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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在冰山回荡


诗歌,在冰山回荡
——浅析蓝晓诗集《冰山在上》
 
作者:史映红
 
半个多月来,我一直在读藏族女诗人蓝晓诗集《冰山在上》,沉浸于其中,这些灵动、活泼、细腻的文字,让我看见一颗透明的诗心,澄澈而晶莹,如冰山般洁白,可谓亦真亦善亦美。于是我敢肯定,蓝晓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她内心有爱、有诗歌。当下,在这个浮躁的世界、滚滚红尘,在物欲横流、人们内心彷徨的当下,一个人内心流淌着诗意,溢涌着爱恋,这是稀缺的。法国文豪雨果说:“文学是从文明中分泌出来的,诗则是从理想中分泌出来的。这便是为什么文学是一种社会需要,这便是为什么诗是灵魂所渴求的东西”。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们既需要物质生存又需要精神享受,既向往时代发展,物质生活丰裕,又渴望回到原生态的天然的自然状态,质朴、静谧,这就让不少人陷入矛盾和困境。而在一些人眼里,生活就是理解,就是面对现实,时刻露出坦然、知足的微笑,比如诗人蓝晓和她的诗歌,下面从四方面浅析蓝晓诗集《冰山在上》。
 
远方,圣地阿坝
 
仔细品阅蓝晓诗集《冰山在上》,总体感觉她的诗都是流淌于内心深处,是真情实感的自然表露,正如英国诗人拜伦所说:“假如诗的本质必须是谎言,那么将它扔了吧,或者像柏拉图所想的那样:将它逐出理想国”。蓝晓的诗是真诚、真挚的,比如作品《跪拜冰山》:“冰山在上∕我长跪不起∕合十的手掌∕在古老的花岗岩石上∕一次又一次放下轻微的自己∕湖水一浪又一浪∕在猎猎高风里荡漾∕眼睛般的深邃里∕藏着一朵又一朵雪花∕遥远的故事和轻盈的飞翔∥阳光踮着脚尖∕在皑皑白雪上∕点燃酥油灯的光亮∕我默默地在冰山造就的湖旁∕守护满池月光∕用她清冷的光辉∕照见自己真实的模样∥让我用真诚的心灵∕把大地叩响∕感念水的滋养∕感念纯洁和沧桑∕感念坚韧和神奇的力量∕感念所有的启示和恩典∕感念莲的心性在湖边开放”。蓝晓自幼生活在川西北高原,祖祖辈辈仰望着高耸的冰峰雪山,那些矗立于云霄的雪山,不仅仅是自然意义上的山峰,在藏族人民心目中,就是“神山”,是神灵生活的地方,一座座“神山”,护佑着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平安和幸福;在藏族同胞心中,“神山”是“神灵”的代名词,是人们心中的图腾。特定的日子,人们要转山,而转山又有大转、中转、小转之说,即分别围绕整座山脉、主峰、主峰正面进行叩拜;同样,要进行祭山,大多以农寨和家庭为单位,进行虔诚地烧香、磕头、煨桑,在这一庄严仪式中,既有诵经、跪拜等宗教活动,也有舞蹈、说唱等文化活动。人们用这种隆重方式,感念和报答“神山”,祈福吉祥。折射出藏民族敬畏天地自然,敬畏一切生命的广博胸襟。不像当下很多人,当上一官半职,就住有豪宅酒楼,行有宝马奔驰,前呼后拥,老百姓找其办事比登天还难。也有一些土豪,靠投机钻营发财,仗着有钱有关系,狂妄自大、为所欲为,动辄“这世上就没有我搞不定的事儿”,社会上为数不少的这些人,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么狂妄无知,面对他们,只能无语。
 
接着品析作品《仰望马尔邦关碉》:“你以最刚性的姿势站在那里∕棱角分明∕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剑光直指天宇∥曾经的惊天豪气∕曾经的血泪淋漓∕在今天∕或许只是一道风景∥你站在那里∕扫视过去和历史的演进∕我驻足你的脚下∕久久凝望你”。马尔邦关碉位于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被誉为“中国碉王”,高达51.2米,是目前已知保存较好的古调,迄今已有300年历史;著名学者马长寿说:“中国之碉源于四川,四川之碉源于金川”;碉是战乱年代的产物,是广大劳动人民智慧和力量的结晶;碉一般修建于高处、关卡及交通要塞,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碉通常墙体厚实,可以储物、隐藏、作战,可攻可守,这是嘉绒藏区人民对丰富战争艺术做出的杰出创造和贡献。作品第一节,诗人写到“你以最刚性的姿势站在那里,棱角分明”,就写出了古调的气势,它伸向云天、它慑人心魄,与其说是一座古代军事建筑,还不如说是一个民族的脊梁和性格。诗歌第二节“曾经的血泪淋漓”一句,就能体会到诗人内心的痛楚,那些金戈铁马的厮杀、狼烟四起的战斗、不屈不挠地抗争,让多少生灵涂炭,让这片土地焦灼呐喊。这首诗非常简洁、精炼,诗人基本上没有任何修饰,但意境悠远;通过一座古调,既讴歌了历祖历宗的骁勇团结、聪明智慧,又反思战乱和战争给广大劳动人民造成生命、心灵和财产上巨大伤害,又向往和平与安宁的生活,祈福人们永世和平。
继续品析诗作《各莫寺前》:“明朗的蓝把天空涂满∕云朵开出莲的花瓣∕错落的时光里∕我的心静寂在青草深处∥草原向四面伸展∕微风牵着草尖∕深深地吸气∕纯净渗透毛孔和骨髓∕闭目的瞬间∕我那赶不上趟的灵魂清晰地站在眼前∕那边,绛红的袈裟舞动层叠的弧线∕喇嘛们跃动在自己的节日里∕展露的笑脸∕桑烟一样在尘世的上空弥漫∥经筒咕噜咕噜地转∕一圈又一圈∕七十多岁的老阿妈∕绕着寺院口念六字真言∕一步一步∕走过一年又一年”。高原的天,常常像洗过一样,青藏的云是无与伦比的白,像调皮的孩子,一会走,一会跑,有时干脆躺下来,变幻各种姿势;高原的空气是清新而通透的,像过滤一样;这里的人们呵护自然、像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其实大自然也是能感觉到的,用它的清新、清洌、美丽回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诗人前两节主要写景。个人认为这首诗重点在三四节,寺庙前,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们辩经、唱道歌、跳民族舞蹈,欢庆自己的节日;这些无欲无求的人,这些忠实于自己民族宗教信仰和内心的人,这些热爱源远流长民族文化的人,他们在追求个人精神世界时表现出来的虔诚与执著,让我们敬重。最后一节,诗人很细致、耐心写老阿妈“一圈又一圈”的转经,这个场面,如果你去青藏高原,随时随地能看到人们煨桑、磕长头、转经、叩拜的画面,这既是一种宗教仪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人们用这种方式,感念天地自然、阳光雨露,感念庄稼牛羊和世界;也用这重方式,祈福世界安宁太平、风调雨顺和幸福吉祥。诗人在写作上,由高到低,由远而近,既有自然的清幽、宁静,又有人物的活泛、灵动,现场感较强;整个作品有生命、有精神、有自我。
 
港湾,心安此处
 
著名诗人梁平在评析蓝晓和她的诗歌时说:“也许是拥抱了太多的阳光、蓝天和白云,诗人蓝晓没有过多的忧郁和矫情,一如她的诗,简约、温暖而干净。她的诗与那些繁复的修饰和意象、那些太多的伪抒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正是这种对比,才彰显出她的诗歌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是这样,在蓝晓笔下,有炊烟袅袅、被高耸、耀眼雪峰环抱的村庄,有不远处葱绿无垠的草原、和草原上珠撒玉缀的牦牛和羊群,蓝晓诗行里的阿坝充满了无穷魅力,让人神往迷醉。除此之外,诗人还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去处,那就是家,家人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上到佛堂、佛龛,下到酥油桶、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她文字里都有展现,通过诗人简约勾勒、艺术化处理,就有一种静谧、恬淡、和谐的氛围和气质,比如作品《父亲的酥油茶》:“静寂彻骨的高原冬夜∕只因怀想∕只因那一碗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我的泪如雨而下∥红松木制作的茶桶旁∕父亲一站就是几十年∕从英武帅气到脊背弯曲∕从黑发如漆到须发如银∥那些天光初现的早晨∕那些酷寒冰冷的日子∕父亲总是倾心酿制∕为家人递上甘之如饴的酥油茶饮∥酥油茶浸在柔软的时光里∕从大渡河岸到川西平原∕茶香一泻千里∕喂养大女儿们∕又养大了孙儿孙女∕融融的暖意是全家最美的光景”。钱穆先生曾说:“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读蓝晓写父亲的诗,我们无法不泪花盈盈,父亲,不仅仅是我们人类最初的温暖和力量上的支撑,更是我们心灵上的抚慰和思想上的依靠。这样的诗句,能感受到诗人内心深处的浓浓情感。诗人通过“从英武帅气到脊背弯曲,从黑发如漆到须发如银”等细节描写,让读者找到父亲为家庭奉献、为家人操心劳力的漫长印迹。“发为血之余,血为爱之本”,父亲丝丝缕缕的白发,剪不断,理还乱;是爱,是岁月让他从黑发如墨到须发如银。“白发”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已经具有约定俗成的文化内涵;“须发如银”,映射出父亲普通中的伟大,淳朴中的勤劳,付出中的崇高。同时,又是诗人对人生易老、生命无常的感叹和担忧;是对岁月流逝、生活多艰的流露和表白。整首诗并没有多少华丽辞藻,也没有多少技巧上修饰,就在缓缓行笔中、慢慢诉说中,让我们感受到亲情的可贵、父爱的伟大。
  
西班牙诗人胡安•拉蒙•西门内斯说:“我要说明的是,在合法的情况下,诗歌的职能只有一种作用;深深地沁入我们精神的圣殿——那里有灵魂最彻底的隐情和孤独,帮助我们实现在内心深处揭示人生本质的愿望”。南朝史学家范晔说:“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狱中与诸甥侄书》)。阅读蓝晓的诗,文字不僵滞、不艰涩,不邪门歪道;而是在平淡中见真诚,自然中显真情。我认为这正是诗歌获取美与爱的基石,是打动人、感染人的真正极妙之境;平而有趣,淡而有味。比如诗作《洒满阳光的屋顶》:“阳光从正月的天空倾泻∕洒满屋顶∕母亲孩子我们。心挨着心∕在花草、茶水、扑克、话语里度光阴∕孩子们欢笑一团,大家相互打趣∕我斜倚在椅子里认真打量母亲∥闲不住的母亲啊∕时而递来削好的水果∕时而为大家的茶杯续水∕有时也歇下来∕翻看微信了解家乡亲人的消息∥母亲的脊背越来越弯曲∕抓不住的光阴∕在母亲身上布下越来越多的痕迹∕母亲深知生命迟早逝去∕那些从她的母亲那里学来的好品质∕都在她润物无声的言行里∥母亲的心很大∕装满温暖∕装满关切∕不仅住着我们∕还住进太多太多她牵挂的人∥阳光普照温暖的场景∕母亲的脊背弯出美丽∕发丝褶褶生辉∕我那弱小的心房啊∕多么希望此刻永恒∕让我不去惧伯遗失母亲的身影”。这首诗通过“花草、茶水、扑克、阳光、水果”等名词,通过“倾泻、欢笑一团、相互打趣、削好、续水、打量”等动词;通过“心挨着心、越来越弯曲、润物无声、熠熠生辉、弱小、惧怕”等形容词,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多么温馨、和谐、其乐融融的场面。应该是周末或节假日吧,亲戚朋友欢聚一堂,品茶、闲聊、打牌;看得出作为老人的母亲是多么高兴!她“时而递来削好的水果”,“时而为大家的茶杯续水”,还“翻看微信了解家乡亲人的消息”。母亲心里“不仅住着我们,还住进太多太多她牵挂的人”;一位慈眉善眼、和蔼可亲的老人就出现在读者面前,她不仅时刻关切着家人的平安健康和幸福,也关注着亲朋好友、乡里乡亲的喜乐冷暖、大事小情。法国文豪巴尔扎克说:“母亲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简单、自然、丰硕、永不枯竭的东西,就像是生命的一大要素”。有她,我们一直就是孩子;有她,即使山高水长、路途艰险,我们都敢上路,因为她就是我们心中的灯塔。
  
慢慢阅读诗集《冰山在上》,很多作品在写左邻右舍、村头巷尾,写阿爸阿妈、女儿亲人,读这些文字,能感到作者对老人尊敬和孝悌,对朋友和善友好,甚至对阳光雨露、小花小草都是满满的爱恋和感念;一个字表达,就是爱,爱温暖着人心和世界,构成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怀。先哲曰:“爱,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神圣契约”,“爱别人,也被别人爱,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宇宙法则”。来看诗人写女儿的作品《花•女儿》:“佛前的愿望∕像春天的麦粒在土地里发芽∕梦里我伸长手臂∕在崖畔采摘了一朵花∕那朵上天赐予我的淡蓝色的野菊花∥十八年的呵护∕这朵花珍珠般绽放∕阳光在花瓣上洒下瑰丽的色泽∕花儿满怀勇气∕渴望在风雨里摇曳∥花儿啊,大地波澜起伏地延伸∕白天和黑夜在光阴里交错∕纤弱的血管里∕要盛得下甜蜜和苦涩的营养∥路途遥遥∕花儿不一定时时高扬∕有时也要低下头给自己营造一片清凉∕只要执着生长∕一扇扇门窗总会飘来馥郁的芳香”。《孟子•梁惠王上》里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爱就是这样,源于血缘,又高于血缘,诗人以花寓人,以花的清纯、鲜嫩、美艳,形容女儿的青春美丽、亭亭玉立;以花的柔弱和弱不禁风,寓示女儿虽然长大,但在体质、心智上,生活中她仍然还是孩子;世间的险滩恶浪、人心叵测,人间的爱恨情仇、复杂多变,她怎样应对?通过诗作,能体验到作为母亲的诗人,看到精心呵护的女儿日渐长大,内心欣悦、欣慰,但又担心生活中的狂风暴雨让她受到伤害。何尝不是这样?她的欣慰就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欣慰,她的担心就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担心。蓝晓的诗歌,不花里胡哨,不故作高深、不故弄玄虚,就是通过平常的文字,普通的句式,表达出自己真情实感,同样,表达出读者心理感受;在珠圆玉润的文字里,在浑然天成的结构中蕴藏博大胸襟和高远追求;与读者在心灵上产生共鸣,在心智上接受洗礼和升华。
 
信念,词语的力量
 
众所周知,一两千年以来,藏族同胞世世代代信奉藏传佛教,作为个体生命,是流淌在这条延续了一两千年、稳定的信仰之河上的一朵朵浪花,每一个个体生命吸附在不同的生命形态的链条之上,寄托于遥远的未来。我每每在读藏族作家诗人的作品时,那种独特、虔诚的信仰追求;那种文字间溢涌出来、超凡脱俗的清幽、恬静;那种扑面而来的诚实与善良;那种正直、深邃的民族性格和思考,是当下很多作家和诗人文字里所没有的。一起来看作品《画唐卡的男孩》:“男孩安静从容∕站在画布前∕世界光亮铺开∕起笔落笔∥传说中的故事∕随线条的走势∕开出莲花的温润∕释放金刚的威力∥时间在鸟鸣里跃起∕麦穗放低身躯∕待桦树、野菊的生命和着∕宝石和珊瑚的色彩∕清溪一样注满画布∕男孩的心底∕走过清澈的梵音”。我在藏区生活工作了多年,可以说,唐卡这一艺术形式,早已融入了藏民族宗教信仰的血液,藏区有很多教授唐卡的学校;无论在寺庙,还是家庭、店铺,经常能看到聚精会神、专心致志画唐卡的画师,他们绘画时的认真、虔诚、忘我实在少见;说是绘画,其实就是进行庄严的宗教仪式,绘画时,画师要净手,然后烧香、跪拜;一笔一划,都是心血凝结。法国雕塑大师罗丹在《艺术论》里说:“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通常我们看到的唐卡,美轮美奂,谁能知道,一幅大幅唐卡,需要画师几年、甚至十多年才能完成。唐卡绘画艺术,谁说不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艺术殿堂亮丽的瑰宝?蓝晓诗歌,没有太多的家国情怀、边塞烽烟,没有雄阔的大漠落日、冷月当空;诗句少有激越深沉、怅然感叹。就在平常的小事中,在锅碗瓢盆的琐碎里,在街头巷尾的所见所闻里,找出晶莹的浪花,加以简约勾勒,像绘画中的素描,给人一种温暖、一缕感动,一个共鸣。
 
接着来品析《在大藏与丹曾曲扎品茶》:“一壶甘洌的山泉水∕把不相识的人和器物连在一起∕我们席地而坐∕对坐落在海拔三千多米高的大藏寺∕满怀恭敬∥曲扎从山西到北京∕在大藏已有六年的修行∕茶壶里的正山小种∕也从福建辗转∕与高原的雪花相遇∥时间绕着香炉里的青烟散去∕挥手告别在下午的光景∥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拉长曲扎的身影∕高风鼓动袈裟∕飘散诵经的玛尼∕再望一望背影∕山西来的曲扎∕是否还记得红尘中的汉名”。这是一幅画,一幅静幽、甚至是一幅庄重的画,在古老而高阔、厚重而威严的寺庙里,在闪闪烁烁长明灯的眨眼中,在袅袅升腾的桑烟里,在或肃穆、或慈善的佛像跟前,与喇嘛相对而坐,谈佛、论道。信仰的殿堂从来是神圣的,这里供奉着普度众生、赐福施祥、护佑贫瘠弱小的信仰之神,是由虔恭、敬畏、和悲悯铸就。而文学殿堂也是高贵的,窃以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和诗人也应该具备虔诚的宗教情怀、也要有强烈的悲悯情结、有敬畏意识,要有终极关怀。同样,也是慈悲与爱恋造就。不管宗教信仰,还是文学艺术,都应深怀恻隐之心,都应坚守自己的良知和道德底线,懂得自醒、反省和悔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谈《丰乳肥臀》创作过程时说:“我不是基督教,但我对人类的前途满怀着忧虑,我盼望着自己的灵魂能够得到救赎。我尊重每一个有信仰的人,我鄙视把自己的信仰强加给别人的人。我希望用自己的书表现出一种寻求救赎的意识,人世充满痛苦和迷茫,犹如黑暗的大海,但理想犹如一线光明在黑暗中闪烁”。蓝晓的作品就是如此,没有高深的道理,没有盛大的铺张,没有华丽的附缀,更不矫揉造作,就像一位素面恬静的少女,静谧中透着幽深,简约里蕴含诗意,在不经意间,就营造出一幅画,画面意境悠远、整体协调、清新;给读者一种清溪流淌的脆音和动感,一种豁然开朗的惊喜。
 
因为本人在青藏高原生活工作多年,能设身处地感觉到藏民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民族,不仅有着悠久的、光辉灿烂的、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在现实生活中,藏族同胞普遍追求自由、热爱和平,崇尚真善美,人们大多淡泊宁静、隐忍平和,把物质财富、身外之物看得比较淡,相反对精神层次的追求、对理想信念的呵护与坚守,却看得很重,这能从文学和艺术上体现出来,比如蓝晓诗作《卓克基官寨》:“台地上的官寨∕站在黄金般的暮色里∕穿着辉煌和庄严的外衣∕稀稀落落的人从门里出来∕带走最后的余温∥大门吱的一声关上∕静默、孤独、衰败∕喧嚣、热闹、荣誉∕门里门外∕其实都不足为奇∕那些明明灭灭的过往∕都将成为烟云∥只有膝下的梭磨河水∕充耳不闻名利∕只有背靠的青山在时令里∕自然演变着四季”。这首诗有个特点,那就是诗人上升到哲理思考的高度,诗歌第一节,通过“台地上的官寨,站在黄金般的暮色里,穿着辉煌和庄严的外衣”,“稀稀落落的人从门里出来”就为这首作品定下一个基调:生活、生命、人生是丰富多彩的,但是命运、或者说宿命各有不同,多种多样;任何事物和生命都无可逃遁。评论家德吉草说:“任何韶华终究会被苍老和皱纹替代,任何辉煌最终会走向衰败和灭亡,而不变的,便是诗人从历史的废墟和时间的褶皱里发现的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复活”。紧接着第二节,蓝晓运用了“静默、孤独、衰败”等词语,为什么?因为“大门吱的一声关上”,就把“喧嚣、热闹、荣誉”隔开了,经历着世间悲欢离合,疑惑着岁月流逝、生命无常与变化莫测,通过一首诗,是诗人面对浩大时空、深远历史,她在感叹生命的匆促,又在寻觅“我们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一终极叩问。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诗歌结尾非常精彩,与上文描述和勾勒形成了有机统一,相互映照,相得益彰,使整首诗在结构上产生较大张力,让读者体验到这种创作方式的别致和与众不同。
 
生活,与梭磨河同行
 
好诗从哪里来?法国文豪福楼拜说:“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很注意地去观察它,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发现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另一位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也说:“诗并不是外来的,正如我们所见,诗就埋伏在街角那头。诗随时都可能扑向我们”。诗人蓝晓无疑是生活的有心人,当你慢慢翻阅诗集《冰山在上》,她的写作范围十分广泛,蓝天白云、花草树木、草原牧场、山川河流、古代建筑、民族风物等。或远眺、近观,或仰望、触摸,很多人物、事物、风物就次第出现在她的诗行里,比如作品《卖玉米的农村妇女》:“一个农村妇女蹲在一堆玉米旁∕守着丰收和期许∕正午的日光钢针一样落下来∕插进她浓密的发丝∕她那粗黑的手指迅捷有力∕撕扯着玉米的裙裾∕或白或黄或紫的玉米粒∕脱颖而出∕像少女的牙齿光洁亮丽,排列有序∥来来去去的行人∕妇女的玉米无人问津∕间或有人指点着玉米光洁的身体∕说着新闻、微信、转基因和她听不懂的话语∕妇女眼神迷离∕更有些忐忑和心悸∕她不会想到自己辛苦种出的玉米∕还与新潮的词语有了联系”。评论家杨光祖说:“一位作家不管他写作的目的是什么,赚钱、养家糊口、还债、送给情人、闹着玩、应付约稿,都可以;但是当你拿起笔,真正进入写作时,你要老实,要真诚,这个时候你不能“闹着玩”,你要用心写作,用你的生命写作,这才是真正的作家”。蓝晓对待自己文学创作显然是严肃、诚实的,也是富有同情和大爱之心的;车水马龙、吵杂无序的市场上,一位卖玉米的农村妇女走进她的视野,她正“守着丰收和期许”;她忽视了“正午的日光钢针一样落下来,插进她浓密的发丝”。读到这里我是感动的,卖玉米的她,不是她想晒,也不是她不怕晒,而是她必须要晒,她得忍受,因为上有父母公婆,下有儿女,她肩膀上有沉甸甸的责任;从播下一粒粒种子的时候,再把种子通过施肥、锄草、浇水,呵护着成长,做这些繁杂劳累工作的时候,她一定想,变卖的钱,首先给父亲买上一两斤茶叶,给有多年腿病的母亲买些药,还要为孩子们买些好吃的和学习用品,因为早就给孩子承诺了。但是生活从来要比想象的繁杂和艰难的多。那些来自乡村的玉米,裙裾肯定是翠绿的,那些“脱颖而出”的“玉米粒”,即便“像少女的牙齿光洁亮丽,排列有序”,但仍然有很多“来来去去的行人”,对“妇女的玉米无人问津”。在挑剔的顾客面前,“她听不懂”那些“新闻、微信、转基因”的话题;只能“眼神迷离”,只能“忐忑和心悸”。就像担心城管随时来砸摊、掠货一样。众所周知,在全球化冲击下,在市场经济铺天盖地横扫下,很多人的焦虑、紧张、狂躁日甚一日,相当一部分作家和诗人也是斯文扫地,为这个浮躁社会推波助澜;不少人作品里充斥着名利与肉体、市场与金钱、巴结与献媚。正如《人民日报》批驳的、当下文艺创作十大恶俗现象:回避崇高、感情缺失、以量代质、近亲繁殖、跟风炒作、权力寻租、解构经典、闭门造车、技术崇拜、政绩工程。而底层还有很多人生活上的艰辛艰难、心情上的忧虑压抑、精神生活的贫瘠缺失,留守儿童的无依无靠,到底有多少人关注?很显然,蓝晓就关注了,虽然她的关注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我们能看到诗人来自血脉的善良、悲悯、大爱和高贵品格。这首诗同样没有用多少修辞手法,就这样像与好朋友聊天一样悠悠诉说,却给读者以深深的感动。
  
我们接着品析作品《坐在野草莓花的左右》:“很多时候∕我们已经习惯扬起高高的头∕用视线打量那些虚无∕以至于我们的身体开始麻木∥偶然的今天∕偶然地低头∕那些细微的声音∕像针尖划过胸口∕有些许疼痛∥俯下身来∕坐在野草莓花的左右∕聆听干净的词语在白色花朵上∕营造绯红的梦∕那些蚂蚁和小飞虫∕专注地付出∕对这样一个躯壳熟视无睹∥让我跪下来吧∕就这样与土地亲密接触∕不忘与低处的生命相拥∕让柔软的呼吸∕搬走我内心的石头”。读这首诗,心情比较复杂,何尝不是这样,现实生活中,能时刻感觉到当下很多人是匆促的,时间好像永远不够用,熟人相见,也是匆匆点头而过;行走在路上,总嫌人多、车多、速度太慢;遇上红绿灯,度秒如年,狂躁不堪,起步时,前车稍稍迟疑,后面的车便汽笛连天、怨声载道、吼骂声一片。再一个感觉是人们普遍索求无度、欲壑难填,一些人为了个人利益,满足自己私欲,邪招怪招频出;人与人之间、甚至亲朋好友之间已失去最起码的信任,坑蒙拐骗偷。每每看到设局陷害、碰瓷假摔的那些人,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还剩下多少?有些人的道德底线到底在哪里?一些人的冷漠、麻木、自私难道一直就这样持续吗?返回到作品里,诗人用诗行表达着“既要仰望苍穹”,“更要脚踏实地”的道理:在人生的路上往前走,要不时停下来,等着自己的“灵魂”跟上来;要关注底层的人们,他们的喜怒哀乐,聚散离合,这样我们的人生航向就不会偏离,脚下的根基才能稳固。同样要关注低处的事物,一朵花向阳的笑脸,一滴露水活泼地奔跑,一缕蜜蜂欢快地吟唱,一幅蝴蝶呈送而来的画面。这样,才能体验到精彩纷呈的生活,收获出其不意的人生。通过这首作品,我们应该感谢蓝晓,因为她“偶然地低头”,听到“那些细微的声音”;因为她“俯下身来”,“聆听干净的词语在白色花朵上,营造绯红的梦”;因为她这首诗,让我们受益匪浅,甚至“搬走我内心的石头”。
  
蓝晓和她的文字,严格恪守了藏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和族人高贵的品格,看得出来,在诗行里,她努力融入、整合当下多元时代人们诸多的精神需求,很好的与本民族既有传统精神及文化精髓相互融合、贯通,让自己文字增添独有的活力,这是很好的现象。我们有理由对她关注更多、期待更多。
 
 
史映红:
 
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市;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学评论集正在出版当中;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蓝晓:
 
本名蓝晓梅,藏族,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1992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系;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收入多种选刊,出版诗集《一个人的草原》《冰山在上》;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少数民族培训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