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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张德明学术专著之二


评张德明学术专著之二:《百年新诗经典导读》
 


一种别样写作的中国新诗史

——评张德明专著《百年新诗经典导读》
 
    苗雨时/文
 
    中国新诗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肇端。它出现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无论是从黄遵宽、梁启超倡导“诗界革命”算起,还是以胡适发展第一首白话诗为起点,至今都已逾或已近百年。但相对于历史长河来说,百年只不过是几朵浪花。然而,置身新诗演变之中,却是急流而涌进,短暂而辉煌。
 
    在迎接中国新诗诞生百年之际,人们回眸、反思,梳理、总结,撰写文章,出版著作,开展各种纪念活动。在这样一片热潮中,张德明先生的专著《百年新诗经典导读》(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5月)的公开面世,无疑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新诗文化书写。它不同于《中国新诗百年大典》(李怡、洪子诚编选),也有别于《中国新诗百年志》(诗刊社组织编著),而是以经典文本细读的方式,来呈现新诗历史的发展轨迹。把新诗和新诗史内在地联系起来,让经典的一波波浪涌,反衬出新诗潮汐的深邃与神秘。通过诗史的个别化打磨,不仅可以窥见诗人的人文理想、诗学理念和创作实践,而且也可以由此洞察不同历史时期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状况和时代精神气象。在以文本为轴心的百年新诗审美迁变和话语转型的艺术旋舞中,既展现了新诗的写作个性和独特的魅力,也深入了解了它前进中的不足和缺憾。
 
    所谓中国新诗的现代性,其主要标志有两点:诗歌主体性原则的确立和语言变革中的现代汉语建构。在中国特殊的文化历史语境下,主体性分为两类:人民主体性和个人主体性。而现代汉语建构,则指从文言到白话过程中,现代词语的创制与规范。张德明先生对经典文本的赏析和解读,正是从诗歌的内容和语言形式两个方面来进行的。并且在它们的交互作用中,使这种赏读表现了整体有机性和切实有效性。
 
    全书按史的线索,划分为十六章。百年新诗,从草创期,中经实验期,到后来的建设,走过了艰卓而坎坷的历程。其曲折体现在两种主体性原则的变奏。初期自话诗派的平民意识,文学研究会诗派的为人生的艺术,七月诗派的为民族苦难而歌,政治抒情诗派的大我的壮阔抒怀等,属于人民主体性;而象征诗派的“异域情调”的本土化,现代诗派的知识分子的现代情思,朦胧诗派的个体生命的抗争,后现代诗派的平凡的日常生存的呈示等,属于个人主体性。而且,两种主体性,并不是各自孤立的,而是相互交融与转换的。创作社诗派,从为艺术而艺术到为革命而艺术,西南联大诗派(其主干是九叶派)把个体自我性与民族性融为一体等,就是这种情形。人民主体性和个人主体性,导致了诗歌主题命意的差异:一为群体的,现实的,人民的权力,民族的解放;一为个体的,心灵的,个人的生存,自由的向往。两种精神维度的往返冲折,及其中间状态,形成了中国新诗意蕴的巨大的历史性张力。
 
    中国新诗现代性的另一个必备的条件,是诗歌的话语修辞与现代汉语建构同步且相互促动。现代汉语奠定了中国现代诗歌的基础。由于诗歌两种不同的主体性,虽然都在共同的现代审美理想光照下,但它们话语方式和修辞样态是有区别的:人民性诗歌,或直白浅近,或质朴自然,或激越昂奋;个体性诗歌,或委曲婉延,或暗示深潜,或隐晦幽冥……。因而,呈现了各异的艺术风采。也许,正是因为两种话语和修辞,在古今中外宏大的审美场域中,互否而互补,交插而合成,才极为有力地推动了新诗艺术的精进与演化。这也是中国新诗不容否认的艺术特质。
 
    这部书,题名《百年新诗经典导读》,其重点部分与核心价值,自然是诗歌经典的鉴赏和剖析。他采用的是西方“新批评”学派的文本细读的解码方式。每一篇“导读”,前有诗派概述、诗人简介,然后选择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加以作品分析。而作品分析,则从背景交代,词语辨析,意象穿缀,到结构拆解,主题领悟等,进行细致入微的层层深入解读,并在中外比较,古今对照中,给予恰切的评价。这样,就能解开诗歌话语和技艺的全部奥秘,从而完全敞亮诗人人格的生命境界,使之引发读者心灵的共振与合鸣。这是全书的精采所在。
 
    这里,不过多地示例。不说浅显易懂的“初期自话诗派”,也不说慷概激昂的“政治抒情诗派”,单说现代性凸显并影响至今的“象征诗派”。即是“象征诗派”,也不举人们熟知的李金发的《弃妇》,而只以较为朦胧难懂的穆木天的《苍白的钟声》为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张德明先生的学术功底。在这首诗的导读中,他先介绍了诗人的诗学见解:“诗的世界是潜在意识的世界。诗是要有大的暗示能。诗的世界固在平常生活中,但在平常生活的深处。诗是要暗示的,诗最忌说明的,说明是散文的世界里的东西。”这段话,否弃了胡适“作诗须如作文”的主张,划开了诗与散文的界限。然后进入诗人的诗歌文本,一上来就指出,“这首诗并不是由一行行句子构成的,而是一个一个的词与词组结构而成,词与词组之间一一隔开,形成一种断断续续的意味”。这在形式上就暗示了钟声的悠缈与震荡。接下来,他抓住诗歌富有色彩和音响的词语,在诗思运行中,逐节递进地进行分析:“苍白的钟声”来自于“玲珑”而“荒凉”的山谷,山谷“蒙蒙”中,蔓生着“衰草”千重万重,那钟声传导着“衰腐”而“荒唐”的韵调;在钟声“飘散”中,展开了一派苍茫的景色,月影,云烟,白杨,皎皎水波,萧萧风声,给人一种虚幻感;古钟继续鸣响、飘荡,诗人站在“水滨”、“枯草”、“荒径”的近旁,遥想“先年的悲哀”、“永久的”“憧憬”,颇为感伤,不知哪里是“朦胧之乡”;钟声开始弥漫、散入山河四海之间,并穿越天地时空,唤醒“先年”的欢乐,“反响”出“故乡之歌”。诗人从视觉到听觉,又从听觉返回视觉,连带还有味觉和触觉,形成了通感合弦;结末,以三个“听”作为起始词语,把钟声的“残朽”、“败废”、“荒唐”,与“枯叶”“衰草”、“灰黄的谷”画面,迭印起来,首尾照应,完成了诗人灰暗心绪和莫名感伤的最后点染。他这样总结此诗的艺术特点和主题:“诗人启用了大量色彩晦暗、调子低沉的词语来写缥缈的钟声,写出了钟声的苍白、衰朽与灰黄,在表达诗人心中“那种惆怅情绪”里,他所“要抒发的是对故乡的怀恋之情,正是那种揪心的乡愁撩发了诗人的诗情,进而催生了这首独具风格的新诗”。
 
    应该说,这种“导读”是从外到内、从话语到意象的,也是从艺术到精神、从诗到人的。因而,它深入文本底里,细致,到位,专业,且具有感人的文学色彩。“窥一斑而知全豹”。其他章节的“导读”,有本书在,读者尽可以自己去阅读、感受和体会。
 
    特别需要提出的是,该书作者张德明先生为了选择新诗经典,翻检了大量诗歌文本,他不仅看到了新诗所取得的骄人的成就,也发现了新诗的稚嫩与不成熟。有鉴于此,他开列了几点新诗创作的疑难:
 
    其一,“意象的困感”。“如果选用古典的意象,会使诗歌缺乏现代性质素”;“如果选用西方文学中的意象,又背离了民族性”;“如果选用诗人自创的现代意象,缺乏审美共通性,可能导致诗歌晦涩难懂”。如何创造现代汉诗的意象,一直是纠缠着中国现代诗人的一个难题。

    其二,“诗节的烦恼”。中国新诗主要是自由诗,虽然也有现代格律诗的倡导与实践,但总也代替不了自由诗的主流地位。自由诗固然有它便于“诗人顺杨地书写自己的心怀”的好处,却也容易流于松散无序和散文化。如何规范中国新诗的外在形式,也是中国现代诗人一个挥之不的心结。
 
    其三,“哲学的贫弱”。“哲学是文化的核心”。由于中国特殊的人文语境,造成了新诗“哲学根底的贫弱”。而这对诗歌来说,是致命的。因此产生不了像《浮士德》、《荒原》那样不朽诗作,也难以出现如歌德、艾略特等大师级的诗人。
 
    其四,“文化的尴尬”。中国现代文化的创建,仍处于两难境地。“选择亲近西方文化者(如“知识分子写作”)被人贬称为洋买办”,“缺乏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 “选择亲近古代文化者(如新古典主义)被人骂作老古董”,缺少当下中国人生存体验。要发展中国现代新诗,必须实现文化转型,建构自己有归属感的中国现代文化。
 
    中国新诗的发展,依据张德明先生考证,已超过百年。为了纪念它的诞生与成长,他奉献上了27万多字的专著。他这种以经典导读的独特方式写新诗史,既厘清了新诗演化的脉络,又线穿珍珠似地托举出一个个璀璨的珠玉。这些经典诗作闪烁的光芒,反过来,更辉映了百年新诗的艺术谱系。他在推介指标性的重要诗人的同时,也指出新诗前行中人们必须承担的各种考验。因此,这部著作,不仅具有“重写诗歌史”的重大的学术价值,而且,在网络诗歌混乱与驳杂的今天,对当下诗人的诗歌写作,也有现实的校正和指引意义。
                              
                                      
    雨时诗歌工作室
    2016年4月4日

    来源:苗雨时新浪博客
    作者:苗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