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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濯而不浊——读阎真著作《沧浪之水》

       “1996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曾在天涯》,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再想写什么的时候就找不到话题了。”  不仅是阎真自己感受到写完《曾在天涯》、《因为女人》后象被掏空,读者也像要被掏空一般。

       西方、女人、道德的话题过于沉重,压抑得人要窒息,仿佛还没有从西方的告别中走出来,“三寸金莲”又急流直下,大大方方的躺在“招手阁”的香床上等待嫖客驾到。世界冠军总是很难自我超越,艺术家们也常自谦作品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对于小说家,要做到屡屡自我超越,委实不易。

       阎真每过上一段时间,就会给读者奉上一部当代史记,因此,他每部作品,都极象可以发出X射线的透视机,把社会众生像里的病灶毫无保留的影射在光片上。以精神卫道士著称的作家阎真,面对病灶的日益扩散却无能为力,他和屈原、贾谊、柳宗元、李白一样痛着,当代的读者,或许在若干年以后的隔世,也许会和屈原之类的清流文人一样痛着。

       苦痛之下必有好诗,穷愁愤慨之下必有好文。从小说的结尾来看,《沧浪之水》无疑是一部喜剧,一部从忧忿之下凭空飞出的喜剧,这是悲剧喜剧化的表现作品,也是阎真有意要让浪漫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不再重蹈《曾在天涯》、《因为女人》覆辙的艺术作品。

       池大为从红奴成功的翻身当了主子,不得不对池大为其夫人——董柳多看一眼,多评一句。董柳从头到尾都没有政治野心,就象公元前200多年的吕后,平民村妇一个,谈不上政治野心,只有一份不甘于低于人下屋檐的反抗。吕后善于捕捉机会,铲除异己势力,懂养精和隐忍术,心狠手辣,用时髦的词说,就是遇事能当伐立断,有政治眼光。董柳和吕后不是一个时代,政绩自是无法对比,但董柳能把在医药协会坐冷板凳的池大为这颗闲棋盘活,表明其手段不在吕后之下。池大为在当下看,算是一个很成功的人士,如果以权利和资本当作评判标准的话。那么,站在池大为身后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池大为还会成功吗?在柴米油盐的岁月缸,董柳却无时不刻的充当着池大为的吕后,当池大为被丁小槐这样一个项羽式捍将频频打败时,是这个吕后怂恿丈夫池大为必须向丁小槐摇旗纳降的。因此,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像董柳这样能把现实说得和尼采一样头头是道的女人。
   
        “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一个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个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人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的那点世界,那你以为她还看什么?…… 如今是什么时代,兑现的时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别人好房子住了,钱到手了,一家过得滋润滋润的……聪明人的聪明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不然还在那里?……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管他怎么走路怎么笑呢?”
    
       梁晓声说,“女人是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镜子” ,阎真笔下的女人眼看起来都是小人物,充满了市井之气,小女人味儿十足。女人们的市井,正是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政治、宗教、文化的集合,没有女人的世界,是无法繁衍生息的世界,更是一个无以为续的世界。世界的痛苦和甜蜜,有女人的一半,当女人正感受着世界的痛苦时,世界正在痛苦着。不能否定的是,中国史以及世界史其实是以女人为底纹的史诗。

       池大为面对董柳的诘问,池大为内心翻滚了:“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种热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反复扎着的痛。” 这种痛并没有拖着池大为去投河献祭,而是让他迫使自己与那个屈原式的自己诀别。夫妻俩计划先到厅里占一个位子,马厅长的红奴丁小槐成了最好的下饭菜。决心下了以后,池大为内心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我对自己说:“还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金贵吗?要把自己看小,看小,象粪坑里的一条——蛆。这种想象太恶心,也太残忍,可我还是不放过自己,逼这自己反复想了好几遍,盯着那蠕动的样子,不让自己逃开。……心理忽然冲出一句话来:”老子毙了你!”……我心里镇定了一点,手中提着东西,心中幻想着那把枪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骗到了丁小槐的认可后,老天又送来了及时雨:马厅长的孙女住院需要一位打针高手时,素有”董一针”之称的董柳立刻将自己变成投名状,夫妻俩顺利地取得了马厅长夫人的信任,池大为得到了马厅长的重新审视,在马厅长的一手安排下,池大为的到了栽培和重用,读博士,评高级职称、进入学术核心圈,同时,董柳调进了省医院,儿子进了名校,还接二连三的分到了三居室和四居室的大房子,一系列的好事戏剧化地接踵而至时,池大为毫不费力从马厅长和其他几个敌对政客血拼的游戏中接过马厅长的交椅,成为卫生厅第一人。

       “狡猾往往是弱者应付善者的生活环境的一种低能的本能。”  率先玩这种游戏的是董柳和丁小槐,续而池大为和马厅长也玩起了这游戏。游戏也是一种战争,是战争就要死人,尹玉娥倒下了,丁小槐倒下了,过去的池大为也倒下了。但新的池大为站起来了。然而,当池大为当上厅长以后,并非高枕无忧,而是狼烟四起,尔虞我诈的权顷游戏不知觉的抹平了孙副厅长、贾处长(贾一飞),曾为红奴的丁小槐倒在池大为的脚下,亦是红奴的池大为翻身当了主人,大权在握、四平八稳,成了名副其实的“迟大为”。

       当了主子的池大为不忘将他刚出道时所遭遇的不平之事翻了出来,挨个的,巧妙的给一一平了反,又赏给了在职称问题上明显吃亏的老实的知识分子——郭振华一个香甜可口的棒棒糖吃,让郭一家对他感恩戴德。

       池大为不是圣人,他更不是古代士大夫眼中那个又清又贵的屈原,池大为再清楚不过,“对现在不满就想回到过去的话,那就是二百五”。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更是普通官员中的一个普通官员,他摆脱不了对权利的崇拜以及来自美色、金钱的诱惑。红颜在成为祸水前,是刹车,若司机沉浸于飙车的快感,错把刹车当了油门,红颜就成了真正能覆舟的祸水。好在池大为头上还悬着屈原这把利剑,他及时的刹住了即将越轨的车。

       回去的路上我不时往她的小腿上瞟一眼。她说:“看什么?”我说:“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读中学时在县城看《列宁在十月》,银幕上跳天鹅湖,演员门都穿着短裙,前面一排人的头忽然不见了,他们把头勾下去往上看呢。你穿短裙也小心点,泄了春光你还没感觉呢。”她笑得在我身上扑打。我趁势在她脸颊上一亲,就在这一瞬间,方向盘一歪,汽车碰上了路边的一棵树,栽到田里去了,我压在孟晓敏身上。……没有一个人提到汽车和钱的事,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到那个地方去。 许小曼曾说有了地位就有了自由,什么是自由,这就是啊。

       ……我把自己与孟晓敏的关系作了彻底的思考,还是觉得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事。这么多人盯着我,总有一天会败露的。败露了我不一定下台,但很多话就不好说了,很多事也不好做了。还有,我也不能保证孟晓敏那里就不会起火。一旦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她想我要一个家,我怎么办?   再有,她二十四岁了,我再误她几年,我也于心不忍。

       有签字时“手发抖”之说的陈毅,任上海市市长时,在一次干部会上说:“打仗要下命令,签署作战计划;做经济工作要审批开支。指挥员和领导者提笔签字时,手往往发抖,因为那关系到战争的胜负、战士的生命和建设的成败。”  池大为尽管没有那双“签字发抖”的手,但他还是被值得一提,因为他把对权利、美色、金钱和自我利益的崇拜寄生于屈原的清而贵之内,为官的底线没有破,在当下,就算一个清官了。清官是异族,是另类,一直是遭到诬蔑、排挤和陷害的对象,这种屈辱不是一人之辱,而是国辱,文明之辱。至于屈原之痛国痛、家痛和己痛,乃历史之痛,池大为把清流史定格在屈原身上,能永远占居这段历史的文人,除了用肉身献祭的屈原,恐怕鲜有来者了吧。

       背叛了屈原和父亲的池大为,站在他父亲的坟山头,他默默地读着忏悔词:

       “在没有天然尺度的世界上,信念就是最后的尺度,你无怨无悔。而我,你的儿子,却在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的口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里有鲜花,有掌声,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于是我失去了信念,放弃了坚守,成为了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请原谅我没有力量拒绝,儿子是俗骨凡胎,也不可能以下地狱的决心去追求那些被时间规定了不可能的东西。”

       面对忏悔,屈原肯原谅池大为吗?我们可以在《沧浪之水》收笔之处找到了屈原永恒不变的答案。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

       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这本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厅长上位剧,阎真如果要按老套路,让池大为成为一个贪官或庸官,那《沧浪之水》充其量就是一部陈词滥调、千遍一律的反腐个案,对作品上升到屈原高度上毫无意义也毫无帮助。《沧浪之水》急转而下,又迂回了一次,把池大为变回了后屈原。《沧浪之水》的成功之处就是一边让池大为当着向现实妥协的庸官,一边又让池大为初任就烧起两把大火,实施了屈原浪漫理想主义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