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托马斯·萨拉蒙诗歌点滴
各种族正在打开主沸腾的众口。
——《你在哪里》
……我的
宇宙起源论有个固执的设置者。太阳们
撸胳膊挽袖子强固世界。
——《他睁开又闭上他的眼》
托马斯·萨拉蒙,来自斯洛文尼亚。
斯洛文尼亚,在1991年,于自己民族的历史上,破天荒地建立起了完全独立的主权国家。曾经,他们只有过两个短期存在过的公国;现在,他们是欧盟大家庭中的重要新生力量。
斯洛文尼亚历史上最大的诗人——普列舍仁(France Prešeren),产生在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时期。比起邻居意大利产生出彼特拉克、但丁等光辉前辈,显然晚了一个时代几个世纪。当然,文艺复兴时期,斯洛文尼亚文化也在进步,他们终于在这个时候,有了自己定型化了的斯拉夫语书面语(口头语言有极为古老的历史,可证是个古老民族)。既然没有主权国家的保护和弘扬,就算奥匈帝国政策怀柔,要维护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也不那么容易。
普列舍仁正是在民族存亡的危机时刻——彼时一股让斯洛文尼亚消融进克罗地亚民族、语言中的潮涌甚嚣甚猛——以强有力的论辩文章、杰出的诗歌创作顶住了这股势头,使得斯洛文尼亚人保持了民族独立、语言独立,这在当时实际是夯实了今天独立民族国家的物质基础。所以在斯洛文尼亚,这块靠诗歌等文学艺术形式传承民族精神、民族意识的土地上,诗人,在人民精神生活中,有着可能在当今世界各国中都罕有的高尚地位。眼见为实,如果你漫步斯洛文尼亚首都卢布尔雅那街头,你会遇到的雕像全都是诗人、文学家,而没有党政军工商要……
我曾看到一个美国诗人在介绍萨拉蒙时说,他来自斯洛文尼亚,一个两百万人口的国家,你可能都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是,神奇的是,这两百万人都是诗人。
所以,诗人萨拉蒙,来自斯洛文尼亚,来自一块诗歌沃土。
萨拉蒙平生写下的第一句诗行就是“我日益厌倦我的部族形象 / 于是迁出。”都说诗人容易一语成谶,这句诗,真的几乎就定下了萨拉蒙一生诗歌生涯的基调。这不光是指他几乎成为一个“准美国诗人”,在美国老中青几代诗人群中都颇有影响力;更指他的国际主义范儿,他的斯洛文尼亚的和墨西哥的两套想象力系统,他的个体、宇宙维度的现代艺术家意志。
童年少年时期,萨拉蒙是个有音乐天赋的孩子,曾在钢琴方面下过近十年功夫,后来因为家长不让他分心参加划艇队,叛逆的孩子作为报复,彻底放弃音乐。他后来诗歌艺术气质中的“滑不留手”,情绪快速流转无碍可能和他自小的音乐训练不无关系,当然,更主要的一定还是和他灵活机巧的先天心智结构相关。
上学之外近十年间无所事事后,忽然有一天在一个研讨会上他听到了斯洛文尼亚诗人达内•扎伊茨(Dane Zajc)的朗诵,那备受折磨、伤痕累累的诗篇犹如一根导火索,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此被引燃,从此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诗歌那烈火熊熊的领地。于是写下了前述那句诗……无疑,他是以一个斯洛文尼亚文化的叛逆者的形象登上诗坛的。他叛逆的方向也在这首诗下面的诗行中响亮地宣告示人:那就是“我”的腐烂解体,向着有“锋利边刃”的感受力的世界一头扎下去……他一生的诗歌发展脉络也就是沿着这个方向跳着循环式圈舞一路越扎越深越走越远。
尽管萨拉蒙的姿态始终是斯洛文尼亚文化的叛逆者,但仍是因为这个文化本身深厚的诗歌传统,对诗人的真心敬重,她才能大度包容自己的叛逆之子,珍惜他真正的诗歌才华和成就。仍然只有那块遍地是懂诗的耳朵的土地,才会倾听这样一个萨拉蒙,才会终对他屡屡发出的诸如“哦强硬的斯洛文尼亚人,历史的客体被一次伤风弄跛”(《杜马1964》)这样的讽刺之声入耳而不记恨。
当然,萨拉蒙绝非一个虚无主义者,讽刺、破坏完全不是他的目的;希望改善,希望民族生命力旺盛、不腐朽才是他貌似嗜血、野蛮姿态底里里的初衷,虽然有时号召之辞听来有点简单理想主义之嫌。“斯拉夫人,走出历史!/ 回到帐篷下的生活去,回到自然去!/ 吃野牛的肉,那样你的牙齿就又会 / 洁白闪亮,/ 那样你的心就又能,/全速地,咚咚,咚咚!”(《关于斯拉夫人》)
萨拉蒙进行的一级级偶像破坏,直到面对基督有时都近乎渎神的态度,和那些貌似自我神话化、自我神圣化(其实是自我解体的一种方式,和碎片化手法乃一体两面)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基督教文化能够自己产出自己消化的题中内容。对于天性热爱卓越的诗人们来说(请永远记得亚里士多德所言“热爱卓越就是热爱神灵”),不是革除宗教,只是更新宗教不可避免,因为“宗教 / 失去了它的香和味!”(《为麦特卡·克拉绍韦茨作的谣曲》)而诗人大力鼓吹的一切毁灭都是为了重建在扫清道路。同时诗人还给上帝一个混沌的存在,从混沌中才能长出发育得更好的物种。“只有怪物们在上帝里。/ 怪物们在上帝里因为世界没有得到充分发展。”(《教育》)而最终是,“一切都得到清洗。当基督进入 / 我的身体,起初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以为 / 它是个肿块,某物温暖,一片 / 纸巾向着我的心爬来。”(《日期》)
这些声音及更狠的声音,在萨拉蒙早期的诗歌中尤多,诗人是否是调侃神、戏神、渎神的,见仁见智。但诗人无疑是神秘主义传统的,和被列为异端的思想资源、冥想方式有剪不断的渊源关系。这是可以最远绍到的诗人萨拉蒙的思想资源,但萨拉蒙主要是“现代”的,语言艺术家的。
这么一路说下来,我们有点太严肃了,几乎忽略掉了萨拉蒙叛逆性诗歌之声的最大艺术特色:机智幽默,无边浮夸。那么我们通过一首具体的诗作来领略一下吧:
托马斯·萨拉蒙你是个天才
你奇妙你是赏心乐事人们看吧
你伟大你是巨人
你强壮威力无比你不同寻常
你是有史以来的最伟大者
你是王者你拥有巨大财富
你是个天才托马斯·萨拉蒙
与万物和谐共处我们必须承认
你是头雄狮众行星向你致敬
太阳每天将脸转向你
你只不过是一切你是亚拉腊山
你是永恒你是黎明之星……
《谁是谁》中的自我无限放大听起来简直是古代自我神圣化的帝王们的戏拟版。比如盛产雄狮的古代西亚最古老的帝国阿卡德帝国的王纳拉姆辛就喜欢在各种碑文上称自己“神纳拉姆辛,伟大的人,阿卡德之神,四极的君主。”仿佛不是太阳底下无新事啊,一种表述法,隔了几千年拿过来,还那么常用常新!只不过古代君主的表述是做自我统一的工具,现代诗人戏拟之,以实现自我解体。但如此光辉灿烂的大词、圣化语言,要想理解为崩溃、瓦解,需要阅读者内心有当代幽默感——我们早知那一切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知道你在耍自己呢。但他玩的状态真棒,真“狂喜”,多么流畅,没有丝毫阴影、一点儿哽都不打。诗人的本意是“我不是个主体。/ 我是上帝的保险箱。”(《沙》)“我住在上帝想让我去的无论什么地方。/ 不真有任何我自己的意志,那 / 毫无意义……”(《教育》)
在上帝之下,唯有艺术家。
艺术家意志,在文艺复兴时代之后,成为了一种“造物主”意志。此前,它不是。文化传统不同,这在中国文学艺术哲学中是没有的概念,是重艺术表现力的西方文艺近现代以来艺术逻各斯的终极概念。所以“我”在西方文艺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造”出新形象、新物,直接观照、透澈表达,而不只是“感”到什么,是他们对艺术的心理期待。艺术家们也都以不生产解释性作品,只创造表达性作品为己任。
在《来自凯文•霍尔登的信》中,霍尔登先生译了一段达达主义大师查拉(Tristan Tzara)的艺术宣言,萨拉蒙倾心全引,写进诗中。“艺术是目前唯一完全独立的构造,能说的是它的丰富,活力,感觉,智慧,除此没有更多东西能被说……”艺术的状态即是神在的高强度的奇迹剧般的状态,而一个现代文明社会里的诗人,一个无疑也被自幼理性驯化过度的诗人如何摆脱掉理性束缚,回归迷狂神授状态,“狂喜”的状态,也就是最好的诗歌状态是一个严肃的命题。美国诗人辨识萨拉蒙的诗歌谱系,发现其中有超现实主义成分,完全没有走眼。
不论划归什么传统,底色的萨拉蒙是一位“造型”语言艺术家,在他身上,处处体现出“物化”(也就是视像化)一切的演出一幕幕变形记的无止欲望。“我是碎掉的免疫力 / 之圈,瞧,它走了。/ 那些碎掉的东西 / 以一只黑豹的形式回来。”(《脑梗死》)艺术家瓦解掉自己的理性防御系统,以期获得的回报是黑豹般强有力的矫健“形式”。“我拿起雅威的 / 刺,用它书写,/ 因为它躺在桌上,太阳!”(《特拉华州的绕行道》)耶和华的名,刺一般的存在。但萨拉蒙不这样“思考”,他直接拿起这根刺“写”……他的造像艺术手段,是不息的“实体”建筑术。“当我 / 山一般地向我的工作室移动身体,这些小 / 兔子跳了出来,先前我甚至已 / 完成了清洗和练习。如果我漫游在世上 / 那些精神化的蠕虫便萌芽生长。”(《酸橙树》)而一切实体化的兔子也好,蠕虫也好,都不过是那精神活力的永不枯竭的变形物,只是敢于让他们真的这样“长出来”了的,当代诗人中,唯有萨拉蒙。
在萨拉蒙看来,“防御”是艺术的大敌,一个艺术家必须采取交出自己的姿态,不畏向着深渊而去,成为彻底的感性存在,和在感性状态中获得宗教感般的启示顿悟。所以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反思、抵制“防御”,甚至你能感觉到,他为自己的诗歌暗中布置的一项任务就是摧毁大众经年累月由当代理性教育体制培养出来的第二天性——反艺术的心理防御系统。“那些音调不知道苹果是什么。/ 防御知道。/ 它蜇咬那个平静的人。”(《男人之美》)“你没有将我埋进雪里。/ 我自己选择了去到下面。/ 防御系统崩溃,我的朋友。/ 森林和田野休眠。”(《“你没有将我埋进雪里……”》)认知、识别系统也和防御紧紧相缠,也不免站在了艺术的对立面。“过度渴求的灵魂 / 被认知压下。”(《维吉尔》)就像他的一首诗题:“醉比老好”——艺术的状态是“醉”,而理性防御,则一生下来就老了,只有创造活动才可以让人“不死”。诗歌使人获得的“最了不得的 / 快乐 / 是 / 失去 / 你自己的 / 死。”(《诗》)一个读者如果绷紧防御的理性之弦,也会较难走进萨拉蒙的世界。
诗人向着深渊而去,获得感性的新鲜存在,永恒地从事着灵肉分离的事业,在《民歌》一诗中作了直接的理性慨兴表达,写得干净利落,好诗一首。毫无疑问,灵魂里直接冲口而出的也必有理性之声。萨拉蒙从来不会做单一思想的传声筒,他只是什么来到他这里,他便写下什么。敢于取这种不过滤姿态的诗人,其实是绝对信任自己的诗人身份——一旦在状态,他的点诗指触到的一切都会变成诗(又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们的理想)。其实萨拉蒙获得相对良好的传播,大多是靠了这些人人读得明白的好诗,而非可写性更强、在语言内部完成外指力偏弱的诗篇。我们也欣赏一下这首《民歌》。“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怪兽。/ 他摧毁人民和他们的语言。/ 他的歌唱提升一种技术,抹去 / 尘世,使我们免于被蠕虫吞噬。/ 醉鬼卖掉衣衫。/ 小偷出售母亲。/ 只有诗人叫卖灵魂,以将它 / 从他所爱的躯体中分离。”
然而,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位先锋诗人,虽广为传播,却不免内心彻骨孤独,“你叹息如吼,但是人人都已 / 逃离怒吼。孤独,疲惫,/ 空无之洁白烈焰。”(《身体与海平面》)诗人在叹息什么,深深值得玩味;洁白的烈焰是燎原还是自焚,亦值得反思……
而曾经,在狂喜状态中的诗人能够用他的喜怒哀乐实体化地旋舞起整个世界,包括生活中的一切,而绝非抒情或叙事或其他各种指称可以类归他,读读这段《舞蹈》:
没人能逃脱我的
舞蹈,白兔之舞。所有人中,新
兵最大吃一惊,比如我的新
牌老婆,我
在月亮金字塔上触碰她。
她从特奥蒂华坎滑到
卢布尔雅那,仿佛在那块
用来拯救基督徒们的
防水布上。太晚了!她像一只醉醺醺小虫
多划了几个圈,然后
带着脖颈上的
恐惧塌陷进了白色空间。
他的爱可以让第二个太太麦特卡在时空中这样舞蹈!因而某种程度上,他真的做到了超现实主义者的理想——将一切化为诗,只是代价是:一个孤独造物主,造出各种甚至包括垃圾、无聊在内的诗。读者如果你有信仰,不要惊诧于这样的表述,在诺斯替思想中,造物主绝不止一个,整个地球是可怕的只有能量而无德行的最低级造物主的造物。当然,后来这样的思想统统被划作异端,但一代代的诗人,从正统宗教中汲取的诗性养分,远不如从这些神秘主义渊源中喝下的能量营养液。能量——这萨拉蒙诗歌的最大特征,大概在当今世界诗坛,只有他一人独树此一帜。好坏莫辩,就为此独特性,我译下了萨拉蒙诗选。
翻译的过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他独立自足的艺术世界的存在。任何一首萨拉蒙的诗,都带着深深的萨拉蒙印记。具有高识别度,不像任何其他人的。尽管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世界和这个世界是否具有普适接受度是两回事。在他五十年创作生涯的一本本诗集中,记录员,叙事者,艺术教父,受伤的咆哮动物,讽刺家,抒情男高音,奇幻心像制造者,狂喜的舞蹈家——“我循环直到具有威力。”(《面包祷文》)直到某一个时刻进入“极乐”之境,唱出最漂亮的抒情男高音,创造出人所未见的神奇心像——拿出他作为好诗人的最充分证据和对诗歌世界之贡献。循环中有高峰、有低谷,有奇妙、有衰朽。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祝福这头能产的老母牛!
*此文系《太阳沸腾的众口:萨拉蒙诗选》中译本序。
作者:赵四
来源:中国诗歌网
http://www.zgshige.com/c/2018-05-21/622927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