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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迹日影觅禅心——读张永祥散文集《雪禅》

 捧读张永祥先生的散文集《雪禅》,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一副传诵千古的名联:雪落板桥,鸡犬行过,踏竹叶梅花;日照纱窗,莺蝶飞来,映芙蓉牡丹。
 此联妙绝。雪落板桥、日照纱窗确为寻常之景;鸡飞犬闹、莺戏蝶舞实乃平常之事;两者无丝毫关联照应。撰者巧借实景起笔,妙得实物转承,层层递进,笔笔折高,终以虚意收束,竟得圆融之境。实为以有情慧眼,观寻常之景,得象外之象,化凡庸为神奇;凭非凡巨笔,述平常之事,生韵外之韵,发千古绝响。正所谓以有我之眼观花,花皆含羞;以无我之眼视世,世亦无情。此联此笔唯有情有我方显无限意趣。我想,永祥先生正是凭借有情之眼、有我之眼览景观物、察世明理,从平凡生活深处感悟世理,从寻常物事细微处妙悟大道,以立言之不朽叩问人生,以雪禅二字命名散文集,其精意深旨恐正在于此……
 永祥先生自号洛河牧叟;闻其名号便想见其人——一派悠然自足、散淡超脱的境界。不过在其平淡素朴、静穆飘然的表象之下,却隐约潜藏着某种忽隐忽现的质素,质如陨铁,色若黄铜。如若不着意体察,不细心寻绎,这质素便如初春暖阳下流散在煦风中的一丝馨香,轻捷灵妙地躲藏了。这质素,我以为是文人的傲气,学人的自尊与硬骨。它如深藏于地心的熔岩炽烈而动荡不安,又如潜伏在高山巉岩下的暗河汹涌澎湃,在“文字水平与影响力成反比”的当下社会,在对金钱和权力的攫取欲望空前泛滥的现实世界,此种质素何等稀缺,何其高贵。它是文人安身立命的坚固基石,持久濡养滋润文人的气质风骨,锻造锤炼文人笔底的文字,使之高贵不屈,正气凛然,音韵铿锵,光焰灼人,直指人心,温暖并照亮这个世界。
 滔滔洛河自北而南汩汩流过泥阳川,河东便是永祥的家乡。沃野平畴,阡陌纵横,名闻远近的米粮川。泠泠清流日夜不息涵养丰裕两岸数十个村庄数以万计的田地,也浇灌永祥先生的身心灵魂,塑造他的禀赋性格。洛河泛起的涛声是他酣梦的软枕,洛河涌溅的浪花是他天然的“生长素”,月月年年,他在洛河边的土地上不仅成长血肉肢体,也逐渐丰满精神灵魂,
 及至壮年,他仍困顿于洛河岸边的村庄里面朝黄土,尽力营求一家人的饱食衣暖,天命之年才得安居县城一隅。对永祥先生而言,农村是他人生的起点,洛河是他童年及青年时期成长道路的记忆载体,家乡和洛河于永祥先生具有无法言喻的重要意义,是他成长的深厚土壤和强劲原动力,也是他余生无论如何甩也甩不开的精神支撑,更是他梦魂萦绕的精神家园。在永祥先生心底,洛河不是一条具象的物质化的可触摸亲近的河流,早已成为他心灵空间内一个模糊而清晰的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图腾符号,牢固地镶嵌在他精神世界最不可测的深处。无论洛河岸边外在的村庄如何翻天巨变,也无力改变永祥先生内在的精神世界;无论洛河水再不言不语流淌无数年,它终究流不出永祥先生的心灵空间。或许,洛河与永祥先生早已勾连为一,不分彼此。洛河清流幻化成血脉、气质循环在他的血液里,充盈在发肤、筋肉和骨髓里难解难分。唯此毓秀天地,方成就永祥先生。
 永祥先生对故乡,对农村,对土地从心底里迸发出迥异于常人的感念和敬谢之情。质朴无言的土地厚待于他。在这片土地上经历的所有困顿苦厄和付出的所有艰辛劳苦,是他人生阅历中最可宝贵的淬炼和琢磨,是此生最富有的精神财富。唯此,永祥先生对家乡的山川草木、土地河流、自然景色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劳作的人们,饱含浓重的感激和深深的眷念,这种深厚情谊,时时潮湿着他的双眸,日日撞击他的心胸,无时无刻不在激荡触发他写作的灵感。此情积郁既久,便如岩浆爆发喷泻而出,流荡千里,浩瀚无以遏阻。这便诞育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散文集《雪禅》。
 我与永祥先生相识已久。机缘所致,在散文集最初纂辑成册时,有幸拜读校对过初稿。一篇一页,一句一字,无不再三注目,详勘复斟,冀望不负先生所托。我深感散文集中最出色的当属第一章“感恩大地”和第五章“心灵漫笔”中洛河人物的几篇;其余佳构力作应是第二章“禅外悦禅”和第三章“寻道”。这几部分,实事求是体现了永祥先生丰富厚重的人生积淀和不随流俗的个人思想追求,恰切准确地揭示出永祥先生构思行文有别于其他作者的鲜明个性特色。
 《雪禅》序言中提到,散文家梁衡把散文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景物之美;二是情感之美;三是哲理之美。由此也区分出“形境”“意境”“理境”三种境界优长之别。品味永祥先生的散文,字里行间足能感受到他在有意追求形、意、理相映生辉,相得益彰方面作出的不懈努力和持之以恒的探索。
 诚然,惟妙惟肖的景物描写,在一定程度上足以唤醒读者身临其境的审美体验,使心灵产生愉悦感;但较之于能唤起阅读客体人生体验与写作主体情感交流共鸣谐振的作品,高卑自见,优劣自别;而这两者与那些引人深思发人深省令人再三吟味的作品又逊色不少。散文应该是最自由的文体,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万事万物,有意随手,谋篇巧构,立意天然,无一不能纳入纸上毫端,洋洋洒洒纵横数千言于方寸间。只是最是自由不自由,自由不自由间,天壤之别,云泥之判。自然景物固然怡人,花花草草的确可爱,有我之眼或者无我之眼观景,有无之间,差之千里;亲情、友情、山水情自然容易唤起人们的情感共振,但个人之情如不能着意锤炼凝聚,难以激发人类共有的情感积淀体验,仅局限于自我陶醉,势必流于“滥情”;当然哲理之美也有其最基础的限定,所阐发哲理,必须奠基于丰富的人生阅历、深厚的文化积累,悟人之不得悟,言人之不能言方为上品,反之,所言之理不过空中楼台摇摇欲坠,玄远空幻。
 散文家祝勇在《纸上的叛逃》一书中说道“散文的魅力,不在于万众归一,而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在于它无法重复的独特性和永无休止的创造力。”“他摆脱了不管是时代还是散文传统加诸在他身上的层层束缚,自由自在地在文字的世界中调兵遣将。”“只为追寻一种自由自在的,有自我的有个性有思想的写作”。这段话道出了散文写作的最高境界。好的散文文字纯熟自如,遣词造句独出机杼,凝练准确;展现意象独特新颖,表达方式不落俗套,令人耳目一新;文章或文字脱离抒情表意的藩篱,成为展示作者个性,传播思想的工具和载体。也就是说,作者呈现给读者的文字必须烙上鲜明的个性特色的印痕。一篇文章,经过撰作者酝酿构思、腹稿心裁、泚笔落墨、勘断推敲,最终以完整的形式呈现给读者,这成千上万的文字,以一种前后排列、衔接跟随、规整有序的队列从汉字宝库中鱼贯而出跃然纸上时,文字已非渊深浩瀚的字海中芜杂混乱的个体存在,此时此刻,它们在这篇文章中听从撰作者命令,集结成一个有机的、互相之间具备亲密关系的、牢不可破的方阵。方阵中每个个体都享有专属坐标位,每一个坐标位仿佛一串密语,密语和密语前后衔接左右藕合,嵌刻成由一串串密语合成的向世界宣告和谕示秘密的宣言。有幸入选这个方阵带着秘密而来却承荷破解秘密任务的文字,自此不再是普通的文字,也不是一堆毫无生命活力僵硬的排列和堆码,正是撰作者刻意拣选,让他们鲤鱼跳龙门般焕发无限生机活力,刹那间镀满灵性的神光,光芒四射,无比耀眼。而这个秘密的探索及破解,以及用神来之笔破解这些文字的封泥,赋予死的文字活的生命力的独裁者,撰作者当之无愧,除此而外,别无一人。因此,可以这样说,一篇文章其实是撰作者个人内心情感和道德判断的外化和袒露。因此,撰作者必须从一大堆外貌相似但内里有别的汉字中,拔擢出足以令读者解读篇章迥然有别的特异之处,解析作者间不同特质所在,最终探知作者个人生活经历、成长历程、个性特点、学养气质、文化积淀、社会阅历、立身处世及其他特别之处,这个过程,是一决高下的决战,是运筹帷幄的焦灼,是区分自由与不自由的关键。成,则驰骋于自由天地;败,则囚困于禁锢牢笼。
 永祥先生年届耳顺,大半生生活、劳作在农村,他了解农村,理解农民,农家各种劳作技能无一不精,可以说,他对农村诸般事物了如指掌。当他以脚踏厚土的求实态度,不卑不亢的平等视角,简练素朴的雅洁文字叙写农村辛苦但饶有诗意的生活,描摹村庄单调恬静的景色,记述家乡愚钝滑稽而不自知的乡民,可谓如臂使指,得心应手,驾轻就熟,涉笔成趣,宛若天成。他用自己的灵思逸韵,绘就一幅栩栩如生充满生机的农村画卷,也用他的巨笔神思再造了质朴恬然不知寒暑的“桃花源”。打开这幅画卷,农村恬静朴素真切自然的醉人气息扑面而来。曾经沉淀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悠远往事,犹如涨溢的潮水接二连三不断袭来,不知不觉使我们沉迷其中,乐不知返。流连在温润的字里行间,像逡巡在记忆的广阔天地,昨天,曾经苦苦坚守的阵地再次光复,过去弃如敝屣的事物重新被捡视,将会开启崭新的开端;明天的未来,由于往事突然改弦更张,将会改变既定的行进路线,更定已有的终点和结果。这已经不是日常单薄无力的文字,它所蕴含的意义丰富浩大,远远超出永祥先生的初衷和预料。在我眼里,这些文章早就脱离平凡的记述和言说,具备了展露农民“心灵史”的立意。不奢望,不苛求,不贪婪,不狂悖,坚信脚下的土地会无限宽容地承载一切,坚信辛苦劳作与喜获丰收间始终通行一条潜在的隐秘路径,而这条路径与自身对待土地的态度息息相关。这就是农民心底最清晰的真理。于是,永祥先生用拟人化的笔触抒写“番麦会唱歌”,满腔激情歌颂收获;讲述“会说话的芦苇”,聆听四季轮回中芦苇说给农民和田地的窃窃密语;他以感恩之心讴歌农民的衣食父母“瑞土”,拜谢“土地之恩”;他以喜悦的心情深情回忆“剜黄豆”、“捋槐花”等带给他收获快乐的童年趣事……有如魔咒,晦涩的咒语极不情愿地显影在纸上。阳光之下,隐秘的咒语丧失禁锢明目张胆直接指向锁定目标。曾被尘封于岁月最底层、被时光漠视和遗忘的往事,仿佛受到咒语的呼唤催动从奄奄一息和死气沉沉中苏醒过来慢慢张开眼睛,腐朽的枷锁瞬间碎为粉末,久困樊笼的魂灵砸烂铁链重获生机。往事一改破旧贫穷的形象,焕然一新,从长久以来默默隐身的暗角踱着碎步渐渐现身在记忆表层,轻转腰身,面容便显露在柔和的阳光下。是文字与叙述赋予往事崭新的面貌和全新的意义,也让他笔下的农村生活可观可品,可触可感,可悲可喜,可苦可乐,充满鲜活的生命感和浓厚的生活气息,是那样的真切、迷人,又是那般地引人遐思无限。他着意选择平等的观察视角和简练朴实的叙述方式,并对之寄以厚望。但二者却是无法取信的叛徒,当缀字成篇尘埃落定,它们就丢弃最初的坚守摇身一变成为哗众取宠的变节者。它们的叛变使永祥先生利用形式和载体掩盖内心真实想法的意图瞬间落空,反而成为顺利曝光他内心秘密,暴露他人生态度、价值取向、道德评判使之大白于世的利器。面对临阵倒戈者的叛逃,永祥先生临危不惧,不动声色,他像个洞知世间预言的智者,目光炯炯,精神抖擞继续诉说着最简单的道理。岁月如风,他是逆风起舞的纸鸢,一头牵连着现在,一端招引着过去;岁月如林,他是林中自如穿梭的飞鸟,一声啼鸣在深林,一声欢叫在原野……
 在洛河人物一篇中,永祥先生以幽默诙谐的笔调,简净畅达的文字,活灵活现的细节塑造了几位生活在农村社会中的奇人异士,篇幅虽然短小,笔墨不多,但就是这种白描式粗线条刻写轮廓,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细节微行填充的表现方式,使这几篇小文详略得宜,浓淡得体,人物神情语言惟妙惟肖,神气活现,读罢令人耳目一新,活脱脱如在眼前,大有《世说新语》的神韵。这一方面得益于永祥先生深厚的学养和精益求精的推敲功夫,更得益于他对文中人物的熟悉和了解。“春老爷”的趣事,必定是乡村农人间口耳相传的笑语乐事;“二旅长”借着在苞谷地里拉屎脱下军装遁逃的秘闻,若非当事人“口述”,别人无缘目睹;“大总管叔”是憨厚质朴却从心底里透着一股子灵气的农村长辈的浓缩,在他身上,集中体现着执持传统文化价值观和荣辱观的老一辈农民的固守和坚持;虽出生乡绅之家,其父亦祈望能经天纬地、光宗耀祖的“张明”,最终却独老而终“村人集资葬之”,令人徒生“伤仲永”般的叹惋感喟;自幼饱读诗书满腹孔孟之道的“三师傅”,即便骂人,最恶毒的言辞不过“无耻”二字,却在大饥之年煮书果腹,最终饿毙的悲剧,令人痛感坚守理想追求与现实生存间巨大的反差和一个读书人幽深的无奈。这几篇小文与其说是以人物为主题的散文,毋宁说是为生存在农村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树碑立传,是这些小人物的纪念碑,也是他们的人生传记,更是他们人生轨迹的再现和总结。正是永祥先生的生花妙笔,赋予一个个生命早就湮灭尘世的悲喜人物活的灵魂,同时也使这些人物获得有限生命无限延续的特权,让他们的过往人生一次又一次“复活”在纸上。是文字,把他们的逼仄的人生空间拓展得广阔无边。翻开书页,这些小人物便姿态各异跳跃而出,生龙活虎自顾自地生活在本就属于自己的生命空间;合上书页,他们就顺着目光悄悄攀爬进读者的心底,偷偷蛰伏在记忆深处,耐心静待机缘和合的时刻,等待他们的生命再次获得活力生机重又舒展的那一天……正是有许许多多虽然卑微如尘但却以各自的方式认真而倔强地奋力活着的小人物存在,生活才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风貌,站在这个角度,永祥先生功德无量!
 随着永祥先生年齿渐长,阅历愈丰,学养趋厚,眼界愈广,对世界及人生的看法和态度渐趋洞达平和。近几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对佛学和道教理论的研究和学习上。佛教作为一种“舶来品”自东汉初年传入中国,便开始了漫长的中国化、世俗化的历程。在这个过程中,佛教与中国固有的儒、道及其他本土传统思想有分歧、冲突和斗争,但佛教采取调和的立场,对佛教外部的不同思想、不同观点采取妥协、迎合、附会、赞同、推崇、吸取和融合的态度,广泛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和养分,至隋、唐时期才形成以禅宗、净土宗为代表的中国化的佛教,最终在明、清之际形成以儒为主导,佛、道为辅助,儒、道、佛三教合一的状态。佛教中国化的进程,实际上是儒、道、佛思想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兼容并蓄、取同存异的过程。此后,儒、道、佛三教合一、三峰鼎峙,并驾齐驱,从而使中国宗教由此达到圆融阔大的更高境界。而儒、道、佛三教则共同成为中国人精神家园的有力支柱和终极依归,深刻影响中国知识分子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同时,也成为中国人心灵的安慰剂和润滑剂。不同的人生阶段,特异的人生际遇,三种文化在中国知识分子心里此消彼长,起起伏伏,演绎出曲曲折折形态迥异的人生历程。永祥先生乡闾俗俊,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习染,他在耳顺之年倾心于佛学和道教理论的学习研究,自有其个人人生经历和心理轨迹可寻,这一方面凸显他对喧嚣庸俗、自私自利的现实世界发自内心的厌弃和避离,另一方面标明他对淳朴、真诚、高尚、善德精神高地的无休止的攀登,和对更高人生境界的不懈追寻。所谓宗教,本质上是对现实世界的哲学性思考。科学巨匠爱因斯坦曾预言,科学的终极归宿是佛教。佛教“虚空”观念与道教“虚无”观点及儒家“天命观”有殊途同归之妙,三者站在不同角度,从不同的侧面出发,使用各自的理论观点揭示出外部世界的状貌,及个人心灵如何与外部世界和谐相处的不二法门。虽然它们精深博大的理论体系中不乏唯心主义的成分,但也包含朴素唯物主义和客观积极的观点。它们为芸芸众生提供了几种差异化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方法和视点,使中国人的精神空间不再囿于固定一端,而拥有多样性的选择和在不同空间自由出入往来穿梭的可能,逐渐使中国社会的整体性格呈现极强的韧性和极大的包容性。因此,宗教思想有别于迷信思维,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永祥先生对佛学和道家知识学习精研的历程,全部反映在“禅外悦禅”和“寻道”两部分。正如偈语所言,以佛眼看世界,万物皆有灵性,皆能成佛。永祥先生笔下的世界已非俗世红尘,而是他的佛缘、佛心、佛眼外化于世界的精美呈现,他从生活中的“细微之爱”体会到“烦恼生菩提”;从苦心孤诣“寻找菩萨”证悟到“大山是佛”“成功是佛”“低头是佛”;从“举起与放下”中“觉悟人生”顿悟自己“与佛为邻”“在生活中参禅成佛”。这些篇章实际上是永祥先生研读佛、道理论粗浅的感受和简易的证悟,实际映照出永祥先生在探索征程中由浅入深、由不知到知、由繁难到平易的曲折心迹。中国佛教——禅宗自五祖弘忍传衣钵于六祖慧能之后,因慧能与同为弘忍弟子的神秀对禅理的证悟差别而分北宗禅和南宗禅,嗣后慧能再传弟子神会广传禅法,南宗遂成禅宗正统,慧能宗风独尊天下。神秀北宗则门庭寂寞,传不数代即衰亡。此后,禅宗“一花开五叶”所谓“五家七宗”,进入极盛期。不管是以“息妄修心”为旨归的北宗禅,还是以提倡“顿悟”义理、倡导“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的南宗禅,除了在教义理论和修行方法方面有分别,本质上最终指向同一个目标,那就是坚持树立人生的信仰,最终解脱人世的烦恼。虽然在这个剧烈变动的时代奢谈信仰,会遭到讥笑和侧目冷视,但信仰是人生的航标灯,它就在那里,就在人生的最前方,一直面带微笑注视着你。信仰只青睐相信信仰怀揣理想坚持行走的那些人,并以千变万化的方式予以开示;对于以满足欲望为信仰,心中密不透风填满私利的苟活者,始终不发一语。
 永祥先生不惮其烦甚至絮絮叨叨的言说,平实质朴的感悟多,灵妙深刻的机锋颖悟少。在这些平静的文字背后,我们仿佛望见永祥先生沐浴在普照万物的佛光中,全身镀满金色的光芒,流光拂过纸页,他笔下的文字如一颗颗浑圆透澈的珠串闪闪发光,光芒浸入双眸,瞬间将他心底的宁静、虔诚、兴奋、觉悟一一照亮,整个心灵空间刹那间扩展到无边无际,足以含纳世界万物。其实,永祥先生更像是个初入佛境,骤见佛相庄严广大,乍窥佛法圆融浑灏,只在探头张望间便被堂奥吸引,满脸兴奋痴迷的童稚,前脚虽已跨入神圣殿宇,后脚却仍滞留俗世红尘,当他回眸顾望,招引同伴,竟绽开拈花般灵光四射的微笑……
 关于道,《庄子·知北游》中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道无所不在,“近在我心,不离己身”“道之在我者为德”。道虽千言,要津只在寥寥数语间,关键要有寻道之心,觅道之眼,修道之诚。永祥先生自最初的“寻道”,继而领悟到“德有所长,形有所忘”,接着感受到“大道无形”“复归婴儿”,最终寻觅到“无为虚静成《天道》”“循道”。每一次寻找、证悟、感受、领会,永祥先生都在识道、悟道、证道、得道,每一次都是出发,永远没有终点。
 作为一本散文集,或许是先生试图全面展现自己的写作才华,某些章节篇目选取同其余篇目有龃龉不合之感,如“感恩大地”中选入“青泥河畔起新村”一篇命题为文和宣传意味较浓的文章,实际上有损整个章节的统一协调;比如“怀人篇什”中选入叙写“茅德贤、百岁红西路军女战士、侯德成八口之家长征”三篇通讯意味浓重,散文美感稍有欠缺的篇目,实难与其余文章匹俦。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些都无关宏旨和大局,瑕不掩瑜,也无法遮掩《雪禅》自身的亮彩。
 读张永祥先生的散文集《雪禅》,是跟随他踏上悟法求道之路,觉悟正法,寻证大道;亦是见识他平常之心、良善之心、静定之心、慈悲之心的问心之旅。《雪禅》对永祥先生而言,是起点,是开端。一条路,极目不见尽头,由此铺展出去,也延伸在他脚下,等待他不知疲倦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