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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之子与自然之诗


自然之子与自然之诗
 ——王笃坤诗集《唯有时光》简评
 
李犁/文


 
        性格气质和胸襟也是地理,造就着诗人的情感倾向和诗歌特质。王笃坤的诗歌,虽然大部分取自于自己的情感遭遇和个人化的生活杂事,但通过语调、抒情方式以及气韵,让我们窥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北方汉子,强烈感受到他的直率豪放还有诚朴和笃信,即使有一点低沉忧悒也被浩荡的激情所裹挟和忽略。这也映射出大兴安岭这个大地理对诗人自身小地理的影响和塑造,而且是深入骨髓的。大小地理一起形成了诗人的审美类型和对世界的态度。

        这是一个潜意识,它形成了诗人写作的原型。写作者的每一个文字都是从这里萌发,并先天地濡染了这个原型的色素,而且这个原型早已规定了你的诗歌方向和品相。所以王笃坤笔下的苍穹、星斗,林莽、松涛,还有寂静和辽阔,就不是简单的抒情符号,而是原型在投影,是真实的生活,是不依附任何情感而独立存在的大美。王笃坤表现它们,是机缘更是命运。于是,这些壮阔的品质灌满了诗人的血管和笔管,只要拧开写作的开关,它们就自动地跑出来:“到河边去吧/冰雪水融潺潺/到林缘去吧/鞑子香开正艳/到白桦林的小路上去吧/婆婆丁期待小铲/到湖边的木屋里去吧/山鸽子咕咕呼唤”。这里尽管作者从细小处写起,尽量地缠绵温柔,但具体的意象,譬如:冰雪、达子香、白桦林、木屋和山鸽子,依旧有他们自身的自由和任性,并醒目的抢占了读者的注意力。到了“森林的群山,三月缠绕着四月/松,桦,柞,柳,杨/茂密的枯草,遮盖着残雪/江河静默,山川也静默”。客观景物代替甚至遮盖了诗人的情绪,或者说已被大自然所啄食消弭,主观被迫退场,给读者留下印象的依旧是生态自身的壮美和辽阔。

        所有这些,说明王笃坤写它们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诗歌原型使然,是一种自然而然,更是一种必然。而且没有了诗人的寄托和象征,这些大自然纯粹的美更干净更独立更突出更生态更葱茏。它启示着诗人,大自然本身就是诗,而且那种大美是绝对永恒无限的,诗人无需非得揉进自己所谓的思想,更不要用主观去篡改它。诗人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尽其所能地表现它,呈现它,展现它。因为大自然已足够完美,诗人只要能三分之一地截下它的原始美,就是最好的自然之诗。

        所以,我非常喜欢也无比珍惜王笃坤诗歌中流淌的像山泉一样清新和仙灵的气息,它荡涤掉粘滞在我们心灵和人格上的油渍和污垢,刮掉我们胸腔、思维和思想里的尘埃和血栓,让那些久违的感觉,譬如鲜活、敏捷、透亮、纯洁和热爱等等重新回到我们的身体和情感里。在这些诗歌里,可以深呼吸,醉氧,尽情地拥抱清风明月,让至纯的净和静浸透身心和骨髓。正如王笃坤写得:“兰的彻骨,静的皈依 / 极目苍天,舒展的翅膀 / 优雅在苍穹水域之间 / 你听,你看/ 那自由地翱翔 / 那亲亲地呼唤”。

        多么透明的诗境,还有纯化了的情感,充沛自信还亲切。诗人的注意力一旦集中到大自然上,杂念就少了,心就放下了,境界就上升了,诗歌就变得宁静而寥廓了。诗歌至此,有了生命重新复活的感觉。所以我读这本诗集每辑前面的诗句节选内心都无比的激动,如此的守望或等候/紫云雀,灰布谷/请你们雅静,我在这里呢……”,还有“鸟们飞去,秋天静默/翅膀扑朔,喧嚣皈依/一切回忆,均不及今夜的你/ 点点滴滴,如此庄重……”这些都是黎明的清水淘洗过的意象和事物,当然还有情感和心灵。读这样纯净的诗句,我们也有被清水沐浴的感觉,并对这样纯美的自然多了一份爱恋和向往,甚至产生抛弃都市这虚妄的生活,让灵魂皈依到这里的冲动和愿望。

        这也说明了大自然就是神,就是宗教,就是诗歌乃至整个文学最终要归依的圣土。也就是常说的诗歌要往回回,写诗即返乡的主题。王笃坤的诗歌与“返乡”之说不一样的是,“返乡”是写作上的一个理念,因为我们不可能真地回到地理上的深山老林和故乡,这样呼吁,只是唤起作家和诗人情感和写作上的重视和意识,有这个觉悟和警醒,从而在迷茫中找到一个方向。而且即便是身体上想回去,客观上大多数写作者以及都市人也做不到,也只能是在性情中坚持多一些自然的属性,即真诚和自由,也就是“本我”“自然人”等等。

        而王笃坤不一样,他长久地生活在北极大兴安岭林区,每天遇见和簇拥的就是高天阔土,林涛松鸣。他生活的常态和起点正是诗歌乃至文学要抵达的终点,虽然也有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纠葛,但相对大都市里的名利场,比重和专注度都少了很多。而且这种遥远和偏离中心的感觉会让人的心灵与大自然更贴近,更亲密。大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诗人心中的块垒,会抚慰诗人的焦躁和不安,会唤起和激发诗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就是说大兴安岭是一个巨大的鞘,王笃坤的心灵之剑放在这里,就减少了世俗的风吹雨淋,这就让他能够保持思维的敏锐和锋利,能够在庸常和细微的风吹草动中发现诗意,并及时地切割下来。在他的具体写作中,他也更愿意把自己的各种体验,包括潜伏在生命里的丝丝躁动交给大自然来理顺和诗化,让我们顺手以他的《雪梦》为例:

        “白桦林里的雪/我不敢碰/那么完整的雪地,那么厚重,那么温暖/我妒忌正午的阳光/可以肆无忌惮/拥有着白雪桦林/这个时候你在哪里/我想双手捧起雪,趁你不注意,扬进你的脖子里/然后听你尖叫的声音,看着你向桦林深处奔跑的样子/可是我找不到你/寂静的桦林,安静的白雪/我的香烟,蓝天,冬日阳光/听到没有?遥远的心跳声,陪着你漫步/我想把这片桦林,雪野,木屋以及冰封的湖/装进上个世纪师范学院的信封里/有给你,却不敢留下我的地址/如果此时你在午睡,暖暖的雪梦里/是否闻到了烧烤的味道/我们的雪房子里,飘着蓝色的炊烟/和随心所欲的哼唱”。

        真而静,包括情感还有自然之景。蓝天,白雪,桦树,雪屋本身就那么静美,是纯美的诗,再添上一个向桦林深处奔跑的“你”,诗歌就动了起来,这就是诗眼。更重要的是诗人写作之前情感上的疙瘩和丝丝伤感,也被这样清亮的事物和细节熨平,并过滤成一种美。这样的情境最适合怀旧和思念,或者说这样的情境将怀旧和思念带来的忧伤镀亮,并梳理成顺畅的诗流,给读者带来了无尽的韵味、情味、况味,而“我想双手捧起雪,趁你不注意,扬进你的脖子里……”,就是趣味,是诗歌中最高潮的部分,让诗歌跌宕起来,拎起了读者情感的衣领,让诗歌立体化。

        (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比如这句:“野百合、白头翁、鸢尾、金莲花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你们就不要再问她的名字了/我在这里呢”。这最后两句就是一个转折,看似闲笔,但不经意中让诗歌有了波澜,有了盎然的诗味和趣味)。

        这首诗中的情境和品性是一个典型,几乎贯穿在他所有的诗歌里。而且诗人的态度也是谨慎且小心翼翼,这是诗人对天然大美的敬畏,还有在爱面前保持不喧哗,只静观不亵玩的姿势。一切都是轻轻地,自然地,包括诗的莅临和爱的去留。说到爱,就不能不提他诗中的“你”,这个“你”遍及到他很多首诗里,不论是写自然风景,还是写往事和梦想,“你”都在其中,有时是主角,有时是忽然一现,有时在结尾冲刺中一刮带。总之“你”是诗中和诗人挥之不去的一个影子,或者是诗人情感上的一个“原型”,是诗人一切幸福与伤感、兴奋与寂寞、涨潮与退汐的源泉和原因。例如:“不同来,愿同往,等你,在草地山冈。”,“睡吧,灯月天涯暖/ 他就是今夜/伴你入睡的月光”。而《揪着》:“走神了/没出息的人啊/你在哪里?/你在干嘛?/又是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年过去了/还是放不下/还在揪着/揪着吧,此题自古无解 /谁,能无遗憾”。

        这里“你”泛指的时候是虚指,代表了自然、美,或者是心中的一个幻影。具指的时候才是情感,才是爱和爱的对象。但不论是哪一种指称,诗人都真诚,甚至执着得有点痴,有点不能自拔。这也是高天厚土赋予诗人的诚朴和宽厚,像王笃坤名字中的“笃”字,忠实坚定得有点发傻,像上面这首诗的题目《揪着》。“揪着”是诗人爱的状态,揪着“你”,也被你“揪着”,而且是主动的被“揪”。 揪”也说明诗人感情的专注度,并锲而不舍。这让他的许多诗歌有了结冰的感觉,且很难化开。

        这是王笃坤诗歌的优点,也是不足。而我个人的看法是有揪就要有放,揪着让诗歌有了陡峭,而放开则让诗歌有了境界。只揪不放,诗歌就显得狭窄,个人化。久了多了,就不舒服。一定要透开,一定要流着眼泪也要微笑,而且诗歌作为一种媒介,也一定要给读者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能让他们也因你的诗歌而揪着,不能释怀。所以诗人写作,不论自己是什么样的遭遇,都要让个人的具象化的情绪消遁,让唯美的透人心脾的诗意在更多的心灵里共鸣。

        这是诗歌的意境,更是诗人的胸襟。正如笃坤的“坤”字,它代表着大地的宽广和深厚,周易的解释中有“直,方,大”,是指大地和人要正直、端方和宏大,这是厚德载物的基础,我希望王笃坤的写作能呈现这样的态势。

        为此我略去了笃坤诗歌中的其他特点,而直取和评说了我个人的喜欢,又与笃坤的性情和气质呼应,且能成为他写作方向的美学品格。那就是舍弃那些鸡毛蒜皮,永远抒写自然之诗,这样才无愧于大兴安岭馈赠他的资源,而且他就是大自然的儿子。这就是我的祝福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