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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经验的智性书写


城市经验的智性书写
——评王克金诗歌

作者:吴媛
 
在中国这个独特的文化土壤上,人们大概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个体的存在进行如此全方位立体化的反思,从没有这样关注自身与世界的龃龉。按照我们通常大张旗鼓地宣扬什么,往往也就是缺乏什么的惯例,这也恰恰说明个体存在正面临严重的现代性危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推动得毫不拖泥带水,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就这样贯穿我们的日常,考验着每一个人神经的敏感度和坚固度。个体的被挤压、被无视、被裹挟已成定局。随波逐流的肉身丢下了一个个惶惑的灵魂,在商业化、消费化、娱乐化的世界里茫然失措,无处可逃。支离破碎的农耕文明和日渐遥远的自然,对个体心灵的抚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越来越多被驱赶到城市中的人,只能在陌生的环境中不断被适应,他们的灵魂在怀疑自身,他们不能停止寻找意义。这个时候,诗歌承担起了对个体存在进行重新发现并定义的任务。

王克金一直以诗歌的方式发表他对存在的质疑、反思,对习见事物重新发现并对日常经验重新命名。他和他的诗歌在进入生活的时候,更多地依赖智性,以探究的姿态求索个体与世界的关系。他说:“你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你们/看到的万事万物/也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哦,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母亲/那么多的不知道父亲的家庭/他们扎在一起/相识但并不相知/这像是一个开始/恰如你到来/却如无人认领的孩子/不是对空寂/而是首先对自己/茫然无措”(《失题之一》)。现象学也好,存在主义也罢,一切的哲学思考在诗人这里,不过是为了回应灵魂的反省和不安。伊格尔顿引理查兹的话说:“由于历史变化,尤其是科学发现,已经超越和贬低了人们迄今赖以生存的种种传统神话,社会因此而陷入危机。人类心理的微妙平衡因此受到危险的搅扰;而既然宗教再也无助于恢复这种平衡,诗就必须承担起这一重任。”王克金显然是认同这种对诗歌的神圣化、宗教化倾向的。惟其神圣,故而不容小视,不容亵渎。王克金遂将自己时刻不能停止思考的灵魂,尽数安放在了他的诗歌中。所以,他写道:“在两个世界,落日都是存在的/但各有各的尺度”(《落日煌煌》);所以,他看到《理念产生的高空》:“即便夜晚穷尽了/月亮也不需要再造一个夜晚/如同羊群/不需要再造一个草原/那么应和着感觉的诗人/使月亮,倏忽间/在幽茫中/到达一个高空的位置。”诗人显然更注重个人意识与世界的交流,他用理性思维分解客观存在,在不断的思考中力求达到个体与世界的和谐。

但与此同时,对表意的焦虑也仍然困扰着诗人,他将自己的一组诗命名为“失题三首”,为何是“失题”而不是人们惯用的“无题”,是因为某些原因,诗人失去了为这些话语命题的力量或者资格?他在《失题之一》里写:“我无言,不是我无话要说/而是我说不出他们/即使有人奔跑在雨中/或在虫声里言语/或像一些鱼,吐出气泡儿/我仍觉得/他们说不出我/正如有个先验的人/在世界的另一处/他说的只是另一处的话/如果可能/也仅仅是魂灵/在起作用。”理性的思考和表意的焦虑,构成了王克金诗歌的内在冲突,他竭力试图发现并阐释与存在有关的秘密,但却在抵达的路途中发现语言的苍白无力。这也使得他的诗歌尽管以强烈的批判精神,不断发出对现有秩序的怀疑、诘问,但是却并没有在自己的诗歌中,完成对秩序的重建。

也许,正是基于对存在本身的不信任,王克金的诗歌语言呈现出与感性经验的隔膜、分裂。在他所关注的满是街道、楼宇、车辆的城市环境中,感性经验越来越不可靠,以机械化、规则化为标志的城市理性思维占据主导意识。在这种背景下,语言与物之间的关系,已经远非自然环境下的指事、象形、会意功能所能涵盖的。王克金在诗歌中更多地采用了一种“论说”的方式,通过理性主体在清醒冷静的论证式话语中,表达独特的思考和认知。比如他的《镜子》:“镜子因为映称了更多的镜像/而更趋沉默/比之透进深层的光线……/光线正遇拐点/到了镜面,光线就走掉了/说幻镜仍然可居/那个在镜中走出来的人/返身看时/自身却毫无新奇之处。”

镜子是王克金诗歌中经常出现的物象,尽管这个物象会被各种变形。《彼此间谁是梦幻》:“这大抵和一个妇人/在洗漱间相仿/镜中/经常出现/她今日的影子”;《月亮轶事》:“除了水是一面镜子,天空也是/甚至夜晚也是/月亮在镜中刚刚显露……”《玻璃之窗》:“这那一个与任何人无关,他也许就是/我自己意念的影子/那与窗内不同的天地,另一个宇宙中/制造的另一个我”。我之所以称之为物象,是因为这些镜子以及它的变身形态玻璃窗、甚至还有水面等实际上都承担了诗人表达思想的工具化作用,他们与传统抒情性诗歌中,大量出现的带有隐喻、象征意味的“意象”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的。除了“镜子”,还有“凌厉的车辆”“上下够不着的楼宇”“街道的柏油路”等等,这些与城市生活密不可分的“物象”出现在诗歌中时,都不约而同地成为了诗人“论说”的工具。这种对“物象”的客观性与思辨性描述,是与王克金诗歌中的智性书写和对城市经验的关注所紧密关联着的。

尽管王克金诗歌在整体上呈现出对传统抒情主体和自然意象的反拨,但在《峡谷之上》和谈及父母的《关于冰雪》《一个字:冷》《超出现实的母亲》中,他流露出了对自然和传统的亲昵、向往。《峡谷之上》作为王克金自选诗的第一首,无疑是有着一定含义的。我以为,这恰恰表明了王克金对诗歌审美范式的潜在追求,尽管他自己囿于客观条件或主观意识并没有真的去做。“那些开始漫步的云,已经洗白了/自己的身子,它们把乌黑/消融到一片蓝里/我活着虽然以百年为限/但这天堂般的浴场/是亘古常在”。云在诗人笔下是美,是情,是“一群身着夏日薄衫的女孩子”,自然就这样以生动可感的意象出现,给人以心灵的抚慰和愉悦。但诗人的冷静思考仍然会适时出来占据主导,他在这首诗的最后说:“可天界太大,路途太远/它们这些云还无法/与又白又亮的那片云聚合”。无法弥合的缺憾始终存在,这也许就是时代带给我们灵魂的最终伤害。他在《一个字:冷》中说:“一天,我偷偷递过水去/我发现,母亲的手/从来都是热的/可一会儿/在母亲的眼中/还会闪现冰雪的寒光”。热与冷在母亲身上对立而统一的存在着,这也许正隐喻了王克金诗歌中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关系。而他的《超出现实的母亲》则已经完全回归到了理性的主导之下,这是一首让我极自然地联想到河北小说家李浩的那一系列有关父亲的作品,像他的《镜子里的父亲》《会飞的父亲》等的诗歌。也许城市经验、智性书写,与先锋文学先天的就会在更深层次的地方相遇,并呈现出某种奇妙而隐秘的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