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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人类共同精神”的诗意栖居  


探索“人类共同精神”的诗意栖居
——论近年来海外华文女作家小说创作新特质

作者:王红旗
 
  阅读提示
 
  21世纪以来,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不约而同地从女性意识转向性别意识、家国意识、人类意识。她们运用考古式的史料挖掘与个性化的审美想象,把混沌、破碎甚至纠缠“无序”的日常生活体验、民族国家的文化记忆,描绘成一幅幅“创世图景”,把女性个体生命、母系家族史话以及民族国家命运浮沉所遗留下来的历史碎片,进行了创造性的重构。
 
  21世纪以来,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不约而同地从女性意识转向性别意识、家国意识、人类意识;从性别战争转向女性生命价值重估、性别关怀及整个人类未来文明的深刻联结。她们运用考古式的史料挖掘与个性化的审美想象,穿越东西方物质繁华所遮蔽的“家园暗夜”,把混沌、破碎甚至纠缠“无序”的日常生活体验、民族国家的文化记忆,在时空隧道里“孕化”为人类精神进化历史中的一幅幅“创世图景”。世界华文女性创作呈现出一种新特质:探索人类文明的“中西合璧”与多元共生之道,人与自然、社会和谐的精神。
 
  以多重“边缘”视角表达未来寓言
 
  荷兰华裔女作家林湄的长篇小说《天望》《天外》,是以特殊的“边缘”视角,将“第二自我”放置于宇宙之中。《天望》是坐在“飒飒的白杨树顶上”俯视苍生的天问;《天外》则是神游于广袤宇宙,揭示出当代社会的精神困境,以爱与希望照亮人心。
 
  她为什么选择“高处”、更“高处”?她认为攀向更高处,才能看到人类航船被波涛遮住的地平线的方向,才能彻底审视人类自身的迷失而接近或者抵达人类精神唯一的巅峰。她俯仰天地的“边缘”视角,其实是一种直视天极地心的自由视角,既有中国文化的镜像,又有西方的人性构成。她如同一个预言家,作品里隐喻未来发展的意象,比比皆是。
 
  如果说,《天望》以“东女西嫁”的华人妻子微云用真爱使丈夫弗来得得以复活的故事,“隐喻”真爱是人类最强大的力量,进而诠释中西方文化互补的种种可能;那么,《天外》则以一对新移民华人夫妇的中年情感危机,从个体生命的深层,揭开中西方传统文化对人性的压抑与羁绊。林湄以哲学的洞察、虔诚的救赎情怀,播种着人类的精神信仰。她将发
生在欧洲小城、A镇的微观事件,演绎成宏观的西方文明衰落的历史真相。其世界性寓言之意义可鉴。

  黄晓敏是从事中文与法语文学创作与研究的学人型作家。她的小说集《香水之都》,就是书写生活在法国南部城市的华人女性的故事。她的作品文风真切、生动、简洁,是曾经的现实,也是过往女性的历史,还可能有自己初到法国南部城市尼斯的影子。她笔下的知识女性,有鲜明的主体意识,独立而勤奋,面对异国漂泊之艰辛积极乐观,其精神力量足以化解异国生存之困惑。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一代知识女性相似的灵魂底色,我阅读作品如遇知音。
 
  尤其是她的中篇小说《三色太阳》感人至深。她并没有把叙事者置于一个特殊的“边缘”,而是以一种身在其中的直接体验叙事。但是,海边、落日的意境,三色太阳的意象,却具有了神奇诗意。因为中国文化里耳熟能详的“女娲抟土造人”,就是在古冀州的海子边、夕阳下。再追溯这篇小说发表的时间——1996年,正是“新千年”的“世纪末的喧哗”之时,西方“世界末日”论笼罩之际。在法国南方蓝色海岸的沙滩上,三位华人女性佳妮、好晴和辛迪,面对“夕阳正在向海里沉落”的瞬间,“抱膝而坐,凝望远方”。但是她们的“凝望”,看到的不是末日,而是饱含理想与希望的“三色太阳”。
 
  到了小说的结尾,在月亮又圆又亮的中秋节之夜,仍然是法国南方蓝色的海滩上,三位华人女性手舞足蹈的轮廓,“好像一台皮影戏”。 目睹这剪影,我突然想到上古岩画里,播种谷物或喜庆丰收的女神。她们受宇宙之律的启示,不仅从爱情婚姻、事业与金钱的困惑里走出,完成从“凝视”到“播种”的自我救赎。她们正以播种精神的“三色太阳”,燃起未来人类的希望。
 
  林湄与黄晓敏,虽然两位女作家的文风迥然不同,却都是以中西方文明历史的重构,向“天地人神合一”的自觉上下求索,揭示出现实与未来的共同精神诉求。
 
  以“双重”生态危机探寻人类“诗意栖居”
 
  奥地利华文女作家方丽娜,读她的中篇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用“乡愁”记忆追寻人类精神生态的流变。她的《夜蝴蝶》尤其令我震撼。小说揭开了“函镇”封闭而黑暗的双重生态危机:函镇的女人,非死即疯,或者走向犯罪,函镇的男人均死伤于煤矿塌方的屡屡矿难。函镇是一个精神与自然生态集体塌方、混乱愚昧的“无序世界”。作者把叙事者“置换”为男性逃离者“我”的讲述。陆雪,是一个淳朴善良、聪慧美丽的山村女孩儿,渴望得到爱情,并且真爱“我”,甚至多次求“我”带她走出函镇,最终变成了因爱情怀揣仇恨,“以恶制恶”的预谋杀人犯。
 
  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函镇人性观念里愚昧的“处女情结”、对金钱的贪欲、对上级的谎言、对亲友的冷漠,以及人与人之间失去信任的伪善。函镇在“信任的鸿沟”与金钱权势“看不见的控制”下,函镇人在个体生命意识深处与生存世界的意识生态,在展开传统与开放、传统封闭与现代、物质与精神惊心动魄的博弈过程中毁灭与迷失。这种精神与自然生态的危机,不只是个体人的生存精神困境、函镇人的生存精神困境,更是全人类的生存精神困境的缩影。

  法国华人双语女作家山飒的长篇近作《裸琴》,是以“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作为基本意象”与经验主体,书写中国南北朝时期二三百年周而复始的战乱与暴政。对历史战争与女性的生态书写,很值得研究。古琴、少妇母女、造琴人与战乱历史的关系,多重悬疑纵横延展,铺陈成野蛮与文明的殊死较量。其历史重构的文脉,是凭借山飒给那位地下墓穴里死去的女性,赋予了不愿意死去的复活的灵魂,她的生命之所以能够穿越数百年时空,是女性与世界生死与共、荡气回肠的浩然大爱,男女两性经历无数灾难淬炼出的永恒爱情。
 
  更重要的是,南北朝数百年的“城头变幻大王旗”,男性为夺皇位统治权父子手足相残、百姓生命涂炭的连年战乱,女性在战争中孕育呵护诞生新的生命。山飒仿佛听到那位少妇的召唤,几乎以她那近乎本体性的赤裸之身,挣脱缠绕着她的层层纽带,急切地奔向她的笔下诉说。此提喻指代的当然是对人类旧文明的强烈批判。那么,这张古裸琴,是蔡文姬当年弹奏《胡笳十八拍》的琴吗?它与伏羲造琴、女娲立笙簧,有着怎样的联系?一切历史记忆都成为女作家用来重新想象的微缩胶片被照亮,亘古的琴声,讲述着“礼乐”为人性之根的文明进化史。对战争的批判与对和平的呼唤,绽放出其“新灵魂”“新精神”。
 
  海外女作家们,正在以跨时空、跨文化与跨种族的多元视野,超越被“自我”与“他者”的文化身份与经验束缚的内心,把女性个体生命、母系家族史话以及民族国家命运浮沉所遗留下来的历史碎片,进行创造性的重构。她们在世界不同国家,树起了一面世界华文女性写作的精神旗帜。
 

2018-11-20 刊于《中国妇女报》
 
作者:王红旗 (首都师范大学研究员)