题。地域间的距离只是决定着身心变化的落差以及降落、坐实的速度和程度,其间,他必有一些前所未有的心理变化,发生在迁徙之处。关于他身心的几个栖居之所,我打算用“虚拟之乡”予以冠之。
 
这一段时间以来,基于我对他诗作的阅读和分析,我感到“虚拟”一词,对他尤为重要。几十年的光阴,他仿佛就是在几个“虚拟”的邯郸、石市和“写作的现实”中折返、停驻,以此来找到或实现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存在之地。我甚至以为,这几个“虚拟之乡”几乎就是他此生的居所,而且还都有原乡的意味儿。
 
他出生在邯郸一个古朴的村落,因为血亲之故,邯郸这一原乡的意味儿,似不必多说。但他离开邯郸之后,时间所变换、此地尚存的依稀景物,对他来说,无不是“虚拟之乡”的镜中之照。出生的原乡,因为长时间的疏离,而成为他近在眼前的“虚拟之乡”,似永不得回返。由此,邯郸成为他的由原乡幻化的“虚拟之乡”。
 
而石市则正好相反,因为石市是他初始的漂泊之所,是他壮硕之躯的打拼、搏击之地。无疑,石市在他浮动无根的闯荡的开端,即是他已深入其中的“虚拟之乡”。融入的阶段是一种“客居”的状态,这就造成了石市对他来说,暂时是一种虚幻之象。随着他厅堂居所的落成,这个“虚拟之乡”即成为他血汗浇灌而出的原乡。在这以前,他在石市的生存过程,是由浮游之虚转向扎根之实的过程。石市就是他虚而实之的“虚拟之乡”。
 
他的另一个“虚拟之乡”,乃是和他生命、生存相对应的一个新的现实。这个新的现实具有异质性,它是洁夫的精神存在和日常物象合成的语言现实,是他语言所构筑的另一个灵与肉的栖息高地。这个高地凝聚了他对现实、生命诗意化的观照和构想,凝聚了诗人的感觉、生命意志和星光般的智慧。它因此是诗人精神的原乡,质感身体的“虚拟之乡”。
 
关于这几个“虚拟之乡”,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曾给予过洁夫以飘忽和不真切的感觉,这是他生命感的总体印记。在烟波浩淼的岁月中,舢板之外的一切似乎都不可触碰,他为此写过这样的诗句:“灵魂游走在波涛之上,常常/像白日梦”(《我知道有的爱不宜说出》)。看来,生命感本来就是少不得恍惚。“虚拟之乡”最终也会成为纪念照中模糊的影像。
 
以前,参加虎山诗会时,我看到了曲阳县石雕广场上的石雕人头像,当时我也是心有所感,后来写下了《石雕人头像》一诗“……没有人能看清我到底是谁——/脱下龙袍的皇帝?摘下草帽的平民?/永垂青史的英雄?还是臭名昭著的恶棍?//后来者,你们必须相信/在世上,我曾有过清晰的面庞/可如今/这不断吹刮的狂风却让我变得模糊//也只有经过这世间的狂风/我才如此模糊”。诗中,我也写到了时间对具体人物的销蚀。历史和事件也莫不如此,无法逃脱。
 
过往的事物,就因为会变得模糊,人们才更加注重了对清晰的要求,对当下的把握。既然舢板之外的一切不容触碰,那就只有抓住舢板,才能继续得以生存。在洁夫人生的整个阶段,即不同的“虚拟之乡”中,他都表现了不同的生存状态,他也探索了与它们的关系。
在《邯郸、邯郸》一诗中,他用“我是您行走的小小炊烟”来比喻对本土的情思,一只想象的手掌不停地触摸自己的原在之根。《记忆中的静物》呈现了他的回忆,也写到了他性格的形成之源。这都是他的存在不可或缺的部分,或是通向自身“永恒”的部分。
 
而在石市,他写出了《我跟着一枚树叶在街道上奔跑》和《昏天黑地或者一个人的失语》等等直呈生存状态的诗篇。在大的环境背景下,他不仅关怀自身,也关怀着奔波、忙碌的众人,挣扎、徘徊、盲目、盲从、癫狂、疯狂等等与他相关的都市的街景与世相诉诸笔端,真切而又实在,切近肌肤。这些,想来一度曾若梦幻,但也成为他难以把握自身的无奈与内心隐痛的原因。在此时段中,他道出了尘世的生存本相与不容把握的漂泊,他以被迫投入的姿态融入其中,成为火焰上的虫子,忍受着炙烤。
 
他的具有另一种意味儿的《一滴水》,成为这一时期的警醒之作。这近乎就是他的一个梦,心灵的归来者之梦:“一滴水/如何站在我的面前/它/站立的姿势/更像我瘦削的身影//一滴水/站在一个瓷质的/浴盆里/我/如何看着这一滴水/慢慢的立起来/就像/在这个夏天/猛然赤裸着起身//我就这么冷冷地看着/看着/一滴水 如何/把我打得粉碎”。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他尘世的生命遭受了特定的洗礼,在主观幻像的巨大作用下,他宁愿满身尘土的生命化为乌有,而代之以青翠如火的生命。幻觉中,他相信了本真的力量!这是一次特殊场景下的意识的猛然觉醒与内心根本的复苏。他要在一场漩涡中走出来。
 
在《秋天之门》这首诗中,洁夫对“虚拟之乡”中的部分此在,除了予以客观呈现,他开始提出了质疑。全诗如下:“打开往事,打不开一滴泪的清香/泪光里,我年迈的母亲/正撩起斑白的相思//眺望城市的秋天/而我和我的女友正站在酷热的文字里/苦苦地咀嚼清贫并谓之生活//谁牵着大片洁白的云朵缓慢地/走过城市的天空/谁指引我漂泊的脚掌/一种归宿//幻想的秋天像盛开的花朵/我紧紧攥着的仅仅是一根细小的藤蔓/当我高举空空的双手/就像秋天里疯长的野草//一种声音说:秋天之门/是为即将到来的冬天打开/而我从心里说:不!/这决不是一个季节的一切!”我想,“虚拟之乡”对应于他的不应该仅仅是这些,不应该只是疯长的野草和空空的双手。未来的未知性就是变数!我相信,他能在未知中求解。他应把不断地求解作为一种常态。
 
非常有意思的是,当我把他的大部分诗歌,放在一起进行细读,看他如何在“虚拟之乡”安置自身,并以何种态度进行求解的时候,我读到了他的《单身汉》。这个题目多多少少有点儿障眼的作用。其实,他写的不是生活中的单身汉,他说的是,他是只身前往“虚拟之乡”的,在这一“异域”,他遇到了他的“内心”,他的这个内心享有孤独与定力!他把他的内心塑造成一个“单身汉”,并成为他可以依靠的对象。为了读者能赏到原意,特把他的诗做了节选:“……亲,饭后有好梦……/他每天不停地安慰自己/在混沌无边的夜色里/他的喘息和最后一抹灯光一起沦陷//他是一个孤独的单身汉/他是我的邻居/他甚至没有名字/或者说,他的名字纯属多余/他就住在我的内心/他提醒我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有一双宝贝儿女/他总在我目光抑郁时跳出来/对我温柔地训斥/亲,人生短暂,你要快乐!//每当这时/我就感到自己/有着使不完的力量/让我敢于在白天/攥紧拳头/而不让别人看到/手心的汗以及眼睛里的荒芜”(《单身汉》)。人的生存少不得内在力量的支撑,可喜的是,他找到了这种支撑的方法和力量的源头。
 
在几个“虚拟之乡”寻求存在和创造存在的坚韧努力中,洁夫让人感到了他的和煦与强烈,这都是他的诗篇所透射出的矿脉的光线,他诗篇的基底饱有真诚甚或赤诚的底色。实际上,我们的交往并不多,甚至少得可怜。我们只能在诗篇中获得更深的结识。当我把我的体会通过微信告诉他,我甚至比他本人还要高兴。他不求修饰,赤诚而不做作。他带给了我无意中的漫步……
 
但存在毕竟是一种复杂的现象。洁夫在这几个“虚拟之乡”中,通过诗篇呈现、构筑,也会显示灵与肉游离的错位和变构。作为本在的灵与肉,它们共在于身心的整体结构中,并参与构成这一整体。世事纷繁,世间更大的整体架构发生变化,也会影响到灵与肉原在的构成,致使灵肉出现分离的幻像。但洁夫说:“我的心脱离我的肉身会被笑话。/为此,我收留了自己,我允许了自己/在尘世上享受一只苍蝇的快乐/——但我不屑于与苍蝇为伍!”(《在岁月里与时光和遥念对话我不孤单》)。这可能是一个宣言。这基本可以看做,是他几十年中在“虚构之乡”中的一个生存态度!而他也抱有坦然的幸福观念:“我是一个多么庸俗的人/如何能够穿越空间和时光呢?/它们于我就是一条路。我路过。/就把它们当做幸福”(《在岁月里与时光和遥念对话我不孤单》)。我觉得,作为个体的拥有,这很好!
 
耿占春说过:“没有历史尺度的个人生活的描写,会不可避免地把历史和生活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逸闻,一幅风俗画,一种个人欲望的陈词滥调”。洁夫经过努力,他的写作已经有效避免了上述的弊端。他的几个“虚拟之乡”已经转化为他内心的邯郸、内心的石市、内心的精神之所。下一步他可能要做的是,一手抓住自身的生存,一手触摸更广大的存在。也是我的一种祝福吧!
 
王克金2016.1.7于金玉堂
 
 
附:李洁夫的诗5
 
《我跟着一枚树叶在街道上奔跑》
 
我跟着一枚树叶在街道上奔跑
树叶走向风,而我从风开始
我正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随着风儿飘摇
这时,一股强劲的旋流自远处呼啸而来
我瞬间惊诧于成千上万片飞舞的叶子
打着旋,潮水般漫目地疾驶
我明明看到了这就是生活中
我成千上万个奔波的亲人和朋友
而我,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此刻的我像极了其中的任意一片
漫无目的的叶子
在一阵又一阵的疾风中
挣扎。徘徊。盲目。癫狂
最后,被另一片叶子
轻轻覆盖
 
 
《飞鸟》
 
太阳落到山下,它就到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去了。
如果太阳是我,它是不是也会想到,有一天,
我也会到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百年之后的长途旅行做准备
在衡水湖泛舟,我们都是寻找翅膀的飞鸟
我相信一定是上帝摘下我的翅膀,将我降入人间
为此,我默默积蓄几十年的力量学习生存和奔跑
此刻,空气氤氲,我和跃出水面的鱼有着一样的幸福和秘密
我相信我遗留在前世的语言正被飞鸟带来
在不经意间,它悄悄掠过湖面,又将我今生的信息带走
 
 
《突然想收起心好好去爱一个人》
 
如果爱的细节是溪流
我愿意收集他们汇聚成河
我经历过的人生所有分支
在心的海洋汇集:
爱情海里
唯有你我的汹涌、波涛以及
全部的希冀和美好!
 
你看
他们此刻安静如初!
 
 
《虚构》
 
必须虚构一个梦。这个梦必须出现在我的梦里。
必须虚构一只鸟。一只飞翔的鸟。它被关在笼子里。
必须虚构一场酒。一些事件。自始至终的鸟被我攥在手心。
必须虚构一场爱情。它是美丽的,象鸟的羽毛。
或者说,它是浪漫的,象鸟的飞翔。
 
必须虚构一场烟火。灿烂的烟火。许多人观望。许多人眼晕。
烟火盛开。然后绝望。最后是更深的沉默。
必须虚构一首诗歌。把这些场景记录下来。
点点滴滴。开始觉得像星星。每颗都闪光。然后感到是尘埃。
 
必须虚构一场雪。厚厚的雪。允许一切自有的灵魂飞舞。飘荡。
然后将一切骚动轻轻覆盖。
是的,我虚构了好多。种种都和我有着一种诡秘的熟悉和陌生。
只是我的担心在于
在这些虚构里,我能不能看到多年前或者多年后的自己?!
 
 
《白夜的白》
 
睁开眼睛,我是多么愿意看到白。
在黑夜走来,白就是一种诱惑和感激!
 
如果我说白是一个动词,它就在你的心理:
你的过去,未来,你的爱,你的所有
伤痛和温暖。纯洁的一切!请原谅,
我说的白,它就在你的心里。它是你
自己撕扯和自己斗争的长期见证。
 
更多的时候,你把它当作形容词。它的光芒将它的本质
遮盖——这多像我们的人生!白,雪一样,被雪掩埋。
 
而如今,白,是一个名词。白是它自己。白得毫无疑义,毫无道理。
白得一切空白。此刻,请一定不要给它修饰。
不要一厢情愿地在它前后强加上
自以为是的定语或状语。是的,什么也不要做,
就要他成为白,简单的白。
 
我是说,在黑夜,睁开眼睛,我是多么地愿意看到白!白色的白!
我是说,在黑夜起来,白是一种极致的诱惑,我满怀感激!
白夜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