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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士趣味,一种普遍的诗歌“腐败”


隐士趣味,一种普遍的诗歌“腐败”
——读徐立峰组诗《几道家常菜》

作者:师力斌 


 
  徐立峰这组诗典型地暴露了当下诗歌技术过剩、思想不足的症状。
 
  读这组诗歌让我非常矛盾。徐立峰的技巧是如此纯熟丰富,招人喜欢,而他的思想则那样苍白无力,令人生疑。徐立峰思想与技术的严重分裂,恰恰是当下诗歌的重要病症,也是当下整个文艺的重要病症,像极了小说界蒋峰式的形式主义,也像极了音乐界的“好声音”、“好歌手”的炫技主义。技术过剩,思想不足,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艺术“腐败”,正侵蚀着当代文艺。
 
  当我读到“暮色苍茫像一笔财富”这个标题时,不得不承认,徐立峰有很好的诗歌技巧。单纯从技术上看,他比许多知名诗人还要谙熟写诗之道。他太像写诗的人,太懂得拿捏首与尾、谋篇与布局,太懂得词语本身的妙用。首先是标题,随意中其实有太多刻意。“几道家常菜”的总菜谱拌上“时日像一列火车”“暮色像一笔财富”这样的哲学玄思的特色菜,再间以“想到她”“十一月之晨”这样信手拈来的小凉菜,相信一般的品尝者不敢轻易说不。用词雅致讲究,绝不允许纯粹的口水,但又不排除说话的语气。构思精巧,从标题到内容,从词到句到节到整章,都有统一的把握。意象,节奏感,甚至一般诗人觉察不到的复杂的旋律感,都运用得相当熟练。比如《夜空幽蓝》,依靠某种特定的句式重复产生节奏感,“谁望见,谁沉默。”“谁忆及,谁就完整。”“没新意,没断裂,”“没有耻辱,没有悲悯”。 对于四字顿和二字顿的明确音乐性的运用,也能看出是用过心思的,如《十一月之晨》中的“小阴天,薄雾炫着”、“鸟飞过时”、“纷纷侧目”、“湿度超标,亡者(的)记忆”、“墓地青青,幽静而美”、“溪流清澈”、“有圆有方”、“悦耳、干净”、“种种形态”、“藏经阁外,松影移动”、“时光电流,此刻息声。”短短一首诗中能有如此之多的四字顿,要见相当功力。对于空间的营造,眼前与遥远、时空交错、物我合一的意识也显而见:“这样一个/ 随处可见的傍晚正被暮色推向/更多曾经有过的傍晚。”抽象与具体:“是谁说过:暮色里的金色更接近 / 流逝的本质?”偶尔的警句:“蓦色苍茫像一笔财富”,以及总结全文思想提升境界的点晴结句的出现,以期将全诗作为一个哲学思考的整体,呈现给读者的整体构思:“把一个傍晚凝望成/ 许多个傍晚,无疑,是可信的。”待到“街和回音的半天”这样的句式,几乎就是在炫技了,具体和抽象的嫁接之后又嫁接时间,短短一句之中便见匠思,何况还有后边紧接而来的、波纹起伏的对“半天”的渲染,不可谓不新颖,不可谓不精致,不可谓不匠心。
 
  技巧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在这口水当道、技术门槛降低到零的时代,尊重新诗技巧的诗人一向为我所喜爱,然而,又让我生出另外的不满。技巧并不总是一件好事,当它纯粹成为技巧的时候。“暮色苍茫像一笔财富”,多新奇的比喻,却不能产生新奇的阅读效果,不是白费了吗?整首诗读完,也没弄清楚暮色苍茫怎么就像一笔财富,像什么样的财富。财富是静谧?是流逝?是凝望?还是这种种感觉的综合?与其说诗人表达了一种思想,不如说表达了一种趣味,隐士趣味。
 
  我抬高头颅,凝望,倾听。
  前方群峰肃穆,使人安静。
  而除了这个,我还知道些什么?
 
  ――《十一月之晨》
 
  这几句诗使我想起1930年代朱光潜称赞陶渊明的著名观点,即“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则反驳说,陶潜并非浑身是静穆,“除了论客们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还有‘精卫衔草木,将以填苍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他并未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正是一个,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题未定草》)。80多年过去了,诗人们可能早已忘掉这一争论,然而,片面“静穆”的隐士思想却依然未忘,起码在徐立峰这里活着。除了肃穆安静,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隐士。
 
  我,将近两个小时没说话了。
  北窗外照例静得好像只有楼影
  塔影和山影,这些从不
  蠕动的东西,谁望见,谁沉默。
  ――《夜空幽蓝》
 
  这还是隐士。
 
  酒后我喜欢
  提一壶茶去院子里坐着,
  陪乌桕和香椿,等一阵风。
  有时也会,想到她。
  ――《想到她》
 
  这绝对是一种趣味。
 
  阳光明媚,茶水碧绿,
  浓荫在另一个时间醒来,
  个别尘土翻越着栅栏……
  ――《想到她》
 
  这绝对还是一种趣味,一种不同于猛士的隐士趣味。
 
  经常,在我挣扎了半辈子的桌前,
  我写人生的无意义。
 
  借助一扇窗户,
  观察天气,及远处山势
  无尽起伏里的绝对。
  感到一切皆有可以阐释的余地。
  ――《半生谈》
 
  《几道家常菜中》中,这样对月伤怀、顾影自怜、院中独坐、消极无奈的感叹太多了。我力图找出猛志,哪怕是找出一个稍微接点地气、与住房交通医疗养老上班养家糊口带孩子这些世俗生活相关联的某一个方面来也好。但都没有做到。在当下诗歌阅读中,这样的时候太多了。太多的诗歌超凡脱俗,了无烟火。难道是我自己的生活和感受出了问题?徐立峰在这组诗中彻底将社会排除在外,俨然桃源居民,化外隐士。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诗人,满脑子隐士趣味,这当然是思想问题。人的思想是无法要求的,但这样的隐士思想我不能苟同。它无法为我提供更多的东西。它有所取舍,并非全人,故此失真。修辞立其诚。没有诚,没有真切的体验,这样的诗我不能苟同。中国人思考了二千年,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荒凉荒诞,知道人世的绝望,知道个人的渺小无助,然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咏这些看似看破红尘的隐士情绪,是不是需要更加谨慎?或者换个玩法?隐士思想作为诗歌的思想支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得以实现?
 
  四壁环绕我。门,书籍,
  灶台,炒锅和水池,
  刀面上,蔬菜的青汁拼成的图案
  ——都在命令我安静。
 
  深居于此,我饱尝
  钟表里漫长的旅程
  每天赋予茶水和玄想的苦味。
  是啊,这多少有些伤感。
 
  ――《半生谈》
 
  诗人不乏细节,也不乏从生活的点滴中写出微言大义,甚至个别地方言及暴力(如《提刀的人》,其实这刀也是提纯后的刀,而非猛士之刀),然而,这些大义终归于一种盆景式的趣味。不乏对世时艰难的体认,但更多的是对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世人皆浊我独醒的隐士趣味的把玩体味,可以归入小清高,或小雅致。
 
  这组诗呈现了一种奇怪的文化趣味组合,一面是眼前提纯了的中国生活、中国传统,一面是译介而来的西方想象,米沃什,巴赫,卡夫卡,一大群类似的后革命时代的文化孤独者、失落者,重重包围着一个全球化时代的新隐士。可惜的是,这种表述显得苍白无力。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上不缺乏隐士思想,老庄就是这方面的老祖宗,佛教禅宗也大行其道。近几十年来,社会上学佛修道之风盛行,诗人也不例外。缺乏的反倒是儒家介入承担的思想。当下新诗言必称海子,诗歌标准相当短视。不必再回首鲁迅与朱光潜的争论,且看看诗歌专家钱钟书的判断。钱钟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中说,“王维当然是大诗人,他的诗和他的画又具有同样风格,而且他在旧画传统里坐着第一把交椅,但是旧诗传统里排起坐位来,首席是数不着他的。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借用意大利人的说法,王维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诗人’”。我体会钱钟书的意思,若在诗歌标准上论起来,相对于杜甫式的、入世的儒家哲学诗人,学佛参禅的王维只能算是大诗人中的小诗人,言外之意就是儒家的文以载道标准更占上风些。中唐以来千年如此,其中必有奥秘,然百年新诗参悟不够。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旧文学,旧诗首当其冲,杜甫更是百年新诗的忌讳,我称之为百年新诗的“畏杜情结”。举个例子,冯至是至爱杜甫的,但从他的诗歌几乎体会不到杜甫的影响。可以想象一下这种革命心态:都新文化了,还能谈旧文化吗?打倒尚且来不急呢,何谈学习?胡适是新诗的倡导者,反对旧诗最力,对于旧诗首魁杜甫,他竟然认为,杜甫最大的特色就是白话,最大的诀窍就是作诗如说话,读杜诗的诀窍就是将之读成打油诗,“后人崇拜老杜,不敢说这种诗是打油诗,都不知道这一点便是读杜诗的诀窍;不能赏识老杜的打油诗,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处。” (参见《胡适文集 4》第十四章《杜甫》,第217-24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试想,在崇尚革命、推翻旧制的时代,这些诀窍让五四年青人听了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兴奋。呵,作诗原来这么简单,就是做打油诗。原来中国最伟大的诗,就是像说话一样写出来。胡适的杜甫说是明目张胆的扭曲,是典型的以偏概全,是实足的忽悠、“胡说”。
 
  细究起来,百年新诗的理论源流非常复杂。奇怪的是,近几十年代来,不知何故,隐士思想越来越有市场。五四时期周作人的隐士尚以学问做底,勉强支撑,当下的隐士思想则越来越单薄,越来越趣味化了。徐立峰的这组诗歌,突出地代表了这种趣味的当代遗韵。全部这组诗中,除了下面这一句,“这一刻,我当然知道是什么在磨损我。/ 坐在它身边,我也沉默,/我把诗句写得像雨后孤独的长跑者”,其余的部分,总觉得缺少打动人的东西,终究难以留下深刻印象。通篇都是娴熟的技巧,对某种语感的迷恋,对某种情景的偏爱,对某种生活方式的沉浸,以及对某些雅致词语本身的沉浸。当我读到“有时,茶水将窥见这只紫砂壶隐秘的/矿藏岁月”,不觉叹赏这句子的建造技术,即使和百年中那些最优秀的诗人放在一起也不逊色。然而,竟然什么没有写出来,竟然空空如也!诗歌所呈现的生活是众多隐士诗歌反复呈现过的:一个不得志的读书人,一个无家庭牵挂、无公事缠身、整日无所事事、物质生活缺场而精神生活遮幅上演的诗人,一个隐身于某山峦茂林之下,临窗独立,惯看秋月春风,超然世事,而又洞察历史,怀才不遇,却有诗酒陪伴的智者,一个与经过文化筛选的陶渊明、周作人、弘一大师、废名等符号息息相通、意气相投的现代隐居者。基于此,什么都成了套路,“在暮色里绷紧内心发亮的招式”,“打远处流往更远处”,“一想到她,/春天就来得仓促”,“窗外,惟群峰之上的幽蓝仍在坚持某种绝对”,豹子和狐狸,城市,灯火,寂静,爱情,悲悯,羞耻,这些几乎就是当下隐士诗歌的标配。要问的是,这些东西与我们身处的股市、高铁、打工、房地产、城市化、全球化的时代生活有怎样的联系?
 
  高楼,窗,落日,
  巨臂塔吊,梁溪河,
  几何形街区,树木和高过
  人类的屋脊,远山的轮廓。
  这一刻,仿佛,全在走动,
  仿佛它们,是我用孤独请来的贵客。
  它们目睹的一切:自然的
  衰亡和新生,尘世的爱与
  欢愉,一代人的梦和悲观。
 
  ――《一种安静的秘密生活》
 
  这一段像出自一位大师的手笔,高瞻远瞩,纵横捭阖,技巧斐然,然而什么也没有,除了无缘无故的孤独。到底这孤独与无数诗人的孤独有什么区别?与这个时代有什么联系?爱与欢愉,梦和悲观,好精彩的对仗,好熟练的技巧,但这爱与无数诗人的爱和欢愉,与无数人的梦和悲观有什么联系?这首诗想表达一种个人的瞬间感悟,此时此地彼彼时彼地的感受,但整体上都是陈词套语,无法落到实处。只有一句让我找到了落脚之处,那就是诗人“一对眉棱骨更加显得突兀”。当下这种“春江花月夜”般的诗歌太多了。这样的生活想象未免虚矫,实际的生活难道真是这样的吗?
 
  承认自我的局限
  和短促,向我活不过的事物致敬。
  又靠墙坐进阴影,读山色,读米沃什。
  研究尘土气候与文字的差别。
  这扇窗前,还有多少时间可供观赏?
 
  ――《几道家常菜》
 
  类似这样的哲学疑问反思自省,这样的现代隐士,已经成为一种诗歌新常态,永是在房间之内的反思,螺丝壳里做道场,一种冯至式的“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这又使我想起杜甫诗歌的巨大思想空间:“欲雪违胡地,先花别楚云,却过清渭影,高起洞庭云。”(《归雁》其二)有人要说,这是杜甫咏雁之诗,要呈现雁的活动空间,必须大。倘若杜甫自己面壁,也会是局部空间。这就错了。空间感的大小与思相的大小成正比。且看杜甫室内独坐对雪时的思想空间:“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对雪》)战哭,数州,都是超出个人小天地的。
   
  鉴于当下诗歌隐士成风,衷心希望徐立峰及诗人们能够多一点点杜甫式的入世精神,少一点点王维的隐士趣味。
 
作者:师力斌
来源:师力斌新浪博客

刘不伟编辑整理
 
 (原载《诗刊》2017年3期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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