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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细若发丝的支流

祖国细若发丝的支流
——简评牛昌庆诗集《灵魂的倒影》

史映红/文

    还是2013年上半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有一次与我敬重的贵州诗人徐必常探讨诗歌的一些话题。这位矿工出身的知名诗人对当下诗歌很是了解,其中有几句话我当时就牢牢记住了,他说:“甘肃作为一个诗歌大省,有才华的诗人很多,但是写西北农村题材的作品,牛庆国和牛昌庆是数一数二的”。鲁院一别,同学的话却一直铭记着,近一两年,有意识的找“二牛”的作品阅读,深有同感。这里只说牛昌庆,他的作品散见于《星星》、《飞天》、《西北军事文学》、《甘肃日报》、《现代妇女》等。下面从四个方面谈谈牛昌庆的诗集《灵魂的倒影》。
 
    村头巷尾
 
    当前中国,城市化建设的步伐像飞驰的高铁一样,在很多城市,摩天大楼鳞次栉比,遮天蔽日,仿佛钢铁水泥的丛林;马路天天修,年年修,仍然赶不上车流和人流增长的速度,到处是车、是人;都市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欲望的海,求学的、追梦的、谋生的、梦想一夜暴富的、妄想一步登天的……繁华的背后就是无数个乡村的落寞与萧条。牛昌庆用细腻的文字把当下乡村写得活灵活现,比如诗作《她是祖国细若发丝的支流》:“春光般崭新的学校∕听不到琅琅的书声∕麻雀断续的乡音咏叹着幽静∕七八个孩子两个老师∕在校园的荒草中走出一条小路∕墙角的蜘蛛在铺开的稿纸上沉思∕纠结复杂的心情使它无从落笔∕空落的学校,老人们守护的村庄∕她是通往祖国大河的∕一条细若发丝的支流∕如今,与我的激情、血性一样∕渐渐枯竭”。这是当前农村学校的现状,静如枯井,门可罗雀。而在大小城市,一旦放学,从校园涌出来的学生,瞬间铺满大街小巷,延绵数千米,甚为壮观。好像是一夜之间,人们纷纷离开乡村,涌向城市。怪不得越来越多的孩子分不清小麦和韭菜,认不得玉米和高粱,骡马不分。

    接着看诗人笔下的村头巷尾,《冬天乡村的细节》:“三太爷就是农闲时∕手里也要握一把铁锨∕现在他就蹴在路边∕东一句西一句和人闲聊∕伸手摸起一块碎瓷片∕不停刮拭着铁锨上∕那我看不见的锈迹∕这明净的农具∕是一面照得见人心的镜子∕是他留给儿孙的,一句∕终身受用不尽的箴言∕那铁锨噌噌翻动泥土的声音∕让我在异乡低矮的屋檐下∕活的格外精神”。这个乡村的细节,对于我是多么熟悉,虽然乡村凋零,就像冬天的老树,又像爆胎的车轮。我家大门前,那曾经是我们村的中心。记得没事的时候,乡亲们总是凑在那里,背背篓的、拿铁锨的、挑担子的、拉架子车的、赶着驴拉着牛的,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说说东家长西家短,抽支烟,再各干各的;如果话题热闹,不少人会忘了要干的活计,直到太阳落山,或者家人喊吃饭,才往家里走。即便是现在,总能看到一两个、或者三四个老弱病残的村民,说东道西,支撑着飘摇欲坠的村庄。牛昌庆笔下的乡村,有炊烟,有鸟鸣,有犬吠,有土的掉渣的方言,有抑扬顿挫的强调,读来倍感亲切,能把我们带回到遥远的童年。

    再看同样描写乡村的诗作,《在乡下,生命重新返回植物生长的过程》:“乡村的一天,结束于∕毛驴、羊群和亲人们疲沓的回家脚步∕夜色,从四野向村庄弥漫而来∕仿若纯粹虚无的黑绸缓缓升起∕一星微弱的光亮,在黑暗的镜中∕看见自己遥深的面容∕幽静,它听到了秋叶落在柴草上的叹息∕亲人们以河流的形式∕舒展着因劳累绷紧的身骨∕梦里是来日的农事、城市中读书打工的儿女∥和秋天所有的事物一样∕十月之末,我再次回到乡下老家∕在乡下,生命重新返回植物生长的过程∕简单而又缓慢∕在乡下,我轻轻合上向世俗张望的窗户∕守着今夜的寂静与黑暗”。很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在农村的人,因农村的艰辛贫瘠,农村的落后封闭,一度让这些人决绝的产生了“走出大山,永不回归”的念头,他们拼命读书,拼命挤独木桥,渴望鲤鱼跳龙门,是的,是有很多人走出了大山,比如牛昌庆,比如我,但是在外漂泊和奔命久了,面对如山的生存压力,残酷的竞争,不相信眼泪的现实,就很自然想起大山里的故乡,路还是那么窄,房还是那么旧,山还是那么陡,月还是那么亮,那里的土炕温暖,那里的梦境香甜,那里的人可以不设防。
 
    回望桑梓
 
    是我、是你、是他,街上很多很多的人,不知匆匆的脚步,期盼或焦灼的眼神,在追逐什么?憧憬什么?这些人中,我知道不少人离开农村,就像离开灾难深重的苦海,甚至怕别人说自己来自农村。其实,中国大地上无数的乡村,它就是牛昌庆笔下“祖国细若发丝的支流”,是作为构成广袤共和国版图不可缺少的一个小角,是作为构成和传承中华五千年文明不能缺少的点滴音符。我常常想起我的老家,那个深藏在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间的小村庄,它是给了我艰辛和苦难,同时给了我磨砺,更给我插上了梦想的翅膀。牛昌庆也一样,工作之余,夜深人静,常常想起属于自己的村庄,想起村庄的很多很多,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自然天成,没有矫饰,比如《一只土豆掏空了自己的身体》:“土豆,离开秋天寒凉的黄土∕走到来年的夏天∕离世前的土豆∕她赶着掏空了自己的身体∕用一层薄薄的外壳∕背起她白白胖胖的儿女∕多像啊,多像我一头暮色的母亲∕多像我一滴血液般滋养着城市的小村∥一只土豆的爱足以让满天的云朵∕碎裂成一场瓢泼的泪水∕被飞奔的时光抛弃的人∕他在祖国的山河间漂泊∕像个异乡人那么孤独、落寞∕土豆哦,我怀中紧抱的爱∕在春天,她找不到落脚的土地”。土豆是西北农村最常见的食物,它憨、它愣、它纯朴,但它产量高,口感好,营养丰富,困难时期,是它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作者把土豆比作母亲,比作滋养自己的小山村,妥帖而真挚,给人一阵阵的温暖,一丝丝的感动。纵观人类发展史,从游牧农耕到现今插着翅膀般飞翔的工业文明,谁敢不承认农业的伟大,粮食的重要,农民的贡献?

    再看下一首《倒土豆的人,你让我情何以堪》:“没发绿没生芽更没变蔫∕几十只土豆∕被倒在二单元门前的垃圾中∕倒土豆的人∕你侮辱了我田野间的父老乡亲∕你侮辱了我身上流淌的农民的血∕你可以不热爱劳动∕但你必须尊重劳动和粮食∕腐朽和糜烂以轻蔑的姿态蔓延∕可我无法容忍挥霍血汗∕土豆,用自己的命养活了我们∕我无法容忍背叛过去∕饥馑的年月∕我们的亲人扒光了树皮∕发绿的眼睛飘向倒毙者的尸骨∕愤怒使我的写作难以为继∕倒土豆的人,你让我情何以堪”。一样写土豆,写到土豆就不得不写到土地,写到土地就不得不写到父老乡亲,写到父老乡亲就不得不写到劳动、汗水、甚至血泪,和我们想到的很多很多的动词或名词。我们想到的,其实牛昌庆都给了我们,设想一下,那几十只土豆也许是从一大堆土豆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那几十只土豆也许是乡下亲戚转了好几次车背过来的,它们羞怯如同自己的主人,没有见过大世面。是的,它们也许与装饰考究的客厅格格不入,也许会把尘埃落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但是心灵的尘埃如何打扫?诗人为几十只土豆鸣不平,其实他是为父老乡亲鸣不平,为劳动的艰辛、为滂沱的汗水、为干裂的土地,它们是大地的孩子,是我们的父母。短短的诗行,把诗人对父老乡亲发自内心的尊敬,把对他们盼望一场雨、望眼欲穿的焦灼眼神的悲悯,把对虽然贫瘠、但仍赐予我们食物的黄土地的敬畏都表现出来了。

    再欣赏《楼宇之上》:“楼宇之上,我看见那些来自乡间的事物∕灰头土脸的土豆和民工∕婴儿般新鲜的红头萝卜、小油菜∕这些匍匐在城市的俯瞰里的事物∕走在大道小路上,逆行于伸向乡村的血管∕雁翅上漂白的民工兄弟∕被掏空的口袋装满了伤病∕那些在故乡的山坡和杏花媲美的姐妹∕有多少在都市深不可测的夜色里走失、枯萎∕他们一些优秀的儿女,背负着期望和债务∕通过书脊逼窄的小路挤进城市∕在父辈们的青春、汗水砌起的高楼间∕用渺茫的未来买下自己的小窝∕春天,四野返青的麦苗渐起绿浪∕我站在楼宇之上昂首向天∕泪水啊淹没了飞过的鸟鸣、云朵和阳光”。楼宇再高,马路再宽,城市再繁华,一些城里人目光再高傲,但不能否认的是一切的背后,都有太多乡村的事物和元素,比如“灰头土脸的土豆和民工”、比如“婴儿般新鲜的红头萝卜、小油菜”、还比如“那些在故乡的山坡和杏花媲美的姐妹”。在这里不得不感叹城市的吸引力,GDP不断跃升的后面,宝马奔驰要挤破马路的后面,歌舞升平锣鼓喧天的后面,是多少人的骄横奢侈、为所欲为、索求无度?又是多少人的艰辛苦涩、落寞无助、甚至走投无路?
 
     诗里父母 
 
     牛昌庆诗集《灵魂的倒影》里百十来首诗歌,除了写生他养他的乡村和黄土地,其中很多诗写到父亲母亲;通过这些质朴的诗句,我们看到了西北农村老人的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和忍辱负重;也看到了诗人作为儿子的懂事、感恩,和已经融入血液的善良,来看《想你了,父亲》:“想你了父亲,时光又过去了一年∕你深在黄土,再也不用流浪漂泊∕挣扎了一辈子,终没逃脱身边的泥土∕你已故去,我仍不死心∕想着去改变你潦草失败的人生∕回家的路你走了二十三年∕要是像枝头的秋叶,一转眼∕就落入我酸痛的眼睛多好∕想你和母亲在乡下度过一生∕我从并不宽裕的手头∕挤出钱来,给你买劣质的烟酒∕想我每次推开家门,都能听你∕高兴的喊:老伴,孙子儿子回来了∥想你了,父亲∕再过几天就是十月初一,冬天了∕换上我送来的寒衣吧∕它留有母亲手心的温暖∕又一年了,我病中的女儿回到了学校∕眩晕的母亲摸索着墙壁走动∕∕无家可归的大妹在天津打工∕供给她上学的儿子,想你了父亲∕我似乎也看穿了人世∕这疼痛生长的过程”。 这是一首诗,还是一封信?母亲的身体,他自己的工作,大妹的艰辛,孙子的学习,孙女儿的病情,家长里短,如数家珍。我们似乎看到诗人从外边回来,轻轻坐在父亲面前,板着指头给老人讲述外面的见闻和正在办理的事情,并征求老人意见,父亲还不时的颔首或者插话,这是我们很多时候非常熟悉的情景。但事实却是父亲远去已经好多年了,从全诗哽咽的语调中,从一句又一句“想你了父亲”的衔接中,我们读到了痛,读出了泪。再回到现实中,是孱弱多病的母亲,大病初愈的女儿,无家可归的大妹,无人监管的外甥,我们能感受到作为大哥和长子的他的悲怆,能感受到生命的匆促,人生的不易。

     接着看同样写父亲的一首诗《那该多好》:“近三十年,你要是给母亲买一双薄袜∕推开某一个中秋或除夕虚掩的家门∕你要是让小妹记住你的容颜∕你要是为大妹擦一次委屈的泪水∕一九八八年,你要是看看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一九九四年,你要是听儿媳喊一声爸爸∕二零零一年,你要是听儿子叫声爷爷那该多好,父亲∕你要是给我们的思念寄一只空空的信封∕那该多好啊我的父亲”。诗歌不长,只有短短十行,但却深深打动了我,诗中情境,让人唏嘘和凄惶。一个过早失去顶梁柱的家庭,艰辛与委屈、思念和无助,岂是一首诗能够表达?这发自肺腑的呐喊,天堂里的父亲可否听到?我不由得想起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两句诗来:“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再看诗人笔下的母亲,《不要回头啊,路遇的大妈》:“多像您啊,这一头稀疏的/被柔细的风梳着的白发/这佝偻着快要扑倒的背影/多像您,七十年,您独自驮负着/一座穷日子的土山/踉跄的母亲,不时停下来/揉揉她变形的疼痛的膝盖/还有脚上这一双亲手做的/圆口条绒布鞋/您走的路也是对的/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向右/就到我们家了∥不要回头啊,路遇的大妈/容我擦去不断的泪水看看/再看看,就让我把您当做/我辞世两年的母亲”。简短的诗行,刻画了母亲的形象和命运,写尽了对母亲深深的思念;从路上遇见的酷似母亲的老人,想到自己的母亲,自己已经过世两年的母亲,自己一生含辛茹苦、操心受累的母亲,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作者钻心的思念和无私的大爱,他爱着我们的母亲,就像著名诗人牛庆国那首感动了千万读者的《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他写的不光是自己的母亲庞菊花,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庞菊花。
 
    浪花晶莹
 
     《灵魂的倒影》中很多诗歌是写乡土亲情的,因为诗人几十年在黄土高原生活,长期的、细致的、深入的体验和观察,乡土和亲情诗歌在他笔下显得游刃有余,信手拈来,技巧用运娴熟,品读意蕴悠长。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还有一部分诗歌简约、精炼,常以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点滴小事物入手,电光一闪,就把一个哲理、一个疑问、一个道理捧在读者面前了,深邃而隽永,像潺潺流动的溪水,不时跳出来一个或者多个浪花,这些活泼的精灵,碰触着我们的心灵。正如爱尔兰诗人希尼所言:“诗人不仅仅令人愉悦的正确,而且还要令人信服的智慧”。比如《秋歌》:“一场风终止了落叶流浪的脚步/一场雨降下秋天的帷幕/一场雪的悲情覆盖了大地∥我不是在时间的窑中酿造酒香的人/我不是用泪水在纸上描绘花朵的人/我不是以怀念擦拭旧日时光的人,可是∥可是,一首歌的旋律总会/打开丝绸层层包裹的秋日/可是,过往秋风的细节/根须般在血脉中恣肆盘结”。一场秋风,一阵秋叶,一场秋雨,一首秋歌,在日趋萧瑟的秋天里,诗人多愁善感,想到的不仅仅是季节的轮回,四季的更替,还有生命的无常与多舛、血脉的盘结与延绵。

    再看下一首《蛾》:“没有过去也不曾奢望未来/一只蛾仿佛从我黑暗的胸腔飞出/就在我的一声惊叫中/她已走完从飞翔到火焰的一生/生命即便可以千百次重来/你只为自己选择一簇明丽的火焰/一只蛾的疼痛或幸福/仅是一星点灰烬/今夜,我打开冰封的泪水/埋葬一只殉情的秋蛾”。生命如何度过?怎样彰显意义?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话题,一个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直到耄耋之年,皓首银发,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是一种幸福;有人爱国忧民,当人民和国家召唤时,从容担当,大义赴难,也是一种悲壮的美丽。一只飞蛾“为自己选择一簇明丽的火焰”,是无知?是殉情?是本能?不得而知,但诗人对细节的观察、思考,对现象的理性感悟,值得肯定。再看与《蛾》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作品《爬山虎红了》:“秋日将尽/从院墙腾跃到屋脊的爬山虎红了/红了,才像一只向天长啸的斑斓大虎/可我心里一阵阵难过/柔弱的攀爬止步秋末的峭寒/你手心小小的火苗/能否照亮苍茫的前路呵/结束于静美绚烂的叶子/人世间众声鼎沸/我听见风中那声轻轻的告别/看见你转身离去时惆怅不舍的一瞥”。 爬山虎红了,“像一只向天长啸的斑斓大虎”,而在“秋末的峭寒”,它又点起“小小的火苗”。通过“腾跃到屋脊的爬山虎”,诗人营造了时光易逝、季节轮回的秋的氛围,通过色泽之变,语境的细微处理,动静相衬的写作技巧,让人感受到萧瑟中的寂冷,惆怅中的不舍。

    写自己最亲近的,写自己最熟悉的,写感动了自己的,即使一棵小草,一只飞蛾,一缕秋风,这是牛昌庆的诗作给我的基本印象,故而他的作品始终能吸引读者眼球,抓住读者的心。众所周知,当下文学,特别是诗歌越来越边缘化,这是注定的。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对那些仍然爱诗、读诗、写诗的人,我总是心生敬畏。又想起他前面把乡村、学校比作“祖国细若发丝的支流”。作为个体的人也是一样,诗歌也一样,何尝不是祖国细若发丝的支流?就在数小时前,我们在微信上探讨诗歌的一些话题时,他留言:“最近忙里偷闲读书,写得很少,不苛求自己,不刻意为之”。教书育人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沉寂,什么时候该发力。
 
 
    史映红简介: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诗集5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系中国诗歌学会、西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