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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佛,或心灵彼岸的摆渡

日常佛,或心灵彼岸的摆渡
——读王晓波的近作
 
霍俊明/文
   
    回到当下的诗歌现场,这似乎是一个热闹无比的时代,尤其在在新媒体和自媒体的推波助澜之下。诗人的自信、野心和自恋癖空前爆棚。面对着难以计数的诗歌生产和日益多元和流行的诗歌“跨界”传播,诗歌似乎又重新“火”起来了,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公众”身边。但是凭我的观感,在看似回暖的诗歌情势下我们必须对当下的诗歌现象予以适时的反思甚至批评。因为在我看来,当下是有“诗歌”而缺乏“好诗”的时代,是有大量的“分行写作者”而缺乏“诗人”的时代,是有热捧、棒喝而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的时代。即使是那些被公认的“诗人”也是缺乏应有的“文格”与“人格”的。正因如此,这是一个“萤火”的诗歌时代,这些微暗的一闪而逝的亮光不足以照亮黑夜。而只有那些真正伟大的诗歌闪电才足以照彻,但是,这是一个被刻意缩小闪电的时刻。
 
    王晓波的一部分诗涉及当下现场和回溯性记忆交织的“乡土经验”,比如《南行车流》《问月》《家书》《新月》《心雨》。这对于王晓波而言带有本源意义上的根性,甚至成了命脉。在体会到这类诗歌的情感容量和精神势能的同时,包括王晓波在内的诗人也要注意此类诗歌在当下的写作难度。当新世纪以来诗歌中不断出现黑色的“离乡”意识和尴尬的“异乡人”的乡愁,不断出现那些在城乡结合部和城市奔走的人流与不断疏离和远去的“乡村”、“乡土”时的焦虑、尴尬和分裂的“集体性”的面影,我们不能不正视这作为一种分层激烈社会的显豁“现实”以及这种“现实”对这些作为生存个体的诗人们的影响。由这些诗歌我愈益感受到“现实感”或“现实想象力”之于诗人和写作的重要性。试图贴近和呈现“现实”的诗作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相应的具有提升度的来自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具有理想、热度、冷度和情怀的诗歌却真的是越来越稀有了。在众多的写作者都开始抒写城市化境遇下的乡土经验和回溯性记忆的时候,原乡和地方写的抒写难度被不断提升,而我们看到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同类诗歌的同质化、类型化,这进一步导致了诗歌之间的相互抵消。具言之,很多诗人没有注意到“日常现实”转换为“诗歌现实”的难度,大抵忘记了日常现实和诗歌“现实感”之间的差别。过于明显的题材化、伦理化、道德化和新闻化也使得诗歌的思想深度、想象力和诗意提升能力受到挑战。这不是建立于个体主体性和感受力基础之上的“灵魂的激荡”,而是沦为“记录表皮疼痛的日记”。很多诗人写作现实的时候缺乏必要的转换、过滤、变形和提升的能力。而这需要的就是一种诗人重新发现的能力,再写作什么劳作、母亲、伟大、眼泪、炊烟就显得有些滑稽,说得在严重些就是诗歌写作的无效性。确实,当下中国的社会与文化转型(比如城市化进程、生态危机、乡村问题)使得诗歌写作必须做出调整和应对,甚至一定程度上对赓续的根深蒂固的写作模式和诗歌观念进行校正。
 
    王晓波处理的多是与个体视域相关的城市化境遇下的日常性场景以及关联其上的精神生活,而日常生活多像是一杯撒了盐花的清水!我们更多的是看到了这杯水的颜色——与一般的清水无异——但是很少有人去喝一口。阴影往往是寂静的!颜色的清和苦涩的重之间我们的人们更愿意选择前者。而诗人却选择的是喝下那一口苦涩,现实的苦涩,也是当下的苦涩。当然,还有历史的苦涩!而诗歌只有苦涩也还远远不够!而具体到王晓波的诗歌,他的诗歌更多的是处理个体的生命经验和精神生活。这方面的代表作是长诗《雨殇》和组诗《另一种乡愁》《他乡》。值得注意的是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间的对应关系,在很多人看来二者是各自独立的,但是在我看来他们是彼此打开相互呼应的。尤其是对于诗歌写作而言,日常生活和文本中的精神生活是有差异的,也就是说作为精神生活、语言和修辞化的文本生活空间有其特异之处。在我看来诗歌中的日常生活介于现实与寓言之间,更是像一场白日梦式的景观。而王晓波近期的诗歌写作就体现了这一点。日常佛或心灵的彼岸这是我阅读王晓波这组诗歌的一个突出感受。日常佛,具体到王晓波的诗歌并不是题材意义上的,并不是说他的诗歌与佛教题材或宗教文化有着什么关系,而是要强调的是“日常”与“精神”(“佛”只是一个借喻和代称而已)之间的复杂关系——精神和“佛”并不在日常生活之外。与此同时,心灵的彼岸意识又是生命诗学最为显豁的命题。王晓波的诗歌大体离不开当下经验和生命意识,而又有一条精神红线在牵引着他向高处和远方眺望。这既是情感性的,想象性和愿景式的,又是与城市化时代整体的生存境遇直接联系的。而在诗歌的表达方式和修辞技艺上而言,王晓波也不是一个追新逐异者,而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写作者。他的诗歌不乏抒情性甚至不乏外在的耳感,这在以叙事为圭臬的时代多少显得“老旧”,但是在另一个写作向度上而言这又未尝不是维护了诗歌话语的多元性。在一个寻求深度和复杂性以及写作难度的今天,一部分诗人却大体忽略了真实的生命体验。就王晓波的今年的诗歌写作而言,这些诗作大体呈现的是诗人的主体精神和情感状态,是生命与语言以及存在在临界点上的相互照应。当然,值得注意的是王晓波有的个别诗作显然有古诗词资源的借用,这是一把双刃剑。尤其对于古诗词和成语、固定意象的使用还是要谨慎和适度,反之容易被吸附进去而丧失了诗歌个性以及诗人的个体主体性。
 
    在王晓波的诗歌中我感受到的是日常生活和精神图景中的一次次叹息,一次次返回,一次次不舍。也许,在诗歌的记忆和精神层面这些诗歌的精神能量不只是一个人的,而是具有了某种程度的普适性了。与此同时,王晓波的这些诗句的语调是缓慢的、日常的、不事张扬的,但是最终的效果却炽如火焰和寒噤的并置。我们在感受到温暖萦怀的诗人精神愿景的同时也不得不正视他提供的往日景象背后的化不开的情结。王晓波在属于他的场景和形象中用文字浇筑成了一个纪念碑——生命个体的时间纪念碑。也许它不高大,但是却足够坚固,足够容纳一个人的时间和记忆的全部。这就足够了!这就是日常神,这就是精神生活的彼岸。而诗歌就是其间的摆渡者!
 
    注:原载《诗林》杂志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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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雨 殇 (外四首)
 
王晓波
 
地气长为云,天气降为雨。
——李时珍
 
一       
 
机器吞噬化学物质
分泌出利润
电镀漂染的脏水
呕吐物般无情倾泻
 
干涸的稻田干裂的唇
立春、惊蛰、春分、清明
郁闷的谷雨 滴雨未落的春夏秋
雷是沉痛的叹息
晶莹剔透,清澈见底的河流,是
遥不可及一去不返,尘封的雨
 
贪婪、丑陋、龌龊的财富
奴隶。排泄着毒液
诱惑,驼鸟一样无知
人体的物质 逾七成水分。黏滞
淤积的污水 沉淀过滤,
被摄氏一百度 高温蒸馏
没有细菌的“杀虫液”
冷漠无知,可悲可鄙。倾泄
流入体内 流动的水分
逾七成是毒剧。
 
二       
 
地震、海啸的恐慌 正在人群中蔓延。带着
撕裂伤痕,破碎的 玻璃瓦砾,弥漫
烧焦的气味 碘、铯、铀、镅
无数放射性核素 在空气中咆哮
难以预测的磨难,丝丝苦涩
刺痛大地的神经。广岛长崎
不再是受核攻击后,仅有的
冷冷清清,幽灵 游荡的空城
 
狂风裹挟黄沙 吹打着断壁残垣
阳光烘烤下,冰冷 发烧的混凝土
大汗淋漓的行人 似随时蒸发
融化的冰淇淋 宽敞的街道
逾七成的水资源 无法洁净,泛滥着
核元素的大海 已变成,一部
悄无声息 灭绝人类的绞肉机
纯洁的雨水 镶嵌地球的最后一滴清澈的眼泪。
 
      
 
围炉诗酒已成梦
 
科技无孔不入
无所不能。最智慧的
时代,最愚蠢的时代
智能空调拒绝 温控,高度科技
使人高度失控。地下河已成
深渊的隐藏空洞,时有
高楼失足失踪。心理的
重压,城市沦为
一片废墟 愤怒,悲哀
痛惜,在善良的胸膛澎湃怒吼。生存
还是毁灭 善恶的交锋。我们
拥有同一样的梦 清新的呼吸
阳光的照耀 繁衍种族传播文明。真正的
绝望是对可怕的绝望 无动于衷
 
没有雨水的酷暑 钢筋丛林。冷气机
滴落的水滴,生命 灌溉的黑色
幽默。明天是一个未知的梦
 
闷热夏至的暴风 抓来一把利斧
干渴了三百六十五天的地球村
雨水裂盆而泻。暴雨 阴雨连绵
蓝色的雨点,闪烁着 诡异笑声
溅起的水花,飞溅着诅咒。
咀嚼的雨季,日渐肥胖 脸色发黄的水草
山不转水转 湍流的旋涡,吞噬物种的黑洞
 
湮没的地平线 消失的渔村
水蛭的吸盘能吸食小鱼
未睡醒的蝌蚪恐慌 跳上田埂、河堤
沿岸传闻,温文尔雅的游鱼时有食人
潺潺而下的泪水苍茫大地,泪痕
满脸。连绵两年夏秋 颗粒无收,灾难
散落四处。无法 歇止的眼泪 泛滥大地。
 
四       
 
沉默的大地危机四伏 我的心如
另一扇窗,我踢跑 食我血嚼我肉,吞日
吞月的天狗。我站在 全世界的屋顶
我大声叩门 我幻想惊醒酣梦的女娲。
远去的诸神。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
陨落的流星雨,没能扑灭我心中的火种。我梦想
我的矮小身躯拦截雷激霆怒。
我那残缺身躯堵塞那泄漏灾难的天洞
 
打开另一扇窗,开窗千里放云行
明天,虽然是一个未知的梦
心是永远不灭的火种
拷问文明。黯然的地球村
哪天,云开雾散粲然一笑,颔首向天
天高云阔 在远方 彰显灿烂的光芒。
 
 
艺术品
 
时光如染如雕刻
今日你我相逢不识兄弟旧时样
今日你我 两额斑白
我们都是岁月的艺术品
 
 
荷塘秋色
 
由春的嫩绿到夏的碧翠
由繁花似锦到硕果累累
秋日的暖阳里倒伏的荷叶啊
飞溅着 眷恋
在这金色的秋天 紧紧地
依偎在大地之上
 
 
南行车流
 
向南 一路向南
南行的汽车驶向父亲的村庄
南行的车流漂向母亲的河
停泊的岸有我思念的父母乡亲
返乡的路 路途漫漫
三百六十五天的距离 地球与月亮
我的乡愁 梦里
故里 一直在我的心上生长
南行向南 南行汽车
路途很远 可心的距离从没有走远
 

 
回到故里回到父母身旁
我问星星 问月亮
问门前屋后的桃树 杏树和海棠
是否还记得我旧日的模样
 
今夜 在故里乡间
我问庭前的月光
这银白如昨日的月光
这圆满洒下清辉的月光
可普照过我昔日的年华
 
注:原载《诗林》杂志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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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介:霍俊明,河北丰润人,文学博士后,诗人、批评家。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台湾屏东教育大学客座教授。著有《尴尬的一代》《变动、修辞与想象》《无能的右手》、《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从“广场”到“地方”》《远方有大事发生》《一个人的和声》等。编选《百年新诗大典》《中国好诗》《天天诗历》《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诗坛的引渡者》《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陈超和他的诗歌时代》《年度诗歌精选》《年度诗歌理论选》等。曾获大昆仑杰出诗歌批评奖、《扬子江》诗学奖、《扬子江》双年奖、《星星》年度批评家、《诗选刊》年度批评家、《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后天”双年奖批评奖、《人民文学》《南方文坛》青年作家年度批评表现奖、首届建安诗歌奖、首届海子青年诗歌奖、首届刘章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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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介:王晓波,1968年5月出生、中山市诗歌学会主席、中山市文联主席团成员、中山市作家协会第四届副主席、“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成员、《香山诗刊》主编。著有诗集《生命•情感》、文集《银色的月光下》;有作品载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中国作家》、《诗刊》等刊物,并被《青年文摘》、《意林》、《诗选刊》等刊物选载。作品入选《中国诗歌选》、《中国诗歌年选》、《大诗歌》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